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年終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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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又到年底。公司在一家酒樓辦了一個熱鬧的年會。

    年會就是吃喝玩樂,繁榮熱鬧。林琅還得到一個優秀員工獎,獎品是一個筆記本電腦。她想起去年年會,她抽到一輛小小的電動車,把照片發給重光,分享小小的快樂,像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一樣。轉眼一年過去了,得到和失去都在年終分曉。

    李光磊一直在默默喝酒,低頭玩手機,看上去心事重重,碰到有人提議要舉杯碰杯,他也懶洋洋的。別的部門都由小領導帶著穿梭席間輪番敬酒,他卻一直穩坐泰山一動不動。人事部的人過來敬酒。原來的總監是個女的,忽然中年懷孕,回家待產去了,新上任的總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也姓李,白白胖胖,笑容可掬,和每個人都一一碰杯,把自己的杯子壓得很低,和李光磊碰杯,杯子快低到地麵去了,恭恭敬敬,逗得大家直笑。

    年會結束,林琅提著新電腦的盒子下樓,喝了酒,打算找個代駕,才發現手機不見了。她恍惚記得手機放在剛才座位上,就折返回去拿。那明豔光燦的大堂已關掉了一半的燈,服務員在一半陰影中收拾殘局。手機果然落在座位上。她拿了手機往回走。酒店曲折,經過大廳旁的一個包間時,裏麵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杯盤碎裂,發出脆響,一片碎片蹦出來,走廊柔和的燈光照在碎片的金邊上。

    林琅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

    屋內傳來李光磊的聲音,他喝醉了,講話舌頭打結,怒斥道:“姓閆的,你落井下石,過河拆橋,喪良心了。”

    “老李,你要辭職,另謀高就,我不攔你,我這廟小,容不下你,可是你還要退股套現,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是閆總的聲音,她不急不躁,慢條斯理。

    “我有股權協議,這不是你當初給的嗎?這麽多年,我給公司創造了多少利潤,你現在翻臉不認賬了?”

    “你可以轉讓股份啊,問問誰要?”閆總的聲音依然平和。

    “你說得容易,要不是我有難處,我何必來找你。”李光磊像一匹老馬一般從鼻腔裏噴出短促的熱氣,焦躁不安,像是要掀翻屋頂。

    “你是元老,公司已經幫你很多了,我仁至義盡了。”裏麵傳來挪動凳子的聲音,閆總似乎急著要走,李光磊去拉扯,她忽然用尖細的嗓音叫起來:“鬆開我。”

    一個沉重的身體從包廂內跌出來,腳步踉蹌糾纏著,撞在走廊的牆上,重重地倒了下去。水晶燈的灰塵被震得從頭頂落下來。

    林琅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此刻李光磊躺在地上,粗重地呼吸著,仍掙紮著想站起來,口中怒罵不絕:“別叫我鬧起來,大家都不好看。你做生意這麽多年,屁股也沒那麽幹淨。”

    “我沒說你學曆造假已經給你麵子了,惹急了,我讓你以後都端不起這個飯碗。”閆總的聲音多少有點底氣不足,她猶猶豫豫地走出包間,打算離開,李光磊忽然站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保安!保安!”閆總喊起來。

    林琅一驚,迅速轉身,慌不擇路地躲開,在偌大的酒樓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最後找了一個應急通道跑了出去。

    她回到車上,車裏冰涼,坐上去打了個寒顫,打開暖氣,很快暖和起來,卻覺得嗓子像塞了一塊棉花,吐不出咽不下,毛剌剌的,無法呼吸。她閉著眼睛,大口喘著粗氣。

    過了一會兒,代駕來了。車子開出去,駛離了那座大樓。人聲與杯盤酒瓶的脆響依然在那座大樓裏像風一樣回蕩,恩怨和故事隱藏在霓虹燈影裏。她一夜輾轉淺眠,第二天早上如常去上班,再經過昨晚的酒樓,晨曦裏,後廚的人正在門口搬運蔬菜,酒樓堅硬,清晰,油膩,酸臭,像每一個往日。

