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不夜雷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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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宮主殿,皇城司與奇刃堂的人互不相犯,各自拖著袍澤的屍體退出殿門,大殿裏隻剩下遍地的血漿,複又顯得空蕩起來。
大殿正中一名老者,頭帶八寶蓮花冠,身穿無憂鶴氅,鶴發童顏白須飄然。這老者手撚長髯雙眼微閉,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已是氣勢凜然讓人不敢直視。
鍾守離身穿法服手持佛塵從後殿踱了出來,手中卻未持他那口銘文寶劍。隻見他恭恭敬敬地來到老者麵前,整了整衣冠,雙膝落地叩拜頂禮道:“師尊,弟子鍾守離給您老人家頂禮了。”
這僅憑氣勢便能震懾眾人的老者正是金門羽客張虛白,當今武林的泰山北鬥,絕頂劍仙。
張虛白身處西北塞外,不夜宮中,卻依舊是那麽地氣定神閑好整以暇,與在龍德太一宮中並無二樣。就那樣背著雙手微閉雙眼,靜靜等待著鍾守離自己滾出來。
對於張虛白來講,天下任何地方都是一樣,他在哪裏都是主宰。即使鍾守離能在西夏呼風喚雨,既使他抖出再大的妖風,在張虛白眼裏也不過是個頑劣些的孩童而已。
依著道門中的規矩,侍師如父。三月不見師麵,謀麵當先叩拜頂禮。鍾守離外出數年不歸,此時見麵,叩拜行禮倒也沒忘了規矩。
張虛白緩緩睜開雙眼,第一句話便問道:“你可知錯?”語氣中卻有七分威嚴三分惋惜,仿佛父親責問自己孩子一般。
聽到張虛白問話,鍾守離莫名地感到一陣心酸委屈,險些哭出聲來。但他畢竟在西夏做了多年“大法師”,心中亦有宏偉誌向。
他狠下心腸,心中想道:“這事早晚要斷個清楚明白,天天提心吊膽,即使是狂風暴雨驚濤駭浪,要來的早晚也得來,何時也要麵對。難不成千心萬苦走了這麽遠,師父一句話就要全部化為烏有?
這幾年來,今日場景在自己心中重複無數次,怎麽事到臨頭還是這麽不中用。”
於是,鍾守離狠了狠心,直起身子朗聲答道:“弟子無錯。”
張虛白未料到鍾守離竟然敢如此回答,不由得為之一怔,轉而怒道:“好!幾年不見,我這個師父管不了你了!”
平日裏,人人都把張虛白當做神仙一般敬著,張虛白也以超脫世外而自詡,其常言:“修道乃是修心性。”因此,平日裏很少發火。
但今日,張虛白不遠千裏深入荒漠,本想借著自己的威勢將徒弟拖回正途,沒想到鍾守離如此忤逆,連他的話也聽不進去。
此時,張虛白眼中精光爆射,袍袖鼓漲,須發無風自起,威若天仙臨凡,一股浩然真氣外泄而出凝若實質,將周圍丈許方圓罩在其中。
鍾守離真心行禮,離著張虛白不過一步距離,此時隻覺得肩頸上仿佛壓著一塊巨石,就連呼吸也變得有些吃力,腰杆一軟,“咕咚”一聲再次拜倒在張虛白足下。
鍾守離跟隨張虛白多年也未曾見他如此火光,此時俯身跪在張虛白跟前仿佛麵對著萬仞駭浪,而這巨浪隨時都會拍擊下來將他砸得粉身碎骨。
鍾守離頭一次領略張虛白暴風般的震怒,他心中已然有些後悔挑起了張虛白的怒火。心中不由得自問,自己是否將話說得太直白了些,是否擔得起師父的怒火?畢竟,在張虛白的麵前,不是誰都有硬氣的本錢。
鍾守離趕忙調用真氣護住全身,好容易才有了說話的力氣,拚盡全力說道:“師父息怒,既使要殺了徒兒,也要徒兒死個明白。”
張虛白畢竟修道多年,道德高深。隻是從未想過鍾守離會頂撞自己,才一時間失了心性。
此時,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太過心急,於是平複一下心情,淡淡問道:“我來問你,你兩個師兄弟是否在此處?”
說話間,張虛白收了真氣,鍾守離忽覺身上壓力一輕,心中如釋重負,直起上身卻依舊跪在地上回話道:“回稟師尊,大師兄和師弟的確在此處,但我未曾傷他們分毫,處處以上賓相待。”
張虛白手撚長髯“嗯”了一聲,說道:“那好,你們師兄弟三人先與我一同回宮,再行發落。”
事到如今,鍾守離哪肯乖乖就範,隻是跪在地上並不起身,口中卻辯解道:“兩位師兄弟本就是自由之身,師父隨時可以將他們帶回去。徒兒待此間事了,自會回宮聽候師尊發落,還請師尊見諒。”
張虛白聽罷眉頭一皺,問道:“難道你還要在此處助紂為孽嗎?”
鍾守離手掐子午訣又施一拜說道:“師父此言差矣。宋朝皇帝昏庸無道禍害黎民百姓,師父也算出他趙家天下國運將盡。
如今,這大夏國皇帝以漢法治國愛民如子,勝過宋、金數倍,我在此助他奪得天下,總好過那金人做主中原,實在是救萬民於水火之良策。”
張虛白壽活百年,博聞天下,觀透天道,六壬之術更是可知將來之事。若是論理,又怎能有人論得過他。
因此,張虛白有意要讓鍾守離心服口服,於是耐心勸解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化外野人雖用漢法卻不知漢禮。百年來,宋夏兩國兵爭不斷,黨項人滋擾我宋朝邊界,燒屋掠財無惡不作,若是讓他們入主中原又怎會善待漢人百姓?”
