第四十五章 煙熏的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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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琅下意識冷了周重光幾天,沒有主動聯係他,他也說去深圳參加一個什麽行業會議,好像挺忙的,也淡淡的。

    冷靜了幾天,林琅恢複了一些理智。道聽途說不能當呈堂證供,不能隨便就給一個好人判死刑。她想查查他,又無從下手。她輸入了一些關鍵詞,在網上搜了搜。七八年前的案子了,網絡上有一一兩篇報道,但人物都用了化名,案件也定性為落水溺亡,看不出什麽問題。她又輸入他的名字和畢業院校,最先出現的是一兩則建築設計的獲獎信息,看時間應該是他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以後,她再順藤摸瓜,竟然翻到了他的博客。前些年博客正熱的時候,大家都喜歡去博客寫點東西,他也不例外。他的博文,多是分享知名建築圖片,他去過很多地方,埃菲爾鐵塔,泰姬陵,聖心大教堂都留下他的身影,後來他的合影裏出現了一個清秀的女生,他也會寫矯情兮兮的情詩,說開辟鴻蒙,情有獨鍾,說山河歲月,日久生情,他們臉上的笑容純淨美好,像鑽石一般閃著光。他的博文在2011年的秋天停更半年之後,最後更新了一次,隻寫了一句話“願你已放下”,那是他前妻出事的時間。

    這半年裏發生了什麽?

    她變成了一個可笑的福爾摩斯,心情複雜地看完那些博文,在腦海中拚湊他的過往。他家境優渥,才華橫溢,性格平和,他又深沉世故,人情練達,左右逢源,她看到百分之五十的他,另外百分之五十的他,他隱藏了起來。這世界遠比想象的複雜和荒謬。

    這天晚上,她從網絡神遊一圈回來,看了看安靜的手機。往常晚上兩人不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濃情蜜意聊幾句,現在卻稀少了,就算有,也是意興闌珊的一句“我累了,晚安啊”,她覺得她和他之間仿佛隔了一層布滿水霧的玻璃,她越擦拭,越模糊。

    忽然,手機閃了一下,有短信進來。她的心起伏了一下,打開一看,原來是銀行到賬的短信,老板說話算話,果然提前給她把季度獎金和提成發了,不小的一筆。她歎了口氣,心想,看吧!還是搞事業搞錢來得靠譜。

    第二天剛一上班,閆總讓秘書叫林琅去她辦公室一趟。

    閆總坐在她的大班桌前,讓林琅坐在會客的沙發上,閆總就顯得高高在上,氣場壓人。她開門見山,說:“林琅,我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林琅心裏暗笑了,才給驢吃草,就要驢兒跑,資本家就是資本家,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但上司讓幫忙,聽起來是求人,搞不好是個圈套,她得多留個心眼,別把自己套進去了。

    “有什麽工作?您盡管吩咐。”她雖然笑著,但故意強調了“工作”二字,盡量不讓人往溝裏帶。

    閆總和藹欣慰地笑了:“哪有那麽多工作,工作,要勞逸結合,才能效率高。這周末公司組織團建,在南山的綠廬山莊,好好玩兩天。”

    員工們對占用周末的這種團建向來是深惡痛絕,林琅遲疑了一下,麵露難色:“周末啊!我……”

    “可以帶上孩子一起,小朋友多接觸接觸大自然,別整天悶在家裏,那邊有溫泉,還能喂小羊,騎馬,小孩子肯定喜歡。”閆總打斷了她,把她的煩惱全解決了,讓她無法拒絕。

    “那,好吧!”

    閆總喝了一口水,依然和藹地笑著,說:“到時有個遊戲環節,叫《誰在說謊》,你玩過沒?”

    “沒。”

    “沒關係,到時候主持人會說規則,很簡單的。”

    謎底就要呼之欲出。

    “你隻要在遊戲裏,指出他是那個學曆作假的說謊者。假戲真做,以假亂真,就行。很簡單。”

    求人的人總覺得求的這件事很簡單,隻需要對方一句話,舉手之勞,殊不知這一句話,這舉手之勞,可能給被求者帶來無盡的麻煩和困擾。

    既然閆總開誠布公地說了,林琅也坦言:“這種事,您在網站查一查就知道了,何必要我來佐證呢?”

    “林琅,你這麽聰明,還需要我點破嗎?”

