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縣，長貢山半山腰上，一座莊園依山而建，占地百畝氣派非凡，此處便是兩浙路江湖的龍頭，雲錦山莊。

    沈同成之所以要將自己的府邸建在半山腰上，一是為了顯示出自己遠離世俗的超脫。二是為了顯示自己高高在上的超然地位。

    因此，雲錦山莊雖然地處偏僻，但卻修造得極盡奢華。百畝廣博的院落之中，亭台樓閣樣樣不差，朱漆梁柱勾金描翠，一應器物精雕細琢。

    修造如此一座宅院，所需金銀何止萬兩。由此可見，沈同成絕非是遠離世俗的超脫之人。

    沈同成暗地裏掌握著兩浙路的河運，無論誰要在兩浙路的水路上做生意，都要先來拜他的山頭。而拜山的禮品，便是每年經營的五成花紅。

    要做這樣的生意，少不了朝廷和江湖各大勢力的支持。因此，沈同成可以說是兩浙路上手眼通天的人物。他一麵廣交朝廷權貴，另一麵又與群英殿、江湖行會這樣的大幫派暗通款曲，終日遊走在各種勢力之間權衡左右。

    雲錦山莊的錦繡廳是沈同成會見訪客之地，其中更是裝典得氣派非凡。

    錦繡廳闊有百間，頂高五丈，鬥拱相連移柱四壁，寬敞明亮。地上細墁磨磚，白灰勾縫，燙蠟見光，平整亮堂。牆麵上以黃泥麻搗打底，再以青灰摻以沉香碎屑塗抹四璧，不但平整光滑，而且常年清香繚繞。

    單是這錦繡廳的基本構建便要花費白銀數千兩，再說這室內的一應擺設，更是所需萬兩。圈椅、茶幾、條案、擺櫃均是紫檀材料；瓷瓶，玉器皆為隔朝之物；牆上字畫盡出名家之手。

    錦繡廳氣派非凡，進入其中便覺自矮三分。這便是沈同成不惜花費萬金的目的，就是要讓人知道自己的地位。兩個字，麵子。

    廳堂上排放著二十把圈椅，一旁的茶幾上奉著九碗香茗。堂門大開，沈同成麵南背北獨居上座，身後的北牆上是他親筆書寫的橫幅“風雨同舟”，身旁則是那個與他形影不離的青年車夫。

    沈同成下垂手東西兩排的圈椅上坐著九人，都是兩浙水路上有頭麵的人物。座次最為靠前，挨著沈同成最近的一人，乃是錢塘縣燭龍幫的幫主王萬林，做得是河運生意，同樣要上五成的花紅。

    王萬林三十出頭年紀，方麵闊口一身橫肉，一看便是愛喘橫氣的主兒。

    堂中坐著九人，卻無一人說話，唯有沈同成一人品著碗裏的香茗。

    良久，沈同成撂下手中的茶碗，開口發問道：“幾位，今年的例銀早就過了日子，所以老夫請幾位上山問個緣由，是否有什麽難處?”

    聽到沈同成發問，眾人麵麵相窺，卻無一人答話。王萬林看了眾人一眼，按耐不住脾氣，率先說道：“沈老俠客，咱們這些兄弟都是靠著河水吃飯，風裏來雨裏去，掙得都是辛苦錢，憑啥子您老人家高堂暖坐卻要收五成的花紅?”

    沈同成哈哈一笑說道：“問得好，憑什麽?憑得自然是‘規矩’二字。”

    王萬林還未說話，卻聽另一人接口道：“規矩是您老人家定下的，論武功在坐的心服口服，可論道理卻有些說不通。江湖中人要講規矩不假，可這規矩也要有道理不是?”

