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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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重遇

    第二章忠貞

    第三章住院

    第四章現實

    第五章康宸

    第六章藕斷

    第七章絲連

    第八章斷念

    第九章告別

    第十章車禍

    第十一章經年

    第十二章底線

    第十三章不忘

    第十四章鯁喉

    第十五章困局

    第十六章退讓

    第十七章承諾

    第一章重遇

    小指指甲蓋一般粗細的鞋跟,十公分以上的高度,這樣的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整個s城去年營業額最高的五星級酒店,來往客人眼界深闊,裏麵的任何設施都必須上乘,自然也包括眼下這些擁有細膩暗紅紋理的地毯。一日至少四次的基本吸塵,每月一次的定期清洗,嚴格的保養程序最大限度保證了這些地毯在使用三年後仍然柔軟如新。

    杜若蘅站在1605號房間門前,捏了捏還有些發沉的眉心,在象征性地敲了兩下房門之後,利落地刷卡進入。

    ——淩晨兩點半將人從黑甜夢中叫醒,尤其這場黑甜夢還是發生在不眠不休的兩天夜班之後,耐心再好如杜若蘅,也難以感受到任何愉悅的感情。

    然而酒店行業就是這麽個現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但凡酒店還在營業狀態,但凡還有客人入住,就總是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發生任何可能與不可能發生的意外事故。

    沒有章程規定酒店必須安靜祥和。事實上,也很難做到真正的安靜祥和。從酒醉到自殺,從噪音喧嘩到強暴未遂,這座酒店可以表麵上寧靜溫馨秩序井然,但內中五百多個房間幾十道走廊裏發生的故事,在杜若蘅入職這家酒店以前,就一直花樣繁多到令人應接不暇。

    早有人在她入職第一天就好心提醒過,有人的地方自有江湖。整個s城一天時間裏發生故事的精彩程度,一座酒店未必就拱手相讓。

    房間裏麵一片狼藉,大小玻璃片碎了一地。一個小姑娘正趴在床邊捂著右臉嗚嗚哭泣,酒紅色的員工製服早就被扯得淩亂。聽見聲響回過頭來,像是見到救星一樣地叫了一聲“若蘅姐”。

    杜若蘅走過去,蹲到她身邊,把自己的風衣解下來給她披上。然後攬住她的肩膀,聲音壓得盡量輕柔:“別怕,已經沒事了。我們去樓下房間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把這件事忘記,好不好?”

    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眼圈發紅,她剛才隻是盡責地撿起走廊掉落的紙屑,無意間碰開了一絲未關好的房門,然後便收到了二十年來新鮮的第一掌耳光,疼痛程度讓她至今發蒙發抖,抓著杜若蘅的衣袖死死不肯鬆手。

    杜若蘅隻有繼續耐心安撫:“沒事,我在這裏,你現在很安全。我們下樓去好不好?”

    小姑娘望著她怯怯問:“若蘅姐,你今天晚上能陪我一起睡嗎?”

    杜若蘅在心裏歎一口氣,微笑著給予承諾:“行啊。”

    從升職為客房部經理到現在,她處理這樣的事後已經駕輕就熟。這不是第一樁客人酒後打罵員工事件,也勢必不會是最後一樁。在一家顧客至上為宗旨的酒店裏,員工在一定程度上屬於弱勢群體,遇到這樣的事很多都不了了之。即使叫來杜若蘅,她的處理流程也同樣有些無奈——隻能口頭上安撫,安撫,再安撫,最後如果實在無法,酒店才會提供一小筆資金作為精神補償。

    四十分鍾之後,十二層的電梯右拐第四個房間內,杜若蘅終於慢慢把小姑娘安撫到睡著。

    從心底講,她其實不耐煩做這樣的事,但酒店上下沒有人評價過她不擅長安慰人,更沒有人說過她把客房部經理這個職位做得不好。相反,從總經理到基層員工,全部都覺得為人耐心親和,處事幹淨利落這十二個字很適合她。

    自成年以來,杜若蘅在外人眼中向來都品行高尚。攢下的一眾好口碑,足以掛滿酒店外牆。作為下屬她值得栽培,作為上司她值得敬重,作為朋友她值得交往。

    這些年她隻獲得過一次糟糕透頂的評價,來自於她的前夫——脾氣差,小心眼,冷血無情,患得患失——在他們離婚的前一天晚上,兩人狠狠吵了一架,她的前夫怒極攻心,當著她的麵咬牙切齒說出來這十四個字。

    盡管杜若蘅當時恨不能一手抓破他的臉,事實上她也確實毫無形象不假思索地這麽做了,但事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周晏持臉上狠狠抓出的那片五指山脈,有九成九都是被戳穿了事實惱羞成怒的結果。

    杜若蘅在酒店房間的大床上僵硬躺了一個晚上,一點睡意都沒有。

    她不算認床,但無法忍受床上還有跟她並排躺著的另外一個人。這個毛病以前沒有,在離婚後才逐漸顯山露水,並且莫名地越來越嚴重。杜若蘅覺得這是心理強迫症,但找不到解決辦法,隻有忍受。她聽著背後小姑娘逐漸平穩下來的綿長呼吸,心裏又羨慕又焦躁。兩天的夜班已經讓她不適,今晚困極卻睡不著的感覺讓她簡直想要撞牆。

    這樣的壞情緒到了第二天清晨仍然未見緩解,反而是一宿未睡導致的難忍頭疼讓杜若蘅愈發不悅。她耐著性子又安慰了醒來的小姑娘幾句,後者沒有發覺出她的情緒變化,感激地提議一同去用早餐,杜若蘅找了個借口婉拒,然後在對方下床去洗漱的時候如蒙大赦一般離開了房間。

    她並不是討厭當事人,她隻是不能忍受工作時戴著麵具的狀態太長時間。就像是潛水太久,她需要浮上去透一透氣。

    下到一樓大堂的時候正好碰見前廳部的康宸。

    康宸是本酒店最為招眼的所在。采購部的經理曾經打趣形容,說康宸往大堂中央一站,便堪稱是本酒店最大的一塊可移動招牌。更有小姑娘在私底下竊竊私語,說工作狀態的康經理簡直就像個天使,方圓百米之內都在熠熠發光。

    發光不發光的看法因人而異,但康宸的長相的確遠遠超出一般男性平均水準,更為加分的是他在工作時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不像是他在簡曆中填寫的那樣能在小城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裏養成,那樣的氣度讓杜若蘅隱隱覺得熟悉,後來才想起曾經在她的前夫周晏持那裏感受到過。

    除此之外,康宸空降到前廳部擔任經理半年,把酒店中級管理層基層員工乃至來往客人都籠絡得人心所向的優秀能力,更是給他已經男神化的形象外麵披了一層牢不可破的金罩衫。

    工作狀態的康宸一向敬業,一身深色酒店經理製服穿戴得整整齊齊,連那雙桃花眼也能被襯出幾分嚴肅正式的意味。但麵對同事的時候就隨意許多,尤其是現在大堂客人稀少,他的目光落到杜若蘅身上不足半秒鍾便微笑開,桃花的眼神有意無意間流瀉出十成十。

    “杜經理辛苦了,難得輪個休,還讓員工半夜給叫過來,在酒店工作的人都不容易啊。”

    杜若蘅把手機打開,又關上,抬起頭來:“現在幾點鍾了?”

    “八點整。還夠晨會之前吃個早餐的,你還沒吃吧?一起去。”說完不由分說推著她往餐飲部的方向走,一邊問,“手機沒電了?”

    杜若蘅嗯了一聲:“一會兒把充電器借我下?我忘了帶過來。”

    康宸又是笑:“所以說你就是脾氣太好,又太敬業。正常情況下哪能人家一叫經理就過來,輪休的時候就該關機的嘛,好不容易能睡個囫圇覺,這個時候就該有理直氣壯的意識啊,該是別人的事就讓別人去做,天塌下來都跟你沒關係。”

    “也就是說,等到你輪休的時候,比如說昨天晚上,就算天塌下來都肯定是找不著你的了?”

    康宸捏了捏袖口,仍是笑微微的模樣:“不能這麽說。別人我雖然不保證,但要是你打電話,我肯定來啊。”

    兩人從餐飲區出來是在二十分鍾後,離晨會還有一段時間。路過大堂的時候聽見前台區一點異常,有爭吵的聲音傳過來。很快杜若蘅就被前台值班的小汪眼尖發現,在那邊以“救世主啊你快來”的表情跟她拚命招手:“杜經理!杜經理!”

    杜若蘅隻有走過去,聽小汪愁眉苦臉地跟她訴苦:“有位客人投訴我們酒店客房部員工窺探客人隱私,要求賠償跟道歉,否則就不肯結賬。”說完又挨近一些補充,“就是昨天晚上打了小葉的那個客人。”

    杜若蘅回過頭跟那位客人打照麵,抬起眼來,兩人都是微微一怔。

    杜若蘅的反應快半步:“這位小姐,我是客房部的經理杜若蘅。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可能有什麽誤會,能否煩請您再跟我說一遍過程跟您的要求?”

    對方隔著太陽鏡凝視她半晌,緩緩開口:“我要求你的員工向我道歉,還有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杜若蘅說:“小姐,我們的酒店員工一向都訓練有素,不可能做出窺探客人隱私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汙蔑了?”

    杜若蘅不置可否:“另外可能需要您知情的是,昨天晚上您打了我們員工的耳光,導致我們的員工鼓膜穿孔,現在正在醫院等待修複手術。就算真的是道歉,現在也沒有辦法完成。”

    對方冷冷說:“我也不想在你們酒店這裏浪費時間。你不是客房部經理麽?你代她道歉,我也能勉強接受。”

    “在沒有核查出事實真相之前,道歉方跟賠償方都不能最終確定。我們不能僅聽憑您的一麵之詞來做事。如果是酒店的責任,我們會百分之百承擔。但如果不是,我們也不會無限度姑息客人的過失違心道歉。”

    兩人又爭執幾句,對方客人的太陽眼鏡終於摘了下來:“杜若蘅,你在拿什麽態度跟我講話!”

    這句話聲音又尖又高,紮得一旁圍觀的小汪一個激靈。杜若蘅恍若不聞下指令:“菲菲,叫保安,給這位小姐兩分鍾時間在賬單上簽字,記得小葉的醫藥費要從裏麵扣除。不肯簽字的話把她請到休息室直接報警。等到事情了結,記得把這位小姐的名字加進我們酒店客人的黑名單裏,以後謝絕惠顧。沒其他事的話我先去開會。”

    杜若蘅對待顧客向來溫柔細心,即便對方蠻不講理。今天的強硬態度實在反常,讓小汪瞪大了眼。對麵的客人拿一根食指指著杜若蘅厲聲警告:“杜若蘅!你敢這麽對我試試!”

    杜若蘅隻作沒聽到,轉身便走。

    早上插播的意外讓杜若蘅在晨會上頻頻走神。

    她盯著手邊的筆記本一動不動,康宸坐在她旁邊,勉力幫她遮擋視線,但最終沒能阻隔總經理的法眼。臨近結尾時杜若蘅被要求回答上一季度酒店顧客投訴率上升的原因,結果杜若蘅站起來後,會議室靜謐了整整一分鍾。最後還是康宸在一邊不緊不慢地開口解圍。

    “哪一年的顧客投訴率沒有波峰跟波穀?總不能一直理想化地往下走。上一季度會上升也不排除有客觀原因,比如兩個月前發生的空調故障,肯定要包含在內。反正這一季度能再降下去不就可以了?”

    康宸話語裏的口氣跟尊敬客氣不沾邊,總經理聽完居然也沒有說什麽,隻是揉了揉眉心揮手說散會。杜若蘅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向康宸表示感謝,後者仍是一貫笑容,對早上她的反常隻字未提,隻說:“記得回頭請我吃飯。”

    杜若蘅重新回到一樓大堂,小汪告知早上鬧事的客人已經被人從休息室接走,賬單也代為付清,另外還墊付了不小一筆小葉的所謂醫藥費。來人不是警察,而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

    杜若蘅本來平靜,聽到後麵下意識攥緊手機,低下頭沉思半晌,問:“那人長什麽樣?”

    小汪頓時有了精神:“你問對問題了,我正要跟你說,那人長得特別好看!表情雖然有點兒冷淡,但是聲音格外好聽,而且眼神深邃得很要命!進來的時候就穿著一件白襯衫一件黑風衣,但是偏偏就讓人覺得特別性感!對了那人手裏拿的車鑰匙上還有一對翅膀……杜經理你要去哪兒?”

    杜若蘅平淡回:“有些累,上去休息一下。”

    杜若蘅回了自己辦公室,第一件事是翻手袋找指甲鉗。剛才說話時握手機太緊,導致她的小指指甲不慎半山腰攔腰折斷,疼得她當場皺眉,差點就讓汪菲菲發現。

    摸了半天沒有找到,倒是隔著暗袋摸到其他一點硬硬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板帕羅西汀。

    這隻手提袋她已經有一年沒背過,好在款式經典不過時,最近才又從櫃子裏翻出來。這板已經空了四粒的帕羅西汀也是去年從醫院開的東西,一直放在手袋裏備著忘記了拿出來。

    到現在為止,她已經成功告別這小白藥片將近一年。

    這個世界上知道杜若蘅得過抑鬱症的人隻有兩個,分別是診治醫生跟杜若蘅自己。連她多年的密友蘇裘都不知情。

    抑鬱症並不罕見,也非難言之隱,但患病總是有病因。讓杜若蘅不願去想的是,她總不能授人口柄,說周晏持的妻子得了抑鬱症,其實是周晏持在外麵花天酒地而她無力管製的結果。

    這種真相傳出去,簡直讓她以後再也無法做人。

    杜若蘅看了看保質期,把帕羅西汀丟進底格抽屜。醫生沒有保證過她的病症以後不會複發,盡管她非常希望是這樣,因而還不能把它扔進垃圾桶。然後她在辦公室門外掛了外出的牌子,再拉上窗簾,休息室裏眨眼變得漆黑。一切準備停當,總算能放下心來睡覺。

    可惜她忘記了手機。隻淺眠了十分鍾,來電震動便吵得人不得不醒。杜若蘅頭痛欲裂,捂著額角把手機拿過來,對著來電顯示隻看了一眼,便掛斷電話重新回到了床深處。

    隔了不過十幾秒,電話又響起來。

    這次杜若蘅終於沒了耐性。事實上如今隻要看到或聽到周晏持三個字,她的耐性總能迅速消退得幹幹淨淨。於是在接通的同一時間語氣相當冷:“你煩不煩人到底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這次她在掛斷之後,電話終於恢複了平靜。

    電話另一頭,握著手機正發呆的周晏持的秘書張雅然醒過神來,覺得欲哭無淚。

    手裏的這部移動電話是周晏持昨天傍晚之前交到她手上的。偶爾她的老板這麽做,就等同於是暗示他有事外出不希望任何閑雜人等打擾的意思。昨天晚上便是如此。她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穿戴完美有如赴宴,外形指數高到足以爆掉方圓兩公裏內所有生物,然後站在她桌子麵前輕描淡寫地通知她,他需要耳根清淨地去一趟s城,要她訂一張當天去次日返的雙程機票。

    張雅然當即奉命行事。一邊把返程機票訂到晚上一邊默默歎息,能狠心撇下心愛的小女兒跟保姆單獨在家呆一個晚上,這一定是到了思念成疾的地步了。這種程度下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的偷窺可怎麽夠。

    當然這些話她一個字都不敢說出口。隻是恭恭敬敬地目送老板離開公司,然後兢兢業業地捧著電話守了一個晚上。周晏持發的薪酬跟他的嚴苛程度很成正比,這樣的老板即使遠在天邊她也絲毫不敢怠慢。直到今天清晨她接到一個陌生號碼,自稱溫懷,用嬌嗔而又有些氣急敗壞的語氣讓她轉告周晏持,說她在s城的一家酒店遇到了一點麻煩。

    張雅然在腦中有如計算機一樣地快速搜索,終於記起來這位溫小姐的最重要特點——她恰恰是一年半前導致她的老板周先生跟前妻杜小姐離婚的直接導火索。

    但是盡管卷入離婚漩渦,並且這位溫小姐跟周晏持相識的時間也很短,在與周晏持有過來往的女性中也並不出挑,但她仍然在最後保持了全身而退。事實上,但凡跟周晏持打過某類交道的女性,少有不識趣死纏爛打者。張雅然對老板的私生活持保留態度,但也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段。不過一旦分手,周晏持對這些女人的記憶就自動清空為零,如果再有打來電話問候者,都會由張雅然代為接聽,然後把那些或撒嬌或幽怨的口吻像道堤壩一樣在她這裏攔截住,再想往裏滲透的時候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張雅然本來想也按這一章程對付溫懷,直到聽溫懷報了酒店的名稱,景曼花園酒店。

    張雅然抬頭望了望明淨的落地窗外t城有些陰霾不豫的太陽,心裏說,看,這造孽的世界。

    她很有禮貌地掛掉電話,然後在第一時間撥另外一個私人號碼給周晏持,快速轉述了事情的原委跟溫懷的哭訴。屏住呼吸聽到那邊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知道了。

    以張雅然的修為,目前還無法從這四個字揣測出自己老板真實的情感內容。但她認為自己也無需揣測更多,她已然把自己需要做的分內事完成了。可是很快周晏持又將電話打了回來,很平靜地吩咐她,要她在兩個小時後打電話給杜若蘅,告訴她緹緹很想念媽媽,前一晚還在夜裏大哭著要找媽媽,並詢問她準備什麽時候回t城來看一看女兒。

    然後頓了頓又指示,要是她不接,那就一直打,打到接聽了為止。

    張雅然把老板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記下,連停頓跟語氣都牢牢注意,即使她可能不了解自己老板這麽做的用意何在。但是她很清楚一年多前坐在這間辦公室裏的她的前任,就是因為處理不當與杜小姐有關的某項事宜而被遠調,她可不想重蹈覆轍。

    兩個小時之後她在通訊錄裏翻到一個名為“家”的手機號碼,撥出去。再撥出去。然後就從電話的另一頭遭受到了一場無妄之災。

    自周晏持跟杜若蘅離婚,前任秘書又被遠調之後,張雅然就開始擔任這對前夫妻的傳話筒。張雅然對杜若蘅的印象一直很好,因為她在離婚後給人的感覺非常淡然寧和,仿佛真的拿前夫當朋友,半點怨懟或留戀的態度都感受不到。每次張雅然拿辦公室電話打過去奉命詢問她何時回來t城看望女兒,何時共度女兒生日,年底股票分紅結算要打到哪個賬戶等等事項時,杜若蘅始終不緊不緩溫柔有禮,不管這邊說什麽那邊都能給出一個周到的回答,末了掛斷電話時還會柔柔說聲謝謝辛苦有勞了,言辭跟態度都漂亮到讓人深深替周晏持失去這麽一個妻子而感到痛惜。

    所以剛才電話裏杜若蘅語氣中的極端不耐煩,簡直讓張雅然懷疑,是不是隻是她昨晚沒睡好而產生的一場幻覺。

    張雅然有點不知道怎麽辦。既不好再打過去,又擔心不打的話會招致老板責罵。說句大不敬的話,她覺得她的頂頭上司在離婚後的反應遠遠不及其前妻成熟,離婚後矛盾無常的行為總是出現並且沒有規律,有時候甚至顛覆一貫開明形象像個殘暴昏君,這讓她處理起事情來常常感到棘手難辦。比如去年年初兩人離婚,離婚後一整周周晏持都沒在公司出現,手機打不通人也找不見,急得當時的秘書就像個無頭蒼蠅。到了第二周他總算來了公司,結果麵無表情地勒令員工查賬的查賬補缺的補缺檢討的檢討,整個公司從總部到分部都在人仰馬翻瘋狂加班,這還不算,在那之後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凡是近身周晏持十米之內的員工,全都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紕漏被扣掉了當月乃至當季的全部獎金。

    那段時間公司上下哀鴻遍野,也就財務總監看到公司上下日夜加班得出的財務報表的時候能笑得合不攏嘴。

    張雅然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公司等到了晚上。她有預感老板一定會先來趟公司再回家,果然八點多的時候周晏持踏進了辦公室。接過張雅然雙手遞來的手機,先是問了一圈今天的公司事務,然後又隨口問杜若蘅上午的回複是什麽。

    張雅然咽了咽喉嚨,說:“杜小姐心情好像有些不好。接通之後沒等我問就把電話掐斷了。”

    周晏持哦了一聲。然後他問:“她沒說什麽?”

    張雅然看著他的臉色,斟酌著詞句:“她說,她在睡覺,暫時不想人打擾。”

    周晏持的嘴角很快往下沉了沉。過了片刻,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公司。

    杜若蘅一覺睡到中午,頭腦總算清明。

    她在進客梯的時候遇見了兩位酒店的常客,笑著問候說趙先生午安彭先生午安。景曼有一些忠誠度很高的客人,但凡來s城出差或其他,總是雷打不動來本酒店入住。記住這些人的名字樣貌,乃至生日和背景公司,是一個優秀的中級管理層必備的素質。杜若蘅自認在這一點上,她做得還算合格。

    到七層檢查客房衛生的時候聽見拐角處有小姑娘在竊竊私語,說財務部的吳經理最近正焦頭爛額,因為自己在外麵出軌的事情被老婆發現,這幾天都是晚出早歸,全心全意做二十四孝好丈夫爭取愛人的寬大處理。

    杜若蘅已經檢查到客房內的吧台,兩瓶依雲被擺放在最裏麵,瓶內裝水高度至瓶蓋下約半公分處。她伸手拿過來一瓶,擰了擰瓶蓋,果然已經被開封。

    小姑娘還在不遠處討論,一個小姑娘說吳經理會不會被離婚,另一個小姑娘說你開玩笑的麽現在有幾個成功男人沒玩過曖昧沒出過軌他老婆現在都三十多歲了再說兩人還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呢,跟誰離怎麽離憑什麽離,離了婚除了吳經理跟第三者開心還會有誰開心孩子怎麽辦他老婆怎麽辦再說家裏父母肯定也不同意。

    杜若蘅走到客房門口,微微提高音量:“黃小晚。”

    熱烈的討論戛然而止。

    杜若蘅平靜說:“你過來,把這房間的兩瓶依雲換一下。”

    到了晚上九點多,一天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杜若蘅去地下停車場取車,周晏持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電話鈴聲不依不饒,大有這回不接還有下次的架勢,杜若蘅盯著屏幕有一會兒,終究按了接聽。

    那邊卻一時沒有開口。偌大的停車場內安安靜靜,隻聽得見對方隱約的呼吸聲。

    跟周晏持通電話,杜若蘅是斷然不會先開口的,於是她數了五秒鍾,然後把電話利落地掛斷。

    杜若蘅很熟練地倒車轉彎,開出停車場的時候再次收到周晏持的來電。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再接,把手機架在一邊,一次次都是掛斷。手勢之熟練,甚至不需要在開車的空隙轉移一下視線看一眼。這樣過了不知有多久,她收到了一條短信息。杜若蘅在紅燈等待的時候一邊打開一邊想,真稀奇,是誰發的,周晏持最厭煩的就是手機敲字,這應該是湊巧的一條垃圾短信才對。

    綠燈變亮的同一時間杜若蘅把短信讀完,差點重重地踩上油門。

    她的女兒周緹緹在短信裏麵憤怒質問:“媽媽,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竟然膽敢利用女兒,杜若蘅咬牙切齒。周晏持的無恥混蛋再一次刷新了她的下限。

    杜若蘅很快給女兒回電話,耐心等待對方接聽。那邊響了好幾下才接起來,周緹緹在電話裏不高興地喊媽媽。

    杜若蘅向女兒道歉,很鄭重其事又溫柔的語氣,說對不起寶貝是媽媽不對,媽媽剛才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一邊在心裏把周晏持從頭到尾罵了一萬遍。

    還有兩個月就四周歲的小女孩靜了一會兒,突然有模有樣地歎了口氣,聲音軟趴趴下來,說媽媽我好久都沒有見你了我好想你哦。

    說到後麵已經有哭腔,杜若蘅跟著心酸,片刻之後才說媽媽也好想你,這個周末就回去看你好不好,不要哭。

    周緹緹抽了抽鼻子說爸爸說了,s市離t市好遠的,你又很忙,回來好麻煩,我和爸爸去s市看你好嗎。

    杜若蘅說好,察覺到女兒仍然情緒低落,便轉移女兒的注意力問打電話之前你在做什麽呢。

    周緹緹說我在數爸爸腦袋上有多少根白頭發。那邊周晏持似乎插了句什麽,然後就聽周緹緹哦了一聲,又補充,我正趴在爸爸的背上數爸爸有多少根白頭發。

    杜若蘅說那有多少根了呢。

    周緹緹高興了,大聲回答一根都沒有!

    杜若蘅跟著用高興的語氣哄道,那數完白頭發就睡覺好嗎。已經這麽晚了,明天晚上媽媽再給你打電話。

    周緹緹雙手抱著電話提要求,今天晚上媽媽講睡前故事給我聽好嗎。

    杜若蘅理所當然地答應。

    去年年初兩人離婚,已經滿兩周歲的周緹緹沒有多費很大周折便被判給了周晏持,並且是所謂雙方協商同意後的結果。

    事實上杜若蘅也無法不同意。周晏持做事冷血做人混蛋,卻對唯一的小女兒事事上心,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寵溺到沒有限度的地步。這種情況下杜若蘅如果要抱走周緹緹,周晏持肯定跟她連婚都不要想離。

    更何況那時候她還患有中度的抑鬱症,她相比整個周家而言又勢單力孤,從哪方麵看都不是周晏持的對手。連律師都委婉勸她放棄。她不是電影裏的主人公,能夠單槍匹馬挑戰法庭與律師團,最後用人性與正義譜寫一曲人間奇跡,她預見得到未來不算美妙的結果,睜著眼睛想了三個晚上,最後索性咬牙放棄。

    離婚後的杜若蘅對女兒同樣幾乎有求必應。在未離婚前,她其實在教育女兒的時候還算理智與嚴厲,離婚後卻總是心軟。這樣的心理轉變讓她感觸深刻,想起幼年經曆父母離異的自己。她被判給了母親,卻清楚地能感受到原本有些嚴厲的父親在每次看望她時盡量補償的心理。

    杜若蘅沒有掛斷電話,等周緹緹上床後,給她講人魚公主的故事。她的聲音低柔舒緩,講了一刻鍾左右便聽到小孩子淡淡的呼吸聲,她暫時停下來,放輕聲音喚:“緹緹?睡著了沒有?”

    那邊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不久聽到周晏持的低聲回答:“她已經睡著了。”

    兩個人一時無話。隔了片刻,周晏持又說:“我和緹緹這個周六過去,你騰不騰得出時間?”

    杜若蘅態度冷淡:“可以。”

    “那好。”

    杜若蘅連再見都懶得講,直接掛斷電話。

    她回到家有點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正值九月底,秋分時節,人的衣衫穿得不薄不厚,呼吸也清爽,同時也是s市最美的季節。夜晚的月光水一般從窗外傾覆進來,像冰柔的白緞,夜深人靜,能喚醒很多記憶。

    她十五歲那年在父親家中遇見周晏持,給他的定義僅僅是一位長相好看的陌生兄長。十六歲那年被父親丟去國外讀書,人生地不熟,與她處在相鄰城市的周晏持是她唯一勉強算得上的故人,更何況那時候她還不會做飯,每周都要眼巴巴指著周晏持過來給她做一頓中餐打打牙祭。再後來兩人不言而喻在一起,一前一後回國,結婚,生子,在其他人眼中,這麽個發展順序是順理成章皆大歡喜。

    金童玉女,一對璧人。沒有比這兩個詞匯更好的評價了。

    再然後,到現在。時間過了這麽長,又過得這麽快,都來不及細看,就眨眼間變得不像樣。

    杜若蘅不清楚周晏持從何時開始對愛情不忠。或者說,他是從什麽時候就已經有了這種念頭。抑或是,他是否一直將此視作理所當然。她一直信任他,當緩慢而遲鈍地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才不可思議地發現,對於忠誠二字,她跟周晏持早已處在兩條平行永不能相交的溝通軌道上。

    第二天杜若蘅去上班,又碰見在大堂晃悠的康宸。他正笑微微地耐心陪著女客人聊天。前段時間他見首不見尾,總經理找人都找不見,這兩天的出鏡率倒是高得很。

    之前同事聚餐,趁著康宸出去接電話,前台的工作人員汪菲菲滿眼紅心地跟杜若蘅咬耳朵,說酒店請這麽一個前廳部的經理真是請對人了,這麽高這麽英俊還這麽有氣質就算當個擺設擺著都賞心悅目啊,更別說康經理還為人持重能力卓越了。我們酒店積了什麽德啊居然有這麽一股仙流流進酒店,總經理是不是居心叵測想借此提高我們女員工對酒店的忠誠度啊。

    杜若蘅笑著說你也太喜新厭舊了吧,難道跟你搭檔的小葉還不夠高不夠英俊不夠有氣質麽,怎麽偏偏康經理就英俊氣質得別具特色了?

    汪菲菲信誓旦旦說當然有特色了,英俊那都是沉澱出來的,小葉充其量隻能算帥罷了。況且小葉年紀小,單純無知得就跟塊白豆腐一樣,禁不起拎就碎了,哪能有什麽氣質呢。

    杜若蘅說你這要求也太高了。

    結果兩人的對話給采購部年過不惑卻風韻猶存的張經理聽到,捂著眼搖頭一臉滄桑地道,哎真是老了老了,現在的小姑娘們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啊,連看都懶得看我們一眼了,我們這些人都成老家夥啦。

    惹得當場一眾人笑得直不起腰。

    康宸目送客人進電梯,等到電梯門關上,叫住正要離開的杜若蘅,問她索要前一天晨會上的那頓飯。

    杜若蘅說:“什麽時候你有空?”

    “這個周六怎麽樣?”

    杜若蘅很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這周六不成,我有事情。

    康宸說:“沒事,怪我了。下次我早點預約。”

    杜若蘅因為他的話而更加歉意:“要麽改到周日?”

    康宸啊了一聲:“星期天也不行,家裏老太太生病了我得回去一趟,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趕得回來呢。”

    “那……”

    康宸笑:“那就再說吧,總歸記得就好,不急。”

    周六上午杜若蘅正在寫月度工作總結,汪菲菲從前台打來電話,說有人找她。

    杜若蘅去酒店大堂,一大一小父女倆正蹲在水箱前麵看烏龜。周晏持穿著一件淺色休閑衫,袖子卷到小臂上。周緹緹烏黑柔軟的頭發披在肩膀上,像是黑明珠一樣閃閃發亮。杜若蘅走近過去,發現她手裏還握著一大塊巧克力,回過頭來叫媽媽的時候,嘴巴上也全都是毫無章法的巧克力泥。

    杜若蘅四處找東西要給她擦嘴巴,周晏持在一旁默不作聲遞過來一方手帕。她一言不發接過來,問周緹緹巧克力從哪裏來的,周緹緹環顧大堂,最後手指頭的方向落到前台那邊,說:“那個叔叔給的。”

    杜若蘅順著看到了康宸,後者今天沒有穿製服,一身休閑裝襯得人修長挺拔,正在給汪菲菲囑咐酒店事務,工作時的態度很嚴肅,沒有注意到這邊小女孩的手指頭。

    杜若蘅把已經不輕的女兒抱起來:“我們回家。”

    杜若蘅一邊開車一邊想剛才汪菲菲可能的反應。不知道她在得知來接溫懷的人正好是她前夫的那一瞬,心中是作何感想。這麽想著便對周晏持的惱怒又加深了一層。偏偏被惱怒的人似乎完全不知情的態度,在後座上低沉出聲:“給緹緹巧克力的那人叫什麽?”

    杜若蘅看了一眼周緹緹,小姑娘正把巧克力啃得不亦樂乎。總不能在女兒麵前吵架,她想。隔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說:“康宸。”

    周晏持的手在膝蓋上點了兩下,說:“他是哪裏的人?我想應該不是本市的。”

    杜若蘅柔柔地開口:“你想查戶口還是要怎樣?早餐吃得還沒消化吧?”

    周晏持在後麵沒出聲。隔了一會兒,聲音裏有淡淡無奈:“我隻是隨便問一問。”

    兩個大人無聲無息之間暗流湧動,冷不防旁邊的周緹緹吸溜了一口巧克力,打破寧靜說:“康叔叔好看。”

    周晏持伸手輕輕扯女兒的臉蛋:“你都知道什麽叫好看不好看?那緹緹告訴爸爸,是叔叔好看還是爸爸好看?”

    周緹緹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叔叔好看!”

    周晏持看她一眼:“回去給你買巧克力。”

    周緹緹梗了梗脖子:“……都好看!”

    “兩塊。”

    周緹緹立刻改口:“爸爸更帥更好看!”

    簡直毫無氣節。當媽的給女兒這麽評價。心說這可真是一對親父女。

    第二章忠貞

    杜若蘅為今天女兒的光臨請了一天的假,有充裕的時間做一頓豐盛午餐。她在前一天去超市買了菜蔬,完全按照女兒的喜好搭配食譜,隻除了一道主食南瓜餅。

    南瓜是周緹緹避之不及的東西,但是周晏持很喜歡。不過杜若蘅已經很久沒有為周晏持親手做過任何東西,所以當後者看到她真的把南瓜切成薄片的時候,心裏著實驚訝了一記。

    杜若蘅和周緹緹一樣,對瓜式菜類沒有興趣。這麽細致地做一道南瓜餅,除了隻是做給他吃,周晏持找不到其他想法。

    當初在異鄉,周晏持受杜父之托照拂杜若蘅,剛開始不了解內情的時候,曾經帶兩隻小南瓜過去給她做粥,那次杜若蘅隻夾他做的菜不喝粥,並且振振有詞:“有肉的時候為什麽要喝粥啊,我都好久沒吃過正宗中國味的排骨了呢。”

    結果第二次他再去,找南瓜的時候遍尋不著,回頭問她,她才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說:“其實我不愛吃南瓜的啊,就,就給扔了嘛。”

    那時候的杜若蘅才十幾歲,在父親嬌慣下還很任性,少有顧慮他人感受的時候。其實在幾年前剛結婚的時候杜若蘅也仍然比較任性,隻是在生下周緹緹後不久,乃至離婚後,才突然變得匪夷所思的堅韌和忍耐。

    離婚後,他每回見她,都能察覺到她的變化。越來越知性大方,也對他越來越冷漠。之前兩人吵架,畢竟她還肯跟他說話,現在則是連話都懶得說了,如果不是顧忌著周緹緹,她連正眼都懶得給他一個。

    如果從心底講,周晏持格外不喜歡她這種變化。但話說回來,這些年杜若蘅的變化都不在他的控製之中。她想做任何事,他都難能阻止。

    包括離婚。

    杜若蘅今天中午的興致不壞。心情差的時候她連廚房都不想踏進一步,但心情好的時候她能把一盤菜做成一朵花一樣精致。因此一道道冷拚熱盤端上來,把坐在餐桌旁的周緹緹看直了眼睛。

    杜若蘅的廚藝師從周晏持,不能說青出於藍,卻做得絕對不差。但婚內三年,她很少會一本正經地踏入廚房做一道菜。周家有聘請的廚師,除此之外還有周晏持自己,輪不到她來洗手做羹湯。她真正意義上廚藝的突飛猛進,是從離婚後開始。離開t城離開周家,她一人來到s城自己照顧自己,才開始正正經經地踏入超市的蔬菜區。

    回想她二十多年生命,真正意義上的變化,幾乎都是從與周晏持離婚開始。從此她完全獨立,享受生活,比之前更加懂得珍惜和優待自己。

    周緹緹是個孝順的小孩,開飯的時候她首先抓起一個南瓜餅往爸爸嘴裏塞:“爸爸的最愛,媽媽做的,爸爸吃!”

    周晏持在女兒殷切的目光底下含笑咬一口,眼尾都在往上彎。

    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住,臉色迅速變得蒼白,差點沒有當場失態。

    杜若蘅把那盤南瓜餅端到他麵前,溫柔說:“好吃麽?專門為你做的,多吃一點。”

    中午周晏持把一盤南瓜餅吃掉大半,不是他想這麽做,而是他如果不這麽做杜若蘅根本不會給他好臉色看。當然就算吃掉了杜若蘅也沒什麽好臉色,她有些為難地跟女兒說,你爸爸這盤南瓜餅沒吃完呢,回頭隻能丟進垃圾桶裏去了。

    天真的女兒正在玩父親的手機,頭也不抬說:“讓他打包帶回t市嘛。”

    杜若蘅柔聲說那你回家以後可要看著爸爸把南瓜餅全吃光啊,一個都不許漏下,周緹緹說那當然了沒問題,吃完了我給你打電話媽媽!

    下午兩個大人帶著小孩去附近商場裏的遊樂場,周晏持中午吃的南瓜餅還沒有消化。杜若蘅不知道在豆沙蜜餡裏麵摻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肯定有大把的芥末跟辣椒,除此之外還有酸苦味,讓他現在整個人都不好受,不得不轉頭問:“你在裏麵加了什麽藥?”

    杜若蘅看著女兒玩滑梯沒扭頭,輕鬆說:“阿司匹林跟安眠片啊。”拿女兒做前鋒,讓他下次再敢這麽算計她。

    周晏持皺眉,瞬間目光鎖定她:“你在家放著安眠片做什麽,你失眠?”