    林琅搖搖頭,她其實已經猜出幾分了,但她假裝糊塗,實在不想淌這趟渾水。

    “因為我不能當那個壞人啊!有人放一槍,才好找借口搜查啊!”閆總說話雖然一直笑眯眯的,但眉眼裏仿佛藏著一股殺氣,林琅不寒而栗。

    “所以由我來放那槍?由我來當壞人?”她雖然和李光磊相處得不那麽愉快,但她在他那裏也學到不少東西,給自己樹敵犯不著。

    “他走後,你覺得總監的位置誰適合呢?”閆總故意賣關子誘惑林琅。

    “我的目標是成為國內一流的園林設計師,而總監,哪個公司沒有好幾個?”她表明了態度。

    閆總一直笑眯眯的臉垮了下去,像氣溫降低,窗子上凝滯了一層冰花。她勾起嘴角若有若無地冷笑了一下:“熙熙攘攘皆為利,李總監的工資可是整個公司最高的,他拿的提成跟普通小職員可不一樣,而且,他還有公司的股份。”

    林琅承認,這一刻,她心動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現在變得這麽俗氣,許諾高職位她不感興趣,一說錢多她就動搖了,雖然她動搖了,但還不能表現得太明顯。

    “你考慮一下吧!”閆總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林琅從閆總辦公室出來,遇到李光磊,跟做了賊似的,不敢看他,不過李光磊也垂頭喪氣,沒注意到她。這兩日聽阿璞和人私下閑聊,她隱約聽了一耳朵,好像說李光磊找公司幾個關係好的人借了錢,連阿璞也被借到了。林琅覺得不可思議。

    閆總的請求讓林琅深受困擾,她去“缺德三人行”裏向姐妹倆求助,問慧聞:“在成為富婆的路上,你做過什麽傷天害理、損人利己的事嗎?”

    “傷天害理倒沒有,損人利己那可不少。怎麽?你要幹什麽損人利己的事?”

    “唉!還不是公司那一堆破事,煩死了!”

    “你看遊戲裏,通關的路上,有些人有些事,注定要成為墊腳石和炮灰的,這是自然法則。你知道那些有錢人為什麽都喜歡戴串佛珠嗎?就是因為虧心事做多了,求個心安。”

    林琅明白了,慧聞說反話呢,勸她別幹的意思。她發了個咧嘴笑的表情,說:“我可不喜歡佛珠。”

    “你想清楚就行。”

    “大不了我辭職不幹了。”林琅說氣話。

    “我也不想幹了,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到時咱們一起搞點事情。”

    “好啊好啊!帶我飛。”

    “先別輕舉妄動,我得好好想想。”

    陶夭夭也冒出來,附和道:“就是,大不了辭職不幹了。我辭職了。”

    “什麽?你又辭職了?”林琅和慧聞異口同聲:“為什麽辭職?”

    陶夭夭看這兩人這麽大反應,連忙解釋:“我辭的是跑腿平台的那份工作。”

    林琅鬆了口氣:“那個啊,辭了就辭了,女孩子,有時大晚上還在外麵跑,不安全。”

    “是啊!走夜路容易遇到鬼。”陶夭夭沒頭沒腦地說。

    “夭夭啊!你怎麽不考編或者考公務員呢?別這麽漂著了。”慧聞說。

    “前幾年是想幹點來錢快的工作多掙錢,沒那個心思,這兩年也考過,奈何年紀大了記憶力不行,沒考上。”

    “接著考啊!你一定行的。”

    聽著姐妹們為自己的前途操心操肺的,陶夭夭挺感動,沒好意思再說她和麒麟那點情深深雨蒙蒙的破事。

    閆總再問林琅時,她委婉回絕了,說:“我更認可公平競爭。”

    閆總是在走廊半道上遇到她問的,就像打招呼一樣隨意,寬容地笑笑說:“那我就找別人了啊!可別說我沒給你機會。”

    林琅鬆了一口氣。

    到了周末,林琅和同事們一起坐著大巴車,去山裏參加團建,一路上默默好奇,閆總說找別人了,會找誰呢?她回頭張望了一下,發現李光磊沒在車上,就悄悄問阿璞,阿璞說:“老板叫每個人都必須參加,否則這個月的獎金就沒有了,李總監自己開車,說不定比咱們還早到。”