鍾守離卻回道:“大安十一年(1085年)當今大夏國皇帝李乾順之母梁氏,消除異己勢力親自掌權。彼時乾順年幼,乃是梁太後挾持李乾順搬下聖命與宋朝開戰。
永安二年,遼道宗鴆殺梁氏。李乾順處死曾為梁太後策劃宋夏之戰的嵬保沒、結訛遇二人,並遣使向宋朝上表謝罪,以求複和。這重燃宋夏戰火的梁氏,可是十足的漢人。”
張虛白冷哼一聲:“如今宋夏之戰又曾有何時停過?”
卻有聽鍾守離振振有詞地說道:“那趙佶繼位後,起用蔡京為相,又開始重燃戰火對西夏用兵。
宣和元年,李乾順在對宋作戰大獲全勝的情況下,又以遼國的名義再次向宋朝請和。到底是誰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又是誰以德報怨?”
張虛白眉頭一皺說道:“橫山乃是宋夏之間的屏障,大宋朝庭強奪橫山之地乃是為保漢人疆土不受侵擾,何過之有?”
鍾守離此時講得是眉飛色舞,全然不顧張虛白麵上已是陰晴不定,卻聽他又說道:“蔡京、童貫皆是國賊,他們哪會顧及江山社稷與黎民百姓。若真是有顆濟世安邦的心,又怎會費盡心思搜刮民脂民膏。
這些人極力與大夏國開戰,無外就是為了軍權、財權,說到底還是為了名利二字。
當今大夏國主李乾順卻與前代皇帝不同,他秉性英明,處事謹慎,尊儒崇佛。在原有的“蕃學”之外,特建“國學”教授漢學,以漢禮教化民眾。
當今天下,金人猛如虎狼。師父所算不錯,這大宋江山定會亡於金人之手。弟子在此為大夏招攬賢能,待得大宋國破之時,便可傾大夏之力與金國一爭長短。若是勝了,便可保住漢人血脈。”
張虛白臉色陰鬱,沉聲說道:“金人、黨項人,皆是外族,無論誰入主中原都是一樣,怎麽能夠保住漢人江山。”
鍾守離搖頭道:“李乾順的生母梁氏乃是漢人,他身上流著一半漢人血脈。他棄本姓‘嵬名’不用改為漢姓,便足以看出對自己漢人血脈的自豪。
那唐高祖李淵的生母獨孤氏不也是鮮卑族人,大唐不也同樣被奉為漢人正統?更何況李乾順極重信義,宋、遼、夏三國早有盟約,金人伐遼,大宋卻背信棄義連金滅宋,唯有大夏出兵相助遼國。
若是李乾順入主中原定會善待漢人百姓,繼續推行漢人禮法,提倡黨項與漢人通婚。漢人有萬萬之數,黨項人不過區區百萬。百年過後,中原之地不一樣還是漢人天下。”
“住口!”張虛白憤怒已極,鍾守離所說卻是自有道理,大宋朝廷腐敗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的確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張虛白也算出大宋必亡,他既使再是通曉天地能言善辯,也不能睜眼說瞎話,替大宋朝的貪官汙吏臉上貼金。
但是,無論鍾守離說得再怎麽合情合理,這投敵助夏之事決不能由自己的徒弟來做。
張虛白強壓火氣,耐著性子最後規勸道:“徒兒,你可知修道之人講求得是什麽?是遠離世俗,超脫世外!”
鍾守離卻硬著脖子說道:“師父此言差矣,本教教祖正一真人①,創建正一盟威道,乃是受天之命濟國救民。若說修道之人隻能超脫世外,恕弟子難以苟同。”
張虛白沒想到鍾守離竟然將天下道教的祖師爺張道陵抬出來壓自己,看來良言規勸已是毫無用處,於是沉聲說道:“這麽說,你是不準備跟為師走了?”
鍾守離這一席話不但沒將張虛白說動,反而將自己激得熱血沸騰。此時,他站起身子決絕說道:“還請師父恕罪。”
張虛白看他這幅樣子實在難忍,同樣以決斷地口氣說道:“你若一心做黨項人的走狗,那為師就隻能動手清理門戶了。”
鍾守離也不知哪裏來的信心,突然變得硬氣起來:“師父恕罪,弟子還有未盡之事,今日絕不能死在這裏。”
張虛白差點氣得發笑,沉聲問道:“你能接下我三劍?”
鍾守離一本正經地回道:“不知。”
“哦,那若是五劍呢?”張虛白逼視著鍾守離問道。
鍾守離毫不畏懼張虛白那凍徹心扉的目光,依然認真地說道:“師父乃是劍仙,弟子絕然接不下師父五劍。”
張虛白冷冷說道:“那好,今日便已四劍為限。我出四劍你若不死,為師便放你離去。從今往後,你做什麽我都不再過問。”
鍾守離卻冷冷一笑說道:“實在抱歉,今日您出不了劍。”
忽然間,鍾守離間閃身倒縱數丈,盤膝坐在大殿乾位之上,手中決目變換不停,口中誦念法咒之聲綿綿不絕。
張虛白自持武功天下第一,倒背雙手泰然而立,麵上竟有幾分玩味神色。他倒要看看,幾年未見,自己這徒弟有何長進。今日又能使出什麽樣的新鮮招數,讓他有底氣和自己對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