    他的反應讓杜若蘅很不滿意,當然目光裏的東西也讓她感到不適,於是起身招呼周緹緹過來,母女倆一起打發堂堂遠珩集團老總去樓下買鬆露口味的冰淇淋。

    周緹緹在遊樂場呆到晚上,一天的玩鬧讓她終於犯困,晚飯隻吃了幾口便在媽媽懷裏睡著了。兩個大人一直在等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才可以分別,否則周緹緹醒著的時候一定不會想離開母親,跟她說走她是一定會坐在地上大哭不止的。

    周緹緹還不能理解離婚的涵義,可是她潛意識裏已經知道什麽叫分離。

    杜若蘅心裏很不舍,周緹緹已經幾十斤重,她抱著她一直走到商場門口。早就有司機等在那裏,見到他們恭敬地叫周先生杜小姐。周晏持把小女兒接過去,小孩聞到熟悉的氣息,眼睛沒有睜開,兩條小腿已經熟練地掛在爸爸腰上。

    比跟她在一起時更親密。

    杜若蘅心裏對周晏持的惱恨又添一層。她痛恨離婚導致的母女分離,更嫉妒周晏持與女兒相處的長久時間。如果仇恨有形,現在她都可以給周晏持織一條厚重到壓死人的毯子了。

    周晏持抱著女兒看她,杜若蘅低頭摸出手機玩,不想理會。隔了一會兒,周晏持說:“酒店行政工作太累,你不需要讓自己這麽累。”

    杜若蘅不明所以抬頭,周緹緹趴在父親的肩膀上,讓她隻能看到他的眼睛,那裏麵黑沉無波,是沉澱了多年才有的深邃,確實如汪菲菲所說,性感而又迷人。

    他接著補充了一句:“況且,你也不適合酒店工作。”

    一句話讓杜若蘅差點又去抓他的脖子。隔了好半晌,她才緩緩笑著說:“真是謝謝你的好意啊。再見吧。”

    當天晚上十點半,張雅然美美地敷完麵膜正準備睡覺,突然接到上司的來電。

    她的老板在電話裏虛弱而又威儀地告訴她,他現在因為急性腸胃炎正在某某醫院某某號房間掛水住院,讓她在第二天早上八點之前務必過來接他去公司上班。

    張雅然聽是這麽一聽,事情必定不能這樣辦。她從周晏持那裏領著比普通秘書高三倍的薪水和獎金,行動力自然也要比普通秘書翻幾番。她在掛斷電話的第一時間便換上了工作裝,然後踩著高跟鞋馬不停蹄打車去醫院,在路上又打電話給某家酒店,說要預訂第二天一早的某份粥點,並指明不要蔥不要薑不要油腥,囑咐得妥妥帖帖之後才掛斷。

    她那位脾氣不算很好的老板對蔥薑厭惡至極,指不定都能為了這兩樣東西炒她魷魚。

    不過話說回來,張雅然似乎也沒見過周晏持對什麽東西不挑剔。這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上司在處理公司事務時英明神武,卻同時又偏好乾坤獨斷,萬事萬物都難入他的法眼,在他眼裏也許人跟物都沒有區別,整個世間隻需要清清楚楚地分為兩類——有利可圖的,跟不值一提的。

    典型的任務型老板,極度的物質主義。跟他那風雅的名字——言笑晏晏,冷靜自持——簡直半點不沾邊。

    張雅然到了病房門口的時候她的老板正在跟消化內科的主任醫師聊天,她不適合進去,便看到那位兼職副院長的大夫倚著櫃門笑眯眯說:“你這是活該,平時造孽太多,上天派人來收拾你。”

    周晏持眯著眼,有氣無力地叫他滾。

    “南瓜餅挺好吃吧?腸胃炎好受吧?一個人躺醫院裏連家都不敢回女兒都不敢告訴的滋味兒好受吧?就說當初負什麽氣離什麽婚哪,多大點兒事最後鬧成那樣,本來就是你不對不道歉想找死哪?問題是現在你倒是拿出那份魄力嘛,有本事別再跑去s市見人家啊,反正人家也不想見你。”

    周晏持摸到床頭櫃上一顆蘋果,兜頭砸過去。主任醫師輕鬆躲過,拍拍手打開門走了。

    張雅然這才敢進去。周晏持向來精力很好,一周能連續工作一百三十個小時以上都神采奕奕,她還沒見過老板這麽萎靡的一麵,因此連說話都小心翼翼,聲音壓得跟叫魂兒一樣:“周總?周總?你還好吧?”

    周晏持被吵得掀開眼皮,看她一眼又很快閉上,麵色冷淡一言不發。

    張雅然恭敬說:“我來看看您還有什麽需要的。”

    過了半晌,周晏持才吐出兩個字:“不用。”

    大半夜的醫院裏麵很安靜,病房裏麵更安靜。張雅然站在那裏很尷尬,又走不得,想了半天隻好說:“您家人知情嗎?需要我代為通知嗎?”

    周晏持突然睜開眼,說:“你打算通知誰?”

    “……”

    還能有誰?不就是您家中的管家嗎?您父母在國外女兒才四歲,本來就孤家寡人一個還剩下幾個好的給她通知啊?

    張雅然這麽一邊想,突然靈光乍現想到周晏持傳說中的那些鶯鶯燕燕,於是話到嘴邊又迅速改口:“要不我把藍小姐給您叫過來吧?”

    一邊這麽說一邊不確定地想,最近正當寵的應該是這個沒錯吧?畢竟是見了報紙有過模糊照片在公司傳過八卦的,雖然她是沒見過他們兩個成雙入對過,但報紙見過的嘛。

    結果周晏持立刻不耐煩起來:“走走走,你趕緊回家,別在這呆著礙我眼。”

    張雅然:“……”

    於是早八百年前就被罵皮實的張秘書在原地又杵了半分鍾之後,挽著包包委委屈屈地回家了。

    周日晚上杜若蘅值晚班,到了酒店路過康宸的辦公室,他倚在桌沿挺閑散的模樣,周圍圍了一圈小姑娘,吵吵嚷嚷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杜若蘅在門口掃一眼便要走,被康宸遠遠叫住,他的手裏魔術一樣多了一盒糕點,笑著跟她招手:“杜經理來值晚班?過來吃塊蛋糕再走。”

    杜若蘅這才看見那圈小姑娘手裏個個托一隻小托盤,上麵一塊小巧的黑森林,正紛紛拿叉具挖著上麵的鬆露跟水果。

    有的時候杜若蘅很是佩服康宸的手段。你能看出他事有隱瞞,絕不是表麵看起來一個普通家庭出身那麽簡單,可他就是有本事在你來八卦的時候既哄得你滿意,又把真相瞞得滴水不漏。以至於他已經在這家酒店工作多半年,仍是沒有人挖出他究竟什麽來頭。

    有人根據他那十根養尊處優的手指頭猜測他是大家族中跑出來的貴公子,可是他又工作認真為人親和沒有架子,酒店上下人人或稱讚有加或崇拜喜愛,就連兩天沒來上班都有不少人惦念,捂著心口擔心說哎呀康經理去哪裏啦不會生病了吧我們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呀。

    其他的中級管理層可絕對沒有從基層員工那裏享受過這種待遇。

    杜若蘅走過去,康宸把最後一塊蛋糕端給她,顯然比其他小姑娘手裏的黑森林都要大一圈。杜若蘅最愛這種口味,吃光沒有問題,隻是覺得有點尷尬,幸而無人注意到這個問題,一個小姑娘用甜甜的嗓音問:“康經理,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啊,總經理真的要辭職呀?”

    杜若蘅微微一怔:“哪裏吹來這麽個說法?”

    小姑娘們七嘴八舌說有人打掃走廊的時候聽見了,說總經理正在跟總部那邊講電話,提辭職許可的事。

    康宸說:“吃東西都堵不住你們的好奇心。不過你們總經理年紀大了,到了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的時候了嘛,就算想提前退休也可以理解。”

    “那就是真的啦?”

    康宸笑微微的模樣:“目前為止,傳言而已。總經理從沒在開會的時候提過這回事。”

    小姑娘們沒得到確切答案,一個個掛著失望的小臉陸續離開。杜若蘅在一旁心裏發笑,康宸從來都是打太極的好手,休想從他口中套到任何東西。

    蛋糕吃完後杜若蘅跟著告辭,康宸叫她等一等,然後在她站定的當口,抽了一張紙巾擦上她的嘴角。

    他隔著紙巾的指腹輕輕按在她的嘴角,杜若蘅在接觸的一瞬間渾身一僵。很快康宸又將手拿開,坦然自若地笑:“好了,沒有了。”

    杜若蘅故作淡定,嗯了一聲。

    次日晨會上,總經理半點沒提要辭職的事,隻說下星期有個考察團要過來,並且會在這邊舉辦論壇,與會的三十幾個人物都很重要,要求各部門務必打好精神認真招待。

    一個營業額位居前列的五星級酒店,務必也在經營著一個龐大的人脈。並且這種人脈與酒店的服務同樣重要。它保證了一家酒店在長達四個月的淡季時間內仍能具備入住率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也意味著可以在舉辦的論壇會議明星簽售夫婦新婚等諸多活動中攫取源源不斷的承辦費,這是酒店利潤裏麵不小的一塊。

    杜若蘅在入職之後第一次瞟到酒店財務報表,深深為上麵那些安靜又傲慢的長串數字所驚訝,順便感慨幸好在酒店結婚的親友們還不知道被忽悠過,不知者也是幸福的。

    康宸問:“考察團是哪裏的?”

    “t市。”

    杜若蘅下意識抬起頭,康宸問:“名單在不在?”

    “下會之後發給你們。”

    杜若蘅在拿到名單的第一時間跳到後麵看結尾,這種與會名單不是按筆畫就是按首字母排列,不管哪一種周晏持都要排在後麵。她從後往前開始找,很快就在倒數第四個的位置上找到了周晏持三個字。

    杜若蘅開始計算自己的年假還剩下幾天,夠不夠出去玩一圈等到論壇開完再回來。康宸不知什麽時候站在的她身後,目光在名單上溜了一圈,忽然輕笑一聲。

    他笑得不明所以,杜若蘅抓不住笑點,聽他自己好興致地跟她解釋:“你看看,總經理果然年邁糊塗了,這種名單也敢拿出手。”

    可是他解釋得不明所以,還不如根本不解釋。

    杜若蘅一直隱隱覺得康宸跟總經理之間有過節,當然這隻是她的直覺,無人證實過。總經理平常喜歡端著架子遠離世間疾苦,底層員工本來就鮮少有見到他的時候,更不要提看到兩人之間的衝突。但從另一方麵,又實在有太多例子輔證這個論點。

    比如有一次晨會上,康宸甚至拿杜若蘅跟總經理開玩笑,說像她這樣的情商值,就算從客房部經理直接跳到總經理的位子上坐一坐,估計也能做得很不錯。這種削腦袋的言論一發出來,全場鴉雀無聲。杜若蘅根本不知該怎麽接,更無從知曉康宸是橫生出什麽膽氣才說出來這種話。簡直讓她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心跳一百四等著總經理的反應,卻沒想到後者隻是眼皮狠狠跳了兩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過話茬說張經理你的月度總結究竟打算什麽時候交給我這可都月初十號了再拖下去這個月度總結可又該寫了。

    非常明顯的遷怒過程。也就是那一次散會後杜若蘅聽到財務部的吳文平嘀咕,說康宸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人物居然到了連頂頭上司都遷就的地步。

    一個白天杜若蘅得空就在琢磨那份名單,到了晚上忽然又釋然。她的確不想見到周晏持,可是說到底他也不是一隻猛獸,他要來便來,她盡職工作,其餘與她無關。這才是應該有的狀態。

    這麽想下去終於輕鬆,忽然聽見辦公室的門給人輕輕敲了兩下。

    康宸的聲音在夜間聽著無端溫柔:“看見你這邊燈好像亮著,還在辦公?”

    杜若蘅去應門,康宸穿一身淺衣淺褲站在門口,燈光映得眉眼間平添繾綣溫柔。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有點笑容:“看你也還沒休息,來找你聊天。”

    “你怎麽沒有回家?”

    康宸提議兩人去一樓酒吧,一邊回答:“我有事要加班。”

    “前廳部最近很忙嗎?”

    康宸一本正經說:“不忙。可是有其他事比較忙。我告訴了你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找了份業餘工作,最近正兼職賺錢。”

    “……”

    杜若蘅要了杯不含酒精的飲料,看康宸斜倚在吧台邊的舒展姿態。好看又氣質的男人總是有特權,一舉一動都是賞心悅目。杜若蘅能理解酒店那些小姑娘整天飄蕩的紅心心,她如果不是對著周晏持那張臉太多年,突然遇到這樣一個人,她也不會鎮定到哪裏去。

    兩人平時相處融洽,可是兩人私底下其實還沒有這樣單獨相處過,因而一時有點靜默。這種情況下杜若蘅一般都是等著對方先展開話題的,可是今晚她覺得莫名放鬆,感覺和康宸也不需顧忌太多,便首先開口:“康經理去過t市沒有?”

    “很熟悉。”

    “熟悉到什麽地步?”

    康宸笑說:“熟悉到我可以背過一張城市地圖上的所有街道。我的本家在t市。”

    “……”

    杜若蘅想起康宸在簡曆上寫的某個不知名的小城市,跟現在他的話一對比,直覺有點微妙。她想了想,轉移了話題:“還有那天你給我女兒的巧克力,我代她向你表示道謝。”

    “小女孩叫什麽?”

    “周緹緹。”

    “看起來隻有三四歲。”

    “的確是,再過兩個月就是四周歲生日。”

    杜若蘅有點擔心他接下來要問到她有關離婚的問題,但康宸隻字未提。兩人在一小時左右的談天裏話題零零散散,但杜若蘅知道了康宸不少親口證實的內幕消息,比如他現在家住城東區,家中有一部分古籍珍藏,這倒是出乎杜若蘅意料;再比如他每天開來上班的黑色b係車確實是他所有;再比如他其實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兩人關係一般,或許還有些惡劣。

    這些話題有一大半都是杜若蘅主動問及。她承認自己是八卦魂在作祟,但同時很奇怪於康宸的大方配合。明明按照他的手腕,他可以把每一個問題都完美地蒙混過去。

    但不管怎麽說,杜若蘅把這個神秘的美男子八卦到這種地步都是心滿意足。以至於重新回辦公室的路上她腳步輕快,之前由溫懷和周晏持帶來的怒意全部消散。隻除了有點覺得剛才的談話內容如果換個時間與人物,仿佛特別像是一場男女相親的介紹會。

    到了第二天早上杜若蘅重新開機,不多久便提示周晏持來電。

    那邊電話響到第三遍,杜若蘅終於按了接聽。

    周晏持開門見山:“我下周會去一趟s市,住在景曼花園。”

    杜若蘅終於冷淡開口,說早就知道了。

    周晏持頓了一會兒,說:“你如果覺得不方便,我可以住到附近其他地方。”

    “你想太多了,我沒那麽閑。”說完收了電話。

    兩人實際相處的角色與外人看起來其實正好相反。外人一直傳言周氏夫妻一方強勢一方軟弱,並且強勢的一方不可能是杜若蘅,而實際上,杜若蘅在外麵的時候溫言軟語容忍和氣,離婚前的那段時間卻可以對周晏持直接開戰肢體暴力。工作狀態的周晏持是個冷血無情苛刻嚴肅的暴君老板,回家後不管杜若蘅怎麽發飆他都能始終隱忍不發風輕雲淡。

    蘇裘在兩人的婚禮上曾說兩人是絕佳配偶,周晏持油鹽不進的脾氣注定孤獨終生,所幸還有個杜若蘅讓他願意收斂。對於杜若蘅而言,她有思慮過多瞻前顧後的毛病,而周晏持正好給她正確直接的決斷。

    杜若蘅的心理醫生,她曾經的同學聶立薇在了解到周晏持的成長環境後,同杜若蘅說,他聽不進別人言論的性格與他從小家庭不和的成長環境,導致他對忠貞二字理解偏頗。但杜若蘅認為這不是根本緣由。她隻是覺得,她曾經對於周晏持太過依賴和信任,才導致周晏持對於婚姻的鄭重和嚴肅如此怠慢。

    曾經她有多麽仰望這個男人,並且十足放心。婚前她對他一度處於迷戀狀態,以至於周晏持的行為她百分之百信任,很少過問。她從未給予其他任何人一樣給予周晏持那麽重的信任。這使得她對於他的負麵評價向來付之一笑,而如今回憶,才生出一種不堪回首的想法來——曾經的她居然將信任如此盲目地建立在除去她自己之外的其他人身上,無怪乎坍塌隻是在一瞬間。

    開論壇會議的當天,周晏持與一群與會代表一同進入酒店。杜若蘅代替前台工作人員派發房卡和會議通行證,輪到他的時候,她給的態度好過離婚後她對待他的所有。周晏持看她一眼,一言不發地接過去上樓,隔了一會兒給前台打電話:“房間裏吹風機有點問題。”

    杜若蘅說:“我找服務生馬上給您另外拿一個。”

    “你們服務生走半天了還沒有回來。我希望你上來一趟。”

    杜若蘅摔了電話麵無表情去樓上,後麵跟著汪菲菲都快要在她身上盯出洞來的眼神。

    到了房間周晏持給她示意吹風機確實是壞的不能用,兩人相隔不到一米遠麵對麵站著,杜若蘅檢查片刻,抬起頭來說:“你自己弄壞的?”

    周晏持說:“你非要把每個異常事件都得安在我身上才甘心?”

    “這不是異常,是反常。在你們來之前,這些房間的每個角落我都檢查過,沒有問題。你如果強行弄壞掉設備又來汙蔑,簡直是對我工作的侮辱。”

    說完杜若蘅轉身就走。忽然肩膀被人握住,用了力道一扳,她整個人被周晏持釘在牆邊。

    他的聲音很平靜:“我們需要談一談。”

    “談什麽?”

    “你當初離婚,對我有偏見。”

    “偏見?我對你連半點想法都沒有了,怎麽可能還剩下偏見。”

    “你憑什麽對我這麽不耐煩?”

    杜若蘅懶得回答他,使勁咬推開他,可不管怎麽掙紮周晏持都用了不大不小的力道壓製住她。她的兩條腿甚至都被卡住,整個人被緊緊壓在牆壁邊上。這種感覺非常不好,讓她的火氣迅速竄上來,“放開!”

    以前在婚內,婚姻的最後多半年兩人吵架是家常便飯,可是每次都是杜若蘅冷言相向甚至施加暴力,周晏持從來沒有一次還手過,如果問題不大他甚至連躲避都少有,不管她扔過來什麽他都是生生挨下。這次也是一樣,周晏持過了一會兒,力道漸漸鬆開。

    不過他仍然攔著她出去的路:“你現在到了連見到我都能生氣的地步,我們好歹朝夕相處過那麽多年,你覺得這很正常?”

    “有什麽不正常的,一切都挺正常。”杜若蘅咬牙,“你究竟放不放手!”

    “你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我什麽地方招惹你了?”

    杜若蘅根本不予回答。她勉強掙紮出右手,握著的吹風機朝他後背狠狠砸上去。趁著周晏持分神,立刻跑出他五米之外。

    杜若蘅半點沒留餘地,周晏持被砸得幾乎眼前發黑。杜若蘅每回跟他動手都沒有念及半點夫妻情分,他有時候非常後悔以前教給她防禦之道,那些都是很實用的防身術,結果杜若蘅在國外的時候沒有用上,回國之後全都實踐到了他身上。

    等他眼前清明,便看到杜若蘅揪著胸前被扯開的一粒襯衫扣,正在惱怒而警惕地往後退。

    周晏持微閉著眼輕輕吸氣,估計後背已經青起好大一塊,他連呼吸都覺得有涼意。看到杜若蘅瞪著他的眼神比瞪著一個不世之仇的敵人好不到哪裏去,愈發沒有好聲氣:“你大可放心,我怎麽敢再過去,你應該對你的技術相當有自信。”

    杜若蘅說:“你整個人從頭到腳我連一根汗毛都不相信。”

    他隻往前邁了一小步,杜若蘅立刻往後退了一大步。周晏持不得不停下來,覺得無可奈何,又覺得有點好笑。

    他說:“你就是這麽對待你的酒店客人?我要熱毛巾,另外還需要一瓶正紅花油。”

    “酒店提供的藥膏比外麵貴十倍。”

    “沒關係,如果你去取來並且幫我推,我不介意貴一百倍。”

    杜若蘅盛怒:“酒店才沒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去買去弄你自作自受!”

    說完轉身就走,周晏持在身後提醒說:“等等,我的吹風機還需要一個新的。”

    “關我什麽事!”

    周晏持又平靜說:“房間抽屜裏應該有針線包。”

    杜若蘅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不用你管。”

    她終於摸到門把手,然後打開門迅速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杜若蘅摸走了周晏持房間裏的酒店宣傳冊,黑色的厚厚一大本擋在胸前回到辦公室。一邊咒罵混蛋混蛋一邊換襯衫,再回到大堂時汪菲菲正在跟小葉竊竊私語,見到她之後立刻端正態度,然後又在眼尖地看到她換掉的襯衫時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杜若蘅麵沉如水火氣難發。她握著的中性筆劃在與會名單上半天沒動作,直到周晏持又發過短信來:“劉叔特地給你做了你愛吃的曲奇,在我房間。”

    有與會代表新到簽字,杜若蘅的麵孔上終於又整理起笑容,手指給周晏持惡狠狠地回過去:“滾!”

    到了下午,杜若蘅奉命跟在總經理後麵,挨著拜訪與會代表中幾個重要人物。第一個便是周晏持的房間,甫一打開門,便聞到濃濃的活絡油的味道。

    周晏持穿著自帶的藏藍色睡袍,神情冷淡,對總經理熱情周到的寒暄回應寥寥。杜若蘅認識他這麽多年,其實很少見到周晏持在外麵時的樣子。他帶她出入過的場合大都輕鬆,以發小聚餐居多,那種時候他都表現得比較隨和,像個好說話的人,紆尊降貴的意味很輕微,與杜若蘅從蘇裘那裏聽說的冷血帝王有很大距離。

    因此她其實很少見到周晏持像現在這樣,帶著傲慢和清貴,與總經理之間的對話充滿了人與人的等級劃分。

    她在心裏罵了他一句仗勢欺人。

    總經理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仿佛比杜若蘅要看得開,自始至終笑容滿麵,一副渾然未察覺的樣子。他問周晏持酒店是否還有照顧不周的地方,一麵自己環顧四周檢查客房,然後目光隔著玻璃門,落在了盥洗室內被扯斷了接線的白色吹風機上。

    周晏持看過去一眼,八風不動地解釋:“剛才我不小心把它扯壞了,還沒來得及叫服務生來換。”

    總經理回過頭看杜若蘅,後者立即拿對講機和下屬接線:“黃小晚,給1407號房間的客人換一台新的吹風機。”

    周晏持突然說:“杜經理有勞。”

    杜若蘅笑得婉約又溫柔:“哪裏的話,周總客氣,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兩人把與會的幾名要員拜訪完,總經理突然說:“小杜,我記得你好像也是t城人?”

    “是的。”

    他看著她的眼神裏有探究意味:“那你跟周晏持認不認識?”

    “……周總名氣這麽大,t城應該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

    晚上杜若蘅給周緹緹打電話。小姑娘一個人跟保姆在家,帶著鼻腔跟媽媽抱怨自己害怕。

    杜若蘅每每在這種時候都心情複雜。幼時父母離婚,她離開父親是什麽滋味至今都還記得很清楚,那不是個愉快的童年經曆。現在這同樣的感受要順延到自己女兒身上。如果她沒有離婚,此時此刻一定像這世上大多數的母親那樣陪在女兒床邊哄她睡著。那個場麵會有多溫馨。本該是這樣。

    她到現在都快要忘了自己當初並不是個選擇題。她的心理醫生很早就給她進行治療,卻一直沒有療效,最後心理醫生拿她沒有辦法,很嚴肅地告訴她,她要對自己的病情有清楚的認識,照當時的趨勢走下去,最後發展成重度抑鬱也不是沒可能,那就已經是有自殺傾向的地步。

    她那些天每天晚上都夜不能寐。自己一個人在臥室裏翻來覆去。周晏持跟她吵架,從開始的忍讓到後麵的針鋒相對再到最後的徹夜不歸,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周晏持懷恨在心,很絕望地想他為什麽跟她不再是一路人。

    杜若蘅對哄小孩子其實並不在行。隻能一遍遍說緹緹乖緹緹不怕還有保姆在爸爸過兩天就回來。周緹緹在那邊漸漸有山雨欲來的大哭架勢,她有些著慌。這個孩子的到來本是一場意外,杜若蘅曾經態度激烈地跟周晏持說我不要生小孩,周晏持答應得很好,甚至說沒關係他也不是很想要,可架不住這世上確實有萬分之一的概率存在。

    周緹緹開始抽噎,杜若蘅說不哭好不好媽媽下一次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小熊芝士蛋糕。周緹緹大哭說不好我隻要爸爸媽媽。杜若蘅隻好說媽媽在這裏,可是周緹緹哭得更厲害:“我還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和媽媽!”

    很快周緹緹說出了讓她更為難的話:“爸爸說他今天會和你住在一個酒店裏,媽媽你去找爸爸,你去找爸爸!”

    “……”

    杜若蘅在原地轉了三個圈,最後跺腳離開辦公室去找周晏持。

    周晏持正架著眼鏡處理公司事務,聽到杜若蘅在外麵頻率急躁地按門鈴。他應門的同一時間她把手機塞到他手裏,抱著雙臂臉色不善:“周緹緹要求讓你聽電話。”

    杜若蘅隻想走,等他打完再回來,被周晏持眼疾手快拽進房間裏麵關上門。他一邊在電話這邊喚了聲女兒的名字,語氣溫柔到足以滴出水。

    那邊周緹緹的哭聲瞬間消掉大半,帶著抽噎問爸爸你在做什麽。

    周晏持一麵把杜若蘅拽到沙發坐下,一麵說:“在和你媽媽聊天。”

    “你們在聊什麽?”

    周晏持用單手把行李箱打開,把一盒手製曲奇餅幹拿出來,遞給杜若蘅:“在聊這些天周緹緹在家乖不乖。”

    周緹緹立刻表示自己很乖。周晏持嗯了一聲:“我也是這麽和你媽媽說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角上挑,帶著微微笑意。眉眼間全是溫柔。杜若蘅一直不能否認,周晏持比她更愛周緹緹,他對待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有所保留,可是對待女兒的時候用了十二分的心血和耐性,他的寵愛程度超出旁人對他的認知水準。

    第三章住院

    周晏持把周緹緹哄到睡著是在半小時之後。期間杜若蘅數度想走,都被周晏持的一隻手牢牢扣住。她使勁掙紮拿眼神警告,周晏持撇過臉不去看她。然後杜若蘅聽到周緹緹在那邊甜甜地叫爸爸,她在恨恨之餘一口咬上周晏持手腕,牙齒在頃刻之間穿透了皮膚肌理直達微血管層。

    不久杜若蘅就嚐到一絲鐵鏽味。周晏持手腕抖了一記,眉心皺起來低頭看她。杜若蘅趾高氣昂地瞪回去。

    周晏持匆匆掛斷電話,跟她說:“你什麽時候能改一改動不動就咬人的毛病?”

    杜若蘅心說你是人嗎你根本不算人,麵上冷淡回應:“人隻有在遇到仇敵的時候才會切換應急狀態,這是正常的反應。”

    周晏持開始揉眉心,說:“下周末我會帶緹緹去w市看她爺爺奶奶。你要不要跟著一起?”

    杜若蘅一度與周家二老相處不錯。尤其是周母,自當年見第一次麵之後便對她格外照顧。當初杜若蘅提出要跟周晏持離婚,反對的大有人在,除去周晏持本人,反對聲最激烈的便是雙方父母。尤其是周家二老,知道消息的當天就舟車勞頓從國外趕回t城,一個婉勸杜若蘅,一個則是當著杜若蘅麵就要提著拐杖揍兒子,說還不都是你在外麵沾花惹草,把小杜氣得不行了她才非說要離婚不可!

    周晏持說阿蘅要離婚的理由根本不是這個,我就算找一百個女人她都無所謂,我倆的事您跟媽別操心太過。再者說,您哪有資格教訓我這個。

    一副淡淡態度當場讓老爺子血壓飆高,脖子一仰差點沒氣倒。

    兩人最終仍是離婚。離婚後的杜若蘅攜周晏持一半的身家跑來s市,經蘇裘的推薦在景曼做客房管理。離婚後有一段時間杜若蘅跟周晏持的關係曾降至冰點,周家二老卻對她一如既往地關愛和寬容。隻感慨說是周家跟周晏持無福,才留不住杜若蘅這樣大方明理的兒媳婦。並且還打聽到了杜若蘅現在的住址,間或便托人給她寄來一些東西,有時候是雪蛤那樣的保養品,有時候則是大閘蟹那樣的當季冷鮮。

    杜若蘅對此極是慚愧,感覺無以回報。有一回忐忑問蘇裘這可該怎麽辦,蘇裘說這是好事又不是壞事你怕什麽,你逢年過節探望一下也回禮點東西過去不就結了。

    杜若蘅鄭重說總感覺二老是禮輕情意重,蘇裘連眉毛都不抬一下說省省吧否則你還能有什麽辦法,難不成你還能為了幾隻大閘蟹跟周晏持複婚哪?

    一席話讓杜若蘅無話可說。作為一個晚輩,顯示出比兩位長輩更尊敬關懷的辦法也隻有是親自拎著禮品過去探望。

    可是杜若蘅不想跟周晏持一起過去w市探望:“我有什麽好去的。”

    “老太太挺想你。上回我回去的時候她還跟我嘮叨你。”

    杜若蘅說:“我回去的時候兩位長輩從來沒提起過你。可見根本不想見你。”說完又覺得後悔,這樣無謂的賭氣話她下意識就想回敬他,可是說得多了,她自己又覺得沒什麽意思。

    於是沉默。

    她在沙發上安靜下來,有點發呆。房間裏隻他們兩個人,杜若蘅無意識坐著的姿態比以前嫻靜文雅許多,像是在公共場合。這一部分是一年多來她在酒店工作的後果。周晏持在對麵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兒,從頭到腳,一根發絲都沒放過。最後他開口:“前兩天稱周緹緹體重,十六公斤。”

    “嗯。”

    “老師說這一個多月她在幼兒園的表現不錯,很懂禮貌。跟同桌相處得也不錯,同桌是個男孩,叫習睿辰。”

    杜若蘅說:“她覺得高興就好。”

    周晏持突然說:“是不是我們現在除了周緹緹之外就不能平心靜氣地說點別的?”

    杜若蘅看他一眼,又恢複了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眼神。她麵色冷淡地往外走,這次周晏持沒有再攔她,送她到門口。等關上門,杜若蘅聽到廊道另一頭有服務生喊杜經理,對方手腳縮在一起,麵孔上害怕又委屈。

    等她走近了,這個被聘來還未一個月的新客房服務生才怯怯說:“……我把vip客人的衣服洗壞了。”

    杜若蘅一抬頭,不遠處客房門口正站著怒意勃發的客人。

    杜若蘅格外認得這個人。

    但凡酒店的住客總能分為兩種,一種是受歡迎的,一種是不受歡迎的。這位姓謝的客人顯然屬於第二種,並且曆來記錄都劣跡斑斑——挑逗客房服務生,不講衛生,口吐髒言,同其他客人爭吵,斤斤計較。簡直集各種極品性格於大成。可是與此同時他又每年都為酒店收入做不小貢獻,甚至還包括其s市分公司每年的年會都在這裏舉辦,酒店輕易不能將人拖進黑名單。

    現如今服務生將衣服幹洗誤弄成了濕洗,一整套西裝禮服都報廢,不管怎麽說這裏麵都肯定會有酒店的責任,再加上又是這麽一位難纏客人,讓杜若蘅怎能不頭痛。

    果然對方看見了她,怒火更甚:“你們酒店到底怎麽做事的?虧得還是五星級,這種小事都辦成這樣!這套禮服加起來一萬多塊誰來賠?還有你們打算讓我明天穿什麽去出席典禮?我穿著睡衣去啊?事情傳出去我看你們以後根本是不想做生意了!”

    杜若蘅千言萬語隻有道歉:“謝先生,這可能是我們的工作失誤,非常抱歉。”然後轉頭嚴肅問服務生,“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對方怒聲說:“還有什麽好說的我讓她去洗衣服結果她給我洗成這樣!”

    服務生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他昨天讓我填洗衣單我就填了,當時也沒有說明是幹洗還是濕洗……”

    “我怎麽沒告訴你了?我告訴得清清楚楚讓你去幹洗!你自己沒記住還賴在我頭上,你們酒店員工就這種素質?!”

    服務生幹脆直接哭出聲來了。

    杜若蘅在心裏歎氣,又是責任不清導致的糾紛。每回遇到這種事都讓她感到厭倦,她不喜歡同蠻不講理的客人打交道,往往會比對方更快流失掉耐心。

    在這種時候再討論洗衣單隻能讓客人自己填寫並簽字的問題,對方是肯定聽不進去的,她隻有態度更加和軟地道歉:“我們的服務生初來乍到,導致的失誤之處我們感到非常抱歉,我們會查明問題,按照酒店規定給您賠償。對於您明天出席典禮造成的不便,我們可以送來禮服冊供您挑選,不知您是否需要。另外現在天色已深,您看……”

    杜若蘅一連說了十多分鍾,對方仍然不依不饒。她好話說盡口幹舌燥,有種經驗得來的預感,這筆賠償最後一定會全數算在酒店頭上,指不定要賠償五千以上。她為此覺得脫力,除此之外還十分反感對方盯著她的越來越直勾勾的眼神。可是不管怎樣她都不能避開。這是工作,是她的職責範圍所在。

    對方突然打斷她:“你說的這些我都不能接受。我們還需要再深入談一談。走廊裏這麽吵影響不好,你進來我房間,我們好好講一講。”

    杜若蘅敏感地往後退了一步,思索合適的措辭:“既然您無法跟我達成協議,那麽我叫來酒店的副總經理來跟您談,您看如何?”

    對方不由分說,五根粗短手指已經抓住她袖子,杜若蘅掙了一下沒能掙開,驀然警鈴大作:“這是酒店,謝先生!”

    她用了力氣掙紮,終於把對方的手甩開。杜若蘅穿著高跟鞋,因而往後重重跌了一步,沒有扶穩牆壁,眼看就要摔倒,被驀然出現的兩隻手抓住胳膊強行拽起來。

    周晏持還是那身藏藍睡袍,等到杜若蘅重新站穩,不動聲色把人擋在身後。皺眉開口:“你們吵得還讓人睡不睡覺?”

    對方看到他,整個態度為之一變:“周總也在這家酒店?幸會幸會!不小心打擾了對不住對不住,進來一起喝一杯?”

    周晏持站住不動:“一件衣服而已,竟然也能吵得走廊那頭都聽見。這種低劣的事我以為寬宏大度的謝總做不出來,難道是今晚喝得多了?”

    “……”

    “聽說謝總的公司最近碰到一些銀行貸款的問題?申請批下來了嗎?”周晏持挽了挽袖口,愈發不留情麵,“要是流年不利,那就更要積德啊。”

    兩分鍾後,杜若蘅站在電梯門口,冷聲教訓還有些發抖的闖禍服務生:“這是唯一一次,不要讓我再看到有下次。回去之後把客房部服務守則一字不差背過,明天寫一份檢討書交到我辦公室。另外,如果不是幸好對方沒有追究賠償,你本來還要再扣三個月的薪水抵賬,現在我隻把你這個月的薪水扣一半。”

    小姑娘訥訥不敢回話,一聲不吭地走了。等到電梯的鏡麵裏隻剩下她一個人,杜若蘅沒有回頭,但她知道周晏持就站在不遠之外。

    以前的時候,周晏持每次幫了她忙,或大或小,總會調侃要她付出一點報酬。這已經是很古老的傳統了,幾乎從她在國外時他給她做飯就開始。那時候兩人就達成過協議,他每周來給她做一次飯,她則幫他查找一些專業資料。即使杜若蘅很多地方都不懂,他發過來的東西她很可能找得亂七八糟,但這個協議始終保持,甚至到了婚後也是如此。

    杜若蘅等著他這回又打算怎麽邀功。隔了一會兒,周晏持開口:“沒有話說?”

    杜若蘅一言不發。剛才的一幕讓她心情複雜。結果很好,處理得完美而迅速,可是如果沒有這個人出現,她也能將事情解決並且全身而退,隻是要稍微耗費一些時間。

    如果周晏持想讓她道謝,那麽她在第一時間也已經當著服務生的麵跟他道過了,禮數周到,誠懇真摯。

    杜若蘅確實覺得當前跟他無話可說。

    她等著他主動開口,做好了被提要求的準備。畢竟是幫了忙,條件隻要不過分都會答應,這是人品問題。杜若蘅這麽想。可是等了很久未見人開口。她轉過頭,廊道裏空空如也,周晏持不知什麽時候早已走了。

    杜若蘅十點多才回到家,站在陽台上被夜間涼風吹得衣袖鼓動,抿著嘴角給蘇裘撥電話。

    兩人多年好友,高中是同學,大學是鄰校,畢業後花落兩地,蘇裘一人在s市工作,十天半月便跟杜若蘅在電話裏哭訴你到底什麽時候來我這邊哪男人都不可信扔了你老公不行嘛我好孤獨好想你哎等你來了咱倆大戰三天三夜不見不散哪,結果等杜若蘅真的扔了周晏持跑來s市,蘇裘除了幫她一起找了份工作之外,尋常時候連個麵都不主動露,電話都基本不打了。

    杜若蘅為此嘲諷她嘴上一套行動一套,蘇裘說你人都來了我就有安全感了嘛見不見都無所謂的,反正到嘴的鴨子都很難飛走的。

    兩人都不是很粘人的性格,蘇裘的觀念甚至比杜若蘅更利落。她任職一家外企的中層管理人員,天天高跟鞋健步如飛腳不沾地,本質上對男人持悲觀態度,連看一眼都沒時間。

    離婚後杜若蘅能從陰影裏走出來,有一大半要歸功在蘇裘身上。

    那邊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蘇裘還在加班,語氣透著疲憊。聽完杜若蘅的訴說,隨便哦了一聲。

    杜若蘅不滿,說你哦一聲幾個意思啊我說這麽多就值你一個哦啊?