    到了山莊,李光磊果然早到了,已經在院子裏悠哉悠哉地喝茶了。

    公司的團建承包給了一家團建拓展公司,軍事化的訓練,穿插一些遊戲,那個《誰在說謊》隻是其中的一個環節。林琅按部就班地跟著大家一起參加訓練,閆總親自下場,與大家同吃同住,玩《誰在說謊》時,分到了設計部這一組。閆總還親熱地對李總監說:“老李啊!咱們今天又並肩作戰了。”

    李光磊忽然眉一皺,一臉痛苦相,呲牙咧嘴地擺了擺手:“啊不行了,你們玩,我得去方便一下。”說罷,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林琅和閆總麵麵相覷。團建得每個環節都緊湊有序,不可能專門等一個人,少了一個人,主持的教官馬上在別組找了一個替補,閆總意興闌珊地和大家完玩了遊戲。遊戲結束時,閆總的臉迅速沉下來,法令紋像鋼叉一般冰冷僵硬,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林琅一眼,林琅覺得瞬間北風蕭蕭寒相逼,心裏咯噔一下,暗忖,老板不會覺得林琅不僅不幫她,還給李光磊通風報信了吧?

    後來在院子裏休息時,李光磊終於一臉衰樣地從廁所出來了,碰到山莊的廚師,他還提意見:“師傅,菜洗幹淨點,我吃了你們午餐都拉肚子了。”

    “您可不敢瞎說,吃壞客人,我要丟飯碗的。”廚師躲之不及。

    李光磊經過林琅麵前,她故意打趣:“李老師,這次是不是又喝了我給你的茶?”

    “沒有。我估計是昨晚吃海鮮吃的。”

    “那上次是不是冤枉我了?”

    “誤會了誤會了,我給你道歉。”

    兩人都各懷心事地笑笑,也算一笑泯恩仇。

    閆總連晚飯也沒吃,遠遠的,看到她的白色車子從停車場開出,她回城了。

    大老板一走,大家都有點懈怠渙散,吃完晚餐,本來還有一個項目,團建的教官也樂得做個好人,讓大家自由活動了。

    林嵐和幾位女同事出了山莊去散步。

    深秋的山林濕漉漉的,黃櫨樹的葉子猩紅如熾,其中間雜著幾棵野栗子樹,許多人第一次看到毛栗子的本來麵目,興奮地去樹下撿。林琅想起自己以前把黃櫨和楓樹分不清,還是重光教他認識的。那時兩人剛認識,新鮮又熱情。

    正唏噓間,一抬頭,那個人竟出現在眼前。他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與她中間隔了一塊窪地,他的身邊,站在一個穿居士服的男人,那個人林琅在耕心園見過,重光還曾為解林琅燃眉之急,深夜跑到山裏挖了那個人兩棵樹。

    可是,他現在應該在“出差”。雖然他身邊是一個男人,但這個不期而遇讓兩人都無所適從,向來沉穩自若的他有點目光慌亂,她也因為撞破他的謊言而尷尬無比。就當他出差提前回來了,可他沒有知會她,沒有聯係她,他在回避什麽?她知道每個人都應該有點隱私和個人空間,但讓她撞破了,就有點膈應。

    還是表現自然一點,打個招呼吧!她想。她也看到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他被身旁的人打個岔,轉過頭應了一聲,有一個同事恰好也喊林琅,說她發現了一隻鬆鼠,她被女人們拉去看鬆鼠,再回頭時,發現他們已經轉身離開,他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晦暗的天光裏,像根本沒出現過一樣。她眨了眨眼,甚至懷疑自己剛才眼花了。

    “哎!剛才那邊有兩個人,你們看見沒?”林琅覺得自己魔怔了。

    有人回答:“沒有啊!沒看見。”

    被林琅這麽一說,大家嚇了一跳,有人說:“聽說這山裏有時候還有熊出沒呢!趕緊回吧!”

    天冷了,山裏的秋風滲骨的涼,風一吹,間雜一兩聲烏鴉的叫聲,令人悚然。

    幾個女人自己嚇自己,戰戰兢兢結伴回去了。

    回到山莊後,她看了好幾次手機,並沒有重光的信息,山裏信號不好,同事發給她的照片始終顯示在傳送中。天黑了,教官又組織大家搞了個篝火晚會,柴都濕了,怎麽也點不著,後來好不容易點著了,煙特別大,熗得人流眼淚,大家圍著篝火跳著不協調的舞,林琅眼底酸澀,她騰出一隻手去擦眼淚,她知道,這不是被煙熗的,是她哭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