    說話之人乃是仁和縣百舟幫的幫主吳德利。此人武功平平，能在江湖上立足全憑“計謀”二字。今日，九幫聯合抗繳，多半就是他的主意。而那個王萬林，不過就是他拉進來的擋箭牌。

    沈同成是何等人物，對這幾人的心思了若指掌。這九人之中就數王萬林與吳德力的勢力最大，這二人買賣越做越大，手下弟兄越來越多，覺著自己翅膀硬了便要脫開他沈同成單幹，其餘幾個幫派不過就是隨聲附和見風使舵而已。

    今日若不講出些道理出來，今後這河麵上三十多個船幫的花紅也就沒有人交了。

    沈同成哼了一聲說道：“江湖上的朋友抬舉我沈同成坐這兩浙路的大俠，我自然要講道理。”

    沒等沈同成說完，王萬林便插嘴道：“講道理?講道理能定下這五成花的規矩?朝廷的稅負還要編個明目，這五成花紅卻收得沒有由頭嘞。”

    沈同成眼中一絲殺氣閃過，但他當著中人卻不便即時發作。隻聽他嗯了一聲，說道：“由頭自然是有的。既然今日王幫主問起，那我就解釋一二。

    沈同成向著眾人一抱拳，說道：“諸位捫心自問，朝廷的花石綱落到過在坐諸位誰的頭上，又強征過誰家的船隻。你們插著我沈同成的旗子，朝廷可曾查過你們的船。你們船上運的私貨掙了多少銀子，你們自己心裏清楚。

    行走在兩浙路的河麵上，有哪個水賊敢動你們的貨。你們知道其中的因由嗎?

    先前，兩浙路上靠著河運吃飯的不下百家，這些年兵災匪患，現在還剩下幾家?其中都是老朽用銀錢四處打點。

    你們當初來擺我沈同成的山頭，有哪一個是我強逼的?誰願意來拜，我沈同成從不勉強。想入我的夥，還要看我願不願意。”

    沈同成伸手一指背後的橫幅說道：“風雨同舟，弟兄們都做這兩浙路上的河運，自然是要同舟共濟互相提攜。”

    話到這裏，王萬林這個憨貨卻仍要處沈同成的眉頭，哼了一聲說道：“河麵上混飯吃的都是自家兄弟，風雨同舟倒是不錯。隻是憑什麽由你沈同成來掌舵?這個規矩為什麽要你沈同成來定?隻怕是大把的銀錢都流入了你沈老俠的私囊。”

    王萬林的膽子是真不小，仗著眾目睽睽之下，沈同成不好公然發難，他這是要造反，打算破了沈同成的規矩。

    沈同成冷笑一聲，說道：“為什麽由我來定?”

    說話間，沈同成伸手一指東牆上掛著的一柄鐵錘說道：“就憑這個！”

    那鐵錘與鐵匠用的八角錘十分相似，隻是大了好幾倍，做工更加細膩，錘頭與半截錘柄上鑄有銘文，錘頭錘柄通體都是精鐵鑄造，黝黑發亮，少說也有七八十斤。

    在坐眾人都知道這鐵錘的來曆，乃是鷹王一耶律真秀的兵刃——雷公錘。

    卻聽沈同成指著雷公錘說道：“想當年，耶律真秀以一己之力挑戰天下，在兩浙路上滅了多少門派、殺傷了多少人，有誰敢站出來與之抗衡?是老朽在天下人麵前給兩浙武林爭回了麵子。”

    提起這段往事，沈同成確實對得起他兩浙大俠的名號，也是當之無愧的兩浙路武林盟主，沒人能夠質疑。

    話到此處，吳德利卻嘿嘿一笑接口道：“老俠客說得不錯，若要從此處論，老俠客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兩浙大俠，理應受眾人敬仰。”

    沈同成聽到吳德利的溢美之言卻並不覺得高興，反而雙眼一眯靜待下文。這吳德利心思縝密，既然能夠聯絡眾人抗繳，自然不會臨陣倒戈替他沈同成說話。

    果然，吳德利幹笑一聲接著說道：“老俠客莫要動氣，與王萬林這個粗人一般見識。我等都知道老俠客乃是雲中白鶴一樣的超脫之人，非是那看中名利金錢之輩。眼下兩浙路風平浪靜，您老人家也樂得清閑，倒不如讓我們這些小輩自己把握，也省得您老人家費心。”

    本來王成林聽到吳德利說自己是粗人，當場就要翻臉，但聽他話鋒一轉來了個軟刀子，立刻轉怒為喜隨聲附和道：“是呀，老俠客一把年紀了，也該歇歇了。俗話講，好事不如閑嗎。”

    這吳德利說話真有一套，先將沈同成捧得高高的，然後在將梯子撤掉，讓他沒了退路。若是沈同成在再要霸占這兩浙路的河運，哪裏還對得起他兩浙大俠的名聲?