    蘇裘說那你還想讓我怎樣,你要知道你曾經對他可是足夠厚道,恐婚恐成那樣後來不也結了,結婚以後家務活家屬活說不做不也照做了,誰配誰憑什麽白白做這些啊,他有工作你沒工作啊?他在外麵忙你除了你的工作以外還在後麵幫他忙呢,為了這個你少了多少朋友多少交際?還有,誰說過誓死不生小孩啦?你忘了你生小孩的時候大出血是因為什麽啦?弄成這樣最後不也生了個小孩給他玩嗎?你做這麽多他本來就該對你這麽和顏悅色好不好,否則周晏持連衣冠禽獸都不算根本就是具行屍走肉。

    杜若蘅隔了半天才說,哦。

    她心情很差地去給自己做宵夜。進了廚房才想起來今天又忘記買食用油和麵粉,打開流理台底下的櫃子,裏麵果然空空如也。

    她心情更是差。幹脆去了客廳的跑步機上跑步。

    離婚後杜若蘅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習慣自己單獨一個人生活。包括缺乏安全感,睡覺淺眠半夜驚醒,不敢開窗,連出門都有懷疑自己是否鎖好門的強迫症。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不便。比如從此以後需要自己一個人踩著梯子去換天花板上的燈管,一個人在家讓陌生人進來修理下水管道,一個人去超市買十公斤重的食用油和麵粉,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彎腰把它們弄進車子裏,再一個人開車回來弄上樓拎回家。每次做完這些,都要喘上好一會兒氣。

    這種時候便不可避免地出現心理落差感。杜若蘅花了一些時間和精力來消化掉這段情緒,在這其中,蘇裘起了很大的引導作用。

    蘇裘是個越來越堅定的不婚主義者。她對杜若蘅說,一個人跟兩個人,不管哪種方式都要付出代價。男人之於女人的作用,充其量也就那些,寵物一樣的溫暖和安全感,適時地做個開瓶器跟換燈管的搭橋梯,以及還有一些安慰,金錢和勞力。擱以前這些的確都得從男人那裏汲取,但是現在你都能用其他東西或者是你自己來代替。你聽說過經濟學裏的替代品嗎?替代品越多,一樣東西的價值也就越一落千丈。所以女人覺得這個社會上的男人越來越沒用其實是有原因的。

    然後她又跟杜若蘅這麽洗腦:“離婚不是末日,讓消沉把自己淹死才是末日。”

    蘇裘在杜若蘅離婚後來到s市的當天帶她去了美容院,次日又拖著杜若蘅去辦了健身卡。最後兩人在s市高塔的旋轉餐廳窗邊吃飯,蘇裘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心疼說為了慶賀你重獲新生,這頓飯可花了我大半年積蓄啊你知道嗎。

    杜若蘅做了個愧疚的表情說那太不好意思了,要麽這頓飯我請吧但我要你身上穿著的香奈兒這層皮。

    杜若蘅在跑步機上呆了半個小時。深秋的夜風拂過紗窗,撫在人背上的時候很是舒爽。杜若蘅把自己折騰到筋疲力盡才去睡覺,原本以為會睡得香甜,哪知道做了噩夢。

    夢裏她跟周晏持爭吵,在她還沒有提離婚這回事之前的場麵。周晏持說:“實話不實話有什麽要緊的,反正你聽與不聽都不能改變後果。就不能想開一點,別耍脾氣?事事打聽事事報備你當我天天就釣魚打球那麽點事情?你以前不這樣,什麽時候也變成這種人了?”

    杜若蘅在睡夢裏狠狠踢了他一腳。總算解了吵架當天她發愣呆住沒來得及實施暴力的鬱結之氣。

    到了第二天早上,杜若蘅榮幸發燒。

    她一口氣睡到九點,錯過晨會,康宸打來電話問候她才醒過來。頭昏腦漲地想應當是夜裏吹風吹多了的後果。康宸在那頭問:“你現在在哪兒?”

    杜若蘅說自己還在家,並請他幫忙請發燒的病假。

    康宸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怎麽弄成發燒了?你現在在家嗎?我過去送你去醫院。”

    杜若蘅捂著正在發汗的額頭說:“我打車去就可以了。”

    “這種時候不要強撐。一個人發燒的時候做事很不安全,你收拾一下,我去接你。”

    杜若蘅報了地址。康宸請她等十五分鍾。一刻鍾之後果然聽見人按門鈴。她把康宸讓進來,眯著眼道謝,然後喃喃說我從酒店到家最快也要二十分鍾哎,你是怎麽做到的教教我,日後早上就是多睡五分鍾懶覺都好啊。

    康宸哭笑不得,說行了都不用測體溫了你這都燒糊塗了。

    杜若蘅反應慢兩拍,隻聽出話裏的幾個字,然後說我都測好了三十八度九。

    康宸把她的帽子和圍巾裹得愈發緊實,笑得眼尾上彎,說好我知道了咱們現在就去醫院。

    到了醫院掛號問診輸液,杜若蘅清醒了沒一會兒就又沉沉睡過去。中間被蘇裘的電話吵醒,說她人在景曼附近,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杜若蘅有氣無力回我發燒呢吃不了,蘇裘轉而立刻問醫院在哪她馬上過來。

    杜若蘅掛了電話又睡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不知今夕何夕,輸液的手幾根手指正給人輕輕握住,對方掌心溫暖,讓她在迷糊意識裏覺得舒適,便勾勒下小指,很快手就被人鬆開,小心地放進被單下麵。

    杜若蘅慢慢睜眼,旁邊的人即使坐在椅子上也依舊看得出身形修長,穿一件深色風衣淺色襯衫,左手食指上勾著車鑰匙圈,上麵一對銀色翅膀。再往上,便看到一張麵孔,沒什麽表情的模樣,但下頜線條行雲流水,眉眼間熟悉而深邃。

    杜若蘅反應還有些遲鈍,沙啞著聲音問:“怎麽你會在這裏?康宸呢,他回酒店去了嗎?”

    周晏持一時沒做聲。隔了片刻,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你連發燒都知道怎麽讓人不舒坦。”

    杜若蘅的意識慢慢回籠,態度變得不冷不熱:“你連病人都不放過想吵架的?”

    周晏持索性直接不回話。天知道這會兒杜若蘅的理論都是些什麽理論。看她撐著手臂想坐起來,便起身幫她把枕頭豎好。

    兩人互相沉默了一會兒,周晏持開口:“怎麽會發燒的?昨天還好好的。”

    杜若蘅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又垂下去,那個樣子根本就是不想要回答。

    周晏持又說:“早飯吃了沒有,現在餓不餓?”

    實話來說杜若蘅的確有些發餓,她空著肚子輸液一個上午,現在隻想喝熱粥,可是這種話早已不習慣跟周晏持說。於是臉色愈發不好看,眉毛也皺起來,隻恨不得周晏持能看懂她的表情立刻走。

    果然周晏持隨著她的意念站了起來。可是他的話卻是:“你想吃點什麽,熱粥好不好?”

    “你煩不煩啊?”

    周晏持看一眼還在滴液的吊瓶,車鑰匙在手上轉了一圈:“我去買份熱粥。時間來回應當夠,如果我沒回來,就按床邊鈴叫護士來。”

    杜若蘅眉毛皺得更加緊:“你廢話怎麽這麽多,你幹脆直接走了不要回來了行不行?”

    周晏持不理會她的話,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康宸拎著隻淺藍色保溫桶出現在病房門口。

    康宸的目光依次落在裏麵兩個人身上,眉毛輕輕往上一挑。先是跟周晏持點了個頭,然後對杜若蘅笑了笑:“我想你一覺醒來肯定要餓,就去外麵買了份粥回來,溫度應該還好。既然你醒了,那不如現在趁熱吃?”

    康宸把粥盛好放在杜若蘅麵前,後者說了幾遍感謝勞煩的話。以己推人,她的確覺得很麻煩他,因而言辭懇切態度真誠。康宸笑而不答,隻是把勺子遞給她:“裏麵加了點豆豉,你嚐嚐看是不是合口味。”

    杜若蘅嚐了一口,點頭誇獎:“味道很好。”

    “那就好。”康宸又招呼周晏持,“周先生吃早餐了沒有?這粥還有不少,一起吃一點?”

    周晏持神色冷淡:“多謝,不用。”

    三個人同處一室,莫名多了點尷尬意味。杜若蘅避開輸液的手小心喝粥一言不發,康宸倒是神色輕鬆,問周晏持:“周先生怎麽會知道杜經理生病住院的?”

    杜若蘅在心裏默默評價康宸這個問題問得不好。周晏持一直都是個惜字如金的人,除此之外做事還習慣了隨性而為,根本就懶得告知旁人行蹤和來龍去脈,從他跟她以前的吵架就能知道。再加上周晏持一副傲慢性格,康宸這麽問他說不定連個麵子都不會給。

    果然周晏持未予回答。連眼神都不挑一個。

    康宸收拾了碗勺之後便提出告辭,臨走前告訴杜若蘅他幫她請了一天的假,如果另外有別的事再給他打電話。

    杜若蘅躺在病床上閉目養神,周晏持在窗邊與秘書張雅然通過電話交談。聲音雖然壓低,但房間裏安靜,還是可以隱約聽得見。

    有時候杜若蘅會很奇怪周晏持那些亂七八糟的行為方式,甚至簡直他整個人的設定都跟她杜若蘅多年來的觀念有衝突。比如說,不管多機密重要的事務他都不會避諱著她,但與此同時,他又懶得事事與她溝通報備。有時候杜若蘅問一問,他一般都會說操心太多容易傷神,總之到最後還是不會報備。

    除此之外,不可否認周晏持對待她一直都是極好,他很少對什麽人上過心,杜若蘅無疑是其中的一個。不管婚前婚後,周晏持待她的方式都令周圍知情人相當羨慕,可與此同時,他又在外麵給她養著一二三頂若幹綠帽小情人。

    多麽矛盾的組合體,矛盾到杜若蘅有時候都想扒開周晏持的腦袋看裏麵住沒住了兩個人。

    蘇裘在得知周晏持婚後不忠的行為之後,進行評價,說這簡直是太正常的社會現象。有相當數量的現代男人都有這麽一個夢想,對妻子深愛,對情人嚐鮮,養情人和寵老婆都是一樣的天經地義,隻不過有些人權錢所限無法達成罷了。如果親口問問這些人,他們指不定還會這麽回答你——哎呀壓力大麽,又不忍心讓你分擔,隻好偶爾找一找別人,但我的心和情意都始終牢牢在你這裏,這難道還不夠?

    杜若蘅當時隻有無言慨歎。

    張雅然在電話裏把公事說完了,跟著開始說私事:“藍玉柔藍小姐今天掛電話,說東城區新開了一家餐廳,問您最近是否有空閑與她一起去那裏吃飯。”

    周晏持說:“沒空。”

    “還有張如如小姐……”

    杜若蘅忽然覺得悶,出聲指揮周晏持:“開窗戶。”

    周晏持看她一眼,把手機按在肩窩處:“發燒呢開什麽窗戶。”

    “你究竟開不開?”

    周晏持對張雅然匆匆說了幾句就將電話掛斷,走到床邊要試額頭溫度,被杜若蘅擰著眉毛躲開。她開始趕人:“你怎麽還不走?”

    周晏持瞅她一眼:“我走了你怎麽辦,一會兒誰送你回家?”

    杜若蘅的語調徹底漠然下去:“我不是非你不可。”

    她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門口一聲清咳。蘇裘走進來,臉上掛著笑:“我還以為若蘅是孤家寡人一個我才過來的,沒想到您也在,早知道我就不用來了嘛。”

    蘇裘與杜若蘅關係很好,間接著就與周晏持的相處也有一些。蘇裘曾是杜若蘅的伴娘,後來工作也受到周晏持的一些照拂。事實證明周晏持的影響力深遠,即使蘇裘的工作遠在s市,周晏持簡單的一句話也足以令她順利地選擇了一個合適自己的部門並在裏麵如魚得水。

    蘇裘確認了點滴已經是最後一瓶,問一會兒要不要帶杜若蘅回家。杜若蘅說行啊正好同事從法國帶來的化妝品我放在家裏還沒來得及給你,周晏持在一邊淡淡插進來:“我送她回去。”

    說完他往外走去叫護士來拔針頭,蘇裘張了張口,終於露出一副見到鬼的表情:“他怎麽會在這兒?你倆昨天晚上舊夢重溫上床著涼了不成?”

    杜若蘅說滾,蘇裘還要調侃兩句,周晏持走進來,她轉而改口:“周總認不認得藍玉柔這個明星?”

    周晏持停下動作看她。

    杜若蘅又開始在被子底下掐蘇裘大腿,蘇裘恍若不聞,隻笑著說:“認得的話給我要個簽名行嗎?我有個小外甥女最近很迷她。”

    蘇裘呆了沒多久便離開,到頭來還是周晏持送杜若蘅回的家。中途車子在超市前麵停了一會兒,離開又回來的時候周晏持手裏拎了滿滿的東西。除了肉蛋水果跟蔬菜,杜若蘅還看見了食用油跟麵粉:“你買這些幹什麽?”

    “你家裏這些東西應該都空了。”

    “我家裏這些東西都滿得很。”

    “那就打個賭。”他平心靜氣,“賭輸了跟著我和周緹緹一起去w市看二老。”

    杜若蘅斜眼瞪著他。

    到了家周晏持就開始操持家務,先是蒸蛋羹,又趁著空當掃地拖地板。杜若蘅趴在床上看他挽起袖子在臥室門前來來回回,彎著腰做清潔的樣子有種遙遠的熟悉。

    多年之前在國外,杜若蘅還和蘇裘不熟悉的時候,過聖誕節,周晏持也是這樣過來幫她打掃衛生。本來最初隻是開玩笑打賭他賭輸了的後果,後來杜若蘅耍賴撒嬌一起上,周晏持每周一次的清掃就跟著做飯一樣成了習慣。

    時間久了,杜若蘅倚在窗邊,一邊挖著冰淇淋杯,一邊在心裏讚歎,不得了,這個男人穿著粉紅圍裙戴著塑膠手套擦地板的模樣居然都這麽帥。

    多遙遠的事了。已經輕易想不起來。

    周晏持把做好的蛋羹端進臥室,接著開始準備洗衣服。杜若蘅在國外生活的那幾年把他生生磨成家務五項全能,做飯刷碗洗衣收納拖地板無一不精,連哪種洗衣粉更不傷手都清清楚楚。盡管回國之後再也沒做過,但如今重操舊業,以事實言明技術也還算熟練。

    杜若蘅眼看著他把洗衣筐裏的衣服一一分類,然後丟進陽台的洗衣機。周晏持在設定自動洗衣定時的時候不太熟練,畢竟多年前他給她洗衣服的時候還沒這項智能。

    杜若蘅連話都不想說了。反正不管她說什麽都阻止不了,索性就由著他去。

    把房間打掃一新是在一個小時之後。客廳的電視在放映赫本的黑白電影,杜若蘅吞完藥片窩在沙發裏,感冒讓她昏昏欲睡,懶得再費力阻止周晏持在一旁削蘋果。

    周晏持的手指修長柔韌,單單做起這個動作來都跟藝術一樣。然後他把蘋果塊捏著湊近她嘴邊,看她咬進嘴裏咽下去,才說:“我一會兒開會要走,如果再發燒及時給我打電話。”

    杜若蘅翻了個身,仍然懶得理會他。周晏持在她背後同她說了幾句話,一直得不到回應,再後麵就漸漸找不到什麽話題。

    他在背後給她掖好被角,聽到她漸漸清淺平勻的呼吸,不再跟她搭話。又過了二十分鍾,閉目假寐的杜若蘅終於聽到他起身的聲響。然後腳步聲漸漸離開,門也被輕輕關上。聲音都再輕不過。

    杜若蘅睜開眼,麵色複雜地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兒重新閉上眼,這次終於真正睡了過去。

    第四章現實

    夜間八點,大樓裏的人都已走光,隻有張雅然還坐在秘書辦公室裏,盡職盡責地給藍玉柔和張如如撥電話。

    秘書室裏幾個人經常拿周晏持的私生活打牙祭,另外還八卦過周晏持在這方麵的喜好特點。這位上司從外貌到手腕再到私下令人顛倒錯亂的三觀,從來不乏精彩圈點的地方,張雅然從進來這座總部大樓伊始就聽說過周晏持的花邊新聞,到現在一直沒有間斷過。但與周晏持傳過緋聞的對象卻從環肥到燕瘦各有不同,除了都是美人之外便再沒有什麽相似的地方。

    二秘以前有次往老板辦公室端茶送水,恰好杜若蘅也在,便聽見這位很少露麵,極為氣質嫻靜的周太太端莊坐在沙發上,似笑非笑調侃周晏持,說他隻要好看,就來者不拒,是個無所不收的雜食動物。

    這四個字簡直道出了秘書室所有人的心聲。順便也傳出了風聲,周先生與周太太神仙眷侶相處有方,周太太對周先生在外流連的事實早有耳聞,隻是穩坐釣魚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後來不知從誰那裏改了傳言,說周太太性格懦弱無爭,尤其是杜家破敗後對周先生夜不歸宿的事實更是無力管製,兩人夫妻情分早已名存實亡。

    這謠言傳得有點離譜。事實上周晏持人在t城的時候從未夜不歸宿。鶯鶯燕燕的一麵他有,居家好丈夫的一麵他照樣有。這兩者他都做到了臻於極致,並且涇渭分明。以至於秘書團集體感慨,說老板不愧是神武全能,不止在商場方麵是個天才。

    但不管怎麽說,這謠言卻比真相傳播廣泛得多。

    藍玉柔很快接聽了電話,她還在片場,拍夜戲很勞累但還是不敢怠慢,禮數周到地跟張雅然問候。張雅然原話轉達了周晏持的意思,藍玉柔表示沒有異議。然後她想了想,問:“我聽說周總還有個小女兒,叫周緹緹對不對?”

    張雅然謹慎回答:“藍小姐,我沒有權利告知周先生的私事。”

    藍玉柔輕輕柔柔地說:“我隻是有個朋友想找個可愛漂亮的小女孩拍支平麵廣告,不知道周總有沒有這方麵意願。”

    張雅然陳述事實:“按照周總保護家人隱私的慣例,他是不會同意的。”

    藍玉柔笑了笑:“聽說周緹緹好像最近讀了幼兒園小班是不是,我能不能代為去接周緹緹放學呢?”

    張雅然這一次放重了語氣:“藍小姐,緹緹是條高壓線,你真的打算碰一碰?”

    藍玉柔靜了一下,仍是笑:“我隻是隨便問一問,張秘書不要緊張。”

    張雅然結束通話,又給張如如掛電話。這次更是簡短,隻說周晏持近期沒有時間,以後再與您聯係。這是她用的慣常托辭,以後的意思便是無限期。然後她將一天整理好的文件抱到老板辦公室,分門別類等待周晏持回來審閱。周晏持的辦公桌上擺放簡潔利落,唯一與辦公無關的東西便是一隻相框,裏麵一張一家三口的相片。他的前妻杜若蘅小姐在上麵笑得極為溫柔美麗。

    第二天景曼花園酒店的晨會上,總經理突然宣布了要請全體管理層聚餐的事。

    按慣例來說總經理平常沒什麽這心情,聚餐這回事一般也隻在年底的時候才會有一次,讓杜若蘅等人麵麵相覷。緊接著便又聽到他宣布:“我已經跟總部溝通達成一致意見,等辦理完工作交接,我會辭去總經理的職務。”

    會議室裏一片嘩然。隻有康宸一人慢吞吞喝了口水含笑不言。

    辭職消息很快不脛而走,迅速傳到前台跟後勤。中午吃飯的時候所有中級管理層都繞著員工餐廳走,唯獨杜若蘅莽莽撞撞像隻小白兔一樣闖了進去,於是幾乎立刻就被餓虎撲食,汪菲菲緊緊抓著她的肩膀不鬆手:“若蘅姐,聽說總經理是被迫辭職的?據說是高層權力交割的犧牲品?是不是這樣啊?”

    杜若蘅啼笑皆非:“你當拍陰謀劇呢這麽會猜?”

    “沒準就是真的呢。你不知道今天上午所有人都無心工作在說這個。”汪菲菲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而且還有人說下一任總經理不是別人就是我們康宸康經理!”

    “……”

    “本來不就有人傳言他是哪裏離家出走的貴公子麽,前兩天有人破解說康經理是我們集團某位高管的二公子,跟董事會的經營理念有衝突才跑下來體驗民間疾苦的。昨天晚上還有人看見康經理出入酒店房間跟來自t城的客人交談。你知道啊我們總部就在t城的!”汪菲菲越說越激動,“據說本來總經理都沒想過要這麽早退休的,實質上是被上麵人排擠走的!”

    杜若蘅小心地把蝦肉從殼子裏拖出來,避免汁水濺到衣裙上:“哦。”

    汪菲菲大失所望:“你就這麽個反應啊?我說了這麽多你得拿消息來交換嘛,你看都有這麽多人看著你呢。”

    杜若蘅一臉遺憾地說可惜我什麽都不知道啊怎麽辦,有人單手端著餐盤挨著她坐下來,笑眯眯地問:“聊什麽呢這麽有興致。”

    汪菲菲眉飛色舞正要再講一遍,這可是今天上午的最大新聞,實在勁爆,她已經忍不住對不同的人重複了不下十遍。可等看清楚來人,又默默閉嘴了。杜若蘅等冷場了之後才頭也不抬說:“在說你。你怎麽也過來吃了?”

    康宸一臉憐憫:“本來我是不想過來的。可是在門口看你一個人被圍攻又覺得挺可憐,就過來看看。”

    “……”

    康宸笑著問:“究竟說了些什麽?繼續啊,我聽著呢。”

    杜若蘅等吃得差不多了,擦了擦嘴角,開口:“說你原本是集團高管二公子,馬上就要接任總經理的位置。他們問我是不是真的。”

    康宸哦了一聲:“那要是真的,大家想怎樣呢?”

    按照康宸平常滴水不漏的行事方式,這種回答就已經相當於一半的默認。汪菲菲眼睛滾圓合不攏嘴,整個員工餐廳刹那靜寂,眼珠子齊刷刷全盯在康宸後背上。

    隻有杜若蘅相對平靜:“其實大家想的都比較現實,就是你如果真接替了,會給員工漲工資麽?”

    康宸嘴角含笑地提條件:“酒店今年營業額仍然全市第一的話,漲年終獎可以考慮。”

    汪菲菲終於回過神來,低聲嘀咕一句:“果然職位一換態度立刻就變,天下老板一般黑。”

    “汪菲菲你在說什麽?”

    被點名的人立刻擺出甜美笑臉:“我就想問康經理,年終獎給漲到什麽地步呢?發半年薪水行嗎?”

    康宸撐著下巴似笑非笑:“你當是酒店裁員的遣散費,要給那麽多?”

    等兩人出了員工餐廳,康宸一副欲言又止態度。他這個表情實在很少有,杜若蘅等了一會兒,聽到他說:“我沒有故意想隱瞞的意思。”

    “我知道。”

    “我總不能見到人就跟人家說,嗨你好,其實是某某家的二兒子,跟老頭子意見不合被趕出來了,不過總歸是要回去的——這不太像話吧?”

    杜若蘅嗯了一聲:“了解。”

    康宸瞧了瞧她,忽然說:“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也不算早。”

    “什麽時候?”

    “你提示說你本家在t城那天。算一算也就比現在提早了十天。”杜若蘅笑容溫婉,“你要相信,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好。”

    景曼負責承辦的論壇會議在次日的上午結束。前一晚照例是與會代表聚餐,紅白酒是席間必定少不了的東西。到了中午十二點杜若蘅確認已辦理完離店手續的與會代表名單,汪菲菲在電話裏語意深長地告訴她:“隻剩下1407號房間的客人還沒有退房。因為客人特殊,服務生也不敢貿然去催。”

    到了下午兩點的時候她再詢問,汪菲菲還是原樣的語氣告訴她:“1407號房間還沒有退房。”

    杜若蘅掛了電話去十四層,在心裏說她隻是本著對酒店對客人負責的態度。周晏持但凡紅白酒摻雜喝就會很不舒服,臉色蒼白得厲害,有時候可以因此睡上一整個白天。

    她輕敲了房門無人回應,一記皺眉之後直接刷卡開門。

    房間裏麵沒有一絲酒氣,窗戶打開,紗一樣的鏤花窗簾搖曳般飄蕩。周晏持正坐在沙發裏出神,幾個手指關節抵在額角。聽見聲響,帶著幾分詫異地回過頭來。

    “……”杜若蘅突然覺得站在當場的自己有點傻。

    她在周晏持的眼神底下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總不能解釋說,我怕你死掉了都沒人發現所以特地來看一看吧?

    周晏持總算先開口:“有事?”

    杜若蘅硬邦邦回應:“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前台說你還沒有退房。”

    “稍等,馬上。”

    杜若蘅一言不發往外走,周晏持又把她叫住。這回他叫了一個久違的名字,他叫她“蘅蘅”。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叫她。她不準。每次他喊出這兩個字,她必定會跟他翻臉,可能性百分之百。

    杜若蘅身體一僵,半晌才轉過頭來。周晏持看著她的眼神複雜,但語氣還算溫柔:“你要是想的話,讓緹緹以後跟你一起生活好不好?我知道你舍不得她。”

    半晌杜若蘅才找回聲音:“你這是什麽意思?”

    周晏持很平靜:“沒什麽其他意思。如果你想,就由你來撫養她。”

    杜若蘅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周晏持有多疼愛周緹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真正是含在嘴裏都怕化了的鞍前馬後。讓周晏持割讓這麽個寶貝無異於在挖他心肝,杜若蘅根本不能相信他的話:“你想做什麽?”

    她的眼神很警惕,直覺就是他有什麽陰謀。這種不信任讓周晏持微微皺眉:“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我在認真跟你商量這件事。”

    “你是說真的?”

    周晏持揉著眉心無奈點頭。

    可杜若蘅還是摸不清他在想什麽,這讓她不得不猶豫著問出口:“你是不是,得了什麽絕症?”

    “沒有。”

    “你覺得周緹緹太粘人了打擾了你跟人約會的時間?”

    “壓根沒有這回事。”

    “那就是覺得周緹緹太吵鬧了打擾了你跟人約會的時間?”

    “你不要再猜下去了。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

    “那你究竟想做什麽?”

    周晏持使勁揉眉心,解釋不是他擅長的領域,他停頓了小片刻,才把話說出來,有些不熟練的緩慢:“我隻是覺得,你對我有誤會。我們需要消除這一點。”

    杜若蘅有些聽懂了,聽懂的一瞬間她想笑,又笑不出來:“你以為我怨恨的是這個?”

    周晏持不置可否:“你不想說,那麽我隻有一步步摸索。”

    杜若蘅突然嗤笑一聲,目光漠然地看著他。周晏持格外受不了她這種眼神,這甚至不是嫌棄和不耐煩同等程度的眼神,意味更深一層,她是想讓他立刻消失。

    兩人認識已有十年。周晏持體驗過她熱情時的態度,那時杜若蘅能軟成一團水,把人哄到心花怒放。這是杜若蘅的本事,她想要費心思討好一個人,對方一定招架不住。因而周晏持也就格外能對比她放棄的時候,可以冷血無情到什麽地步。

    就像是水凍成了冰,劍鋒一樣的形狀,然後她對著他心口利落地紮了進去。

    兩人能達成離婚源自周晏持那晚爭執之下情急的脫口而出,再然後兩人甚至都還沒好好坐下來談一談這些年的感情,就已經完成了財產分割與離婚簽字,杜若蘅馬不停蹄離開t市來到s城,不帶絲毫留戀的態度隻差恨不能兩人能陰陽相隔。她其實根本沒想過破鏡重圓這回事,之前的情分一筆勾銷,巴不得他離她千裏之外。不想放棄的隻有周晏持單方麵,糾纏的自然也隻有周晏持一個人。

    杜若蘅離開t城的當晚,周晏持坐在周緹緹的小床邊待了一夜。

    他很難容忍兩人這樣虎頭蛇尾的結局。他認為自己沒杜若蘅那麽心狠,能在短暫時間裏就把他從她的生活中生生剝離掉。離婚已經是他做過的決定裏麵最後悔的一件事,他不能再因為一時憤怒而做下相同錯事。

    隔了許久,周晏持才重新開口:“離婚後你的那部分財產你分文沒有動過。”

    杜若蘅仍是不予回應的態度。他試圖去握她的手,被她嫌惡一樣迅速躲開。這個動作讓周晏持的眼神沉了沉,但杜若蘅才不想在意他的心情,她很清楚地指了指房間門口。

    周晏持緩緩吐出一口氣:“我這就走。”

    等他走到門口,杜若蘅又說了句等等,她的目光難得主動對上他。然後她笑了笑,聲音很溫軟,話語卻像一把把刀鋒插過來:“實話不實話有什麽要緊的,反正你聽與不聽都不能改變後果。就不能想開一點,別耍脾氣?事事打聽事事報備你當我天天就釣魚打球那麽點事情?你以前不這樣,什麽時候也變成這種人了?”

    等說完了,她連眼角都滲著嘲諷:“熟悉嗎?還記不記得這些話?原封不動送還給你。”

    周晏持釘在當場,隔了不知多久才找回聲音,問得低沉緩慢:“你恨我?”

    “你想聽實話?”杜若蘅點點頭,幹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恨。”

    張雅然親自到機場給老板接機,在看到周晏持從vip通道出來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時隔三天不見,她差點就不敢認人。周晏持的臉色是戴著墨鏡都擋不住的蒼白,嘴唇肅殺成一條直線,又身形瘦削穿著黑色風衣,整個人所散發的生人勿近氣息,成功地令其方圓五米之內都無人敢靠近。

    甚至周晏持是一個人流暢地走完整條vip通道,後麵有個女子一直等他完全通過去了,才敢顫顫巍巍地接著走過來。

    張雅然在心裏叫了一聲苦,一麵趕緊小跑上去,禮貌問候自家老板,然後小心翼翼問:“您是先回家還是公司?”然後在心裏說他肯定不想拿這幅樣子給寶貝女兒看。

    果然周晏持冷冷說了兩個字:“公司。”

    車子在機場路上風馳電掣,張雅然急於把老板的怨氣回公司與其他員工一起負擔,她不想像先烈那樣,一個人光榮堵住整個碉堡,沒人會記住她的犧牲的。可是不一會兒便聽到周晏持冷冷開口:“車子開這麽快做什麽,你當這是救護車?”

    張雅然說:“……”

    周晏持一向脾氣不好,但絕少殺氣蒸騰到這一地步。張雅然琢磨著是不是前妻給他受了氣,又覺得以這對前夫妻的日常秉性,應該隻有周晏持給人氣受的份。她放慢了車速,想了想,壯著膽子詢問:“您又白酒紅酒混著喝了?”否則沒道理臉色白成這樣啊。

    周晏持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隔著墨鏡都讓人感受得到強烈鄙視。

    張雅然冷汗滑下額頭,硬著頭皮把話頭接下去:“康老又給您打電話了?”

    周晏持忽然冷冷說:“張雅然,你是不是還沒有男朋友?”

    “啊?”

    周晏持沒好氣:“以你這種豬腦子,有個男朋友還不把對方活活氣死?”

    “……”

    張秘書在心裏嚎啕大哭,心說你一個婚姻失敗的花心老男人這麽詛咒我一個未婚少女你是想怎樣啊你有資格嗎!

    周晏持回到公司,將整個大樓折騰到人仰馬翻,到了傍晚終於令這位老板麵色稍緩。張雅然把一堆批得驚心動魄的文件抱出去,離開辦公室前周晏持揉了揉眉心,吩咐她:“打電話給藍玉柔,今天晚上跟她吃飯。”

    藍玉柔接到電話的時候有點意外。她知道周晏持今天回t城,可是沒指望能第一時間看見他。但她仍然很快就精心盛妝了一番,穿著輕薄美麗的晚禮服站在台階上等。室外有點冷,雖有皮草禦寒,她還是瑟瑟發抖,等了二十多分鍾,終於看見周晏持那輛熟悉的黑色車子緩緩滑過來。

    藍玉柔進了車子,可周晏持沒跟她打招呼。對她甜美的笑容也冷淡以對。很明顯能看出他興致不高,藍玉柔很快識趣地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仍然有些冷,打了個噴嚏,周晏持終於有點回過神來的意思,順手按開了暖風。

    他跟她說:“那家新開的餐廳在哪裏?你指路。”

    對於藍玉柔來說,周晏持是少有的讓她一見傾心的對象。

    要讓這位年紀輕輕便拿了最佳女主角大獎的影後一見傾心,總有些不言自明的條件。而周晏持將這些條件符合得很好。他單身,年輕,長相英俊,家世很好而又為人低調。同樣重要的是,他對她們的曖昧持模棱兩可的態度,既不歡迎,也不推拒。和這樣的人交流總是要相對輕鬆一些。前段時間藍玉柔在娛樂公司的酒會上遇見他,他是唯一的受邀嘉賓,藍玉柔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心髒便咚咚直跳,而她也很幸運,沒有費多大力氣便拿到了他的手機號碼。

    兩天後她鼓起勇氣給他撥電話,張雅然接待了她,再後來不久她通知她,說老板有時間,可以與藍小姐一同進餐。

    今天晚上是藍玉柔跟周晏持第二次單獨吃飯。當然新開的餐廳隻是借口,席間交流彼此愛好推進好感度才是關鍵。可是今天周晏持顯然沒有心情多說話,他吃得也很少,並且始終臉色不佳。藍玉柔打起笑臉,試圖講他感興趣的一些事:“常聽人說起,您有個十分可愛的小女兒是嗎?”

    周晏持一直心不在焉,聞言終於看了她一眼:“聽誰說起的?”

    藍玉柔揣摩不到他的心思,忐忑著說:“當時酒會上有人這麽說。還說您一直疼愛有加。”

    片刻後周晏持才嗯了一聲,掩過話題:“吃飯的時候不說這個。”

    藍玉柔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不懂周晏持的意思,同時想到了張雅然提過的高壓線,為自己是否說錯了話而感到不安。

    餐廳裏的氣氛很沉悶。藍玉柔提出開瓶紅酒,周晏持拿開車的理由拒絕了她。之後周晏持開車送她回家,車子停在樓下,藍玉柔下了車沒有立即上樓,她用溫柔到足以滴水的語氣詢問周晏持是否上樓去坐一坐。

    她說這話的時候微微彎下腰,頭發垂下來掩映住小半邊麵頰。長長的眼睫微顫,紅唇咬住一點,有些羞澀的模樣。

    周晏持看了她一會兒。席間那麽長的時間他都沒有看她,可現在他瞧著她,很長久都不說話。他在沉思,藍玉柔一動不敢動。

    過了一會兒,周晏持將車子停在了樓下。

    兩人上樓,一前一後,不過半步之遙的間距。周晏持隻要微微一抬手,便可以夠得著她的腰肢。藍玉柔走在前麵,她不知道周晏持在身後是什麽表情。終於到了門口,她鎮定心神開鎖,房間內昏暗,開關就在門關旁邊,可她沒有開燈的打算。

    門被關上,連走廊的光線都消失,隻有落地窗透進來的盈盈月光。藍玉柔有些不確定地去握周晏持的手,從指尖的觸碰開始。

    他沒有動。這意味著他不拒絕。

    她便更加有了底氣,接著便是占據掌心和手腕。

    藍玉柔這些天在工作之餘打聽與周晏持有關的事,有人告訴她,這個男人看似大方,實則可恨。他表麵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內裏卻無所顧忌倜儻風流,但再接觸下去,才會發現他相當涼薄傲慢冷血無情。

    藍玉柔對這樣的評價並不能十分理解,但她認為,她隻需要知道今天晚上即將要發生的事就夠了。她本沒想到第一眼見到時待人極為冷漠疏遠的周晏持有這麽容易就擺平,她是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的,然而結局是遠超出她預料的驚喜。

    藍玉柔的手指摸索著攀上去,終於碰到他的下巴,然後是鼻梁和眼角。她雙手捧住他的臉,頭顱微微後仰,姿態優柔,有如獻祭。她的吐息有些發燙,等著他拽下她禮服的拉鏈。

    可是她等了很久都沒有動作。營造出的氣氛慢慢變得尷尬,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收場。黑暗裏她漸漸臉紅到耳根,羞愧和一絲惱怒讓她別開臉,狠狠咬了咬下嘴唇。

    下一刻她突然被周晏持抓住了一隻手腕,接著他的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一張麵孔在黑暗裏緩緩挨近,藍玉柔下意識閉上眼。不知隔了多久,她還沒有感受到他的吐息,周晏持的電話鈴聲毫無預兆地打破了一室曖昧風光。

    藍玉柔很快被鬆開,來電人是周緹緹,僅憑手機鈴聲就能分辨。藍玉柔聽見周晏持在電話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態度,他柔聲回應女兒的質問,聲線低沉迷人,哄著女兒說爸爸很快就回家。周緹緹不滿地說你的很快有多快啊,周晏持說二十五分鍾,你從現在就可以計時開始。

    根本沒有了再繼續下去的可能。藍玉柔隻能失望地打開燈。但是她的心機沒有到此為止,在體貼識趣地送周晏持出門的時候,她禮服一側的肩帶楚楚可憐地滑了下去。藍玉柔的肩膀雪白而且圓潤,是好看勾人的一處風景。可惜周晏持沒有看見。他忙著回家,因而離開的時候步履匆匆,沒有回頭看一眼。

    二十五分鍾後周晏持到家,將周緹緹背在肩膀上去洗漱。整個周宅靜悄悄,傭人都被打發去睡覺,周晏持把洗白白的女兒抱回臥室,蓋好被子,然後在額頭上輕輕一吻。

    周緹緹對他依依表達這幾天的想念。然後她問:“媽媽想我嗎?”