    來到公司,她特意朝李光磊的辦公室看了看,沒想到他已經到了,還像往日一樣,氣定神閑地喝茶。

    閆總呢?閆總的辦公室在盡頭,神出鬼沒,等閑見不到。但是看李光磊的樣子,閆總應該也無大礙。十點鍾有個中高層會議,閆總主持,李光磊照樣去參加了。林琅看在眼裏,嘖嘖稱奇,這兩人內心是強大呢,還是沒心沒肺,扔一塊石頭進去,連回音都聽不到。虧得她昨晚還擔驚受怕,生怕出了人命,又怕自己卷入是非,格局小了。她暗笑。

    新官上任三把火,人事部新來的小李經理在群裏發了一條通知,稱要更新人事檔案資料庫,要求每個人三日之內提供相關證件,這些相關證件,當然包括學曆證書。林琅恍然大悟,這新官小李上任的第一把火,燒的就是老李的屁股。

    第三天,小李走進李光磊的辦公室,畢恭畢敬地懇請李光磊配合他的工作,提供身份證戶口信息學曆證書等證件讓他入檔,李光磊一開始說自己在忙,小李經理便識趣兒地出來了,過了一會兒又來,李光磊忽然發飆,辦公室傳來一聲咆哮:“滾出去!”一大堆文件紙片飛出來。

    但小李經理鍥而不舍,並沒有滾出來,依然唯唯諾諾地小聲說著什麽,李光磊怒罵:“狗腿,回去告訴你主子,要那一紙破玩意兒老子沒有,老子隻有十年的功績,荷風有一半的業績是我李光磊的,我做事沒虧心,我的要求也不過分。告訴你主子,別背後搞這種小兒科的把戲,丟份兒!”

    小李羞窘地逃開了。

    一時間公司裏議論紛紛,李光磊學曆造假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至此,林琅已看懂了這其中的曲折。閆總早就知道李光磊學曆有問題,不過前些年他還有用,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李光磊因為老母親生病,醫療費高昂,又炒股賠了精光,這兩年債台高築,想要退股套現抽身,閆總不肯,想讓他光屁股走人,兩人就鬧到這田地。

    中午該吃飯的時候,沒有人叫李光磊,阿璞也沒有幫他訂外賣,所有人都看得出,李光磊如夕陽墜落,大勢已去。林琅想了想,給自己訂飯的時候,順便給李光磊也定了一份。

    外賣到了,林琅放下自己的飯,單拿出他的,敲門給他拿進去,故作隨意:“李老師,你的飯。”

    李光磊還笑得出來,調侃道:“我記得你說過,你這個人工作能力強,不喜歡端茶倒水拿快遞取外賣。”

    “哦?是嗎?我說過嗎?”她學他的口頭禪。

    李光磊看了看盒飯,說:“林琅,你不拜高踩低,難得。聽我句勸,也別站隊,兩軍交戰,離遠點,免得誤傷。”

    “這,已經過了。”他指了指餐盒,說:“謝謝了。”

    她很意外。這個人是個君子,活得也很通透。人都活得人鬼兩麵,她不經意間看到了人性晦澀處那一點點閃光的地方,心裏唏噓不已。

    第二天,李光磊沒有再來上班。公司在醒目的地方貼了一個開除的公告,李光磊學曆作假雲雲,言辭鑿鑿,下麵還附有證據。——事情借由小李揭開,然後他再順理去查,一查一個準。

    李光磊走了,大家都在猜測會由誰來升任總監職位,有人說是林琅,林琅笑而不語。

    隔幾天,公司來了幾個稅務局的人進進出出,閆總下班時臉吊得老長。聽說李光磊以牙還牙,舉報公司偷稅漏稅。同事們都說,閆總這叫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大家以此為鑒,都暗暗告誡自己做人留一線。

    快到年底了,人心惶惶,公司這麽一動蕩,小老百姓都擔心自己的年終獎能不能落袋為安。

    新房的房產證辦好了,林琅第一時間到小區片區的戶籍室把自己的戶口遷了過來,然後打電話給劉傑,說要把雅雅的戶口遷過來,讓他把戶口本寄過來。劉傑說他正好有空,非要送過來,正好看看孩子。

    約的就在戶籍室門口見麵。他把車停好,遠遠地走過來,手裏拿著戶口本,遞過來,又猶豫了一下收回去,問:“你買房子了?”