    吳德利自認為自己言之鑿鑿毫無遺漏，可若論江湖閱曆，他在沈同成麵前不過是個毛頭小子而已。

    卻聽沈同成冷笑一聲說道：“風平浪靜?我看未必。你們可知道我沈同成沒有接手之前，兩浙路的河運是個什麽樣子?

    官府苛捐雜稅強取民貨，河盜橫行劫掠貨船，各幫各派為掙生意互相廝殺。規矩，就是為了讓大家相安無事。可是，仍然有人在暗地裏壞規矩。這叫風平浪靜?”

    話到此處，沈同成望了自己的隨侍一眼，說道：“伴劍，給王幫主讀讀。”

    那趕車青年名叫童伴劍，乃是沈同成的貼身隨侍，聽到沈同成的吩咐，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個賬簿展開查閱，念道：“宣和三年，十月初九，燭龍幫趁夜屠滅三河幫，殺幫主殷洪圖及幫眾三十一人，劫錦緞三千匹，生漆兩千斤。”

    三河幫是兩浙路河運上的一個小幫派，隻負責替人運送貨物，向來循規蹈矩，卻在一夜之間全幫被滅貨物盡失，河麵上吃飯的人都知道。

    三河幫的殷洪圖也是在雲錦山莊拜過山頭的人，每年的花紅也是毫厘不差，人們也曾盼著沈同成給個說法。

    可是，這件事過了這麽久也沒個著落，時間一長就被大夥忘了。畢竟三河幫是個小幫，所失貨物也不多，保不齊是被那股小水賊給滅了。

    今日舊事重提，沒想到是自己人下的手，怪不得這麽久都沒個著落。

    這件事這麽長時間沒人提起，王萬林本以為作得神不知鬼不覺避過了眾人耳目。沒想到沈同成突然將這事翻了出來，王成萬林聽得心中一慌，但此時說什麽也不能認賬，隻能硬著頭皮走到黑。

    王萬林紅著臉說道：“即便是八大俠客，說話也要講憑據，您老可有憑據?”

    卻聽沈同成大聲朝著外麵說道：“進來。”

    隨著沈同成的一聲呼喚，門外走進一名男子。此人三十出頭年紀，中等身材，樣貌平平，在坐眾人都識得，正是燭龍幫的副幫主李雙祥。

    王成萬林見到李雙祥，心頭便是一涼，卻聽沈同成說道：“李幫主，你站到我身邊來，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講清楚。”

    李雙祥本來是個辦事小心的人，平常在王萬林手下大氣也不敢出，此時有了沈同成撐腰，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氣得王萬林恨不得撕碎了他。

    李雙祥站到沈同成身邊朗聲說道：“鄙人並非不忠不義之人，但是本幫幫主王萬林的行事實在卑鄙可恥。隻因殷幫主攏了他一樁誌在必得的生意，他便暗施狠手，聯合……”

    王萬林是個暴脾氣的人，發起火來不管不顧，沒等李雙祥將話說完，便揮掌向他胸口拍去。

    沈同成既然叫李雙祥站在自己身邊，那便是留心這王萬林有此一招。王萬林在沈同成麵前出手傷人，豈不是班門弄斧。

    隻聽沈同成冷笑一聲說道：“王幫主這算是自己應下了?”說話間同樣拍出一掌。

    二人雙掌相對，王成林直接被震出了錦繡廳。沈同成冷聲吩咐道：“伴劍，別弄髒了自家的地麵。”