    周晏持說:“今天晚上你沒有和媽媽通電話?”

    “通了。她說她想我啊。”周緹緹趴在枕頭上,眉宇間有點憂愁,“可是媽媽好像心情不好。”

    周晏持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發,打算哄她到睡著。他暫時不想跟她探討這個話題。周緹緹比同歲的小孩要早慧,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把握住話題深入的程度。

    可是周緹緹不想睡覺,她看著他的眼睛,直截了當地問:“你和媽媽為什麽要離婚?”

    周緹緹是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實質上周晏持和杜若蘅的離婚悄無聲息,兩人一直注意避免在女兒麵前談到類似分離的字眼。這是兩人現在為數不多的默契,想讓年幼的女兒知道,即使已經離婚,她擁有的東西一樣都不會變。

    周晏持反問:“媽媽和我對你好不好?”

    小小孩很誠實:“好。”

    周晏持柔聲說:“離婚可能會讓我們擁有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們這麽做。”

    “以前不好嗎?”

    “以前也很好。但是就像你喜歡香草味的冰淇淋,可是更喜歡鬆露味的冰淇淋。有了鬆露味的,就不會選香草了,對不對?”

    周緹緹垂著眼睛思索一會兒,問:“那以後你們還會再和好嗎?”

    周晏持把周緹緹的手指頭塞回被單裏,回答:“會。”

    周晏持把周緹緹哄到睡著了,才關了床頭燈從女兒的臥室出來。管家端過來一杯溫牛奶,然後要給他匯報方才周緹緹與母親的通話內容。這是例行事項。可是今天周晏持不想聽,他跟他說想自己靜一靜。

    這一年多每次從s市回來,周晏持總要變副模樣,老管家本來已經見怪不怪,隻是今天周晏持格外消沉一些,讓他有些關切:“您怎麽啦?要叫醫生過來看看嗎?”

    周晏持揉著眉心擺手,一副不願多談的架勢。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把管家叫了過去:“她跟緹緹都談了些什麽?”

    管家在心裏忍不住搖頭歎氣。他已經在這個宅子裏工作幾十載,目送過來往幾代人。周晏持由他看著長大,小時候便體現出天賦的經商頭腦,長大之後子承父業,繼而將父親經營的公司擴大不知多少倍。與此同時他養成一股傲慢涼薄的秉性,對誰都不冷不熱。周晏持順風順水慣了,從小到大沒有遭遇過什麽挫折,若一定要曆數,與杜若蘅的離婚便算是他唯一的一次大挫折。

    每次想到這件事都會讓人覺得惋惜。很難說清楚這對夫妻究竟是誰對誰錯。若從表麵看,畢竟是看似溫婉的杜若蘅在小孩滿兩周歲的時候毫無預兆地提了離婚。可再深究下去,在管家眼裏,其實又是周晏持錯得多一些。他對奉送上來的女人舉止曖昧,這已經是多年的事實,連他這種常年大門不出的人都有所耳聞,就更不要提還在外麵工作著的杜若蘅。

    婚內的時候杜若蘅仿佛對周晏持的這種行為不甚在意。管家甚至都懷疑兩人沒有正式地溝通過這個話題。有一次他忍不住多管閑事,跟杜若蘅暗示了報紙上刊登的緋聞,可她隻隨意瞟了一眼,便柔柔說:“吳叔,您覺得我管得住周晏持一心一意不近女色嗎?我跟他說,您覺得他就會聽?”

    “……”

    “您看,您的表情就足以說明一切。”杜若蘅一副老神在在的態度,仍然嫻靜地微笑,“恕我直言,婆婆不也是這麽過來的。我明白這個道理。您放心,我不會鑽牛角尖的。”

    周家二老如今已在國外w市靜養長居。早年周先生也一度尋花問柳,姹紫嫣紅一番熱鬧,並且有一把安內攘外的好手段。周夫人在家隱忍多年,兩人沒有人提出過離婚,連爭吵都少有。周晏持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長大,不能說沒有影響,但最終形成看淡忠誠的觀念,隻能說,自己對自己的默許縱容才是最大因素。

    在管家的印象中,似乎沒有人跟周晏持交流過有關忠誠的立場。他接觸的人很多,但真正的朋友隻寥寥幾個,這其中有人別無二心,有人逢場作戲,也有人流連歡場。杜若蘅對他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而周家父母起了反麵教材的作用。他身為一個管家,更是無從教誨。有一次偶然提起這方麵,周晏持不以為然的態度令他有些吃驚:“阿蘅怎麽會在意這方麵。她不會是這樣的人。她倒是能因為我忘記買瓶沙拉醬把我掃地出門,可還沒有因為這一點衝著我大發脾氣過。”

    已經如此,管家也無話可說。隻能眼睜睜看著兩人的婚姻一步步惡化,最終分崩離析。事實上走到這一步,管家總懷疑是因為杜若蘅對周晏持風流的真正在意,可是她曾經好笑地堅決予以否認,而周晏持似乎也根本沒有想過這方麵的問題。

    兩個多小時之後,藍玉柔突然接到周晏持的電話,說他正在樓下。

    這出乎藍玉柔的意料。她手忙腳亂地前去開門,在門關處觀察到周晏持的情緒比方才和緩了一些,鬆了口氣。緊接著她的喜悅心情就超過了其他,周晏持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她的家中,除了一個原因之外,不做其他想法。藍玉柔很慶幸自己今晚的睡衣很性感,真絲薄薄一層貼在身上,長度直達腿根,還是魅惑的深紫色衣料。

    她的臉頰有點發紅,站在原地等著周晏持進一步動作。可是她似乎會錯了意。他看了她一眼,開口:“不冷?去披件衣服再出來。”

    藍玉柔僵硬片刻,隻有去了臥室又回來。周晏持斜倚在沙發裏,微微眯起眼的樣子有些出神。她坐到他旁邊給他倒水,領口很低,可以輕易看到裏麵含而不露的風景。

    周晏持沒有轉眼,他歪著有些要睡不睡的樣子,可是眼底又清醒,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麽。藍玉柔被安靜壓抑得尷尬,小心打破沉默:“您今天兩地往返,路途勞累,我給您按摩一下?”

    周晏持總算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藍玉柔走到他身後給他按摩肩膀,室內被她方才點了一支熏香,周晏持慢慢放鬆下來。藍玉柔想自己應該摸到了一點門路,周晏持青睞她的善解人意,這是她在他眼裏最大的優點。

    她看著他形狀很好的唇線,慢慢低下頭來。有發梢輕撩在周晏持鼻息之間,可他連睫毛都一動不動。她便大著膽子繼續索取,一直到了近在咫尺的位置,被周晏持一根食指按在唇上。

    他仍然合著眼,唇角勾起一點笑容:“別鬧。再鬧打屁股。”

    藍玉柔不敢再動。周晏持的語氣親昵,遠非方才的冷淡可比。她受寵若驚,心跳如鼓。他的食指還按在她唇上,指尖溫暖,幾乎不像他這種人應該擁有的溫度。接著他的手指滑下去,是相當溫柔的動作,他閉著眼摸到她的下巴,在那裏輕輕捏了兩下。

    藍玉柔覺得自己無法抵擋眼前這個男人的手段。與其說他在調情,不如說是在縱容。隻是一個簡單動作,卻讓她覺得像是親密的寵愛。她屏住呼吸,卻還是忍不住低低哼了一聲,帶著恰到好處的甜膩。卻讓周晏持很快睜開了眼。

    他在看到她的一瞬裏眼底溫柔已經消逝,冷靜成不近人情的態度。快到藍玉柔猝不及防。她的一顆心已經被懸起,此刻又迅速跌下去,聽到他說:“我還有事,你先去睡。”

    次日清晨張雅然早早便到了公司。勤勉是她能晉升為首席秘書的要訣之一,張雅然深知這一點,因此保持得與每天健身一樣完美。

    整個辦公區空空蕩蕩,張雅然獨自一人在茶水間泡咖啡,不久之後從窗戶看到了自家老板那輛熟悉的車子,正從與周宅截然相反的方向緩緩駛進停車場。

    除開勤勉之外,張雅然的記憶力也相當好。她很清楚地記得前一天晚上她的老板去藍玉柔的公寓接她赴宴的時候,也分明走的是相同方向。十幾分鍾後周晏持上樓,遠遠看上去便是麵色不虞,張雅然趕緊抱著日程本迎上去,然後她就看見了周晏持眼底微青臉色疲憊揉著眉心的模樣,就連一對雙眼皮的痕跡都比往日要深刻一倍。

    這是典型的縱欲過度啊。張雅然在心底默默感慨。她很快就在日程本上唰唰記下了中午囑咐廚師多燉一道海參羊肉湯的備注。

    周晏持到了辦公室,歪在辦公椅裏擰著眉毛揉額頭。周一例行的晨會馬上就要開始,可是他根本不想出席。前一夜他的睡眠極差,或者說他根本沒有睡著,躺在沙發上一直睜著眼,白天杜若蘅說的那段話在他眼前一遍遍不停回放,重複循環到天明。

    他從頭到尾連風衣都沒脫,動都不想動,隻是覺得累。

    少有人了解杜若蘅對他真正排斥到什麽地步。不隻是表麵的橫眉冷眼,從很早開始她就拒絕他的肢體接觸。並且從周緹緹一歲半起,杜若蘅就以照顧女兒為由拒絕跟他睡同一張床。有一次她把周緹緹哄到睡著,自己也跟著意識迷糊,周晏持將她輕輕抱到主臥,杜若蘅掀開一點眼皮看他一眼,沒有拒絕,下意識還環住他的脖子。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可是在氣氛最好的時候杜若蘅突然一把推開他,伏在床邊一頓幹嘔。

    第二天上午開董事會,周晏持神情陰沉,發飆的姿態差點就把持反對意見的老家夥們一個個全扔出窗外。

    到了後來兩人已經無話可說。默契急轉直下的後果便是離婚。可等終於走到這一步,也仍然不能讓人感受到半分愉悅和解脫。

    對於周晏持來說,灰心的時候仍然居多。除去不得不處理的公司事務,他推掉幾乎所有活動。這副懶得動彈的模樣讓幾個朋友開始笑話,其中身為一家醫院副院長的沈初尤為口舌流利,調侃說他離婚一夜滄桑十歲,如今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對什麽都沒興致,也就去s市的時候才跑得格外勤快,那樣子就跟煥發了第二春似的。

    前段時間有回體檢,沈初陪著周晏持走完整個流程。然後他拿著體檢表看了看,跟周晏持神色鄭重地說兄弟你不能再瘦下去了,再瘦下去你五髒六腑都快凸出來了。

    周晏持沒有好聲氣,他說你當我沒學過生物不知道肋骨的作用,沈初含笑說哪能呢我這可是好心好意。

    從某種程度上看,離婚後杜若蘅的生活與周晏持正好相反。有一次他隔著玻璃窗遠遠看她與蘇裘一同進餐,她神采飛揚地交談,那是已經久違的模樣,令路過的男士紛紛錯眼。

    有時候周晏持不得不去想離婚也許真的是好事,至少對於杜若蘅是這樣。她確實不再需要他,這不是偽裝。

    他遲遲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即便早已心如明鏡。直至有一天它端端正正地擺在他麵前,由不得他再假裝。

    可能他當時不應該問出口。一旦將真相交代得太清楚,就沒有了任何理由。

    第五章康宸

    半個月後,康宸正式成為景曼花園酒店的總經理。

    前任總經理站好最後一班崗的期間,康宸一直不在。他在私底下告訴杜若蘅說他要回t市一趟,接著就不管別人怎麽找都不見蹤影。一直到半個月後總經理正式卸任,第二天上午九點交班的時候,一幹酒店員工才集體看見康宸。

    當時的場景很有拍偶像連續劇的味道。一輛黑色車子在酒店門口緩緩停下,車門打開,從裏麵邁出來的人身形修長,麵孔英俊。他身上穿著的那身純色正裝比酒店經理製服更加合身,眼神裏有一點笑容,更多的則是之前未見過的,一種居上位者的姿態。

    杜若蘅和其他趕來的中級經理們一起站在大堂中央迎接。康宸的麵孔依然是那張麵孔,卻又已然與他們不同。從今以後他就是他們的上司,這其中必定有人心裏五味雜陳。但迎接儀式上人們的表現卻都很好,認真聽完康宸幾句發言,最後一句“希望各位同僚共同努力”的話落下時,大堂立即響起一片鼓掌表示敬意。

    杜若蘅的心態倒是還好。她從來沒有把他看成是與他們一樣的人,因而心理落差很小。例行晨會上她做報告的時候態度也最自然,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首席位置上早已換了人。等到晨會結束,人們紛紛往外走的時候,康宸在身後叫住了她。

    他跟她說:“你走這麽著急做什麽,後麵又沒人要吃了你。”

    “……我辦公室電腦還開著,季度總結剛打了一半。”

    康宸雙手支著下頜瞅著她笑:“別這樣,酒店上下我自認就跟你的關係還不錯,現在連你都疏遠我,讓我這個總經理以後要怎麽當?”

    杜若蘅不動聲色說:“這話總經理應該不止跟我一個人說過。”

    康宸端正了表情發誓:“就你一個,真的。”

    晚上本來是新領導上任的接風洗塵宴,被康宸推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拿有事作為理由,實質上拖著杜若蘅去了一場酒會。杜若蘅本來不想去,她格外不情願做這種事:“我跟你關係再好,你也不能拿我當公關使喚啊。”

    康宸很誠摯地跟她打商量:“這個月獎金給你提一倍行不行?這場酒會我確實不能一個人去,那裏麵全是小姑娘,我一個人去就跟包好了送上門的糖果一樣,一進去一定給生吞活剝了。”

    他這麽一形容簡直就像蜘蛛精的妖精洞,杜若蘅哭笑不得:“你拿這獎金給酒店其他員工,能找著比我漂亮一百倍的小姑娘。”

    康宸說得更加誠懇:“可漂亮又有氣質的隻有你一個啊杜小姐。”

    杜若蘅最終還是跟著康宸上了車。到了那裏才發現被康宸坑了,根本沒有那麽多如狼似虎的小姑娘,衣冠楚楚的男士倒是更多一些。但康宸沒有要和他們交談的架勢,他先去拜望了一位長輩,然後就拉著杜若蘅找了個坐的地方聊天。過了一會兒有個看起來頗為知書達理的小姐過來問他是不是康宸,被康宸眼睛都不眨地否認過去。

    等目送人離開,杜若蘅笑著說:“原來是相親啊。”

    “沒辦法,人老珠黃還沒嫁出去,有長輩開始可憐我了。”

    杜若蘅隻笑不說話,康宸去餐飲區給她端來了一塊甜點,隨口問:“最近有人給你介紹相親嗎?”

    “沒有。”

    “為什麽?”

    “s市人生地不熟,我哪有這麽好心的長輩。”

    “那我給你介紹個?”

    杜若蘅抬起頭,康宸坐得端端正正,一臉嚴肅地指著自己:“我把我自己介紹給你,你看成嗎?”

    杜若蘅把他從上到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的是認真正經的話?”

    康宸啊了一聲。

    “你我在今天早上剛剛成為了上司和下屬。”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可以辭職。”

    他擺出一副任君解剖的姿態,康家二公子的模樣不可謂不好,加上含笑邀請的眼神,很難讓人說出真正拒絕的話。過了一會兒,杜若蘅說:“有兩點要提前說明。首先,萬一以後不行,那可能會連朋友都沒得做。”

    康宸輕輕一挑眉:“第二點呢?”

    “我不適應。”杜若蘅直截了當開口,“實話來說我現在不適應任何異性的觸碰。所以目前隻能做一般朋友,未來也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慢慢來。其實我不能給予任何保證,我知道這是很讓人頭疼的一點,所以你可以考慮放棄,我完全能夠理解。”

    “我為什麽要放棄,你難得提供一個機會。”康宸從路過的服務生托盤裏拿過兩隻酒杯,把其中一隻交到杜若蘅手中,“其實我今天都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了,你能這樣回答我高興還來不及。”

    他與她碰杯,嘴角含笑:“我有的是耐心,我們慢慢來。”

    離婚已有一年多,期間杜若蘅不是沒收到過其他相類似的暗示。在酒店工作總是能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杜若蘅長相古典嫻靜,向來不缺少鮮花之類的殷勤之物。除此之外她甚至還收到過直截了當的明示,有個已婚的高管在離店之後托人轉告她,表示對她很感興趣,希望有進一步的發展,請杜若蘅開多少價錢都可以。

    杜若蘅忍住心底翻騰的惡心感表示了婉拒。

    事實上她覺得自己真正應了蘇裘的話,對異性很難再產生信心。上一段婚姻給她的印象實在深刻,讓她到現在都心存陰影。有時候躺在床上還會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悲觀,覺得自己怎麽可能再去盡心發展一段陌生的感情,她不中途退縮逃跑才怪。

    不是不再相信這世上沒有模範愛情,而是認為她自己不會再遇見罷了。

    這樣的想法讓她不斷往後退。拒絕是最好的自保,她把她自己畫地為牢。杜若蘅在康宸送人回家的路上思索自己今晚破例允許的原因。也許康宸的長相是額外加分的地方。又也許是她近日終於可以真正的心境平和,像多年前接納周晏持那樣再接納另外一個人。

    但不管怎麽說,無論哪個原因,於她而言都堪稱好的方麵。

    杜若蘅在接近小區門口的時候接到來自t城的電話,當時她正在跟康宸探討本市哪一家川菜館做的水煮魚最為美味。周宅的電話毫無預兆地打來,手機鈴聲在車內顯得莫名刺耳。杜若蘅接起,對方罕見的是久未謀麵的周宅老管家吳叔,他在那邊語氣鄭重地跟她說:“杜小姐,我向你說一件事,你先不要著急。”

    他頓了頓,肅聲開口:“周緹緹不見了。”

    周緹緹今天去幼兒園,下午周家的司機去接人,中間遇上堵車晚到了幾分鍾,再到幼兒園的時候便被老師告知周緹緹已經被人接走。來接她的人聲稱是周緹緹的姑姑,而周緹緹沒有予以否認。

    周晏持沒有同胞妹妹,得知消息後逐個打給周緹緹各位數得上來的遠親姑姑,其中有一個甚至遠在國外。全部得到否定答複後他開始眉頭緊皺,考慮是否要報警。幼兒園老師給出的人物形象描述太模糊,讓人無從抓手。

    周宅的老管家在這種時候才打電話給杜若蘅,有些猶豫地問她今天有沒有回去t城。

    杜若蘅說沒有,如果有的話自然會通知他們。然後在掛斷電話的同一時間去撥周晏持的電話,接通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擋不住自己的急火攻心:“周緹緹至少是你女兒,你能不能好歹也走點心,你活在這世上是不是就隻知道那些鶯鶯燕燕調情風流!”

    她說這話的時候來不及顧及旁邊康宸的感受,到後麵聲音不穩,傳到周晏持耳邊就變成了疑似的哭腔。他隻有默不作聲挨了她的罵,等到杜若蘅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才說話:“緹緹會找到的,你不要急。”

    這話不起任何作用。

    “她怎麽會走丟!她一直那麽乖怎麽會無緣無故跟人走,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麽?你到底有沒有好好找!”

    t城早已找得翻天,周晏持不跟她爭辯,等她呼吸平順了,他像是能隔著千裏之外看穿她想法:“你是不是打算現在過來t城?一會兒告訴我航班班次,我派人過去接你。去機場的路上不要胡思亂想,注意安全。”

    杜若蘅掛斷電話說要下車,康宸直接打方向盤拐彎。車子開始往機場高速的方向行駛,他說:“我送你。”

    杜若蘅心不在焉地表示感謝。康宸一路除去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基本都識趣地保持沉默未加打擾。到了機場已是很晚,夜風極涼,杜若蘅又隻穿了件晚禮服,康宸在她下車的同一時間把自己的風衣披在了她身上。他陪著她去買票,看她過安檢,又在不久之後打電話確認她已順利登機。他安撫她:“放輕鬆,說不定你到了那裏的時候緹緹已經找到了。”

    康宸的預言奇跡地正確。杜若蘅走到接機大廳,不遠處便站著周晏持和周緹緹。小姑娘看到她後一股腦從周晏持的臂彎裏掙紮下地,跑得像隻小蜜蜂,狠狠紮進杜若蘅的懷裏。她眼含熱淚仿佛飽受委屈,一直喊媽媽。

    杜若蘅差點沒跟著哭出來。

    周晏持站在母女倆身後,看見杜若蘅身上穿著的男士風衣,一時沒說話。

    回家的路上周緹緹一直緊緊抓著杜若蘅不肯鬆手。周晏持說一個小時前有人在步行街街角的咖啡店裏找到周緹緹,周圍再沒有其他人。問下午是跟誰走的周緹緹無論如何不回答。杜若蘅對這個問題已經不再著急,人平安找到就已經足夠,她為此精神緊張了一個晚上,如今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晚上由杜若蘅哄著女兒入睡,可是周緹緹不肯乖乖閉眼睛。她也不想聽豌豆公主的睡前故事,而是執拗地要問一個問題:“媽媽,我不想你和別人結婚,也不想爸爸和別人結婚。我隻想你和我和爸爸住在一起。就我們三個人,永遠住在一起,不好嗎?”

    杜若蘅往上抬頭,看了天花板一會兒。等到眼前重新變清晰,才低下頭撫摸女兒的頭發,柔聲問:“寶寶今天放學的時候,跟誰一起走的啊?”

    “一個漂亮阿姨,她說她叫張雅然。”

    周緹緹一直不肯睡,她重複問杜若蘅相同的問題,為什麽三個人不可以住在一起。小孩子不想講道理的時候根本無邏輯可言,杜若蘅說什麽都不肯聽,除非是親口予以承諾。到頭來沒有辦法,她隻有把床頭燈重新打開,無可奈何地去外麵叫周晏持進來。

    周晏持回到家一直沒有去洗澡,他擔心杜若蘅搞不定今晚有些敏感的女兒。周緹緹今晚不知在想些什麽,很可能與父母的離異有關,她也許會在床前問出什麽問題來。而杜若蘅不擅長說謊,麵對著女兒眼神的時候這種性格就尤為凸顯。

    果然他坐在客廳看電視等了幾十分鍾,就看見杜若蘅鼓著臉從樓上下來。

    周晏持把茶幾上一碗夜宵給她推過去:“溫度正好,劉叔特地為你做的。我上去看一看。”

    杜若蘅眼睜睜看著他路過她,問也不問一句就上樓,樓梯盡頭一拐分明是女兒房間的方向。她在原地靜立片刻,瞪著眼連聲罵他混蛋混蛋。

    隔了十幾分鍾周晏持下樓,告訴杜若蘅緹緹已經睡著。接下來就是一陣冷場,兩人在沙發上坐得很遠,一時相顧無言。十幾天之前的吵架好像到現在都沒有消散,周晏持不看她,也不說話,到頭來是杜若蘅打破沉默:“你跟她說了些什麽?你不要跟她撒謊。”

    “我告訴她這世上不盡是完美。”他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想要她自己過得好,還是媽媽過得好,她隻能在這其中選擇一樣。”

    杜若蘅一陣沉默。周晏持會這樣回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還以為他會一直順應女兒的主意下去,不惜哄騙說放心媽媽有朝一日總會回來呢。

    周晏持還是沒忍住,轉過眼無聲地看著她。杜若蘅的精神很好,皮膚也發白發亮,像一層如水明玉。可見這半個月裏她生活平和,至少不像他一樣深受失眠困擾。這多少讓周晏持有一些心酸,事實上,這種心酸自離婚後一直縈繞,隻是他始終沒能習慣。

    他看著她身上仍然穿著的那件男式風衣,膝上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片刻後,周晏持輕聲開口:“緹緹今晚情緒不對,你如果明天離開,她大概又會哭鬧。有沒有可能請假幾天,你留在t市陪一陪她?”

    杜若蘅偏過臉來,他沒有看她,又淡淡補充:“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可以這幾天不回家裏來。或者,你把她暫時接去s市也可以。”

    杜若蘅很明顯地覺到,離婚之後的周晏持變得比以前服軟許多。

    從前他不會這麽講話,還會給出一種兩種三種方案備選,退讓不是周晏持的風格。外人傳言周晏持性情的三大特點,冷血無情,專斷獨權,倜儻風流。除去第一點之外,杜若蘅都體會得非常深刻。兩人相處十年,周晏持從來都不是個太容得下異己的人,有些想法他決計要做,就必定會執行徹底。變革公司戰略鏟除董事會反對者的時候是這樣,處理私事的時候未必就不是一樣。隻不過也許他對待杜若蘅的方式要比對待其他人溫柔得多罷了。

    小事上他少有計較,重大事宜杜若蘅從未真正說動過周晏持。比如結婚,比如替一些公司元老求情。他可能當時會順應她的心願,但到頭來總是會遂了周晏持的意思。杜若蘅唯一做得成功的一件事就是離婚,她那時跟他徹底攤牌,周晏持大概十年來都未看到過她那樣激烈的一麵,仿佛他敢不離婚她就能殺了他的架勢。不管怎麽說他大概還想留著命看女兒長大,這終於使得他勉強同意。

    如今坐在沙發上的周晏持穿著一件薄薄毛衣,因為瘦了一些而略微顯得鬆垮垮。搭著裏麵一副勻稱骨架,手指骨骼修長有力,麵孔英俊平穩。杜若蘅在離婚後難得這麽仔細地看他一次,她在心底評價,風韻猶存的老男人。

    少有人抗拒得了這等美色。因與生俱來的傲慢而更加性感,能令人飛蛾撲火。

    她冷著聲音說:“不必。”

    兩個字周晏持就懂得。他的手指在膝上敲了兩下,說:“我向幼兒園老師請了明天的假,周緹緹原定明天要去金度買衣服,司機到時候會陪著你們過去,我回避。”

    杜若蘅被氣笑:“你就非要這麽講話是不是?”

    “不是你巴不得想讓我離你十萬八千裏遠的?”

    杜若蘅瞪著他,臉頰鼓得就像一隻小河豚。兩人眼看又要展開新一輪爭吵,管家在這個時候默不作聲上前,收走了茶幾上見空的碗。

    隔了一會兒,周晏持的口氣緩下來:“緹緹的性格很像你。”

    杜若蘅說:“你是想說她也像我一樣,脾氣差,小心眼,冷血無情,患得患失是吧?周晏持你可真無恥啊,連這種話你都能用來形容你親生女兒。”

    周晏持難得有失語的時候。再開口是兩分鍾後:“我那些都是一時氣話,爭吵時候的話不能當真。如果你介意,我向你道歉。”

    “怎麽能是氣話呢,你那時候分明就像是懷恨已久,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口才對嘛。”

    周晏持終於受不了,他看向她:“蘅蘅。”

    杜若蘅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安靜下來,別過臉。周晏持說:“我是指緹緹表麵乖巧,但實際性格倔強,很有主見。”

    “你何不直接說我是陽奉陰違。”

    這對話沒法再進行下去。周晏持又開始使勁揉眉心:“我們能不能好好說話?”

    杜若蘅靜止了一會兒。回答:“那真遺憾,除非你能讓時間重來。”

    張雅然在夜裏十二點接到老板電話,睡眼惺忪的她聽見那頭周晏持的聲音極為陰森,有如地獄,問她是哪根腦子抽了筋竟然擅自敢把周緹緹從幼兒園接走並且還沒有送回家。

    張雅然瞬間清醒。完全摸不著頭腦地回答說我沒啊不經您吩咐我哪敢擅自接近小公主的嘛。周晏持哦了一聲平靜開口:“你的意思是,緹緹說今天接她放學的是一個長得挺漂亮自稱叫張雅然的人這種話,根本就是謊話了?”

    張雅然後背立時刷出一層冷汗,她馬上在電話裏痛哭流涕,說老板我是被冤枉的一定有人冒名頂替啊老板!偷人不對偷小孩這種事我怎麽可能做得出來,您要是不信可以讓小公主跟我來當麵對質啊我不怕!我就怕老板您不信我啊無論如何求您明察啊老板!那副信誓旦旦不停表忠心的口吻簡直讓人不忍直視,周晏持終於聽得不耐煩,打斷說夠了你吵得煩不煩。

    張雅然立刻收住眼淚,小聲問,老板,緹緹真的說那人長得挺漂亮嗎?

    周晏持說再漂亮又不是你你問這麽多。張雅然甜蜜回答至少我在緹緹心目中的第一印象很好呀,這樣以後我倆有緣得見的時候我也開心嘛。

    周晏持冷冷說忘了告訴你,周緹緹喊的是張雅然阿姨。

    說完掐了電話。留下未婚少女張秘書當場心碎一地。

    張雅然沒有立即睡去。她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是被誰冒名頂替。周晏持身邊“長相漂亮的阿姨”不可謂不多,可是張雅然想到的人選隻有一個。藍玉柔前不久剛剛打聽過周緹緹的事宜,這說明她至少動過心思想這麽做。並且當寵,又有野心,無論從哪一方麵看都適合。

    沒有人被這麽陷害還不會惱火。即使是脾氣溫和如小白兔的張雅然,也有曾經將前男友沈某人從船上推進茫茫大海裏的輝煌壯舉。

    杜若蘅第二天陪著女兒去買衣服,周晏持擔當司機。

    本來原定的司機已經在上午九點半的時候抵達周宅,又被老管家默不作聲地在大門口趕了回去。然後他拎著電話走回客廳,八風不動地告訴周晏持說司機剛才打來電話,說他今天發燒去了醫院不能過來了,跟您告罪。

    周緹緹在旁邊說不是還有個陳叔叔也開車麽,老管家慈愛回答是這樣沒錯可是陳叔叔現在人還在m城呢。片刻沉默之後杜若蘅插話,說我自己來開車也沒關係,老管家看了一眼她的高跟鞋,為難說可您的鞋子不太合適哇。然後他的目光轉向正在瀏覽雜誌的周晏持,裝模作樣地商量問,您今天有空麽,您看要麽您委屈這一次行嗎?

    一個小時後一位英俊車夫同一對母女出現在童衣商店。店員熱情地上來推介親子裝。拿來一對母女裝的時候周緹緹問店員有沒有同款式的爸爸裝,店員說有,杜若蘅在一邊柔聲勸道你爸爸才不穿這個,周緹緹轉頭望向坐在沙發上的周晏持:“爸爸,你穿嗎?”

    周晏持點點頭:“穿。”

    兩個小時後三人穿著相同款式的熊貓親子外套坐在披薩店中,杜若蘅接到康宸電話,說之前上交的一份報告出了問題需要修改。掛斷電話後杜若蘅猶豫看向周晏持,後者正往女兒嘴巴裏上貢一份雞塊,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剛才他們的通話。倒是周緹緹一臉失望地含混開口,問媽媽你又要回s市了嗎。

    杜若蘅立刻哄說不是,媽媽隻是需要查一封郵件。然後頓了頓,沒有轉頭,語氣有些生硬:“回去之後需要用你的手提電腦。”

    周晏持很快回答:“在書房。”

    杜若蘅低聲說謝謝,說完感覺通身不自然。過了一會兒周晏持突兀開口:“我認為我不應該再替你自作主張。”

    她抬起頭,周晏持正看著她:“你有需要同我提,我總會答應。這種效果總比我不等你說就幫忙要好。至少不會讓你在我身後再惱火地罵我混蛋混蛋。”

    “……”

    杜若蘅咬了一記牙,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腳。

    周晏持麵不改色給女兒喂披薩,未提防周緹緹的胳膊摟過來,繞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後軟軟的嘴巴貼上來,對著他的右臉親了響亮一口。接著周緹緹如法炮製,圈住杜若蘅的脖子同樣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大口。

    小女孩坐回座位上,托腮望著他們,眼底疑有一點淚光:“你們不要吵架。”

    周緹緹的敏感程度大大超出杜若蘅的預料,這讓她有些說不出話。周晏持對著女兒低沉嗯了一聲,而後他突然握住杜若蘅的手背,然後探身過來,隔空在她的額頭上輕輕落了一個吻。

    有如蜻蜓點水。杜若蘅抬頭望向他,周晏持還握住她的手背沒有鬆手,他安撫周緹緹,語氣很堅定:“我們剛才沒有吵架。”

    下午又去了兒童遊樂場,晚上三人才回到家。杜若蘅哄完女兒入睡,敲門進入書房。周晏持正在瀏覽公司的相關文件,摘了眼鏡給她讓位置。屏幕上董事會成員的名單還沒有關,杜若蘅關掉頁麵的時候掃了一眼,看到康在成的名字。

    兩人一坐一站都沒有講話,周晏持倚著陽台不動,無聲看著她。直到安裝一項臨時軟件的時候出了問題他才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幫忙。他這個樣子分明有將人虛虛籠在懷裏的架勢,杜若蘅看了他一眼,周晏持恍若未覺。

    等待軟件安裝的時間很漫長,漫長到能漸漸聽清楚彼此之間的呼吸。杜若蘅莫名開始有些心慌氣短,她想遠離,可周遭是他滴水不漏的胸膛和手臂。

    甚至她聞得到他身上清爽古龍水香氣,因為室內的溫暖而微有熏意。

    很熟悉。

    她終於不堪忍受扭開頭,卻堪堪撞上周晏持的眼神。那裏麵有難以名狀的深沉意味,讓人難以抵擋,定定回視她。

    杜若蘅渾身僵硬,隻有眼睜睜看他慢慢俯身下來。越來越近,直至近在咫尺,鼻尖挨著鼻尖的位置,她出聲:“你敢親過來試試。”

    周晏持垂著眼睛看她,低聲說:“我很想你。”

    他的呼吸比往常要熱,這樣夜涼如水的靜謐夜晚,顯得格外鮮明。杜若蘅有些發軟,她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握住,輕輕摩挲。兩人已經足夠親密,體溫相互傳遞的程度,他微微側頭,如今隻需要一開口,就可以輕易含住她的嘴唇。

    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溫情的時刻。杜若蘅的聲音有些發抖:“周晏持。”

    他看著她,目光靜默而溫柔。

    “你讓我覺得惡心。”

    她一把推開他,手肘撞在他小腹上。力道足夠重,讓周晏持當即悶哼一聲。

    他往後退到陽台處,捂住被撞的地方緊皺眉頭,好一會兒都沒動作。這個樣子讓杜若蘅疑心自己把他打出了腹腔出血,直至周晏持扶住花瓶站起來,沒再往她的方向看,麵無表情地慢慢走出了書房。

    杜若蘅深深吸了一口氣,軟件已經安裝完畢,她靜下心打開,繼續整理酒店材料。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周晏持異常沉默,吃得也少,一碗白粥被他吃了一半就推開。兩人相處這麽多年,杜若蘅能看出來他在生氣。其實想想也可以理解。他位高權重這麽久,不要說有人揍他,大概從上到下連個忤逆的人都沒有。她把他打到那個程度,還說他惡心,他還能一言不發,從某方麵來說已經是足夠的好脾氣。

    換做是杜若蘅自己,周晏持對她說的一段話她能從離婚前念念不忘到離婚後,若是有一天周晏持膽敢動她一根小指頭,估計她能讓他跪上兩天兩夜的玻璃渣。

    有時候杜若蘅也會覺得膩。她已經不再是小孩子,深知她還能對周晏持拳打腳踢,基本都是因為他對她還有感情的後果。倘若他對她興趣全消,怎麽可能再容忍她到這種地步。杜若蘅覺得自己是在自掘墳墓,遲早有一天她能把他所有殘存的情分都消磨。

    可是有時候杜若蘅又巴不得周晏持能絕情一點。他如果對她當真冷酷,從此不聞不問完全流連花叢,杜若蘅決計能心灰意冷,就當這個人已經從這個世上死得很幹淨。可是他偏偏對她足夠好,這個世上沒有人比周晏持對她更體貼關懷,杜若蘅有把握自己隻要開口,他必定可以放下一切第一時間趕來,他對她噓寒問暖的程度連杜家父母都不一定做到,不管離不離婚都是一樣。

    就像是一把灰燼,明明就要熄滅,卻始終有風前來撩撥。

    她不是個聖人。這悲哀透頂的餘情未了。

    周緹緹去讀幼兒園,家裏隻剩下兩個成年人。杜若蘅請了三天假,要到後天才回s市。周晏持也沒有去公司,他坐在客廳沙發上瀏覽新聞。兩人共處一室,都沒有講話,難得相安無事了一個上午。中午周晏持起身去書房,站起來時手仍然捂在腹腔的地方。

    杜若蘅不看到則已,看到了便覺得有一點尷尬。理論上兩人已經離婚這麽久,即便周晏持曾經虧欠她,也沒有必要再這麽吵架。

    她躊躇了一下,問了出來:“你看醫生了沒有?”