    “嗯!”

    “這幾年房價漲得厲害。”

    那潛台詞好像是說——這麽高的房價,你能買得起?

    她笑了笑:“再漲,剛需也是要住的。”

    “你還沒找人?”前夫的那點小心思全在他猶豫的口氣裏流露出來,他有點竊喜,她沒找人就好像還是他的人,他也有一種樸素的關心,希望她找個人。

    “不合適。”她用三個字就回答了他的問題。

    “是不是帶個孩子不好找?如果找個人,對雅雅不好,我也不放心。”

    林琅一聽這話就冷笑了一下:“那咋辦?慈父。”言語裏帶出了諷刺。

    他低頭看了看戶口本,被這句“慈父”架起來了,說:“要是真影響你,把雅雅放我那邊,以後我來管。”

    林琅馬上怒罵了一句:“放屁!”她把他的偽善看得明明白白。

    果然,下一秒劉傑就不打自招:“你現在粗魯很,咋罵人呢?我就是說說,我不是跟你搶孩子。”

    “你說說比不說更可惡。”

    劉傑就不說話了,歎了口氣,把戶口本遞過來,又猶豫了一下,林琅一把扯了過去。

    人就是這麽矛盾的動物,當初他讓林琅把孩子戶口遷走,現在真要遷走了,他又有種奇怪的失落感。

    林琅看出他這點小情緒,說:“我的孩子,誰要是介意、嫌棄,、對她不好,我會讓他靠邊站,但是你也記住,我是給自己找老公,不是給孩子找爸爸,你是雅雅的爸爸,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你也別想推卸責任,甩手不管。”

    劉傑忙不迭地應承保證:“那肯定啊!那還用說?那必須的。”他講話的時候,又恢複了年輕時的一種憨厚,微微的討好,林琅不知道他這種微妙的轉變因何發生,也許是在新的婚姻裏滾了一遭有了什麽高深的體悟,也許是新的孩子讓他對雅雅產生了愧疚,都未可知。

    她接過戶口本,很快遷完戶口,兩人一塊兒去姥姥那裏接了雅雅。劉傑帶她們母子倆去了一家親子餐廳。看著熟悉的環境,林琅忽然想起來,周重光第一次和她約會,就是選的這家餐廳。

    林琅誇讚他:“這個地方不錯,你現在還挺會選地方的。”

    “你現在也會誇人了。嘿嘿!”

    這話說的,倒更像是怨言——怨她以前太苛責了。

    雅雅衝進小孩遊樂場,跑了一圈,又衝過來興奮地衝林琅喊:“媽媽,我記得這個地方,周叔叔帶我們來過。”

    說完又沒心沒肺地跑開了。劉傑的表情閃過一絲尷尬,又夾雜了一絲欣慰,最後從一絲失落上淌走了。

    吃完飯,劉傑買單,買完單,仍在手機上鼓搗著,過了一會兒抬頭,說:“快過年了,我給孩子轉了點錢,你帶孩子出去旅旅遊,散散心。”

    “你以前最煩我旅遊。”

    “快別說了。”

    林琅手機提示音響了一下,她低頭看了一下,有點意外,問:“太多了吧!不用這樣。”

    “沒事,我們剛發年終獎,拿著吧!”

    從餐廳出來,劉傑走向自己的車,他的背有點駝了,走了幾步,又用力地挺直了。

    她對著空氣笑了笑,也不知自己在笑什麽。哪有什麽握手言和,哪有什麽豁然釋懷,不過是各自在生活的冷眼裏悟了道,開了竅,在博大的時間裏,針鼻大的人心也漸漸變得開闊、寬容起來,挺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