    童伴劍聽到吩咐，身如箭矢一般竄了出去，落地之時卻是飄飄如羽，單憑這手輕功，已是超過了半數一流高手。

    這王萬林能為一幫之主，怎能沒有些傲人手段?他的水龍拳掌法已有一流高手的水準。這錦繡廳內的規矩是不能夾帶兵刃，王萬林揮掌便向童伴劍打去。

    王萬林雖然掌法出眾，但身法卻是不濟，算不得一流高手。這童伴劍的身法實在是飄忽靈動，王萬林連發四五招都未曾碰到他一片衣衫。

    王萬林情急之下使了一招雙龍瀚海，雙掌齊出直奔童伴劍的小腹。

    童伴劍身形陡轉出手如電，眨眼之間轉到王萬林背後，並指如劍瞬間封了王成林背後大椎、命門二穴。

    這王成萬林也是修煉內功的高手，此時背後督脈被封，一時間真氣不接，隻覺雙拳無力腿腳發軟。

    王萬林動作一滯，童伴劍借機繞到他身前，以同樣的指法又封了他唇下承漿穴。

    王萬林徒勞地揮掌打去，童伴劍卻又繞到了他的身後，出掌拍開他被背後大椎穴。

    童伴劍算計精妙，二人打鬥之時，王萬林雙掌齊出，大量真氣自氣海被引出來，自督脈進入任脈。童伴劍先封了高處的大椎穴再封底部命門穴，大量真氣被截流在了督脈之中。

    此時，童伴劍突然解開王萬林的大椎穴，截流真氣立即湧入泥丸之中，準備順任脈而下。但任脈守穴‘承漿’卻已被他提前封死，真氣隻能駐留在泥丸之中四下衝突，眨眼間便有無數細小經脈被漲破。

    隻見，王成萬林雙手抱頭痛彎了身子，雙眼充血紅得幾欲噴薄而出，隻撐了片刻便載到在地。

    王成林自使至終沒留過一滴血，果然沒有髒了雲錦山莊的地麵。

    眾人都知道王萬林的武功在自家之上，沒成想不用沈同成親自出手，隻是一個隨侍出手便三兩下將他打發掉了。

    看著王萬林的死屍被搭走，在場之人不由得背脊發冷。各個心中尋思，這沈同成心思慎密消息靈通，早早就將那李雙祥調了過來，也不知他那厚厚一疊賬本記了自家多少罪狀，還是小心為妙。

    沈同成冷哼一聲說道：“這個王萬林壞了規矩留他不得。”也不知沈同成口中這“規矩”到底指得是他殺人越貨，還是抗繳花紅，反正眾人自己心裏有數。

    吳德利虧心不小，王萬林殺人越貨他也有分，剛剛若不是王萬林用命擋了一下，李雙祥便要全都抖出來了。此時他見風使舵，立馬改口道：“這個王萬林當麵是人背後是鬼，真真是罪有應得。”

    眾人聽到吳德利都改了口，立刻隨聲附和。

    沈同成捋著胡須看了看吳德利，其中深意不言而喻，顯然是先給他記上一筆，看他是否學得乖巧。

    吳德利哪敢與沈同成對視，立刻壓低了身體。

    卻聽申通成說道：“這賬本中多是朝廷發下的名錄，夾帶私貨、偷漏稅款樣樣都有，不過都是些小事，我已替大家推擋了。諸位的名字各個都有，你們今後可要規矩行事。”

    這“規矩行事”四個字，沈同成說得尤其重，誰還能聽不明白。吳德利立刻跪地磕頭，說道：“我等都是誤信了王萬林的鬼話，還請老俠客見諒。看來這兩浙路上暗流洶湧，還要老俠客費心撐著場麵。”

    眾人見這吳德利倒戈到快，立刻跟著跪倒了一片，無外乎都是請老俠客主持大局之類。

    沈同成做坐回到椅子上，攆著胡須說道：“都起來吧，咱們大家都在一條船上，理應同舟共濟。不是我沈同成留戀名利，是心中實在放不下大家夥呀。既然如此，老朽就勉為其難，以這老弱之軀在撐上幾年吧。”

    眾人聽到這話才放下心來，一個個站起身來，心中琢磨：“錢算個王八蛋，掙多掙少無所謂，有命活著才要緊。”

    卻聽沈同成又說道：“我有些疲乏了，諸位先回去吧。還有，再勞煩諸位幫我傳個話，讓各大門派三日後到我雲錦山莊相聚。”

    沈同成好大的口氣，一句話就要約請兩浙路的所有門派，而且連個請帖都不用發，隻需隨便找人帶個話便了，真比武林盟主還要有排麵。

    沈同成發話眾人自然不敢多留，趕忙辭行下山通知各大門派，一刻也不敢耽擱，當然還要準備今年的花紅。

    眾人走後，沈同成獨自坐在錦繡廳，看著雷公錘陷入了一陣沉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