    周晏持回得很冷淡:“沒事。”

    他那樣子不想理她,杜若蘅索性不再講話。隔了片刻,突然聽到他說:“我要是真的因為家暴住院,你是不是都懶得去看一眼?”

    這話的語氣很平淡,杜若蘅覺得無可奈何:“你想多了。”

    周晏持站在原地始終沒動,他看著她,良久開口:“實話說,我現在很後悔離婚。”

    杜若蘅下意識抬頭,跟他對視,周晏持的表情很平靜:“我本來不應該和你吵架,說那些話。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時間能重來。”

    下午兩個人被管家打發到院子裏去修剪花枝。其實已是深秋,花朵基本都已凋零,周晏持換了衣服在花園中鋤草,架勢很有園藝工人的樣子。杜若蘅托著腮坐在一邊的小凳子上,覺得百無聊賴。

    管家很適時地出現,給她端來了一張小桌幾,然後還有一壺茶一隻茶杯和一碟下午甜點。跟她說今天t市難得的風清雲淡,不妨好好瞧兩眼。默默退下的時候周晏持叫他:“我也餓了,叫劉叔再做一份下午茶。”

    管家隻作耳背沒聽見。

    周晏持在杜若蘅身邊坐下,袖子碰到她的手指,被她不著痕跡地往旁邊側了側。她放下茶杯的時候周晏持端起她的抿了兩口,再放回桌上的時候杜若蘅麵無表情:“拿開。”

    “做什麽?”

    她冷冷說:“我不喝別人碰過的。”

    這種嫌棄的口吻多少讓周晏持有些無奈:“不要這樣行不行?”

    杜若蘅直接不理他。過了一會兒她接到汪菲菲電話,說有個客人登記入住,稱是她的朋友,請杜若蘅幫忙打折。

    杜若蘅聽完汪菲菲報的姓名,想了半天才想起這麽個人。她並不熟識,僅僅在幾個月前的一場聚會上有一麵之緣,並且印象很一般。景曼酒店的管理人員的確有房價打折的權利,可是每個月也有固定名額,杜若蘅不想浪費在這樣一個陌生人身上。

    她問汪菲菲:“他要求打幾折?”

    “貴賓客戶的最高級別,七折。”

    “那位客人現在在你麵前?”

    “是的啊。”

    杜若蘅沉默片刻:“給他按七折。”

    掛斷電話後杜若蘅的臉色微沉。她不習慣利用別人,也同樣不喜歡受人利用,並且是這樣明目張膽。周晏持看了看她,正要講話,被她一口塞進去半塊甜點:“你閉上嘴讓人好好清淨一下行不行?”

    周晏持把甜點慢慢吃完,說:“這種事也可以不順應汪菲菲的意思。”

    “你別說話行不行?”

    周晏持說:“你身為酒店的中級管理人員,汪菲菲這件事做得不妥,需要你來告訴她以後再遇到這種人情打折的事該怎麽做。是該當著客人的麵打電話,還是避開或者假裝打電話,她必須有經驗才行。再說那個所謂的入住客人,顯然他是利用了你的情麵,這種人你同意了第一次,就還會再有第二次。如果類似的人再多一些,你會煩不勝煩。”

    從頭到尾杜若蘅都在冷冷瞪著他,周晏持不予理會,仍然說:“你擔心電話裏的對話被客人聽到會讓他感到沒麵子,除去同意打折之外,你還可以給汪菲菲說,最近酒店規章有變化,你最大的職權範圍僅僅是打八五折或者是九折,再高一級就需要請示總經理。然後你可以再請那個客人稍等,跟他說你要打電話請示上級。一般這種情況下對方都不會再為難。至於汪菲菲,如果她聽不出這弦外之音,五星級酒店前台的位置也就不再適合她。”

    杜若蘅沉沉開口:“說完了?”

    周晏持給她重新倒了杯茶,低聲說:“我知道你肯定又要嫌我煩。但既然現在你的工作是這個,就算可能難以做到得心應手,我也希望你能做得順利,至少不會為此而煩惱。”頓了頓,語氣愈發懇請,“你就當我是操心過多,不想聽也不要刻意說那些打擊人的話,你知道我們兩個現在聊這些的機會不多。”

    杜若蘅好半晌才發出聲音:“話都讓你說全了。”

    周晏持平靜說:“實話來說,我現在做夢都是你對我說的話。翻來覆去變著花樣無非那幾句,你吵不吵,煩不煩,趕緊滾。基本上我現在每次跟你說話,都能猜出你下麵跟著要說什麽。”

    杜若蘅淡淡問:“包括昨天晚上的那句惡心?”

    周晏持被噎了一下,然後才說:“晚上你想吃些什麽?我讓劉叔去準備。”

    第三天杜若蘅離開t城,來的時候她兩手空空,走的時候多了一隻行李箱,裏麵都是盛情難卻的老管家給她塞的食物。在機場的時候杜若蘅抱著女兒親了又親,周緹緹滿臉不舍,緊緊摟住脖子說媽媽你一定要一周回來看我一趟呀。

    杜若蘅答應了,周緹緹說你也要經常回來看爸爸,他也很想你的。

    杜若蘅這次沒有講話,她親了親女兒的鼻尖,把她的帽子重新戴回去。周晏持在一旁看著始終沉默,直到杜若蘅準備離開,他輕聲開口:“到家之後,記得打個電話報平安。”

    杜若蘅眉目冷淡地嗯了一聲。

    “酒店裏如果遇到不方便解決的事,及時告訴我。”

    杜若蘅瞥他一眼,這次難得沒有開口嫌他煩。周晏持兀自又說:“萬一生病或者不舒服,及時去醫院做檢查。自己一個人住要小心謹慎,平常關好門窗,貴重物品不要擺放在客廳。另外出門的鑰匙最好放一把在蘇裘那裏,或者是其他什麽值得信任的人……”

    杜若蘅終於又開始不耐煩,她的眉心擰起來,周晏持的嘮叨戛然而止。

    她冷淡問:“還有沒有事?”

    他看著她,唇邊一直有一句話,卻因為難能稱得上合乎時宜而反複說不出口。杜若蘅不想再浪費時間,轉身的同時聽到他輕聲開口:“緹緹和我一直都愛你。”

    她的動作稍稍停滯。

    想讓周晏持完整地說出那三個字難於登天。他向來隱忍內斂,有些話反複斟酌,卻還是難能表達直白。杜若蘅深知,借著女兒的名義說出這麽一句話於他算是不容易。

    但是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兩個小時後到s市,杜若蘅直接從機場回到景曼。大堂內客人稀少,汪菲菲正在跟小葉興奮八卦,連辦理退房的一位男士輕咳一聲也沒聽見。杜若蘅快步走過去,代為處理解決了事宜,目送客人離開的時候汪菲菲拽住她的袖子興衝衝道:“若蘅姐,你這幾天沒來上班太可惜了,財務部吳經理今天晨會被康總經理罵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呢!”

    杜若蘅默不作聲,低頭看她抓過來的手。等到汪菲菲終於訕訕把手指頭鬆開,杜若蘅才開口:“你跟我上樓,我們去辦公室談一談。”

    二十分鍾後汪菲菲刷白著一張小臉走出辦公室,杜若蘅去樓下檢查客房衛生,聽見兩個值班服務生蹲在角落裏也正興致高昂地八卦。聲音還不小,大概沒防備她這麽早就休假回來:“吳經理這一次肯定要栽。這些年他背地裏吃了多少回扣,估計全養小情人去了吧。你看他以前作威作福的樣子,連前任總經理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果總經理這幾天剛上任就查財務部貓膩,陣勢連咱們都看得出來,這不是要換人是什麽。”

    “好像他明年合約到期,再簽就是終身。照這樣子還能撐到那時候嗎?萬一續約不成走人了,還在老東家留的是這種口碑,以後還有哪家敢要他。”

    “據說是他之前得罪過總經理,到處跟人說總經理是私生子,現在才落得這種下場。總經理快上任那幾天不是不在麽,他不是還到處講什麽康家二公子根本就是假的,其實是他父親在外麵春風一度生下的孩子,隻不過一直住在國外沒人知道罷了。後來他回國,跟兄長鬥得很厲害,可惜最後失敗,才被趕來s市的。”

    杜若蘅重重咳嗽一聲,周圍一下子安靜。片刻後,兩個小姑娘從門縫後麵閃出來。杜若蘅冷聲問:“這個月的地毯送去清洗了沒有?牆壁畫框上有一層淡淡的灰為什麽不打掃?還有1203房間裏的鉛筆缺失,誰負責的?為什麽不補?”

    半個小時後杜若蘅去頂層交文件,康宸正在玩電腦裏的掃雷遊戲,看見是她後端正坐姿,笑著問:“心情不好?”

    杜若蘅直覺否認:“沒有。”

    康宸仔細研究她臉色,然後說不太像,你確實好像是心情不好。

    杜若蘅索性側過半邊臉,跟他說要是沒事我就先出去了。他把她叫住:“別走得這麽著急。今天晚上有空沒有,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怎麽樣?”

    “看什麽?”

    “星球大戰係列最新一集,還有一個國產愛情電影。你想看哪個?”

    兩人最後商定看前一個,跟著又討論晚上一起吃飯的地點。討論的時候雙方神色都很正式,不像是約會,更像是合作夥伴會晤洽談。到後麵康宸撐著下巴忍不住跟她笑:“究竟是誰得罪了你,讓你神思不屬成這樣?”

    杜若蘅仍然說沒有。為了避免他再追問,她轉移了話題:“聽說今天晨會上,吳義勇被總經理批評得麵無人色。”

    “聽誰說?”

    “康總,我不能當群眾中的叛徒。”

    康宸微微一笑:“那你回頭告訴群眾,我不希望酒店管理層中存在品行不端的人。”

    杜若蘅笑說:“吳義勇是品行不端的人?”

    康宸淡淡道:“不忠不貞不算品行不端的人?”

    杜若蘅走出康宸辦公室的時候揣著全酒店都想知道的有關吳經理未來結局的獨家內幕,可她懶得在意。回到辦公室她對著手機思索了一會兒,還是給周宅打了一通電話。本來料想現在是下午三點,周晏持應當不在。可是等那邊一接通,響起的是熟悉低沉的一聲喂。

    杜若蘅沉默片刻,才說我到了。

    周晏持嗯了一聲,平靜裏聽不出情緒,隻簡單說:“注意休息。”

    說完兩人掛斷電話。

    到了晚上杜若蘅跟康宸一起去看電影。兩人排隊買票排隊入場,前麵後麵站著的都是大學生模樣的小情侶。康宸給杜若蘅買了桶爆米花,兩人站在外麵等開場的空當,他用了五句話給她把星球大戰係列的精華解讀完。進場之後兩人湊在一起猜測劇情發展,反派人物死了又死的情節都被康宸把握得很精準。

    杜若蘅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愉快地在電影院跟人看完一場電影。她甚至已經很久都跟這種場所絕緣。周晏持十年前的習慣愛好就已經像是個老頭子,他推崇唯利是圖,對娛樂的事物不屑一顧。那時杜若蘅如果堅持去電影院,他雖然不情願卻也會同意,但每一次幾乎都會在中途睡著,想都不要想跟他討論。後來兩人回國,家裏甚至擁有一間設施完備的影音室,杜若蘅卻幾乎沒有進去過。倒是偶爾周晏持想起來,會想拉著她進去一起看一眼,但杜若蘅已經對他相當失望,從來都是不屑和拒絕。

    因此杜若蘅難得能像今天這樣,出場跟進場的情緒一樣好。她的手裏還抱著半桶沒有吃完的爆米花,跟康宸從始至終的交流都很順暢。兩人走在一起,不管是外形還是話題都很默契,有路人頻頻側目,看待他們的眼神就像真的是在看一對情侶。

    杜若蘅在去地下停車場的時候遇見了熟人。其實也不應當算是很熟悉,因為隻是幾麵之緣。對方一副窈窕身段,嫋嫋婷婷也朝著這邊停車的方向走來。杜若蘅既然看到了,便躲不過去,站在那裏禮數周到地道了一聲好。

    走近了的對方更漂亮,長發披肩,紅唇美目。在杜若蘅和康宸之間盈盈一掃,有些微笑:“杜姑娘好巧。”

    “很久不見。”

    “是很久不見了。”對方輕輕柔柔說,“我記得上一次見麵還是在兩年半之前。”

    杜若蘅隻是微笑,並不點頭。對方記得的不是她們最後一次會麵。事實上兩年前兩人也碰過一次麵,隻不過大概隻有杜若蘅自己注意到。那本是她以前的工作單位組織的一次海釣,卻遠遠碰見了周晏持一行人。他們正從一艘遊艇上下來,每個人都衣著光鮮,並且男士的臂彎裏都挽著一枚嬌滴水靈的美人姑娘。

    “聽說杜姑娘現在是在一家五星級酒店任部門主管。不知是在哪一家?”

    “景曼花園酒店。”

    “哪個城區?”

    “東胡區。”

    對方輕輕啊了一聲:“那就更是好巧了。我這次來s市開研討會,主辦方訂的酒店也是在東胡區,可是那一家服務質量實在很差,我正想私下裏換個酒店,不知方不方便到景曼來呢?”

    杜若蘅笑得溫婉:“當然歡迎。”

    兩人又寒暄了兩句,然後各自離開。杜若蘅遠遠看見對方站在車旁撥電話,模樣頗有幾分嬌俏。康宸在一邊出聲:“是以前t市的朋友?”

    杜若蘅沉默了一會兒:“前夫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杜若蘅到酒店,正好碰見前一晚的美人在辦理入住手續。對方正好也看見她,於是微笑打招呼,然後轉頭對汪菲菲道:“如果我認識你們的客房部經理,可以打折嗎?”

    前一天剛剛為此挨過訓的汪菲菲偷眼看了看杜若蘅,動了動嘴唇:“……不好意思小姐,我們酒店目前已經取消了這條製度。”

    對方哦了一聲:“請你稍等,我打一個電話。”

    杜若蘅見狀打算離開,卻被對方叫住。過了一會兒她把電話遞過來,杜若蘅接起,聽到周晏持在那頭的聲音:“蘇韻想借用我的貴賓卡打折,酒店允許不允許?”

    “可以。”

    周晏持找了一會兒,告訴杜若蘅:“我的貴賓卡暫時找不到,酒店係統裏應該有記錄。”

    杜若蘅敲了兩下鍵盤,說:“可以打九五折。”

    “我記得能夠打八折。”

    “你記錯了。”杜若蘅說,“確實是九五折。”

    周晏持沉默片刻:“你把電話給她。”

    又過了一分鍾,蘇韻從僻靜處回來,已經掛了電話。她同杜若蘅柔柔微笑:“既然是九五折,那就索性不打了。”

    杜若蘅跟她誠懇道歉,表示不能打折實在是酒店的規定她也無法置之不理。蘇韻表示理解,然後過來握住杜若蘅的手,溫言軟語:“沒有關係,隻是想起來有朋友才順便問一問的。是我太唐突了。以後等你再回到t城的時候,記得告訴我,我來做東,請你吃飯。”

    杜若蘅笑著說那怎麽可以。蘇韻說:“肯定要請的。晏持這次找秘書幫我付掉酒店房錢,他才是真的太客氣了。”

    杜若蘅麵不改色笑道:“他對待任何朋友都是這樣。你不用放在心上。”

    開晨會的時候杜若蘅手機半點沒消停。周晏持打來數次電話,到後來她索性關機。然而眾人散會的時候杜若蘅還是遭到了采購部張經理的消遣,說這是哪個獻殷勤的小夥子這麽不靠譜,不知道我們杜經理喜靜不喜鬧的嘛。

    杜若蘅在眾人調侃中隻笑不答地離開會議室,把惱火全都遷怒到周晏持頭上。到了中午吃完午飯她才開機,不過片刻周晏持的電話就又撥過來。

    杜若蘅冷著臉等屏幕亮了又暗地反複數次,按了免提。

    周晏持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的接聽,頓了一會兒才開口:“兩年前我欠蘇韻一點人情,她在一次招標上幫了忙。從那以後跟她聯係少差點忘了,這一次遇到有機會,於是順便還上。”

    杜若蘅聽完,抱著雙臂哦了一聲。

    “你在生氣。”

    “我為什麽會生這種氣。”杜若蘅笑著說,“你也想得太多了。你的事前前後後都跟我沒關係。以前都跟我無關,現在更是無關。”

    “你如果現在想知道,我可以解釋給你。”

    杜若蘅扔給他三個字:“沒興趣。”說完掛了電話。

    第二天杜若蘅臨近換班的時候接到汪菲菲電話,說底下有人送來東西。到了大堂才發現是花店小弟,一大捧的香檳玫瑰擺在前台,蓋住了所有能蓋住的東西。

    杜若蘅沒有找到名簽,對方隻跟她說是一位姓周的先生。

    杜若蘅的第一直覺便是周晏持,隨即又覺得這樣的想法太過離譜。她跟他從認識到現在,他送她捧花的次數用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周晏持從骨子裏都透著一股商人本性,唯利是圖這四個字被他發揮到極致,反映在禮物上就是他從來都溫情多過浪漫。或者也可能在他眼裏,一顆鑽石原本就比一捧玫瑰或一份手工藝品來得浪漫得多。

    杜若蘅很早就放棄了糾正的想法。她認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周晏持已經超過二十歲,是個想法成熟意誌堅定的成年人,早就是她習慣了跟著他的步伐在走。但是在外麵的時候周晏持倒是極為大方,不管是年會員工送上來的大捧花束還是每年源源不斷收羅的各省市級嘉獎優秀的獎杯,每次周晏持在接受的時候都表現得十分高興,至少落在照片上是這樣,即使他本人根本就是嗤之以鼻。

    很快有幾個小姑娘跑過來表示歆羨,紛紛猜測香檳玫瑰的花語是什麽。到了中午的時候杜若蘅接到周晏持電話,他問花束收到了沒有。

    杜若蘅半晌不答,末了還是忍不住問,香檳玫瑰真的是你送的?

    周晏持沒有否認,並且跟她說:“你不喜歡的話,下次可以換一種。”

    “你送花幹什麽?”

    周晏持又沉默片刻。顯然他不擅長回答這種否定自己過去的問題,這比一般的解釋更費力,半晌才說:“你如果喜歡的話,以後天天都會送。”

    杜若蘅說:“你省一省吧。”

    她的手指頭繞著一點頭發往上卷,又卷下來,把手機舉在耳邊出神。過了一會兒聽到周晏持又開口:“對不起。”

    這三個字他一字一頓,嬰兒學發音一樣,說得極為不熟練。周晏持的字典裏三十多年都沒有出現過這三個字,大概是最近才新加上去,油墨未幹。杜若蘅忍不住挑了一記眉尖,笑著說:“周總幸虧是大白天說這個,否則還讓我以為是遇見了鬼。”

    周晏持無奈接下她的諷刺,他說完了第一句,後麵仍然不太順暢:“以前說過的那段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向你道歉。”

    “周總說的是哪段話,我為什麽記不得了。勞煩您再複述一遍好嗎?”

    周晏持又開始揉眉心,片刻後說:“你可以打回來。”

    杜若蘅溫柔說:“您是鐵石澆灌而成,我怕砸壞了我的手。”

    周晏持又是半天沒講話。杜若蘅漸漸覺得無趣,正打算掛斷電話,聽到他說:“我在嚐試改變。”

    杜若蘅靜默一會兒:“你想說什麽?”

    “我想改變我們的相處方式。”周晏持慢慢斟酌詞匯,“之前我們兩個人溝通有問題,責任大部分在我身上,這麽多年的習慣不能一次性改變,但我認為能夠隨著時間過渡解決。”

    他停了停,低聲開口:“蘅蘅,再給我們之間一次機會。”

    杜若蘅徹底沉默,倚在牆邊緊抿著唇。周晏持不敢逼迫她,在那頭屏氣凝神。

    最後她冷淡開口:“周總想要做什麽,哪是別人抵擋得了的。”

    晚上杜若蘅約蘇裘吃飯,轉達了周晏持的意思。蘇裘喲了一聲,笑說:“這又算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麽。”

    杜若蘅不答話,兀自舀一碗湯,蘇裘問她你聽過五年治愈率沒。

    “所謂的五年治愈率,是說如果人得了癌症,五年裏麵沒複發,那才能被醫生判定是基本康複。但就算是這樣,根據科學統計,也還是會有百分之十的人在五年之後癌症複發。”蘇裘說,“按照我的經驗,男人有些天生的劣根性比癌症四期還難根治,一個男人表示悔改的時候是真心的,到頭來反悔的時候也是真心的。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是絕症,五年之後指不定會變本加厲,沒人能保證得了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

    蘇裘說:“那我問你,你對周晏持涅槃重生有信心麽。”

    杜若蘅托腮攪著手邊的半碗粥,笑著不說話。

    蘇裘又說:“花心是個習慣,就跟人的倔強還有急脾氣是一樣的。一直到老都難改。這種人心裏天生有招蜂引蝶的因子,時刻蠢蠢欲動,隻等著冬天過去春天來,再等到夏天溫度適宜陽光熱烈的時候,那就叭地一下全開花了。”

    杜若蘅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去說單口相聲吧,比現在的工作更合適你,真的。”

    蘇裘麵無表情:“你以為我沒想過?我從上班第一天就沒喜歡過我的工作,但魚跟熊掌不可兼得,我早就認命了。”

    第六章藕斷

    杜若蘅開始不斷收到周晏持的花束。每天一捧,定時定量。一周後終於讓杜若蘅受不了,她給他打電話,語氣很不好:“別再送了,再送你還讓不讓我在同事之間做人了?”

    周晏持說:“我現在在s市。”

    “……”

    “現在正走出候機樓,你今天有沒有時間?”

    杜若蘅跟他說:“我今天加班,沒空。你再買機票回去吧。”然後掐了電話。

    事實上杜若蘅確實沒有時間。她和康宸一起參加一場有關酒店服務管理的講座,中間休息的時候康宸跟她商量晉升事宜。

    康宸說現在副總經理的位子有個空缺,希望她能頂上來。

    杜若蘅沉吟半晌,說行政崗位我怕我不適合。

    康宸說怎麽會不適合,平常你的為人處事大家有目共睹,副總經理最重要的是人品跟情商,這兩條你都符合得很好。品行有,耐性有,細致有,辦事有條理能從大局著想,綜合素質在酒店管理人員裏麵名列前茅。

    杜若蘅聽得不知該作何表情。她理應為此感到高興,可是她的第一反應明明是覺得康宸在誇獎別人。她怎麽可能配得上耐心條理這幾個字,這個評價簡直就是對她真實心理的絕妙反諷。

    難道是她隱藏太深,才導致這世上能看透她性格的人寥寥無幾。除了一個周晏持,目前為止竟還找不到第二人。

    康宸觀察她的反應,笑說:“覺得我說得不對?”

    杜若蘅搖頭笑笑:“這麽高一頂帽子戴在我頭上,覺得不敢當。”

    康宸說你難道不知道,底下一堆小姑娘都拿你當道德典範人生楷模。

    杜若蘅溫婉地笑,可她一點都不開心。她問:“酒店裏麵還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康宸說沒有了,如果杜若蘅不想兼職這個位置,他就要找獵頭外聘了。

    他又說:“如果是在意酒店其他經理的看法,那大可放心。”

    杜若蘅遲遲難以點頭,最後說你讓我再考慮看看。

    康宸同意,並慷慨地給了她半個月的時間考慮。傍晚的時候講座結束,兩人在附近吃了一頓簡餐。康宸點餐的時候避開了杜若蘅提議的一道花菜,她抬頭看他,他說:“你不愛吃這個,我自己一個人吃也沒什麽意思。”

    杜若蘅沒有提過自己的偏好,隻能說康宸的細心程度不亞於她。

    之後他送她回景曼,然後自己開車回家。第二天上午杜若蘅值完晚班困得睜不開眼,正好碰上康宸翹班,便順路載了一程。杜若蘅到家已接近中午,開門的時候旁邊走出來一個人影,她的手下意識去摸包裏的報警設備,仔細看了一眼才發現是周晏持。

    周晏持一夜沒有睡好,此刻臉色疲憊微沉,一張美色的悅人程度大打折扣。杜若蘅多少有些心虛,實話來說她早就忘了還有周晏持在,她本以為他早就回了t城。

    因此她問得也很難理直氣壯:“你怎麽會在這兒?”

    他看她一眼:“等你。”

    憑著這兩個字她把他讓進門,關門的時候碰到了他的一點衣角,上麵寒氣侵透,感受不到絲毫暖意。杜若蘅不好再問下去他究竟在外麵等了多久,如果周晏持真的回答說一天一夜,她一定無法克製住自己大量的愧疚感浮上水麵。

    即便周晏持可能存在苦肉計的嫌疑。

    杜若蘅去做飯,從廚房出來的時候發現周晏持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身上搭著估計是從臥室找來的毛毯。她自己也困,打著嗬欠叫他兩聲,周晏持睡著的樣子眉頭微皺,始終沒醒。杜若蘅端著一碗香氣襲人的肉羹放在他的鼻子底下,來回轉了兩圈還是不見他睜眼。她終於覺得無趣,心想這可是你自己錯過去的,不能怪我。

    她一個人吃午餐,中間往客廳瞟兩眼,周晏持仍然睡得很沉。杜若蘅把一塊小軟骨咬得嘎嘣脆。

    把一切收拾完她回到客廳,走近了發覺周晏持的臉色有些不正常。伸手一摸額頭果然是在發燒。

    杜若蘅掐著腰皺眉看他。過了一會兒從臥室找了醫藥箱出來。捏他的臉把他弄醒,麵無表情叫他測體溫。

    周晏持裹著毯子仍然覺得冷,這是發燒病人的正常反應。杜若蘅給他測出三十八度五,她跟他說:“去醫院。”

    周晏持不動,他瞥了一眼茶幾上的退燒藥,聲音難得輕飄無力:“給我一顆。”

    杜若蘅跟他瞪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倒來水,看著他把藥吃下去。過了一會兒周晏持又說:“渴。”

    杜若蘅耐著性子給他又端來一杯。不久又聽他叫餓,她的耐性所剩無幾,在原地轉了兩圈,說:“你煩不煩啊?”

    最後杜若蘅還是冷著臉去廚房端來了肉羹,溫熱糜爛,入口正好,她擰著眉尖警告他:“趕緊吃,吃完去床上睡。”

    周晏持緩慢說:“我抬不動手,你喂我。”

    杜若蘅想都不想冷笑一聲:“你想得美。”

    公寓裏隻有一張床,這張床時至今日才迎來它除去主人之外的第一位客人。杜若蘅抱出一條被子蓋在周晏持身上,自己背對著他遠遠躺在床的另一側。她值了一夜晚班又困又累,馬上就要沉入夢鄉,背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周晏持的手探過來,穿過她的腰身握住她的手指。

    杜若蘅閉著眼淡淡警告:“放手。滾開。”

    周晏持說:“我在門口等你了一天一夜。”

    然後又說:“你沒有什麽要說的話?”

    “最近你和康宸走得很近。”

    “你對他有好感?”

    “別喜歡他。”

    杜若蘅真是煩死了他的叨叨,她的手往後摸索,蓋到他臉上,再往後一推,不等周晏持說完她就已經睡著。

    一直沒合眼的是周晏持。他等杜若蘅熟睡過去,才挨得近了一些,靜了一會兒,從身後摟住她。這個動作被他做得小心翼翼,既不舍得抱太鬆,又不敢抱太緊,來來回回試了多次,讓杜若蘅在睡夢裏都不耐煩,右手往後一揮差點甩了他耳光。

    周晏持撐起側身從後麵看她,每根頭發絲都要記在心上的那種眼神,又拂開她幾根不聽話的發梢,最後俯身,在她的耳邊隔著頭發輕輕地吻。

    兩人在一起,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安靜祥和的時候。杜若蘅睡著以後溫和許多,至少不會嘲諷刻薄,她醒著的時候不會這樣,除非是在外麵眾人麵前她給他麵子,否則杜若蘅已經很久沒有拿正眼看過他。

    周晏持不想鬆開手,他沒怎麽睡,到杜若蘅快要蘇醒的時候才閉上眼。

    周晏持在s市流連的時候張雅然在t城給他處理各項事務,忙到焦頭爛額的空當接到藍玉柔的電話,對方先是問候,隨後委婉地詢問周晏持最近在忙些什麽。她的潛台詞無疑是表示想念以及幽怨。張雅然十分客氣地表示周總最近很忙,以後如果有消息會立即通知她。然後不顧藍玉柔的欲言又止毅然掛斷。

    張雅然還沒忘記上次周緹緹走丟她所被栽贓的事。她本來想到了一千種能還擊回去的主意,可是還不等她實施,周晏持已經對藍玉柔失去了興趣。

    除此之外也沒有見到其他女子徘徊身側,這樣的現象不能不說有違周晏持的風格。

    按照上一任首席秘書的話說,周晏持身邊總是不乏鳥語花香。即便或許是逢場作戲的居多,但也沒有見過他真正拒絕那些送上門來熱絡的女子。周晏持很少跟她們真正交往,但也不排斥與她們吃飯或唱歌。

    除此之外周晏持還是一些固定聚會的會員人物。張雅然曾經代為接收過這類聚會的邀請卡,每隔一段時間舉辦一次,其間不乏傳出一些風流韻事,對於周晏持來說,則往往是換女伴的新一輪開始。可是周晏持近日將這些聚會婉拒了,張雅然聽到他在電話裏跟主辦方說,他最近需要去歐洲出差一趟,公司事情忙,女兒粘人,等等理由,總之就是沒有辦法再出席。

    這對於周晏持來說簡直就是個奇跡。張雅然走出老板辦公室的時候背著他驚大了嘴巴。

    兩人的同床共枕關係沒能令關係緩和多少。杜若蘅醒來沒有發現周晏持的裝睡,她伸手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發覺不再發燒後便放心地把他推到一邊下了床。

    晚飯還是由杜若蘅來做。一人一碗清淡白粥,外加開胃小菜,完畢後叫周晏持起床。後者坐起來時仍然蹙著眉,下床時捂著額頭一副頭重腳輕的模樣。可這次杜若蘅沒去扶他,隻看了一眼轉身就走。

    兩人吃到一半的時候她跟他說:“吃完晚飯你就走。”

    周晏持看她一眼:“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別說這麽掃興的話?”

    杜若蘅不理會:“我給緹緹買了套玩具,正好這次你順便帶回去。今天晚上回去以後幫我轉告她,說媽媽想她。還有,下次你再來s市的時候記得帶上緹緹。”

    周晏持說:“康宸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我今天早上看見是他送你回來。”他看著她,“蘇韻那天在電話裏還告訴我,她前一天晚上在商場地下碰見你的時候你身邊還跟著一個人。那個人的外形描述跟康宸沒什麽區別。”

    杜若蘅瞥了他一眼懶得理會,可是他放下筷子看著她。杜若蘅終於開口:“吃你的飯。”

    最終妥協的是周晏持。他不再質問,轉而解釋:“我跟蘇韻以前是高中同學,之前有過項目合作。已經兩年沒有過交集。”

    杜若蘅放下筷子,要笑不笑:“周晏持,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能說蘇韻從來沒有把我當成過情敵?”

    這回換她盯著他,周晏持揉眉,最後承認:“有。”

    杜若蘅輕哼一聲,重新撿起筷子,把一塊豆腐輕巧夾起來。周晏持有繼續解釋的意思,杜若蘅說:“再說一句話你現在就出去。”

    世界安靜了。

    吃完晚飯兩人又在客廳坐了一會兒,杜若蘅能感受到周晏持對她的察言觀色,可她還是沒什麽心情給他好態度好臉色。

    兩人都已經是閱曆老道的成年人,已經過了一頓痛哭流涕舉手發誓就可以動搖想法的年紀。從理智上說杜若蘅對周晏持沒有太大信心,即便他現在情深似海,仿佛真的改邪歸正一般。可是就如蘇裘所言,這是本性,本性難移。

    這就跟杜若蘅想要改掉自己二十多年的小心眼和不耐煩一樣。她如今的確可以在人前偽裝自如,甚至她可能會這樣偽裝一輩子,可是她從未真正改變,她估計一直到老去的那一天,都仍然會認為不停跟在她身後問問題的新員工情商不夠應該辭退。

    這樣的想法等同在周晏持身上,就未免讓人覺得灰心。

    這個世上總是存在這樣那樣的不盡人意。杜若蘅從來都不信任自己比其他人更幸運。她不能確定周晏持是否真的認識到了問題,或者他隻是暫時因懷有目的而退讓為之。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以任何形式對他求饒,連試探詢問都不屑。因而她對待周晏持的態度十分矛盾。既無法推開他,因為總還有一起走過來的十年時間;也無法完全接受,對過去的泯滅和忽略她做不到。

    杜若蘅越想越覺得沮喪,等把周晏持送到門口,她的臉色已經沉下來。周晏持要握她的手,被她不動聲色躲開,隨口說了句再見就將他關在門外。

    周晏持回到家的時候周緹緹還沒有上床睡覺,她抱著毛絨玩具端端正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等他。

    小女孩讀了幼兒園之後,變化比以前要大許多。她每天都一定要和杜若蘅通電話,每次都是半小時以上才肯掛斷。此外,如果周晏持晚上不回家,她便會哭鬧不休,其他人很難哄住她上床睡覺。如果周晏持承諾會回來,那麽不管多晚周緹緹都一定要等到。管家為此有些憂慮,跟周晏持說周緹緹最近越來越敏感,大概是已經開始懂事,大人們的說辭漸漸失去效力。然後在一邊操著手若有似無地感慨說如果杜小姐在的話一定不會這樣,弄得每次周晏持聽到都要擰眉頭。

    周晏持把女兒背到臥室床上,還有杜若蘅讓他帶回來的玩具一起。這依然無法讓周緹緹乖乖閉眼,她問他,你說媽媽會回來,那麽究竟什麽時候回來?

    周晏持柔聲說很快。

    周緹緹的神情透露出她對這個回答的不滿意。她馬上就要四歲,開始擁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抿著唇思考的模樣粉嫩嬌憨,卻不肯講話。周晏持抓住一絲線索,他親吻女兒的臉頰,誘哄問她今晚跟媽媽的電話裏媽媽是不是說了些什麽。

    周緹緹良久才開口,媽媽說她會不會回來,要看你的表現才可以。

    周晏持撫摸女兒的額頭,沉吟半晌沒有回答。周緹緹突然說:“他們說你和媽媽離婚,是因為你在外麵有了其他的女人。”

    “……”

    “你真的喜歡上了別人嗎?是不是你不想要媽媽的?”

    周晏持說沒有。可是周緹緹根本不相信,她的聲音越來越尖銳,是隱隱要大哭的前兆:“你為什麽要喜歡別的女人?你以後是要娶別人嗎?如果你愛媽媽為什麽還要把她氣走?”

    周晏持無以應對,他頭一次因為女兒的問題感到無言。

    第二天蘇韻到訪周晏持的辦公室,看到的就是他雙手支在下頜沉思的樣子。蘇韻站在門口一時沒進去,淺淺笑著問:“看來是我打擾了?”

    周晏持回過神,站起來迎接她。張雅然很快上來倒茶,兩人在會客區麵對麵坐下,周晏持問她幾時回來的t城,蘇韻看他一眼,眉目間還是容色流轉的嬌豔:“前天。兩年不見,要不是昨天碰見沈初,我還不知道你已經離婚了。杜小姐那天也沒告訴我。”

    周晏持笑笑不答。片刻後轉而問蘇家父母可還安好。

    蘇韻說:“他們很好。前兩天還在惦念你,說你合家安樂有妻有女,拿你作比催我趕緊嫁人結婚,沒想到你這裏已經離了。”

    周晏持還是微笑,過了一會兒,輕描淡寫:“一時失誤。你不要受我婚姻失敗的影響,喜歡你的大有人在,你已經單身這麽多年,那些人都望眼欲穿,你也該考慮給他們一個機會。”

    蘇韻的眼睛垂了垂,再抬起來仍是笑意淺柔:“我聽說是杜小姐提出的離婚?”

    周晏持抬手給她添滿茶水。

    蘇韻又問:“那現在呢,你現在有合適的交往對象嗎?”

    她一直撐著下巴看他,眼角眉梢都是風情,直至周晏持開口:“有。”

    “是誰?”

    周晏持又笑了笑,回答她:“杜若蘅。”

    中午的時候周晏持接到沈初電話,對方跟他說周末幾個朋友打算小聚,要他參加。

    沈初報上來的名字都是熟識,每年年底左右總要抽空一聚。周晏持沒多猶豫說你定好了地點告訴我,沈初轉而問:“聽說蘇韻回國了是吧。”

    “你提她幹嘛?”

    “你見著她沒?聽說她到現在都還沒結婚呢。”

    周晏持按電梯下樓,他跟沈初說你還想幹嘛沒別的話我掛了。

    “別這樣,我就是想知道,你對女人一向寬容得很,對蘇韻怎麽能避就避的?人家對你癡情這麽些年,比杜姑娘時間還久呢。你結婚以後到現在跟她真就一點聯係都沒?”

    “我對精神出軌沒興趣。”

    香檳玫瑰停止之後,杜若蘅開始每天收到周晏持的電話。她事情忙起來就不耐煩接,況且接起來兩人也實在沒什麽好說的。那些曖昧臉紅的調情語句早就不適合他們兩個,周晏持每天的日程報備能喚起杜若蘅對以前的不良記憶,因而格外抗拒。除此之外便是周晏持的嘮叨,可是每次杜若蘅都是聽到一半就不耐煩。於是到後來她幹脆就直接掛斷。

    然後周晏持就改成了每天發短信。內容依然很瑣碎,就跟他的嘮叨一樣讓人心煩。從天氣不好帶雨具到路上擁堵小心刮碰,每天早中晚至少各發一次,每次都差不多是相同時間。

    除此之外還有每天睡覺之前的固定三個字。

    杜若蘅每次都是看過就丟到一邊。從來沒刪,也從來沒回。

    蘇裘在兩人一起逛街的時候得知了杜若蘅與周晏持的進展。她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連個表情都是模糊的。

    杜若蘅深知她向來不看好他們兩人的未來,這一刻也不會例外。她的論調一直都是,除非讓出軌過的男人頭破血流,否則他根本記不住什麽叫真正的忠誠二字。

    蘇裘始終幹脆利落。因而對杜若蘅那點綿延殘存的餘情未了總是感慨,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她曾經告訴杜若蘅:“餘情未了就像殺魚。魚被剝了皮掏了內髒,瀕死而還沒有死的狀態,就叫做餘情未了。這個時候已經很痛,什麽都不做的話,很快就會死了。但要是給點兒水,也能擺一擺尾,讓人以為它還活著。但就算還活著也沒什麽用,不久之後還是要死的。”

    杜若蘅笑著說你這一言不發是幾個意思,蘇裘麵無表情道:“你如果一定要讓我講實話,那我隻能遺憾地說,出過軌的周晏持就像是有了瑕疵的鑽石,價值一落千丈,揣在懷裏都讓人嫌棄硌得很。再怎樣作為也無法讓我改變這個看法。”

    “……”

    蘇裘的反應在杜若蘅的意料之中,她沒指望過蘇裘比她更有信心。連她所抱的希望都隻有黃豆那麽大,蘇裘的大概就隻有米粒一般小。杜若蘅等蘇裘說得差不多了,才跟她老實坦白,說其實今天叫你出來還有一個目的,周晏持打算請你吃飯,感謝你這一年半的幫忙跟照顧。

    蘇裘怔了一下,隨即皮笑肉不笑地喲了一聲:“何必呢。”

    席間蘇裘對周晏持的態度仍然冷淡。

    周晏持主動提起話題的時候蘇裘輕易不搭茬,她專心於將兩塊牛腩用筷子扯成花一樣的形狀。到後來言及杜若蘅的時候她才肯開尊口,她跟周晏持回憶以前舊時光,說想想我家阿蘅真是不容易,不想生小孩子到頭來不也生了,結果弄出大出血那麽懸心的場麵,到現在想想都覺得後怕,周晏持很快接話說是這樣,阿蘅辛苦了是我對不住她。然後蘇裘又說想當初我家阿蘅結婚之前多青蔥水嫩,追她的人大把大把,說實話實在沒想到她最後選擇了您哪,周晏持平靜回道你說得很對我也一直覺得這是我的榮幸。

    蘇裘仍然冷著臉,說不過想一想我家阿蘅離婚後照樣受歡迎,並且喜歡她的還都是專一體貼有擔當家世人品都不錯的精英男子,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您說對不對,周晏持眼也不眨地點頭說我知道,我也知道阿蘅現在肯點頭是看在過去十年情分上。

    蘇裘一直不暢快,可她說的每句話都如同針尖紮在棉花上。到頭來她終於不再開口,低低冷哼了一聲。

    周晏持對蘇裘的敵對態度很寬容。上上個敢拿這種態度跟他說話的人早已被他不留痕跡地整頓到銷聲匿跡,蘇裘是除開杜若蘅之外唯一一個還能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之後得到他好臉色的人。然後周晏持通過杜若蘅得知蘇裘近日在尋覓男友,於是三人臨分別前他又將舊事重提,禮貌詢問是否我也可以介紹一個。

    他這樣對外人有耐性的次數實在很少,隻可惜蘇裘完全不給麵子,說了句謝謝好意不用了,扭頭就開車瀟灑離開。

    康宸出差了幾天,回到景曼後杜若蘅去找他,首先跟他表示道歉。

    康宸單手支著眼角,歪頭看了她一會兒才笑著開口:“我覺得你接下來講的事會讓我很傷心。”

    杜若蘅愈發覺得有愧疚感,可是有句話她不得不說出來:“……我希望終止我們之間的‘慢慢來’。”

    康宸果然慢慢收斂笑容,半晌才問道:“是周晏持的原因?”

    杜若蘅沒有否認。

    總經理辦公室內一時靜寂,隻有窗簾被風輕輕拉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康宸才哎了一聲,捂著胸口,衝她有點苦笑意味:“說實話我有些傷心,真的。”

    杜若蘅誠懇說:“如果你同意,我想請一頓大餐作為賠罪。”

    “以前那些被你拒絕過的人也受過這樣的待遇嗎?”

    “我深感抱歉。”

    杜若蘅足夠禮貌和官方的態度無愧上年度酒店最佳員工的稱號,康宸再度苦笑,半晌問道:“那我們以後真的連朋友都不是了?”

    杜若蘅避而不答,態度顯然是默認。

    康宸為自己求情:“不至於到這樣的程度吧?在我們‘慢慢來’的期間,你也看到,我做的事情沒有一絲一毫逾越過朋友的範疇。我們本來就僅僅是朋友關係,大不了以後什麽進展都不會再發生就是了。你如果從此攔腰斬斷,我就太委屈後悔了。早知道是這種結果我肯定不會答應你的提議,直接當眾示愛才對得起現在的狀況,你說呢?”

    杜若蘅一時無言,康宸又道:“另外,有關你對副總經理職位的考慮,我希望不要因此受到影響。”

    他在頃刻之間端正了神色,同她肅然道:“我是從整個酒店的角度進行考量,認為提拔你最合適。這無關私人感情。我希望你也能公私分明地繼續認真考慮這件事。同時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藉此公報私仇。”

    晚上杜若蘅兌現提議,宴請康宸的地點設在米其林。康宸專揀貴的點,杜若蘅的心都在默默滴血。等到服務生離開,他看著她,問:“肉疼麽。”

    杜若蘅先是搖頭,後來實在忍不住,還是誠實點頭。康宸一聲幽幽長歎:“哪有我心疼啊。”

    再是愧疚也能被他這樣的動作逗笑。杜若蘅索性說要麽你扣我薪水吧我沒意見,康宸神情索然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我才不扣。

    最終離開的時候還是康宸買單,杜若蘅單憑氣力阻攔不了。他將信用卡收進錢包,漫不經心瞟她一眼:“想拿錢財換心安理得?我哪能這麽容易就上當。”

    周末杜若蘅回t市看望女兒。

    她在商場給周緹緹買發卡的時候碰見了形單影隻的沈初。後者看了看母女身後站著的周晏持,笑著上前打招呼。然後同杜若蘅說這麽久才見一次麵也是難得,今晚正好是年底幾個熟人小聚的時間,不妨你也一起來如何。

    杜若蘅表示感謝,然後說就不用麻煩了。

    沈初笑說:“別拒絕得這麽早嘛。你一回來t城,老周今晚上的聚會肯定就不想去了。他不去緹緹也不去,正好我還欠著緹緹一頓龍蝦呢,本來打算今天晚上補上的,對了,緹緹今天晚上你想吃龍蝦嗎?”

    周緹緹二話不說答得蕩氣回腸:“想——”

    杜若蘅陷入無語。

    晚上聚會的幾人,杜若蘅全都認得。

    這是周晏持相交至深的一圈人,彼此之間知根知底。很難說彼此之間不熟悉,杜若蘅被周緹緹拽著走進包廂的時候唯有微笑以對。其實她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尷尬,這種感受來自於她現今與周晏持很難定義的關係。可是在這種場合無法細細澄清,更何況在座的人看到她後紛紛起身,包廂內很快充滿了“越來越氣質高貴”“小緹緹長得越來越跟母親一樣漂亮”等等各種恭維。

    很快就有人來敬酒,以沈初為首。他左手拎著一瓶白酒,給周晏持和自己各倒一杯,又給杜若蘅倒了杯紅酒,看了看兩人,突然抹了一把眼角歎氣:“看到你們能這樣,我可真欣慰。”然後一飲而盡。

    沈初的演技簡直不是一般的差,可是該喝的紅酒杜若蘅也沒能逃過去,畢竟是在所有人的起哄之下。

    有了前例後麵的敬酒就變得容易。杜若蘅本來就酒量不好,後來積少成多,大腦便漸漸輕飄。周晏持半摟半抱著扶她走出會館,周緹緹遠遠地在後麵喊媽媽,被沈初往嘴巴裏又塞了一塊巧克力。

    他等到前麵兩人拐彎之後不見人影,才笑眯眯地哄著小孩:“剛才你爸爸和我商量了,他和你媽媽今晚都有事不能管你,你暫時來沈叔叔家裏住一晚好不好?沈叔叔家裏有很多巧克力和糖果,過了今晚就沒有下一次了哦。”

    回周宅的一路上周晏持都心不在焉。

    車裏放著浪漫放鬆的鋼琴樂曲,杜若蘅在半醉半醒之間眼波流轉。她斜眼瞧著他的模樣迷離美好,與這麽久以來她對待他的態度判若兩人。

    周晏持已經無暇再去思考其他想法。他太久沒有從杜若蘅這裏受到過這等禮遇,上一次杜若蘅為他打領帶還是在三年之前,她拽著他的衣領把他抵在牆邊似笑非笑挑釁則已經像結婚之前那麽久遠。這些事情他後來回想的時候都覺得心酸,偏偏又跟自虐一樣在夢裏想念了無數遍。他沒想到能夠這麽快可以再一次真正實現。

    晚上的酒精為兩人的氛圍緩慢加溫,周晏持難以克製住自己的心猿意馬。更讓他心口膨脹的是杜若蘅沒有抗拒他的親近,她咬著唇角看他的眼神半笑不笑,然後一根手指頭勾住他的下巴,拉著他緩緩貼近,又在最後一點距離的時候猛地退開,帶著嘲諷的笑容看他。

    杜若蘅熟知周晏持喜歡的方式,如果她真心想要討好,總是能輕易達到最佳效果。可今晚還不到時候,她不想一蹴而就。但即便如此周晏持已經幾乎控製不住,他握住她手指的掌心微燙,聲線低沉微啞,一遍遍叫她蘅蘅。

    兩人真正氣氛最濃的時候是在臥室。杜若蘅被周晏持服侍著脫去大衣,他看著她的眼神黑沉深邃,是可以滴出水來的溫柔。杜若蘅看他俯身下來,突然笑著開口:“溫懷張如如還有藍玉柔,她們幾個誰在床上伺候你最好?”

    周晏持沒有防備她會提到這個問題,動作隨著分神而稍稍停滯。這個空當裏杜若蘅已經推開他坐起來,她一粒一粒地重新係上大衣扣子,從床邊站起來的時候臥室的曖昧氛圍已經蕩然無存。

    她的眼神變得居高臨下,帶著濃濃的嘲諷:“轉告沈初,下次別再用這種卑劣手段。有辱他醫生英名。”

    她打算就此離開臥室,可是周晏持的眼神依然牢牢鎖住她,幾乎想將她當場吞吃入腹。杜若蘅隻作沒有看到,她有條不緩地開解他:“既然還這麽有興致,那就去找外麵那些望穿秋水等著你的美人們嘛。”

    然後又說道:“我是沒辦法了。剛才那些舉動還是讓我覺得和以前一樣如鯁在喉,根本難以下咽。”

    第二天杜若蘅神清氣爽地下樓吃早點,不久之後周晏持從書房出來,眼底的紅血絲清晰可見。這兩位的狀況著實出乎管家的預料,他花了半分鍾才消化掉周晏持前一晚沒有得手的事實,在心裏搖頭同情了一記,轉身去吩咐廚房將特地為周晏持做的海參鴨湯取消掉。

    杜若蘅沒有受到周晏持的低氣壓影響,她在早餐後讚揚劉叔做的餅幹越發有進益,把老人家哄得眉開眼笑。然後她叫住放下碗筷正要離開餐桌的周晏持:“我打算帶緹緹去s市住一周,你同意不同意?”

    周晏持一副不願多談的架勢,簡單回了一句話:“你看著辦就好。”

    一上午周晏持都沒有從書房出來,到了中午他更是索性叫管家把飯菜直接端到房間裏去。杜若蘅在沙發上專心看電視一言不發,中午她一人在餐廳解決掉午餐,然後上樓,拎著收拾好的包包麵無表情地離開了周宅。

    管家想攔攔不住,在院子裏大聲呼喊周晏持。杜若蘅腳下半點不停,從小區一直走到街口打車。周晏持的車子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的她身後,搖下車窗叫她的名字。杜若蘅恍若未聞,她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一輛沒有載客的計程車。

    周晏持在杜若蘅拽住車門的同一時刻握住了她的手,把計程車的車門重重關上。

    杜若蘅用了同樣的力道甩開他的手。周晏持終於再次認輸,他看著她,放軟語氣開口:“別這樣。”

    十五分鍾後兩人重新回到周宅,在書房裏麵對麵相坐。周晏持穿著一件黑色毛衣,配著他的臉色愈顯冷峻。隔了一會他才開口:“如果離婚後我不再出現,你是不是過得會比現在更好?”

    杜若蘅下意識抬頭看他。

    一個晚上跟一個上午周晏持都陷入這個問題中,如今開口卻仍然不容易。他在昨晚之前從未考慮過這種假設,更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假設為事實。即便是現在他也仍然無法完全消化,這比杜若蘅親口說恨他更讓他覺得不是滋味,能完整說出這一句話已經是他的極限。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補充:“我是說真的。”

    “你想說什麽?”

    “不考慮緹緹,隻考慮你自己,如果沒有我一直打擾,也許你早就找到其他更合適的人。就像蘇裘所說,那個人會跟你有更多溝通話題,對你也很體貼細心,你也覺得很愉快,挺喜歡他,不會嫌他煩,至少,不會讓你覺得惡心。”

    “……”

    “以後時間還很長,幾十年走下去,應該還有個人照顧你。我以前一直以為那個人隻能是我,所以做了很多挽回,”周晏持溫和說,“但最近來看,也許是我自私過分。”

    說完話的同一時間嫉妒在周晏持的心中不可遏製地滋長,眨眼間就已經長成攀天形狀,即使那個人還沒有出現,僅僅是他的一個假想。但他最終成功控製住了自己的外在情緒,仿佛真正的豁達大度,真誠微笑著祝福自己的前一任拋棄自己尋找新的幸福。

    杜若蘅盯了他一會兒,鬆開咬住的嘴唇,麵無表情道:“我也一直這麽想,如果你不出現,我不知道要好過多少。”

    說完這句話整個書房裏都是靜寂。

    兩人已經相識了十二年漫漫時光。杜若蘅再是不想,偶爾也會回憶起以前的事。比如他們剛剛確立戀愛關係,周晏持陪她去國外鬼屋。杜若蘅怕得縮在地上不肯動彈,隻記得那時的周圍和自己都是冰冷的,直到周晏持在昏暗裏笑著朝她伸出掌心,攥住她兩隻手的溫度格外溫暖。

    再後來兩人互相探索愛好與生活習慣,杜若蘅才發覺周晏持的愛好之一竟是罕見的中國古代戲曲。他甚至最喜歡的曲目是《鎖麟囊》,那裏麵咿咿呀呀的調子杜若蘅屢次試圖陪他聽完,卻每每都以中途睡著收場。有一次她睡得格外酣暢,不知過了多久才醒過來。外麵已從天亮轉天黑,杜若蘅身上多了件黑色大衣,隱約嗅得見男性古龍水氣息。而周晏持坐在她身邊瀏覽新聞,肩膀墊在她的腦袋下麵,他垂著眼睛敲擊鍵盤,眼神很專注,動作卻輕之又輕,幾不可聞。

    兩人相處到一定階段,總要漸漸形成某種固定模式。對於杜若蘅來說,很多時候周晏持的角色都更像一個兄長。在外麵的時候他專斷強硬傲慢矜貴,看起來杜若蘅似乎隻有夫唱婦隨的份,可是私底下卻相對是周晏持包容得更多一些。

    杜若蘅的脾氣秉性在很長時期內都沒有改變,有很大一部分是周晏持始終縱容的原因。他縱容她的囂張氣焰,並且不以為忤。兩人共處一室的時候,油瓶都常常由周晏持來扶。他操持裏外各種家務,並且在杜若蘅麵前,周晏持很少談得上尊嚴二字。他樂意哄她討她開心,甚至不介意為此私下裏出賣尊嚴。

    而相較於砥礪琢磨,周晏持更傾向於幫杜若蘅躲避一些人生關卡的障礙。年長幾歲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往往長遠一些,這也就造成了周晏持在杜若蘅麵前格外嘮叨的習慣。他曾經說她適合文科,後又說她適合潛心鑽研、少與人打交道的工作場合。從以往經驗來看,周晏持的建議一般都是最好的選擇,就如同他極少失手的投資一般。

    時間愈久兩人的相處就更像親人,浪漫隻不過是偶爾的點綴。或者說周晏持從一開始就缺乏浪漫,他的想法和做法都很直接,並且物質,少有故弄玄虛風花雪月的時候。杜若蘅在潛移默化中養成依賴的習慣,這種習慣隨著時間慢慢根深蒂固,就像是一粒種子終於在十年後長成參天大樹,驀然連根拔起的時候必定痛不欲生。

    杜若蘅很懷疑若是兩人當真後會無期,自己以後是否能再遇到一個像周晏持這樣的人。

    除了像周晏持這樣的性格之外杜若蘅不知道自己再適合哪一類人。而即便是同樣寬容忍讓目光深遠的異性,杜若蘅也難以信任。她不再是十幾年前單純的年紀,是那時候幾頓排骨幾次家務就可以輕易收買的小女孩,現在的杜若蘅封閉保守,需要別人花費比當初周晏持多千百倍的力氣才能讓她點頭同意。然而將心比心,她這樣對待感情膽小謹慎,別人又為何要輕易飛蛾撲火交付真心。

    成年人都太清醒,因為清醒而更難被取悅。周晏持花費十幾年時間把一個人縱容到刁鑽挑剔的地步,甚至非他不可。如果這是他曾經的陰謀,那麽他早已成功。

    真正發現周晏持婚內不忠的時候杜若蘅甚至很難相信自己的判斷。那次秘書送小禮服到家中,杜若蘅試穿卻發覺尺碼不對,她知道周晏持的公司備有公關團隊,因而並未在意,直到後來秘書返回拿走禮服的時候神色異常言辭模糊,才讓她真的上心。

    兩人在那之前其實基本沒有討論過忠誠的問題。甚至很少提到感情方麵的東西。周晏持寡言冷靜不善解釋,杜若蘅則覺得彼此身體精神都忠貞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她才會在意識到周晏持早已不忠這一事實的瞬間受到巨大衝擊。

    她像這世上許多被出軌的妻子一樣,坐進計程車裏跟蹤周晏持。看著他拐進一個小區樓下接人,然後兩人去吃午餐,最後又回到小區的時候是傍晚,杜若蘅看著樓上有燈光亮起,窗邊出現兩人擁抱的身影,越來越親密的距離,再然後窗簾被拉上,燈光被關閉。

    她一直沒有走,坐在計程車裏發呆。周晏持出來是在幾個小時後,取車的時候沒有發現她。等他離開,杜若蘅去了附近一家咖啡店逗留許久,直至淩晨才回到家中。周晏持正坐在沙發上等她,他的身上沒有其他味道,態度自然,並且仿佛幹幹淨淨。

    杜若蘅沒有立即跟他攤牌。她以為他已經從她的身上移情他人,這個想法加上周晏持不忠的事實一起,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需要冷靜和尊嚴,然而如今再回想,那段時間給她的感覺隻剩下冰冷和茫然。等到終於消化了這個事實,杜若蘅發覺周晏持根本沒有想要離婚的跡象,他的身邊又換了人,而他待她和以前沒有兩樣。

    她終於真正明白,周晏持對那些女人未必上心。但若是算作調劑與消遣,周晏持也未必真的特別喜歡這項事情。

    杜若蘅花費了很長時間去試圖揣摩周晏持的心理。毫無疑問她對於他的重要性,那段時間她試探過他無數次,每一次周晏持都回應得很好。有一次杜若蘅做了噩夢,半夜給周晏持打電話,她借著機會盡情發泄那段時間的壓抑情緒,在電話裏無理取鬧歇斯底裏,半個小時後她在周晏持輕柔的哄慰裏重新酣暢睡去,第二天清早一睜眼,便看到周晏持已經坐在床邊,身上還帶著室外的蕭瑟寒意,麵容微微疲憊,目光卻十足溫柔,正俯身下來,打算親吻她的麵頰。

    杜若蘅因此覺得愈發不可思議。兩人的觀念怎麽可以天差地別到這種地步,在她看來最理所當然的事,他居然可以毫不在意。

    她試圖跟他探討這個話題,然而周晏持的回答讓她印象深刻:“一個丈夫的感情肯定要全都記掛在妻子身上,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杜若蘅又隨口問那麽其他呢。

    她有點緊張地看著他,周晏持的表情隱在報紙後麵,隻聽得到他的聲音,隨意而平淡:“大部分時候當然也要在妻子身上。”

    她不是沒有想過幹涉和阻止。隻是在做這些的時候沒有抱太大希望,而結局也正好沒有給她驚喜。杜若蘅開始詢問周晏持行蹤的行為令他不悅,兩人為此吵了幾次架之後,杜若蘅便再沒有提及此事。

    而他當時講的話足夠傷人,杜若蘅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再做出其他任何努力。

    杜若蘅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希望自己也可以像其他一些母親一樣,做到為了女兒而隱忍。隻不過不忠兩字一旦顯山露水,接下來看什麽都會覺得可疑。周晏持的任何行為都變得讓她難以忍受,他走近她兩米之內她就不可遏製地要回想到那晚在公寓樓下看到的事,杜若蘅開始長期的失眠和焦躁,並為此堅決拒絕周晏持的任何靠近。

    什麽時候產生的抑鬱症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隻是有一天巧合路過初中同學新開的心理診所,本來隻是打算進去拜訪片刻就走,卻未想到和對方聊了一整個下午。

    從輕度抑鬱到中度抑鬱,她到後來連一句話都不想同周晏持講。初冬的一個傍晚,她終於肯拿正眼看他,這幾乎讓周晏持覺得是意外之喜,可是她開口的下一句話就將他打入地獄,她跟他說,我們離婚。

    兩人走到最後一步,若真正公正評斷,很難說任何一人絕對無辜。隻是在杜若蘅眼裏,周晏持的罪行要比她深重得多。後來杜若蘅不免想,也許周晏持一直都沒有變。大概他在結婚之前就已經是這樣的想法,隻是她當時錯誤地沒有看清而已。

    第七章絲連

    傍晚杜若蘅領著周緹緹離開,整個周宅的人相送。管家問她下周把緹緹送回來後打算什麽時候再來,杜若蘅說時間太遠暫時還沒有計劃。廚師劉叔在一旁搭話,說有空的話那就月底再回來一趟,到時候釀了一年的梅子酒味道正好。

    杜若蘅微笑不答,伸手將周緹緹的帽簷往下攏了攏。一直不說話的周晏持在一旁開口:“有空的話回來看看,提前打電話叫張雅然幫你訂航班。”

    “我還不差機票錢。”

    周晏持悶了一會兒,還是低聲補充:“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裏大家都想你。”

    管家在一旁鄙視他的口是心非,索性躬了躬身,直接說出來:“這宅子裏沒有女主人,一年多來一直顯得挺空。尤其每到晚上周先生回來,空空蕩蕩的房子裏都沒有個可以聊得上話的人。杜小姐如果有時間,不妨多回來轉轉。”

    回s城的航班上周緹緹始終乖巧安靜,抱著厚厚一本彩頁插本讀得很專注。中途她自己按鈴叫來空乘人員,告訴對方她想喝水。

    空乘很快領命而去,杜若蘅從月度總結中抬眼,不能不訝異於周緹緹的成長速度。她看著周緹緹神情自然地喝完水,又將水杯流暢遞回給空乘人員,說謝謝的時候姿態很好,簡直就像個小大人。

    可是實際上她明明還在讀小班幼兒園,前兩天兩個大人剛剛為她舉辦完慶賀四周歲的生日宴。

    周緹緹一直都是個有禮貌的小孩,但杜若蘅沒有指望過她懂事自立到這種地步。雖然省心許多,卻同時也能讓人生出一絲心酸。

    兩年前的周緹緹不是這樣。那時候的周家小公主朝氣蓬勃而又嬌蠻霸道。偌大一個周宅沒有能鎮得住她的人,從出生伊始她就是所有人的手心寶。她拿腳丫踹周晏持的臉龐時後者從來不說什麽,那時候書房的雜誌和書籍天天都被她扯得亂七八糟,有一次她甚至趁人不注意爬到書桌上,撕碎了周晏持一份尚未翻看的商業投標。

    周緹緹性情的轉變是從兩個大人離婚開始。兩人一致盡量減輕對女兒造成的傷害,但無論如何還是避免不了。周晏持與杜若蘅因離婚展開的爭執長達四個多月,連去年的春節都過得冷冷清清。周緹緹在中途被送去國外w市與周家二老同住,杜若蘅再見到女兒是在幾個月後。她已經離婚,心情複雜地從s市返回t城周宅,周緹緹一溜煙從客廳跑到大門口去迎接她,她抱住杜若蘅的大腿喊媽媽,把人拖到客廳,然後自己跑到廚房,搖搖晃晃給她端來一杯紅茶。

    杜若蘅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的場景。周緹緹眼神烏黑清澈,雙手捧著茶杯跟她說:“媽媽,喝水。”

    小孩子的變化有時候比四季更替還要快。你尚未察覺的時候她就已經換了另外模樣。可是杜若蘅不願看到周緹緹變化得如此徹底。小孩子隻有在變得纖細敏感的時候才會早早明理懂事,甚至是討好大人。周緹緹隻是下意識這麽做,她什麽都不會說,兩個家長已經意識到各自的失責。

    杜若蘅跟周晏持探討過周緹緹的問題。這是他們離婚之後交流得最多的事,並且難得能達成口徑一致。他們都很努力地告訴女兒,爸爸媽媽始終最愛她,是這個世上她最能依靠的人,不管以後如何改變,周緹緹的世界也不會發生任何變化。可是不管兩個大人如何講得婉轉動聽,周緹緹的眼神仍然清清楚楚地透著一百個不信任。

    女兒的懷疑證明了兩個家長可信度的坍塌。這是杜若蘅最不樂見的事,但它的確已經發生。

    母女兩個走出機艙的時候有些冷,杜若蘅把周緹緹裹得愈發緊。周緹緹乖乖張開手臂任她擺弄,隔了一會兒,杜若蘅輕描淡寫地問:“緹緹,你更愛爸爸一點,還是媽媽?”

    周緹緹回答得毫不猶豫:“兩個都愛。”

    杜若蘅隔著帽子摸她的頭,柔聲說:“可是,如果爸爸媽媽不能複婚,以後你隻能和一個人一起住,你最想跟著誰呢?”

    周緹緹明顯被這個問題所衝擊,表情眨眼間變得為難和遲疑,漸漸還有委屈和傷心,最後有淚珠不斷從眼眶湧出來:“你們不能在一起嗎?爸爸說媽媽和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他在騙人嗎?”

    杜若蘅無言,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裏。她隻有哄,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她不能給予任何承諾。

    第二天杜若蘅領著周緹緹去了景曼。本來打算帶去辦公室,正好給下樓視察的康總經理看見。周緹緹大概是對上一次巧克力的免費饋贈還有印象,又或者是康宸長相太好,總之她認了出來,在大堂裏朝他拚命揮手叫康叔叔好。

    康宸笑眯眯地走過來,把小女孩抱起,不顧形象地拎著轉了兩圈。周緹緹被逗得相當開心,康宸轉頭跟杜若蘅說你忙嗎忙的話我幫你帶會兒孩子吧。

    一個半小時後杜若蘅上樓,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半開,有兩個人影正盤腿坐在地毯上專心致誌打遊戲。周緹緹小身板坐得筆直,杜若蘅咳嗽了兩聲她都沒動靜,直到康宸推了推她:“你媽媽來了哎。”

    周緹緹正忙著吃掉前方高能金幣,頭也不回地隨口哦了一聲,催促康宸說:“你別停呀停了我怎麽辦哎呀我要掛啦!”

    康宸咽了咽喉嚨,轉頭小聲跟杜若蘅解釋:“我可不是故意要拖著你閨女墮落的,實在是我玩的時候她一定要搶我遊戲手柄來著。”

    周緹緹終於過了關,心滿意足轉身過來,說:“那是因為你玩太差。”

    “我今天才剛玩好不好!”

    周緹緹不以為然:“那也差。”

    杜若蘅打斷兩人對話:“副總經理的位置還空著嗎?”

    “一直都在給你留著。”康宸瞬間收了不正經的態度,看了看她,一記挑眉,“終於想通了?”

    杜若蘅想了想,說了一句:“感謝總經理栽培,以後我會更加努力工作。”

    康宸笑著開口:“那明天早上我就發人事任命通知。”

    不久之後杜若蘅領著周緹緹出來,兩人在電梯裏的時候她問女兒:“康叔叔對你好不好?”

    周緹緹點點頭。

    “很喜歡他?”

    周緹緹想了一下,又點點頭。

    杜若蘅柔聲說:“記不記得爸爸公司裏有個叫康在成的人?有一次他送了你一隻大的毛絨熊。康叔叔跟他是父子。”

    周緹緹搖搖頭。然後她忽然仰起臉望著杜若蘅:“媽媽,我想爸爸了。”

    父女兩個這才隻分開了半天,杜若蘅給周晏持撥電話的時候不免怨念。離婚後她跟周緹緹團聚的時刻遠遠少於周晏持,自然也就無法從女兒那裏感受到這等待遇。

    晚上杜若蘅給母親打電話,問她是否收到了她預訂的按摩椅。對方態度一般,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說早已收到。接著語氣為之一轉,有些得意地告訴杜若蘅,上個月她去參加老友聚會之前周晏持碰巧送來了一串祖母綠項鏈,終於讓她在聚會上眾人麵前揚眉吐氣。

    杜若蘅覺得疲憊,不由自主學著周晏持捏眉心:“我不是說過讓您不要再收他的東西嗎?”

    “我不是也說過讓你別跟晏持離婚?你就聽過我的話了嗎?”母親在電話裏責備她,“如果不是晏持那串項鏈,我還不知道該怎麽去參加聚會。大家問我女兒的近況,我都不好意思提你已經離了婚,簡直讓我抬不起頭來。”

    杜若蘅冷淡說:“我上學的時候,每次填家庭情況的表格,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單親家庭。”

    杜若蘅與母親自小便有嫌隙。離婚後,這一裂縫便越來越大。杜母對她堅持離婚的行為十分失望,在離婚後她對待周晏持的態度甚至比對親生女兒要好。有一次杜若蘅實在不平,她把周晏持不忠的事實告知杜母,然而杜母的反應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除了這一點之外還有哪裏對你不好?這個世上凡事都不可能完美,你跟周晏持在一起,已經過得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要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非要離婚?”

    杜若蘅無法跟母親溝通這個問題。兩人的觀念早已存在根深蒂固的衝突,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得了的。

    但讓杜若蘅無言以對的是,周圍擁有這樣觀念的人並不少。以財務部已經離職走人的吳經理來說,據說他在痛哭流涕舉手發誓之後最終博得妻子原諒,然後兩人在結婚紀念日那天買了一對比結婚時更為耀眼漂亮的鑽戒,從此雙方的生活便歸於寧靜。

    有的時候杜若蘅被洗腦多了,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才是行為出格的那一個。也許在外人看來她不夠忍辱負重,她不夠臥薪嚐膽。她本該對周晏持風流倜儻的行為裝聾作啞,繼續做那個大方明理賢惠良淑的妻子和母親,總歸周晏持不會主動提出離婚,並且對她始終嗬護溫柔,拋開花心這個特點之外他作為丈夫無可挑剔,杜若蘅不應該僅僅為了這麽一丁點蟲害就放棄整片桃花林。

    她如果轉變了觀念,從此認命,說不定真的會比現在過得好。然後等十幾二十年過去,指不定周晏持有朝一日真的良心發現迷途知返,從此做一隻讓眾人感慨萬千爭相稱讚的歸鳥。那時她再站在門口笑著接納包容他,不知能收獲多少人的頌揚讚美。

    可是杜若蘅想來想去,認為自己確實做不到。

    她無法成為那樣的聖人。終有一天她還是會忍無可忍提出離婚。

    杜母顯然被她的態度氣到,正要掛斷,周緹緹從臥室跑了出來,抓過母親的電話,衝著話筒軟軟地喊姥姥好。

    杜母的口氣為之一變,立刻熱情開心地說哎呀是緹緹嗎現在是不是已經四周歲啦在幼兒園呆得如何啊,周緹緹乖巧地一一作答,一老一少聊了好一會兒,杜母又問今天是隻有你和媽媽在一起嗎爸爸呢。

    周緹緹說爸爸在t市忙,過不來,但他一直都想著媽媽呢。

    杜若蘅在一旁喝水,聞言咳嗽了一聲。瞪向周緹緹。

    小女孩恍若不聞,捧著電話說:“姥姥,你什麽時候來s市玩啊。我從周一到周七都在s市呢,媽媽和我都很想你的。”

    杜母笑著說:“什麽周七啊,那叫禮拜天。”

    周緹緹從善如流:“那你禮拜天能過來嗎?我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過你了,我好想你哦。”

    杜若蘅深切領會過周緹緹撒嬌的功力,小女孩的調調可以喊得人酥掉骨頭。杜母也無法抵擋這樣的請求,幾乎是忙不迭地答應:“好好,姥姥也想你。姥姥這周末就去s市看你好不好?姥姥這就買機票!”

    掛斷電話後杜若蘅正視周緹緹良久。然後她緩了緩語氣,柔聲問:“緹緹,實話告訴媽媽,為什麽想讓姥姥來s市?”

    周緹緹咬著嘴唇沉默半晌,不答反問:“媽媽,你跟爸爸離婚,是因為他有了別的女人嗎?”

    “……”

    “如果他以後不再有別的女人了,你還會跟他再在一起嗎?”

    “……”

    杜若蘅眼神複雜地看她半晌:“誰告訴你這些的?”

    周晏持在例會上公然走神。

    他走神得很明顯,斜倚在椅子內手撐著額角,目光微微遙遠,壓根沒落在正慷慨激昂發表反對意見的曹董事身上。這讓後者頓時不知如何是好,講完了站在那裏很尷尬,不知所措地望向身後康董事。康董事看了一眼正坐在周晏持手邊的張雅然。張雅然立刻垂頭,假裝專心致誌記筆錄,誰的什麽動作她都沒瞧見。

    開玩笑,不過是走個神而已,反正曹董說的都是不可能被通過的計劃。這都要讓她提醒頂頭上司魂遊歸來,她簡直是活得不耐煩。

    康在成輕咳了一聲,最終還是自己開口:“周董,曹董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我和程董都覺得可行,你看呢?”

    周晏持又花了半分鍾才回過神,然後翻看手邊計劃書,掃了十幾秒又幹脆合上,手肘撐在辦公桌上,言辭不留情麵:“半年時間就做出來這個?大家這兩年是不是過得太好,才想得出這種自尋死路的方案?明年要是按這東西行事,後年我們不如集體歇業去打秋風。”

    說完直接宣布散會。康在成的臉色已經不足以用難看來形容。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張雅然緊跟周晏持身後,跟他一項一項報備當天日程。前幾天周晏持上班上得太過隨意,天天忙著掛心前妻的後果就是這兩天積壓事務如山,讓她身為一個秘書都覺得壓力山大。周晏持聽得麵無表情,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腳步,問:“今天周幾了?”

    “啊?”張雅然跟不上老板的腦回路,半天張了張口,“周,周四啊。”

    周晏持的表情相當不耐煩:“怎麽這麽慢。”

    張雅然在一旁默默閉嘴,想著前天就訂好的周日去s市的機票,心中腹誹,何苦來哉。有本事罵得了康董,有本事你當初別離婚啊。

    兩人一直走到樓上辦公室,張雅然才來得及開始匯報私事。這本來也是周晏持日程中的重要一項,但近來周晏持仙風道骨,對那些鶯鶯燕燕罕見地沒有什麽興趣,導致張雅然需要匯報的內容少了許多,隻剩下比較重要的一件:“……蘇韻小姐打來電話,說她之前拜托您幫忙的那件事,不知您辦得怎麽樣了。如果有時間的話,想請您吃飯以表感謝。”

    周晏持沉默片刻,說:“你打電話告訴她,就說這件事我幫不了,讓她去找沈初。”

    晚上有場同學聚會,周晏持席間喝得不少。包廂內氣氛很熱鬧,話題更是生冷不忌。但周晏持沒有興致。他中途離席,司機正趴在方向盤上打嗬欠,聽見車門重重關上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頭看向自家老板,周晏持揉著眉心靠在後麵椅背上,輕輕吐出一口氣:“去機場。”

    司機疑心自己聽力不及格:“……啊?”

    在外麵周晏持向來懶得將話重複第二遍。他抬起半隻眼皮掃過去一眼,經驗老道的司機下意識一個激靈,差點踩錯了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刹車與油門。

    三個小時後已經過了淩晨。杜若蘅還在整理前一任副總經理留下來的材料,忽然聽到門鈴聲響。

    一打開門便聞到一股酒氣。杜若蘅皺著眉把周晏持讓進來,看他在沙發上慢慢歪躺下,快要睡著的時候她踢了踢他的褲腳:“去洗漱。”

    周晏持掀開眼皮看她一眼,還是去了浴室。一個小時後杜若蘅從書房出來,周晏持早已在沙發上睡著。初冬的s城頗有涼意,杜若蘅歪頭瞧了他一會兒,還是從臥室抱了一床被單出來。她給他展平被角,將要起身的時候突然被輕輕拉住了手心。

    她低頭,周晏持沒有睜眼,可他也不放手,話語輕緩,像是在睡夢中:“我想見你。”

    片刻後,杜若蘅板著臉問:“想見女兒還是想見我?”

    他輕聲說:“你。”

    “如果我和女兒同時掉進水裏,你打算救誰?”

    他仍然沒有猶豫:“你。”

    已是深夜,客廳的窗簾尚未拉上,外麵早已漆黑寂靜。唯一開著的是沙發旁的落地燈,光線柔和,就像溫軟細膩的一雙手,將所有棱角都輕輕打磨。

    杜若蘅半跪在沙發旁,看著他發呆。過了一會兒,她扭過臉,低聲說:“那你以後別再找其他女人了,行不行?”

    有些話隻適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說出口。杜若蘅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把尊嚴都放在一邊,幾根手指扣在另一隻手的手心上,最後壓出隱隱血痕。

    她一向尋求平穩靜好,這大概是她這一輩子下過的最大一場賭注。

    徹底放下,重新開始。她在離婚之初有無數人這麽安慰過,但旁人輕飄飄一句以後會更好,並不意味著他們就對此言論負有全責。假若未來慘遭不測,除了自己咬牙忍耐之外,沒有人能夠給予任何實質性幫忙。

    很難說杜若蘅現在對周晏持的感情能夠壓倒一切。事實上她的理智更為清醒。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可能時光倒流重新彩排。她現在充其量不過是有三條路,一條永遠的單身主義,一條選擇回頭複合,一條尋覓到新的好感異性。

    任何的選擇都是賭注。每一條都隱藏巨大風險。尤其在她性格更偏向保守的時候,第三條路或許風景秀麗,可是如蘇裘所言,假如你選擇複合,你不能保證周晏持以後未必不會再給你“驚喜”,但假如你放棄他,你也不能保證下一個良人可以與你再如過去十年光陰那般的默契,即便是默契,也未必就可以如你所願地理解和包容你,大家都已是三十歲左右的成年人,所有對陌生的付出都有預算,沒有人肯不計較成本;即便假設下一個良人終有一天可以如周晏持那樣包容和寬解你,你也不能保證你自己就有那一份信心和耐心等下去;即便你擁有信心和耐心,你也不能保證他不會再下一個十年變成第二個周晏持,同時你也不能保證你的女兒周緹緹可以悅納他一如悅納她的父親。

    所有的未來都是不確定。杜若蘅所唯一確定的是,她再也不能像多年前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一個人。不管是周晏持,還是以後可能未知的任何一個。

    如果說周晏持最近的改變沒有令她動搖,那是假話。曾經交付得越多,也就越難以割舍。怨恨的理由也是來自這個。杜若蘅不能完全相信眼前這個人,可是仿佛目前為止,除了勉強相信他,她沒有其他更好從陰影中解脫的辦法。

    或者哀莫大於心死,或者從此相敬如賓。周晏持最大的優點在於他十幾年來始終兌現承諾。除此之外,他從未對她欺騙。若是重蹈覆轍,杜若蘅想,自己最糟糕的處境,大抵也僅僅是再比現在更差一點點。

    她下定決心,走了這一步。前途未卜的同時心想,這一次不管周晏持再做什麽,她都必定不會再給予百分之百的投入。

    已經有過一次難堪經曆,即便是口頭上同意,也會下意識開啟基本的自我保護。

    杜若蘅沒有太指望周晏持能當場回應她。他今晚喝得微醺,大概連那兩個“你”字都是醉話。她隻是已經將這些想法醞釀了許久,今晚不慎脫口而出罷了。但她等了半晌不見周晏持動靜,看他躺在那裏始終麵容沉靜五官恬淡,還是忍不住抽過抱枕向他砸了過去。

    第二天清早杜若蘅起床,在客廳看到周晏持在給女兒梳頭發。他做這個出奇的流暢,周緹緹發質黑亮順滑,在他的手中居然也相當乖順。杜若蘅看他不一會兒在周緹緹腦後編出兩條麻花辮,再綁在一起,最後如同一隻心形環甜美戴在頭上。

    周緹緹手裏正擺弄爸爸的移動電話,聽到她的腳步聲,心不在焉喊媽媽。

    周晏持終於把女兒弄得整齊漂亮,看到杜若蘅不掩訝異的表情,說:“我也給你編一個?”

    杜若蘅冷著臉:“不用。”

    周晏持再一次無故曠班,讓秘書張雅然無語凝噎。她本來安排的滿滿日程被周晏持一句“我在s市呆兩天你看著辦”輕描淡寫過去,張雅然對著電話痛哭流涕:“老板您不能這樣啊老板!您這個月已經是無數次這樣了!今天還有特地從國外趕來t城見您的劉先生!還有王部長的會麵!這都推到第三次了!您撒手人寰哦不,撒手不管了可讓我怎麽辦啊老板!”

    周晏持嗯了一聲,告訴她:“你幫我找個漂亮的理由。”

    張雅然盯著牆上一溜公司獎章,衝著電話視死如歸吼了一句:“追前妻有整個遠珩集團重要嗎!早知道這樣您當初做什麽去了!”

    說完她就後悔到肝腸寸斷,差點沒有拿頭搶地以死謝罪。聽見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鍾,周晏持默不作聲地把電話掛了。

    張雅然驚出後背一身冷汗,在秘書室裏繞著桌子團團轉。忽然聽見玻璃門被人輕敲了兩下。她抬起頭,董事會的元老級人物康在成站在門口,對著她笑了笑:“小張,大老遠就聽見你說話,講什麽呢?”

    張雅然立刻站直身體,恭恭敬敬說沒講什麽啊。

    康在成微笑:“我在底下看見了王部長的司機,你們周總呢?”

    張雅然說周總出去了。

    “去哪兒了?”

    張雅然神情茫然表示毫不知情。

    康在成看她一眼,笑得慈眉善目:“我來找你沒什麽事。隻不過王部長這都過來了,周總居然不在,他這事怎麽說得過去。以後遠珩還想不想拿招標了。”

    “……”

    康在成接著神色自然地開口:“既然這樣,正好我在,我就幫他把事兒談了吧。你回頭轉告他就是。”

    說完他就往外走,張雅然禮數周到地跟在他後麵。等到康在成進了電梯,她才心急如焚地給周晏持再次撥電話,這一次卻被告知對方已關機。張雅然根本無法阻攔,隻能眼睜睜看著底下有輛車子緩緩停下,有人邁出來,康在成正好趕到一樓大廳,以客套殷勤的模樣與對方握手笑談。

    杜若蘅年紀輕輕,又是女性,由康宸直接任命為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副總經理,同事中資曆深厚的長輩們固然口頭上不說,心中可想而知必定五味雜陳。

    杜若蘅在任命書下發的當天就察覺出他們的違心敷衍。人與人之間的平衡一直相當微妙,善良也隻限於一定的範圍。杜若蘅沒過多久便在酒店內部聽說了有關自己的流言,比如與康宸之間的曖昧關係,與前夫在離婚後的糾纏,甚至還包括女兒周緹緹。

    她的經曆本來就大有談資,如果有人樂意,將話題炒得風生水起也相當容易。讓杜若蘅稍感心安的是汪菲菲,這個一向八卦的前台服務人員在麵對杜若蘅的流言時卻相當嚴肅,表示信任她的人品,並勸慰所有的傳聞總有一天會過去,不必過度在意。

    杜若蘅倒是真的沒有太在意這件事。離婚時她聽過的傳言足夠猛烈,比現在區區一個酒店的指指點點要廣泛和複雜得多。她早就因此練就了東風射馬耳一笑而過的技能,現在她隻是有些擔憂自己能否駕馭這個職位,調遣她如今的下屬,曾經的同事,那些比她大十幾二十歲的威望長輩們。

    康宸對她說:“你看看我,半年酒店的工作經驗,現在照樣過得不是挺好。”

    這話不具任何安撫效果。康宸兵不血刃的手段杜若蘅已經在這段時間深切體會過。財務部吳經理被踢出景曼隻用了一周時間,中層管理者中的冗員辭退隻用了半個月,自然有人背地裏相當不滿,但康宸是總部直接任命,並且與此同時他給每個基層員工以當月紅包安撫,另外那張皮相在這個以女員工居多的酒店中不得不說也起了相當的鎮靜作用,懷柔政策與霹靂手段一樣成功。

    康總經理穩定大局的那些手段,參考意義基本為零,杜若蘅仍然如臨大敵。

    康宸又說:“有人不想配合,這個短時間內肯定要有。我說兩點。第一你不要覺得事情難辦,副總經理不止你一個,再說你們解決不了還有我。第二,有些閑言碎語不可避免,但你自身不必覺得這是任人唯親,其實不管從哪方麵來看咱倆也不是很親。你說對不對?”

    杜若蘅看他一眼,康宸微笑:“真的。沒有那麽難。有些事咬一咬牙挺過去,回頭看的時候會很有成就感。”

    杜若蘅不知為什麽,總覺得他話裏有話。但康宸明明神情不變,他接著說:“如果你仍然覺得棘手,這樣,晚上加上另外兩個副總,還有兩三個中層,我們一起吃頓飯。交流一下感情和經驗。”

    到了晚上聚餐,一共七人,隻有杜若蘅與新上任的財務部經理是女性。自始至終氣氛還算圓滿。杜若蘅再一次見識了康宸的桃花手段,隻是一顰一笑便傾國傾城,把年逾四旬的財務部經理弄得眼神亂掃小鹿亂撞。

    宴席結束是在八點鍾。杜若蘅剛剛從會館出來便打了個寒戰。康宸看她一眼,解下自己圍巾來正要遞給她,忽然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媽媽!”

    杜若蘅抬頭,周緹緹騎在爸爸的肩膀上,渾身裹成一團毛球的形狀,正跟她興奮招手。

    等兩人走近了周緹緹才喊康叔叔。杜若蘅隔著帽子雙手捧女兒的臉:“在外麵等了多久了?”

    話音落下脖頸間已經被人圈了一條圍巾。帶著再熟悉不過的清淡氣息,兩隻手也跟著被人攥住,周晏持順手分別揣入口袋中。

    周圍的同事都在看,周緹緹也在一眨不眨望著她。杜若蘅咬了一記牙,忍下去了想踹人的衝動。

    周晏持淡淡開口:“康總喝酒了?開車不便的話,不如我們順路載一程。”

    康宸神色自如地把圍巾重新係上,笑意微微:“多謝,不必。馬上有司機來接。”一邊抱起周緹緹,柔聲說,“叔叔前兩天養了一條小狗,是白色的薩摩。想看嗎?”

    周緹緹果然眼前一亮:“想!”

    “隻有不到三個月大,還沒有取名字。回頭你可以幫它取個好聽的名字。”

    周緹緹說:“我也想養一隻。”

    “那就養啊。”

    “可是爸爸不讓啊,他對貓狗過敏的。”

    康宸給她出主意:“那就養在s市嘛。”

    周緹緹看向杜若蘅,後者不置可否的態度讓她神情明顯動搖,隔了一會兒,又搖搖頭:“媽媽以後還要和我們回t城的,現在養了以後就沒辦法了。還是不要養好了。”

    康宸停頓一瞬,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著說:“別難過,既然暫時不能養,先來叔叔家看狗狗也可以。”

    把小女孩哄完康宸才又轉向杜若蘅,言笑自然:“我先走了。考慮一下今天下午我說的話。”

    杜若蘅點頭回應。康宸轉身要走,周晏持突然出聲請他留步。

    等康宸回過頭,他淡淡說:“聽說阿蘅最近晉升了副總經理。如果有時間,大家不如一道吃一次飯。我們一家三口宴請康總,感謝你對阿蘅這段時間的照顧。”

    康宸笑意微微,片刻後回應:“不忙。所謂的一家三口,也要等周總複得了婚才行。”

    回去的路上車子裏一度很安靜。

    周緹緹敏銳地覺察出兩個大人之間的暗流湧動,一直下意識緊閉著嘴巴。杜若蘅望向窗外,正好有時間考慮處於新職位後的人事關係。最後是周晏持破壞了沉默:“下午的時候康宸和你說了什麽話?”

    杜若蘅思路被打斷,皺著眉從後麵看他一眼:“與你有什麽關係。”

    周晏持靜了一會兒。“我不可以知道?”

    “公事而已。”杜若蘅漫不經心回答,“天天有那麽多事情那麽多話,我沒必要跟你報備,你搞清楚這一點。”

    一字一字清晰複刻自離婚以前的周晏持。因果輪回。他半晌沒有再回話。

    周日上午,杜母果然對周緹緹兌現承諾,千裏迢迢來到s城。

    盡責為母親接風洗塵的杜若蘅從接機的那一刻開始就不受待見。杜母遠遠走來候機大廳的時候,落在周緹緹身上的目光要比落在杜若蘅身上的慈愛千百倍。而等到發現杜若蘅兩米之外還站著一個周晏持,杜母一瞬間靜止在原地,隨即流露出來的驚喜是見到杜若蘅的上萬倍。

    周晏持給足了前嶽母的麵子。他將家庭聚餐訂在了一家菜色地道環境雅致的私人會館,服務生端上來的每一道佳肴價格,都足以抵得上景曼前台服務人員汪菲菲半個月的薪水。這樣的行為果然令杜母滿意,她與周晏持交談甚歡,後者說的每一句話她都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杜若蘅幹脆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直到杜母講到今年年初一次生病住院的時候她才抬起頭。

    “您做摘除手術我怎麽不知道?”

    杜母眼皮不抬一下:“告訴你又沒什麽用。我給晏持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他就派人弄好了所有事。你能做到這些?再說我住院住得很舒服,比你親自照顧我好上不知多少倍。”

    周晏持給杜若蘅夾過來一隻剝好的蝦肉,她看都不看一眼,隻覺得頭疼:“下次遇到這種事您好歹也告訴我一聲行不行?說到底我才是你親生女兒,再怎麽說我也應該享有知情權。”

    杜母說:“法律上沒規定母女之間有這項權利。”

    杜若蘅正好接到康宸的電話,她幹脆站了起來:“我出去一下。”

    康宸隻是來問她有關年終獎金發放的事宜,說了沒兩句話便掛斷。杜若蘅不想回去包廂,在附近來回徘徊。她穿著高跟鞋,後來走得有點累了,幹脆倚著走廊的牆壁仰頭發呆。拐角處安靜沒有旁人,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的身上突然被披了一件羊絨大衣。

    周晏持站在她麵前,柔和燈光之下,襯得一張臉孔麵如冠玉。

    他的聲線微微低沉,帶著溫柔:“正餐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在等飯後甜點。有你喜歡的鬆露布丁,回去吃一點?”

    “你先回去。我再等五分鍾。”

    這種說辭對周晏持不具效用。他看她一眼,然後伸手,在大衣底下找到她的十根冰涼手指,全部握在掌心。

    他輕輕揉搓,動作仔細。可以看到他的深長睫毛,和微微垂著的眼神。麵前的這個人擁有一張英俊臉龐,同時他心腸冷硬,待人傲慢而涼薄。可此時此刻他的眉宇間再是耐心不過,讓她終於從指端漸漸傳來溫熱。

    這不是心血來潮的偶然為之,十年來的每一個冬天,他都這麽做過。

    周晏持慢慢揉搓到手腕。他的動作越來越輕,像是絨羽的撩撥。兩人相知十年,讓他熟記她最敏感的那些地方。杜若蘅終於有些受不住,她的聲音不穩,叫他停下。

    周晏持沒有再繼續。但他抬起頭,遮擋住杜若蘅眼前視線的同時,一隻手扣住了她的腰肢。

    兩人距離之近,她隻看得到他的眼神。那裏麵溫柔而熾熱,又有如海水一般深沉。周晏持無聲著慢慢側下頭來,杜若蘅下意識要推開他,被他不帶力道地握住手心。

    他柔聲哄她:“試一試,好不好?覺得真正惡心,再推開我。”

    第八章斷念

    杜若蘅僵硬著身體,如臨大敵一般。他在她的嘴角處反複輾轉,所有的情感壓抑住,全部化作小心翼翼的試探。

    杜若蘅的後背繃成一張弓,緊緊抿著唇,良久沒有鬆口的打算。周晏持不敢強硬,低聲喚她蘅蘅。一遍一遍。

    從十五歲的杜若蘅到現在,十幾年的光陰交錯,他出現在她身邊的歲月,已經將近她人生的一半。

    外人都認為他在離婚後應當更自由順意。可事實上卻是他比她更難以對過去告別。杜若蘅離開t城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帶走,徒留下整個周宅內都是她的痕跡。從書桌上那些一家三口的相框,到周緹緹一點一滴的成長,所有都與她有關,一絲一毫於他而言都是回憶。

    可是杜若蘅不曾懷念。兩人從民政局走出來的時候她連告別都懶得。自離婚後,周晏持沒有從她眼中找到過任何留戀的意味。有時候他會覺得,她是真的已經對他沒有任何愛意。他在她麵前出現與否,都沒有太大的區別。極為偶然她對他的回應,或許僅僅是出於十年來兩人相處養成的習慣。

    他唯恐她有一天連這些習慣都戒掉。

    他不斷地輕聲安撫,聲線低沉緩緩,終於令她微微閉眼,睫毛簌簌顫抖。兩人似有若無地相貼,慢慢十指相扣。有服務生經過這裏,又識趣地放輕腳步退回去。所幸她沒有察覺。足有天荒地老那麽久的時間,他終於觸碰到她的嘴唇。

    杜若蘅的十根手指狠狠掐進他的手背,瞬間劃出十縷紅痕。他無所謂。偏頭,更深一步,她的嗚咽消弭在兩人的唇齒之際。

    他的動作始終溫柔細致,有如雙手捧起雪花。不敢過度深入,唯恐對方驚醒。不知過了多久,杜若蘅終於大力推開了他。

    她迅速用手指抹掉眼角滲出的水澤,麵無表情轉身就走。

    兩人回到包廂,杜母正被外孫女哄得眉開眼笑。周緹緹眼尖看到周晏持手上的新傷痕,啊了一聲:“爸爸你的手!”

    周晏持輕描淡寫:“沒事。”

    杜母看了一眼坐得相離老遠的兩人,跟杜若蘅說:“我今天晚上住在哪裏?”

    “您住家裏。”

    “那晏持呢?”

    “他今天晚上照顧緹緹,也住家裏。”杜若蘅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我今晚輪崗值班,要住景曼。”

    杜母似笑非笑:“真的值班還是假的值班?別是不想看見我故意這麽說的吧?”

    杜若蘅說:“您想多了。”

    兩人氣氛又開始緊張,周緹緹突然在一旁大聲插話:“姥姥,我要吃一個你那邊的蝦餃!”

    杜母總算轉移了注意力。

    杜若蘅當晚確實不值班,她隻是不想再跟另外兩個大人共處一室下去。到了景曼酒店大堂,看見康宸正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手裏捏著一杯白水,兩腿疊搭在一起,衝她笑著遙遙招手。

    等她走過去,康宸指了指對麵沙發,隨口問她:“今晚好像不該你輪崗的啊?”

    “我有事加班。”杜若蘅說,“你一個人坐在這裏?”

    康宸從善如流:“等你啊。”

    杜若蘅看他一眼,康宸又立刻改口:“順便視察一下民情。”

    “今晚好像也不是你值班的時間。”

    康宸又是笑:“家門口現在估計正被好幾個人堵著呢,沒辦法,我有家難回。”

    杜若蘅看過來,他輕描淡寫地說下去:“家裏老爺子前兩天過世了,不巧把遺產全給了我一個人。我上麵還有個父親你是知道的,他指望這點兒東西已經很多年了,這兩天正琢磨著怎麽讓我自動放棄呢。”

    杜若蘅張了張口,又閉上。康宸抿了一口水,觀察她的表情,笑著說:“你是不是還想問,我上麵不是還有個兄長麽,我又不是長房長孫,哪裏輪得到我呢?”

    “……”

    康宸口吻輕鬆:“因為不管康在成怎麽偏向他,歸根究底他都隻是一個私生子嘛。”

    “……”

    康家上一輩的恩怨比周家更複雜。康在成與妻子商業聯姻,結婚後不久即夜不歸宿。後來在一次聚會中遇到一名女子,兩人情投意合。半年後這名女子懷孕,九個多月後生下康深,同時因大出血當場辭世。康夫人一年後得知此事,當時已身懷六甲,情緒激動之下最終導致早產,懷孕八個月康宸便已出生。

    這些曲折杜若蘅聽著就像是玄幻故事,半晌無言。康宸倒是笑容不減:“其實有人誤會也可以理解,畢竟我出生不久就跟著母親長居國外,前幾年才剛剛回國。康在成為了維護康深,這些年散播謠言惑眾也可以理解。”

    “那你為什麽會來s城?”

    康宸麵不改色道:“因為我回來之後,康在成跟康深都不能容我在t市待下去啊。”

    杜若蘅默然半晌。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她無從加以評判。

    杜若蘅在辦公室裏將就了一晚,第二天散了晨會後她叫住園林綠化部的付經理,以副總經理的身份客氣地跟他索要工作總結。年過不惑身材矮胖的付經理哎呀了一聲,拍了拍腦門:“你看,我都給忘了。我這兩天太忙了,眼看年尾了要進行各種綠地檢查,還有市裏有關部門來人查驗,我這都還沒來得及寫呢。”

    杜若蘅忍下各種情緒,溫柔微笑:“大前天的時候您就說最晚今天能交給我的。”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嘛。你好歹也諒解一下。”

    “如果這樣,那麽您打算具體什麽時候給我?”

    付經理突然問:“采購部的張經理交了嗎?”

    “……還沒有。”

    付經理笑著說:“那等他交上的時候我一定交。這總可以了吧?”說完邊撥著電話邊離開了。

    杜若蘅的憤怒無處可發,回辦公室扯壞一隻中性筆的塑料筆帽泄憤。她需要冷靜,一上午沒見任何人,把書架上那本《厚黑學》讀到一半,下午突然付經理敲她辦公室的門,手裏拿著的恰恰是工作總結的相關材料。

    杜若蘅實在驚訝。讓她更驚訝的是,到了傍晚,采購部的張經理也給她上交了一份工作總結。甚至他的態度還算良好,一改這段時間陰陽怪氣的語調。杜若蘅忍住各種問號送他到門口,不過一會兒康宸敲門,看到她手裏拿著的材料,笑了:“那幾個老家夥終於肯聽話了?”

    杜若蘅聽出他的弦外之意,跟他說了一聲謝謝。

    康宸說:“工作狀態下遇到這種人不可避免。不能對他們老是言辭客氣,他們不會因此產生敬畏之心。一般是兩種辦法對付他們。一種是迂回求助於他們最信任的人,比如說配偶,父母。另一種則是找他們的上級直接壓製,比如說,我。”

    “那可真的謝謝你啊。”

    康宸抱臂倚在門口,挑起眼尾看著她:“你要是真的感謝我,那就索性幫我個忙。”

    “什麽?”

    “康在成這兩天派人來酒店監視我,你幫我避開他們離開景曼。”

    半個小時後兩人從酒店一處後門悄無聲息離開。康宸開車,專揀車流量大的街道拐彎。杜若蘅坐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裏果然看到有輛黑色車子始終在不遠不近處尾隨。

    她問他們究竟想做什麽。

    康宸仍是微笑:“那就不知道了。也許是想謀財害命也說不定啊。怕不怕?”

    話是這麽說,到後來康宸還是成功甩脫。已經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兩人商議找了一家養生餐館吃飯。康宸去泊車的空當中,杜若蘅接到周晏持的電話。

    在電話裏他的語氣平靜,話也簡短,隻跟她說家裏準備得差不多了,她現在就回家的話可以剛好趕上開飯。

    杜若蘅直接跟他說我不回去了你們自己吃好了。

    周晏持停頓了一會兒。問:“你現在和康宸在一起?”

    杜若蘅說這和你沒關係吧,還有事沒有沒事的話我掛了。

    周晏持直接問了出來:“你對康宸有好感?”

    杜若蘅不置可否,連個聲音都沒回給他。她看著康宸推門進來,正打算掛斷,聽到那頭開口:“昨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另外康宸也在景曼呆了一整晚。”

    杜若蘅的語氣瞬間冷透:“你跟蹤我?”

    “我不會跟蹤你。”他沉默片刻,語氣裏帶有一絲無奈,“隻是康在成今天下午給我打了電話。”

    杜若蘅擺弄著麵前的茶杯,突然笑了笑:“打電話說什麽?還是你以為了什麽?”

    “你是不是想說,你覺得我跟康宸相處的時間久了,覺得他長得不錯家世也不差,所以昨天晚上我不回家其實不是加班,隻是為了要跟康宸約會一整個晚上?”

    “……”

    “還是你其實早就認定了我跟他在約會的事實,覺得整個晚上我們兩個要是不做點擦槍走火的事簡直就對不起我們自己了,是不是?”

    “……”

    杜若蘅冷冷開口:“周晏持,不要說你現在沒資格,就算我們沒離婚,我做的事跟你做過的也沒什麽差別。你照樣沒理由來質問我。”

    “身心分離,消遣而已。這難道不是你自己一直以來的觀念麽?”

    周晏持還握著電話,杜若蘅已經掛斷。

    窗外夜幕低垂,萬家燈火。他站在陽台上,維持著掛電話的姿勢半晌沒動,直到周緹緹跑過來,拽他空著的那隻手:“爸爸,吃飯。”

    周晏持低下頭,看了女兒好一會兒,才下意識回應:“好,吃飯。”

    杜若蘅把手機收進包中,仰起頭往上看。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避免馬上就要克製不住的失態。康宸在她對麵落座,看過來一眼,笑著說:“好好的怎麽了?”

    “沒事。”

    接下來她一直食不知味。康宸講的話她基本沒聽進去,他拋來的問題她很難給出正確回答。她也沒有注意到餐桌上一道道端上來的菜色全部合她的口味,事實上到後麵她幹脆停下來,一手撐著額角,一手在餐盤中一下一下戳著筷子。康宸終於放棄逗她開心,他抬手叫來服務生:“買單。”

    這頓晚餐中杜若蘅第一次抬起頭看向他,康宸衝著她笑了笑:“你心情不好,我們去酒吧喝一杯?”

    康宸找了一家環境安靜的酒吧,杜若蘅仍然寡言。她的酒力平平,但她今晚叫了一杯後勁極強的雞尾酒。康宸在她舉起酒杯之前按住杯口:“是我叫你來這裏,但沒想讓你喝醉。”

    他的目光在光線下格外柔和,杜若蘅直截了當問:“我醉了之後你會不會把我安全送回家?”

    康宸嗆了一聲:“你讓我想想。”

    杜若蘅放下酒杯轉身就走,康宸把她拽回到吧台邊上,簡直哭笑不得:“會,一定會。你喝,我就在這陪著。我保證你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毫發無損,好了吧?”

    杜若蘅果真默不作聲坐回去,康宸在一旁隻有苦笑的份。他很少做沒有把握的事,也不會輕易甘居人後,不管是事業還是感情都是如此,但不管怎麽說,此時此刻他扮演的角色確實不怎麽樂觀。

    康宸兩手捧著下巴,撐在吧台上,一雙桃花眼望著杜若蘅,長長歎了一口氣。

    杜若蘅根本不理會他。她很安靜,隻顧小口小口地抿,不見停歇,因而一杯酒很快就見了底。然後她問酒保要第二杯和第三杯。康宸無法阻止,眼睜睜看她喝醉,眼睛漸漸閉上,最後趴在吧台邊上,像是已經睡著了的模樣。

    他打發了兩個上前假惺惺要幫忙的男子,把她扶起來,摸到了眼角一點水澤,再一看,杜若蘅滿臉都是淚水。

    康宸又是長長的一聲歎。

    他把她扶進車子裏,杜若蘅全程很配合。然後她在他給她係安全帶的時候突然睜開眼睛,麵無表情地警告:“康宸,你敢趁人之危,我就殺你全家。”

    口齒居然相當清晰。隻是很快就又睡過去。康宸全身僵硬片刻,萬般無奈地咳嗽了一聲。

    康宸考慮到正住在s城的杜母,沒有把杜若蘅送回到她家中。也不方便送回景曼,車子在路上轉了一圈,最後將她帶到附近的一家酒店。

    他在房間給她倒水的時候杜若蘅的電話響起,他給她拿出來,上麵顯示著的是周晏持三個字。

    康宸思忖了一下,接起,說了一句周總。

    周晏持平靜警告:“這是阿蘅的電話。”

    康宸說:“她酒醉睡著了,現在沒辦法接電話。周總有什麽話,我等她醒過來幫忙轉告也是可以的。”

    “你們現在在哪?”

    康宸禮貌回應:“周總,不如我坦白說,她現在不想見到你。”

    那邊沉默片刻,聲音低沉威嚴:“別動她。”

    康宸想到杜若蘅方才的警告,撫著額頭再次無聲歎息。再開口時語氣卻溫和含笑:“怎麽做是我的自由。怎麽選擇也是杜若蘅的自由。周總,你們已經離婚,你不再適合插手。”

    周晏持的聲音有如從十八層地獄森冷撈起:“康宸,你動不起。”

    康宸微笑:“我倒是想試試看。”

    杜若蘅第二天醒來頭疼欲裂,條件反射去摸手機,查閱時間的時候發現已經關機。

    她捂著額頭坐起來,剛剛開機不過一分鍾,杜母的電話接了進來。

    杜若蘅皺著眉頭接起,那邊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口氣:“你一個晚上去哪裏了?人影都不見半個,電話也打不通!你知不知道晏持今天清早就帶著緹緹離開s市了?他走的時候臉色相當差,是不是你又跟他吵架了!”

    杜若蘅終於意識到自己身處一家陌生酒店,房間裏裝潢考究,隻有她一個人,與此同時她身上的衣服完好無損。

    杜若蘅停頓片刻才反應出杜母的意思,臉色當即沉下去,冷聲回應:“他走他的,跟我何幹。”不再說話當即掛斷。

    周晏持在回t城的一路沉默,連周緹緹都可以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父女兩人等在候機樓,周緹緹去摸他的額頭,自言自語說爸爸是不是發燒了。

    周晏持回過神來,抵著女兒的額頭逗她開心,回應說爸爸沒事。過了一會兒他接到蘇韻電話,皺眉看了一眼沒有接,等著電話自動掛斷。

    周緹緹眼尖看到,問他:“蘇韻是誰?”

    “爸爸的一個朋友。”

    “女朋友嗎?”

    “女性朋友。”

    “那你為什麽不接呢?”

    “……”

    周緹緹突然問:“你不會和除了媽媽之外的別的人結婚,對不對?”

    周晏持說:“對。”

    周緹緹又問:“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和媽媽吵架了?”

    “……”

    周晏持跟她對視片刻,伸手,把周緹緹的帽子拽到蓋住眼睛,肅著聲音說:“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亂問。”

    周緹緹自己揮著胳膊把帽子翻回去,跟他說:“我知道媽媽為什麽跟你吵架。她不喜歡你找別的女人。”說完又補充,“我也不喜歡你找別的女人。”

    周晏持看她半晌:“媽媽告訴你的?”

    “星期四她在臥室裏跟蘇裘阿姨通電話,我在外麵聽到的。”周緹緹說,“媽媽這麽說,以前習睿辰也這麽說。你是不是真的找了很多女人?媽媽是不是因為這個才跟你離婚?是不是都是爸爸你的錯?”

    “……”

    “你為什麽要找其他女人?”小孩子的眼神無辜又坦蕩,始終仰頭望著他,“我還聽媽媽說,她不想親你,因為覺得你不幹淨。她為什麽會覺得不幹淨?也是因為你找別的女人嗎?”

    接下來的路程周晏持始終麵沉如冰。他將周緹緹送回周宅回到遠珩,張雅然遠遠打量到他的臉色就知道最近幾天要難過,可她還是不得不把話說出來:“蘇韻小姐來了。”

    周晏持沒有心情:“就說我不在,把她打發走。”

    “可她這幾天每天都來,而且現在就等在您的辦公室。”

    周晏持停下腳步皺眉,掃過來的眼神幾乎要把辦事不力的女秘書當場革職。張雅然冷汗刷遍全身,聽到蘇韻從不遠處柔柔傳來的聲音:“晏持?”

    片刻後兩人在辦公室會議區落座。周晏持坐在她對麵,揉著眉心吩咐張雅然添茶。蘇韻打量他的臉色,微笑開口:“最近沒睡好?看著很疲憊。”

    周晏持說最近忙。

    蘇韻說:“忙嗎?可我聽你的秘書說,到處找你找不到人。”

    周晏持又掃了張雅然一眼,後者雙膝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周晏持不置可否,問蘇韻沈初幫的忙辦得怎麽樣。

    蘇韻望著他,語氣柔婉而楚楚可憐:“不是很順利。找的地方太偏僻了,至今還沒真正定下來。如果有你在,應該能更好辦一些。”

    周晏持笑了笑:“不用著急。你應該相信沈初的辦事能力。”

    不管問什麽他都不動聲色地回避過去,終於讓蘇韻默然無語。她垂著眼思索片刻,最後抬起頭,看著他低聲問:“你是去見杜若蘅了?”

    周晏持仍然不予回應。蘇韻又說:“她最近和康宸走得很近。”

    過了半晌周晏持終於開口:“我知道。”

    “聽說,”蘇韻微微一抿唇,“她最近由康宸力保晉升為了景曼的副總經理。”

    周晏持沒什麽表情,隨手翻起茶幾上一本雜誌。蘇韻終於忍不住:“杜若蘅哪裏好,值得你這樣待她?她既然都已經移情別戀,你又何必想不開放不下?”

    周晏持不帶感情回應:“蘇韻,這是我的私事。”

    “杜若蘅看不下你在外麵對別的女人親密,她不理解你隻是逢場作戲。我知道你對那些女人沒有動心過。隻有我理解你的那些想法。”蘇韻幾根手指瑩白,去捉他的袖口,“晏持,我們從小認識,我知道你也清楚我心裏一直的想法。”

    周晏持半晌不動。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開口時低沉微緩:“你也認為她是看不得我在外麵同別的女人親密。”

    夜裏淩晨一點,沈初值完夜班,剛剛推開茗都會館二層的包廂門,差點沒被裏麵翻江倒海的鋼琴鬼奏震翻過去。

    沈初一看便笑了:“這是大半夜叫我來這兒聽音樂會哪?”

    周晏持終於把《蜂鳥》的樂譜丟到一邊,倚著鋼琴腳坐下來,揉著眉心指了指旁邊:“坐。”

    “行。”沈初點頭笑著說,“我發現你還真是自虐型。越心情不好越這樣。有沙發不坐你非要坐地上。”

    說完人還是跟著坐過去。旁邊幾瓶白蘭地,倆人合夥悶下去小半瓶,周晏持才開口:“蘇韻的事你上點心,幫她辦完了事。”

    “我就算給她把地段安排在市中心廣場上她都不會滿足的,我能怎麽辦?”沈初說,“她醉翁之意全在你身上,又不是那麽容易就放棄的人,你把她推給我她能甘心?”

    周晏持的神色很不耐煩。

    沈初勸他:“你何必又對她特別的絕情呢。設身處地想想,以蘇韻的性格,她看你對別的女人都挺寬容大方,偏偏就對她拒之千裏。你讓她怎麽想?她本來就是搶不到手不算完的人,你當初能成功結婚就已經要感激她在婚禮上沒往你倆身上潑硫酸了。”

    周晏持說她們又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我看都一樣的嘛。”沈初笑著說,“反正你一個都不愛。”

    “……”

    “哎,你是不是心想,蘇韻對你那是情感上的愛慕,結婚以前蘇韻跟你有聯係就已經讓杜若蘅差點把房子都拆了,現在要是再給她幫忙,保不準杜若蘅能因為這個動手剝了你的皮?”

    周晏持態度冷淡:“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沈初委屈說:“我這不是幫你分析問題呢嘛。你看,蘇韻對你動了心,你就要避開她。不管是因為什麽,反正你就是這麽做了。那麽其他女人呢,你也知道她們心思不單純,雙方就當是各取所需的交易,反正那些女人基本上都是亂七八糟的緋聞,酒會上聊個天都能傳得有鼻子有眼。即使偶爾才有那麽一次,這幾年裏隻有那麽兩三回是真的,對你來說也隻能算個點綴,對她們而言卻是機會,兩廂情願皆大歡喜嘛。隻要家裏一直安安靜靜,你就沒覺得這有錯,反正你精神層麵絕對忠貞,對杜若蘅也是無可挑剔的好,對吧?”

    周晏持一張臉色冰寒,一言不發,隔了半晌才冷聲開口:“難道我對杜若蘅不夠好?除了這一點之外我平時哪裏沒依著她?”

    沈初嘖了一聲,感慨說:“所以我覺得杜若蘅小姐真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性,婚內一直沒跟你談這個問題是對的,知道談了你也聽不進去。幹脆直接離婚。最妙的是離婚以後都不告訴你原因,讓你那個猜啊,婚內裝得大度得不得了,別的地方對你橫挑鼻子豎挑眼,偏偏在這方麵就跟真不在乎一樣,讓你離婚以後死活猜不著吧?說不定這些時間她一直心裏想的都是,哎喲你猜去吧最好猜成滿頭白發,怎麽就猜不死你呢。”

    周晏持接連不斷被戳到痛處,刮過來的眼神像是要剜掉沈初的一整張皮。

    “瞪我幹嘛,有本事瞪你前妻去呀。”

    “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沒有女人會對配偶的不忠真正寬容大度,不管身還是心,根本就沒什麽區別。你偏不聽我的。你真是我見過的人裏麵最固執己見的。”

    沈初慢悠悠接著道:“你要是真覺得有區別,那你別對杜若蘅跟康宸一夜不歸的事耿耿於懷嘛。你們都離婚快兩年了,你哪來的資格耿耿於懷。再說了,說不定杜若蘅對康宸也沒感情,隻不過是看中了他的皮相呢。跟你在外麵偶爾消遣一下的行為也沒分別嘛。”

    周晏持回了公司,一個上午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公司周一例會上,幾個總監爭執不下,他始終一言不發。直到兩邊快要打起來,他才抬起眼皮,隨手把文件夾往辦公桌上不輕不重地一甩。

    眾人全都噤聲看他。周晏持站起來,麵色平靜:“散會。”

    周晏持一整天的工作狀態極佳。他仿佛沒有受到前一晚宿醉的影響,始終思路快速清晰,基本一天就將上一周拖下來的事務全都解決清楚。等他在下午打發完康在成離開,又在傍晚親自送某合作項目的負責人步出大樓外,後者跟他握手,笑容誠懇:“難得合作得這麽愉快,不如晚上我們設宴,周總賞臉,大家一起喝一杯?”

    周晏持思索片刻,沒什麽表情地表示首肯。

    當晚宴請的地點設在茗都。這個隻準成年人進入的場所,有酒的同時自然就有佳人。周晏持坐在主位上,手邊美人的姿色是茗都中的佼佼者。對方眼波流轉地敬來一杯酒,語意甜膩得恰到好處,他沒有拒絕。合作項目的負責人坐在對麵沙發上,笑著跟他聊天:“聽說周總目前單身?”

    周晏持姿態模糊,沒有否認。他始終不冷不熱,對方有些捉摸不透他真正的意思,隻有笑著迎合道:“單身好,單身自由。要麽——”語音長長一轉,指著包廂裏最漂亮的一名女子,“我們這位姚小姐是舞蹈學院的高材生,長得甜美,談吐有禮,身材也好,周總你看呢?”

    包廂裏安靜了幾秒鍾之後,這話仿佛終於博得了周晏持微微一笑:“我相信你能看得上的,應該沒有不好一說。”

    包廂內但凡需要的都具備。美人,燈光,微醺酒意,還有靡靡之音。周晏持既不熱情,也不拒絕。九點的時候這場聚宴還未結束,他看了眼時間,下意識翻出手機,打開發送短消息的界麵,熟悉的三個字還未敲上去,又回過神來。

    周晏持對著手機屏幕思索了很長時間,最後重新將手機收起。

    姚小姐含羞帶怯地過來邀請跳舞,帶著麵頰微微粉紅。周晏持看她一眼,平淡回:“我不擅長這個。”

    姚小姐臉紅更甚,接下來安靜乖巧地依在他身邊。她微微垂著頭的樣子有些青澀,帶著年輕的不知所措。周晏持看了她一眼,停了停,突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在他的動作下微微抬頭,看到他幽深不見底的眼神。他的一張臉孔越來越近,她下意識緊閉雙眼,睫毛簌簌顫抖。

    近到她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不遠處正攬著美人腰肢隨音樂輕踩舞點的負責人突然笑著說:“這就開始了?周總,1303號房,鑰匙在桌上,要麽您跟姚小姐現在上去?”

    周晏持眼神恢複清明,將手裏的人緩緩放開。片刻後素淡開口:“不用。”

    周晏持當晚十點鍾回到家,周緹緹還沒睡,但是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她抓著爸爸的衣角喃喃問:“你今天晚上又去應酬了嗎?”

    “誰教給你這個詞的?”

    “管家。”

    周晏持撫摸她的頭發:“下次不要再等這麽晚,你還沒長大,爸爸已經是大人,作息是不一樣的。你要在九點之前必須睡著。爸爸可以向你保證,一定一直都會安全回家。”

    “可是管家說,以前媽媽就是這麽等你的。現在她不在家嘛。”

    周晏持沉默片刻,輕吻女兒的額頭。最後說:“媽媽也是大人。而你還沒長大。你更需要睡覺長骨骼,嗯?”

    張雅然覺得最近老板變了許多。

    或者確切來說,可能是恢複正常了許多更貼切。這段時間以來周晏持的表現用勤政愛民來形容有些過分,但他確實開始著眼於公務。具體事項可以從他重新每天在遠珩待十個小時以上,對康在成連綿不斷的打壓,以及進一步推行遠珩改革戰略等等多方麵加以體現。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周晏持一直到春節之前,都沒有再去過s市一趟。

    這實在是個相當值得研究的問題。秘書室裏幾個秘書早就討論過無數次。但張雅然肯定不能蠢到跑去問他為什麽。她隻能從他字裏行間揣摩他的心思,但周晏持想要克製感情的時候實在是足夠冷靜,讓她琢磨了很久都不能猜透這對離異夫妻究竟是一時的賭氣還是從此真正的老死不相往來。

    直到遠珩到了年終結算的時候,張雅然照例優先整理出杜若蘅這一年的股東分紅,然後她跑去敲辦公室的門興衝衝跟上司報備,說老板你前妻,哦不杜若蘅小姐的那一份出來啦,你看我是現在通知她還是回頭您通知她呀您給個指示吧。周晏持頭也不抬道:“以前怎麽來就怎麽來,這種事你跟我說做什麽?”

    自那晚通話,杜若蘅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和周晏持沒有一絲聯係。

    他們之間的關聯向來都是靠周晏持來維係,杜若蘅自從知曉他婚內不忠,便不再對他施以半分主動。現在他不肯將兩人的繩子主動提起,那麽一刀兩斷就變得很容易。

    杜若蘅很難形容心中的滋味。說沒有失落是假話,但同時又鬆了一口氣。一個人如果能輕飄飄就改掉難移本性,那一定是虛偽的謊言。杜若蘅一直秉持這樣的觀點,現在她終於得到了論證。

    周晏持天性涼薄,大概她這一次終於觸及到他的底線。

    杜若蘅去跟蘇裘泡溫泉,兩人趴在按摩室裏做按摩,蘇裘安慰她,說其實你哪來什麽失落,你早就失望透頂了,現在隻不過是未了的餘情燃盡了最後那麽一點點而已。或者還有就是,你隻不過是平常依賴周晏持依賴得慣了,他一向都有本事給你驚喜,這一次他終於沒法再給你罷了。

    杜若蘅停了一會兒,說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哪裏有那麽一點不甘心。

    蘇裘說那是自然,周晏持既沒有依照你的心願醍醐灌頂對你痛哭流涕跪求你諒解,同時你也沒有來得及理直氣壯把他揍到頭破血流紓解你心中悶氣,你就說了輕飄飄那麽一句話,然後人家就不理你了,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你當然不甘心了。

    杜若蘅在一月份上旬時候回了一趟t城,因為周緹緹始終哭鬧不休的請求。她刻意避開了周晏持,通過張雅然傳達這項意願,後者請示了老板之後回複說可以,然後表示要派人去接機。杜若蘅婉拒了她,從機場去幼兒園接到周緹緹,母女兩人在酒店住了兩天。周緹緹一直試圖把她拽回周宅,杜若蘅蹲下^身來,頭一次對女兒展現出嚴肅態度。

    她跟她平視,說媽媽現在不想見到爸爸,你不要為難媽媽,好不好?

    周緹緹安靜下來,乖乖說好,然後說你們是吵架了嗎。

    杜若蘅說沒有。周緹緹追問,那是不是爸爸讓你生氣了。

    杜若蘅想了想,最終將實話用溫柔的語氣說出了口:“緹緹,媽媽和爸爸的觀念不同,以後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了。”

    跟預想中的一樣,杜若蘅收到了周緹緹的一場大哭。

    她哭得撕心裂肺,任性地要跑出房間找爸爸。杜若蘅把她抱在懷裏,周緹緹掙紮著要下地,撒潑又打滾。一個小時後她仍然哭得中氣十足,一張小臉哭得不像話,杜若蘅解釋什麽她都不聽。

    周緹緹說她隻要媽媽和爸爸在一起。

    杜若蘅不擅長安撫受驚的小孩,她一直以來都很慶幸周緹緹的懂事和乖巧。今天晚上她對女兒沒有辦法,周緹緹不累她已經累了,想著自己為什麽要先說出這樣的話。明明該把責任全數推到周晏持的頭上。他一手導演了這場好結局,憑什麽讓他比她更好受瀟灑。

    周緹緹一直哭鬧到半夜,終於不甘不願地睡著。醒來以後小臉依然皺著,對杜若蘅不理不睬。杜若蘅沒有辦法,隻有帶著她出門逛街散心。兩人在一家冰淇淋店坐下來,周緹緹剛吃了沒兩口,兩條小腿突然一蹬,哧溜下地,頭也不回往外跑。

    杜若蘅頭疼地跟過去,在一家成衣店外抓住了周緹緹的胳膊。兩人衝力太大,沒能及時刹住車,周緹緹的小身板一下子撞到一名女子的身上。

    杜若蘅抬起頭看見對方精致妝容,覺得眼熟,大概是從哪裏模糊見到過。但她確實又不認識,正要禮貌道歉,周緹緹已經先她開口,仰著臉喚對方道:“張雅然阿姨。”

    對方手裏拎著各色珠寶與衣服的手提袋,臉上尷尬神色一閃而逝。杜若蘅覺得詫異,還未開口,就見對方身後不遠處,周晏持收了電話正從拐角處走過來。

    杜若蘅回過神來的一瞬間,眼神像是要將周晏持千刀萬剮。

    她站定在那裏,一時沒動。如果不是有妝容遮住,旁人一定能注意到她麵色通紅。這已經不是尷尬可以解釋得通的場麵,她覺得被深深羞辱。

    她避了又避,離婚之前她就避免遇到這種場麵。有一段時間她抑鬱症發作嚴重,總是疑心出門便會看見周晏持同哪個女子呆在一起。她一直以來受到的教育告訴她,對待這樣的事要清高傲慢,可是如果一旦遇上,她無從知道哪種程度才算得上清高傲慢。事實上當現在的她避無可避地遇上這種場景,她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反應都是狠狠甩給周晏持兩個耳光。

    他讓她從未有過的難堪。簡直讓她覺得,之前她對他所做的那些心理掙紮,統統就是一場笑話。

    這個男人執迷不悟,他根本不具備道德觀。

    周晏持與她的視線對上,她看過來的眼神亮得不同尋常。同時臉色冷厲,微微抿著唇,這已經是杜若蘅極怒的前兆。然而不過片刻功夫,他還未有動作,她已經從他身上輕輕移開了目光,那一刻她的神情平靜如水,不帶一絲感情,有如極致爆發過後的死寂。

    周晏持看得晃神,下意識向前邁出一步,人已經被飛撲過來的周緹緹抱住大腿。她的眼裏攢著兩包淚,像是受了極大委屈一樣,自下而上仰臉望著他,抽噎著喊爸爸。

    杜若蘅連眼尾都沒有再掃過來,她對著那名女子笑了笑,溫婉問道:“你就是張雅然?是那天從幼兒園接走緹緹的人?”

    三個人六隻眼睛盯著藍玉柔,讓她訥訥不知如何作答。杜若蘅接著開口:“我是緹緹的母親,姓杜。聽說那天晚上張小姐你請了緹緹吃晚飯,現在正好也到了中午,作為回禮,不如我來請你一次午餐,順便再問你幾個問題。”

    藍玉柔立刻扭頭望向周晏持,後者表情高深莫測,遲遲不予回應。她想拒絕,可是杜若蘅的態度雖柔婉,卻不容拒絕,到頭來藍玉柔隻能眼睜睜被動地跟著她走。四個人往商場頂樓的餐飲區去,周晏持一路肅著神色一言不發,周緹緹抱著他的脖子,跟他咬耳朵:“爸爸,你怎麽不說話?”

    四人落座時,杜若蘅與周緹緹坐一邊,剩下周晏持和藍玉柔在對麵並排挨著。杜若蘅首先彬彬有禮地邀請藍玉柔點餐,後者像是受到了極大驚嚇,僵硬著身體不知所措,最後求助地看向周晏持。後者接過菜單。隨意點了兩個,然後杜若蘅接過來,讓周緹緹點了兩個,最後打發服務生離開。

    這樣的四人組合,本來就沒有什麽話說。藍玉柔完全是杜若蘅問一句她答一句,可以看得出來她竭力想保持鎮定,卻還是掩飾不住的心虛。周晏持吃得很少,話更是少,到後來他索性放下筷子,一直盯著杜若蘅。

    全場隻有杜若蘅一人談笑風生。她神色自如,先是問出了藍玉柔的職業,又得知了其剛剛跳槽到了索藝娛樂公司,接著又問藍玉柔與周晏持相識了多久,如何相識,等等問題。藍玉柔被盤問得終於受不了,她打斷她,有些報複的成分問道:“杜小姐和晏持因為什麽而離婚的?”

    杜若蘅放下餐巾,笑了笑:“我嫌他髒。”

    杜若蘅在當天下午離開t城。周緹緹要跟她一起去機場,杜若蘅柔聲說你如果跟我去了機場那誰送你回來呢,周緹緹理所當然說有爸爸呀,杜若蘅正好在這空當接到康宸電話,她避開父女二人接完電話回來,摸了摸周緹緹的後腦勺,哄著她說乖跟爸爸回家去吧。

    自始至終她神色如常,沒有往周晏持身上瞧一眼。隻當他是空氣,自然也就懶得理會他長久不散的鐵青臉色。

    杜若蘅在飛機上想了一路。她從s市機場直接回到景曼,正逢上康宸找她來抱怨。他說她不在這兩天,他幫她頂替副總職位期間不知受了多少氣,不過就是幾個小明星,因為一首歌偶然走紅,經紀人跟他們的臉色就要甩到天上去,隻在這裏開演唱會住兩天而已,就把總統套房的擺設裝潢損得一文不值。最後他祝他們早日過氣。

    杜若蘅笑著請他消氣,說要麽晚上請你吃飯,還那晚酒醉的人情。

    康宸說:“行啊。你中午吃的什麽?可不能跟中午吃重了。”

    杜若蘅一一報上名來,康宸便說你這中午吃得不少晚上再吃大餐不好,要麽咱們換個健康的方式,去健身房吧。

    杜若蘅沒有多加思索地同意,兩人換了衣服一起去健身房。康宸看著斯文瘦削,力量與速度卻不可小覷。他站在原地,杜若蘅從旁邊變換著角度去絆他的小腿,半天都沒有絆倒。最後她放棄,扭頭要離開,康宸在後麵說哎你別走啊,你再絆一下,說不定我立刻就倒了。不是還有個最後一根稻草的說法嘛,你這人怎麽這麽不堅持呢。

    他說了兩遍,杜若蘅被成功叫了回來。這回她隻拿腳尖輕輕一碰,康宸應聲而倒。

    杜若蘅終於被逗得露出一點笑容。兩人跟著去跑步機上跑步,杜若蘅仍然不及康宸,隻兩公裏就心跳劇烈,正好她接到了電話,一邊停下跑步機一邊接起來,喂了一聲的時候仍然有些氣喘籲籲。

    康宸在一旁笑著說你這體力太差回頭可以跟我一起好好鍛煉。

    電話另一頭卻一時沒有講話,杜若蘅又喂了一聲。然後她終於察覺出不對勁,看了一眼來電人,顯示的是周晏持三個字。

    杜若蘅溫言開口,問他有什麽事。

    周晏持在那頭遲遲沒有開口,又過了片刻,電話被他默不作聲地掛斷。

    一個小時後康宸送杜若蘅到她的公寓樓下,在下麵看著她客廳的燈光亮起才離開。等在窗邊目送他的車子遠去,杜若蘅才重新把燈光關閉,房間裏麵漆黑一片,她一個人倚著沙發慢慢滑坐到地板上。一動不動,雙手抱膝,始終安靜。

    過了一會兒,她沒能壓抑住喉嚨裏的一絲抽咽。又過了片刻,她終於捂著臉大哭出聲。

    第九章告別

    一直到進入年尾,周晏持都沒有再在杜若蘅麵前出現。她靜下心神,與此同時將副總經理的位子坐得越來越順暢。

    她渡過了一段時間的適應期,決定從此硬下心腸對待同事的時候,態度與當初的康宸同樣堅決。這樣的轉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確切來講,是在那一晚將臉頰都哭腫之後。在那之前康宸也曾經建議過她轉變處事手腕,杜若蘅始終不忍,她對他說,狠心冷麵當然不是不可以,但與人為善是條處事準則,她不想自己變成孤家寡人。

    康宸微笑,說這話沒錯,但等你做得久了就會知道,不管與人為善還是與人為惡,你與下屬的關係再和諧,你終究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真正的朋友不能來源於你的下屬,除非他們升遷到了與你同等職位。

    時隔不久就證明康宸所言無失。不管杜若蘅如何作為,也無法改變昔日同事成為下屬的事實。因這一事實而拉開的人際距離絕對而且不可逆轉,不是她以一人之力就左右得了的事。康宸聽她感慨,又寬慰她說,哎你不要隻看他們啊,你試著結交結交我嘛,咱倆相依為命不是很好麽。

    杜若蘅在那晚過後的第二天請假,因為眼睛紅腫不能見人。第三天回去上班時神色已經看不出異樣。她在第二周請來了外麵的審計事務所,對酒店財務狀況進行仔細審核。最後查出的漏洞以園林綠化部最為嚴重,負責人付經理無可避免地被撤職。

    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半個月,酒店上下不少人暗暗咋舌。甚至有骨幹人員直接往總經理辦公室進言,康宸隻當耳邊風,自始至終對杜若蘅的行為沒有說一個不字。

    兩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既有工作上的合作,也有閑暇時的消遣。有一次蘇裘過來拿東西,正好撞見康宸斜倚著杜若蘅的辦公桌,手裏晃悠著車鑰匙跟她談笑。蘇裘背站著輕咳一聲,兩人的對話才戛然而止。

    康宸跟蘇裘客客氣氣打完招呼才離開,禮儀與風度無懈可擊。蘇裘目光追著他走出門口,才回過頭來跟杜若蘅說喲,第二春哦。

    杜若蘅說沒。

    蘇裘說就算有也挺好的呀,真的,也許順便還能治一治你那該死的感情潔癖。

    蘇裘一直說杜若蘅有死心眼的征兆。換句話說,杜若蘅現在總給人一種無欲無求的感覺。就算她對周晏持死心,也輕易不會再對別的男人動心。這是心理作用,旁人怎麽開解都沒有用。周晏持該是幾輩子積來的福氣,才能遇到這麽個人。

    但是杜若蘅不承認自己有感情潔癖。她跟蘇裘說,她相信自己能再遇到一個更好的人。假如她能活六十歲,那麽她現在才過了人生一半不到,她對自己的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蘇裘輕飄飄說我相信你理智上對你自己有信心,但情感上可就不一定了。

    過了幾天,康宸下發年終獎金,中高層管理人員他一個個地派送紅包,送到杜若蘅手上的時候她說了句謝謝老板。

    康宸問元旦都過去了你許了新年願望了沒。

    杜若蘅捏了捏紅包的厚度,說我許了,我希望明年的年終獎能像蘇裘一樣達到十三個月薪水的數額。

    康宸笑著道這個實話講難度真的有點大,你就不考慮考慮你的姻緣轉機。

    杜若蘅終於直白地回答了這一問題。她說,我元氣大傷,需要緩緩。

    兩人頭一次談及杜若蘅的婚姻。康宸此前一直小心,他避免觸到她的傷口惹她不快,直到這一次杜若蘅主動提起。她輕描淡寫地將自己與周晏持的十年過往與離婚原因說了說,康宸聽罷不語,過了一會兒可憐巴巴說那我要怎麽辦呢,你看你不管離不離婚都不缺人追,錢說不定比我還多,我現在對於你還有什麽吸引力,我自己想想都不容易啊,難不成真的隻剩下近水樓台不要臉厚臉皮能用了。

    杜若蘅說也對呀,聽你這麽一提,突然覺得我一個人過也挺好的。

    康宸立刻說你別這樣,你一個人過我可怎麽辦。我在元旦零點的時候是許了新年願望的,希望四十歲之前能找著一個人。這個實現的可能性全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了。不如這樣,我們做個約定怎麽樣,約定等到四十歲,你還未嫁我還未娶,我們就攜手以度餘生。

    杜若蘅說這個事,再議吧。

    康宸笑著說別再議了,你直接答應好了,我要是真耽誤到那時候,就死乞白賴要求你負全責,就這麽說定了啊。

    杜若蘅在離婚後第一次好好審視了一番自己名下的財產。她把離婚時律師讓她簽的那些股權讓渡書財產轉讓協議等等翻了出來,認真考慮如何理財。她在離婚時分走了周晏持的一半財產,這其中不僅包含數量可觀的遠珩股份,還有數額龐大的現金以及幾處不動產。以前她對這些沒有什麽概念,離婚的時候也沒有仔細看一眼,離婚後更是動也不曾動,結果當天晚上翻文件翻到半夜,滿眼的數字都在無聲向她昭示周晏持龐大的身家。

    杜若蘅決定不再虧待自己,她在第二天就用這些財產中的一部分給母親買了大批珠寶和衣服,還給自己置辦了一輛奢侈品牌的車子,拉風地去接蘇裘下班。後者在一群同事豔羨的眼神下鑽進跑車,跟她說恭喜啊,你終於開竅了啊。

    杜若蘅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問去哪兒。

    蘇裘想都不想說去酒吧,夜色如妝,我們也去玩一玩男人嘛。

    杜若蘅一直到進入酒吧,也沒有發覺身後有人在跟隨。事實上周晏持從她步出景曼花園酒店的那一刻起就跟在了她身後,他從今天上午就等在景曼對麵的咖啡店裏,隔著玻璃窗遠遠看她偶爾下來大堂視察,接著等到傍晚時候看著杜若蘅去接蘇裘,又進入酒吧,在吧台邊與上前搭訕的男子談笑,這一天他始終保持在她的五百米之內。

    他沒能戒掉跟蹤的習慣。距離上一次他來s市已有三個多月,連秘書張雅然都覺得兩人已經從此後會無期,以至於她在前一天收到他要訂飛機票去s城的命令時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然後周晏持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你看什麽。”

    張雅然哪裏敢回話。

    倒是管家對他的行為沒什麽驚訝。甚至他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不等周晏持吩咐就已經給他不知從哪兒拖來了一隻行李箱,畢恭畢敬地問,您打算去幾天?要是四天之內的話這裏麵的東西就夠了。

    周晏持一言不發,搭著眼皮看他。管家跟著欠了欠身,說祝您早日心想事成。

    周晏持終於發話,說你知道我心想的什麽事成。

    管家心裏道我就是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你怎麽可能事成,你弄成這樣還能事成太陽就該打西邊出來了。一邊愈發地語氣溫和,回說不管什麽您都一定能事成的。

    周晏持在管家心口不一的祝福之下離開t城,他跟蹤杜若蘅一整天,始終掩藏得很好,沒有讓她發現他的打算。

    他不想再體會一遍兩人重新見麵的場景。想都不用想一定不會有什麽樂觀結果。周晏持這些天將兩人之前的每一次爭吵都回顧了一遍,結合那天杜若蘅同藍玉柔解釋的離婚原因那四個字,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張雅然坐在辦公室裏,每天都能發現老板的臉色比前一天更加陰鬱。

    除此之外讓人煩亂的還有沈初間歇性跑來遠珩辦公室發出的聒噪。他問他究竟想通了沒有,究竟是為了一棵樹放棄一片森林,還是反過來。

    周晏持不想向他回答這個問題,即使他心裏已經隱隱有動搖。沈初於是繼續自顧自聒噪下去,說想想也對,杜若蘅有什麽好的,這世上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又不是沒有,比她可心溫婉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她想散你就讓她散嘛,大不了你再找一個就是了。

    周晏持根本聽不得這樣的話,他叫來張雅然要把人請出去,沈初一把骨頭在沙發上躺得老神在在,說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周晏持揉著眉心,說你知不知道就算撇去別的不談,我跟她之間還有過去十年回憶。

    沈初啊了一聲,極為驚訝的語氣,說是嗎,可她就是不要你了怎麽辦啊,難不成你還要再開發個有回憶存儲功能的機器人?

    沈初說的每個字都有意戳周晏持的心窩。他這些天已經足夠不暢快,沈初的言辭無異於火上澆油。而他今天來到s城也不能感到輕鬆半分,他甚至煩悶更甚。

    周晏持在僻靜處的一張沙發上坐著,看蘇裘同杜若蘅喝得不多,與前來搭訕的異性言笑晏晏。三男兩女挨得越來越近,一伸手指就可以觸得到對方衣袖的距離。過了一個多小時兩人終於要走,蘇裘說都喝酒了可怎麽開車,幾個異性立刻表示可以由他們來負責親自送回家。

    周晏持垂著的眼中眸色如墨。

    蘇裘說謝謝不用,等打發了人離開,她對杜若蘅說不如讓康宸過來表現一下,一邊已經伸手去掏她的手機。後者搶奪的空當裏電話被接通,蘇裘說是康宸麽,杜若蘅現在在邂逅酒吧,喝了點酒無法開車,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不過二十分鍾,酒吧的門被推開,一道人影立在門口,修長而挺拔。康宸邁進來,燈光下映出的麵孔清俊帶有笑意,跟擺手的蘇裘禮貌致意。

    蘇裘說康總辛苦了,從哪裏來的。

    康宸態度相當好,說從景曼打車過來。

    蘇裘又說杜若蘅不太好意思所以我幫打了,麻煩到你很抱歉啊。

    康宸回道她一直都是這脾氣,我懂。

    三人一起往外走,沒有人注意門口拐角處背對著的半個人影。周晏持坐著始終不動,麵色清冷。過了足有半個小時,他才抬手,叫來服務生買單。

    已經臨近年關,到處都是喜慶氛圍。從機場回遠珩的路上,連廣告牌都是恭賀新年的中國紅。張雅然大清早來接機,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家老板眉心緊鎖的神色。車子裏熱風打得很足,她都冒汗,可周晏持卻仿佛仍然覺得冷,在後座嚴嚴實實地披著黑色羊絨大衣,眼底因疲憊而微青,合著眼沒什麽興致的模樣。

    想到他一把年紀為情所困,張雅然就生出一點“想不到您也有今天”的感慨。

    年底總有各種躲不過去的活動,與各方的聯絡是其中之一。周晏持與周緹緹同桌的父親習先生是多年的合作夥伴,平時聯係一般,到了年底卻是一定要拜訪的對象。尤其對方去年出國遊玩沒能會麵,今年周晏持挑了個周末,帶著張雅然和禮物親自登門看望。

    習先生正在陪兒子在院裏玩踢球,一副休閑打扮。黃色的皮球不慎滾到周晏持腳邊,習睿辰跑過來從他手裏接過皮球,小紳士派頭地說了一聲謝謝叔叔。

    片刻後幾個大人在客廳落座。習夫人給客人倒茶,淺笑間不施粉黛依然明麗動人,與兩年前周晏持見到的沒有分別。若是按照沈初的說法,這是婚後女人足夠幸福才能有的溫潤模樣。她無名指上戴著一顆鑽戒,不大,卻十足耀眼,周晏持隻瞥過去眼角餘光,就立刻不聲不響別開了視線。

    他近來心理脆弱,格外看不得這些和睦與融洽。不得不說這是嫉妒心理作祟,偏偏習先生不了解他的處境,禮貌指著旁邊的張雅然,跟周晏持詢問說這位是?

    周晏持簡潔回答:“我的秘書。”

    習先生笑著說:“怎麽不見周太太?我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在三年多以前,但是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她在聚會上字字珠璣,溫婉聰慧的印象。聽說周先生和妻子是彼此初戀,十年多相濡以沫的感情是不是?這是天大的福氣,旁人羨慕都來不及。”

    周晏持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然而對方接著說:“正好令愛與睿辰還是同桌,也算緣分,不如借著年關,我們兩家聚一聚。”

    周晏持到了不得不開口的境地。他輕描淡寫:“我已經離婚兩年。”

    習先生挑眉啊了一聲,看他片刻,說了個對不住。

    周晏持從習家告辭,進入車子的時候臉色比天色還陰沉。他最近心情降至頂點,沒有人能讓他有什麽好臉色,連副總辦成了事興衝衝來跟他邀功,也沒能博得這位老總紅顏一笑。而方才那位習先生攜夫人送他們到門口,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更是讓周晏持心情不佳。

    他說:“請周總幫忙轉告,就說睿辰跟我們都很歡迎周緹緹在有空的時候到家裏來玩。”然後又笑著補充道,“如果以後能有機緣,結成兒女親家也不錯。”

    這話在以往任何時候對周晏持都很有舒緩效果,隻除了最近幾天。就貼身秘書張雅然所知,周晏持最近屋漏逢夜雨,兩個他最重視的女性都在跟他鬧不愉快。前妻杜若蘅直接是與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周緹緹則因為母親的緣故,對他這位父親大加討伐。

    她隻有四歲,尚不能完全理解兩個大人波折的離婚過程,隻從旁人的閑言碎語中拚湊出了結果,便是周晏持因為別的女人與母親離了婚,並且將母親趕到了s城。不管周晏持如何解釋她都不信任。杜若蘅態度明顯地排斥周晏持是周緹緹看在眼裏的事實,這比周晏持的說辭更有說服力。

    周緹緹已經放了寒假,本來有大把的時間陪伴父親,可現在她對他不理不睬。除此之外,她還威脅周晏持,說既然媽媽不再回來,那麽她就要離家出走。甚至她居然真的這麽做了,一天大清早周晏持正在樓下吃早餐,就看見周緹緹背著一個小書包從樓上下來,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路過,雄赳赳氣昂昂地邁著小腿往外走。周晏持眼明手快抓住她,為此招致了好一頓踢打,周緹緹憤怒表示她要走著去s市找媽媽。

    無法掌握主動權讓周晏持難以高興得起來,尤其對手是他一向溺愛到沒邊的小女兒。從某種程度上說周晏持處理人際關係上的棘手問題時方法很簡單,便是順者昌逆者亡,他已經應用這條法則多年,十分熟練,相對地也就對其他辦法不甚熟練,麵對突然叛逆的周緹緹,他變得毫無辦法。

    張雅然開車送周晏持回家,從後視鏡裏又看見老板揉著眉心的動作。這兩天他頻頻做出這個舉止,都有快要把鼻根揉塌的趨勢。路過一家糕點店的時候周晏持叫她停車,張雅然隔著玻璃窗看他進入店中,仔細為周緹緹挑選她最合意口味的蛋糕,一口氣拿了三個。張雅然心想,不知一會兒周緹緹是像昨天那樣一口氣扔三個,還是像前天那樣隻把鬆露口味的留下然後扔兩個。總之不管怎樣,周晏持勢必都是要眼睜睜看著女兒把他的愛心蛋糕扔進垃圾桶裏的。

    這麽看起來她一貫傲慢不可一世的老板突然有了一絲被同情的意味。這個可憐的父親目前看起來已經無計可施,隻剩下物質一條途徑來討好女兒了。

    離新年還剩下一周左右的時候,周晏持去了國外w市接父母回來t城過春節。他事先沒有加以通知,事實上,他是當天早上才決定做的這件事。

    前年這個時候的周宅盡管氣氛欠佳,卻到底還有一家三口。去年這個時候周晏持正和周緹緹兩人一起打掃周宅,為杜若蘅時隔半年後第一次回來周宅緊張做準備。那時杜若蘅是看在周緹緹的麵子上才肯回t城過春節,今年連周緹緹也無法具有足夠的說服力,杜若蘅在電話裏跟女兒說,媽媽除夕夜可能無法回去t城,酒店加班,她要值班至少四天。

    周緹緹為此傷心了一個晚上,在睡著的前一秒還在踢打周晏持說一定都是怪你。然後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後,站在餐桌旁跟周晏持一臉鄭重地發通知,說她要去s市陪媽媽過春節,她不要跟爸爸一起過節。

    周晏持早餐隻喝了小半杯牛奶,剩下的一口沒吃下去。

    周晏持抵達w市已是深夜。深冬寒冷,他敲了半天的門才有人來應,周父對他千裏迢迢深夜造訪的行為沒什麽太好的反應,甚至不滿說你來之前怎麽也不通知一下。周母倒是態度好一些,給他找鞋子找洗漱用具,末了告訴他今晚他隻能睡沙發因為客房有若蘅在睡。

    周晏持疑心自己聽錯。半晌才問道:“誰?”

    “若蘅來了啊。你不知道啊?”周母輕聲告訴他,“那你倆真夠巧了。她今天下午才過來這邊,說過年前來探望探望我們兩個老人。”

    周晏持一個晚上沒有好睡。沙發太鬆軟,還有時差問題,此外他又惦記著許多事,導致合眼都困難。到了第二天早上快七點,他聽見客房門把手有輕輕被轉動的聲音,才重新閉上眼。

    杜若蘅看見他也超出預料。她這回飛來w市,其實存了最後一次從此路人的想法。她隨行帶了很多貴重禮物,若是單純以價格計,已經超出周家二老曾經給她的那些禮物的十倍不止。她其實是想憑借這些補償周家二老曾經待她的那些情意,並打算在最後告訴他們,這可能會是她對他們的最後一次拜訪。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周晏持。他鄉遇故知不應當是這麽個方式,她並不樂見。周晏持來w市的幾率實在太小,卻偏偏碰上。這樣的巧合讓她無言以對。

    杜若蘅在原地靜滯了片刻,周晏持閉著眼,卻幾乎可以察覺出她掃過來的視線。他身上的毛毯有大半掉在沙發下,她看過來,最終又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兩人一直到坐在同一張餐桌前用早餐,都沒有相互打一聲招呼。他們坐在最遠的斜對角上,甚至相互看都不看一眼。周父往周晏持身上扔了一記白眼,抖著報紙重重哼了一聲。氣氛冷到角落的鸚鵡都難受,在那邊低嘎地叫了一句“恭喜發財”。

    周母終於打破沉默,跟杜若蘅說晏持這回來w市其實是打算接我們去t城過春節,不如你也跟著我們一起。

    自十五歲出國留學後,杜若蘅便很少再與杜家父母一起過春節。她雖被判給與母親一起生活,然而杜母身邊不乏愛慕者,春節往往是她與旁人一起出國度假的時候。杜若蘅幼年時往往與父親一起過年,但他在她十歲後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杜若蘅呆在父親家裏總有種外人的錯覺。因而自從她與周晏持結婚,春節便全都是在周宅過。

    杜若蘅隔了一會兒,溫聲說今年就不回去t市了,不方便。

    周晏持終於開口。他說:“緹緹很想你。”

    “我知道。她給我打了電話,說要來s市跟我一起過春節。”杜若蘅回應,“如果你們同意,就讓她過來。如果你們不同意的話,就讓緹緹陪著你們。”

    她的態度溫婉而堅決,眼神平靜,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回去t市的意思。聽不出轉寰餘地。周母給她夾菜,末了輕歎一口氣。

    早飯過後周晏持被周父叫去書房。父子倆已經很久沒有過正式的對話,一對上就是滿滿火藥味。周父敲著桌子說你挺行啊,把康在成曹宜春全弄去m城那種破地方,你是不是不把遠珩拆成破爛不算完?

    周晏持坐在沙發上翻報紙,隨口說現在遠珩我說了算,您既然已經到國外來享清福了,就別再插手我的事了行不行。

    周父大怒:“我不插手?我像你這麽大可沒離婚!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話,妻離子散這像是三十多歲男人該有的成就?下一步你可不就打算家破人亡了?你還讓我享什麽清福,你沒把我氣死我都該謝謝你哪!”

    周晏持動作停了停,然後漫不經心道這種話您都講得出口,為老不尊啊您。

    周父氣得拚命往後仰頭,顫抖指著他:“我是不是還管不了你了!這是你來接我跟你媽回去過年的態度?!”

    周晏持揉著眉心心煩意亂,他說:“您不是早就管不住我了麽。”

    書房極好的隔音將兩人的爭執消弭無形。周晏持從書房出來,耳根都被周父吼得隱隱作疼,客廳裏卻安謐靜好。杜若蘅正陪著周母坐在窗邊看刺繡的走針,單手托腮的模樣古典恬靜,讓人聯想到古代的仕女圖。<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