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若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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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第一章畫地為牢

    第二章欲言又止

    第三章那麽驕傲

    第四章自欺欺人

    第五章別給希望

    第六章無力抗拒

    第七章無可替代

    第八章獨家專寵

    第九章喜新厭舊

    第十章死不相見

    第十一章無效掙紮

    第十二章不治之症

    第十三章再見愛人

    番外一別怕我在

    番外二吾家有女

    楔子

    “骨癌。”鄢玉手中捏著我的診斷書,眼鏡後麵的神色沒有波動,連聲音都非常冷靜,“並且是晚期。配合治療的話,最多還有四個月。”

    最後一個字被他清晰吐出來的時候,我終於死心。

    鄢玉的醫術精湛,確診的病例中從未有過誤診先例。連預測的死亡時間也總是準確得堪比死神日記。更何況這一次他謹慎複查了兩遍,從頭到尾未假手他人,親自上陣全程參與。

    診室裏沒有過的安靜。片刻後,他問道:“害怕嗎?”

    我連挺直腰杆的力氣都已消失殆盡。深呼吸了一次,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輕輕點點頭。

    鄢玉的手指點在桌麵上,沉默了一會兒,說:“打算什麽時候告訴顧衍之?”

    我比他沉默的時間還要久。漫長之後,才低聲說:“我要再想想。”

    我的這個答案顯然無法讓他滿意。然而他不再發言,隻送我出診所。

    診所前麵的桃花樹到了凋謝時候,有些掉進泥裏,有些落在台階上。一地的深紅淺紅。鄢玉遲疑許久,還是出口建議我盡快做出決定,最遲要在兩天之內。

    他剛剛說完這些話,我口袋裏的電話便響起來。

    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被鄢玉瞥到,他看向我的眼神頓時變得複雜。

    我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似在沙沙翻著紙張,很快一個好聽的男低音不緊不緩傳進來:“綰綰?”

    我死死咬住唇,眼淚在一瞬間模糊一片。

    半個月前的這個時候,我午睡醒來,驀地發現院中幾棵海棠樹下,多出來一條秋千架。當時一聽管家說是衍之特地叫木匠新做好的,馬上打電話過去。彼時的電話那頭也如現在這般,伴著沙沙翻紙張的背景音,說得輕描淡寫不緊不慢:“嗯?聽管家說,最近似乎有人很喜歡在那裏曬太陽。”

    曾經在雜誌上看到過有關顧衍之的評價,說他手腕強硬極有遠見,有著天賦一般的決斷力。可在我看來他明明總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仿佛什麽事情都氣定神閑,偶爾興致上來,還很喜歡行為惡劣地捉弄人。

    卻又總是可以妥帖地做好所有事。我想到的和沒有想到的,他都早已在不動聲色之間置辦周到。印象裏仿佛隻要有顧衍之在,就足以抵得上一個世界。

    這樣的一個人,我喜歡他喜歡了十一年。曾經專心致誌地琢磨怎樣才能嫁給他。從未想過會在實現願望不過兩年的時候,我即將離開他那麽漫長的時間。

    幾乎想立刻大哭出聲,卻竭力抑製了聲音中的顫抖,緊緊握著電話,小聲說:“我想你了。”

    顧衍之在電話那頭停了一下,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想我可以猜到他此刻的小動作。必定是擱下了手中鋼筆,單手撐著額角,眉眼舒展開,仿佛有些溫柔的意味,麵容帶著些微淺笑的模樣。

    我甚至還可以想象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聲音裏肯定也會帶著笑意,應該還有一絲淺淺嘲笑的意味,三天前我在離開t城的時候同他賭氣說過的話他未必會重複給我,卻一定要讓我自己想起來。明明他年長我十歲,明明別人還都說他什麽睿智沉穩,可明明他總是這樣喜歡欺負人。

    “那麽,要怎麽辦?”他說,“我給你訂今天晚上的機票,回來好不好?”

    “……”

    “不想回來?”他又笑著說,“那我飛過去?”

    “……”

    “綰綰?”

    “……你不要過來。”淚水在臉上淌得毫無章法,說出話來卻分外平靜,我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準過來。三天後我再回去。我才不要做小狗呢。”

    掛斷電話。有片刻的寂靜。鄢玉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淡淡開口:“來這裏之前,你究竟怎麽和顧衍之說的?”

    我一時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眼淚漸漸幹涸,抬起頭來:“鄢玉哥哥,幫我一個忙好嗎?”

    他看著我,鏡片後麵的眼睛不動聲色:“你想讓我幫什麽?”

    我緊緊抿起唇,再開口時,聲音被風吹得微微發緊:“你還記得在以前,你給葉尋尋提過的心理控製嗎?”

    第一章畫地為牢

    假如以遇見顧衍之的那一年為分水界,我至今二十二年的生命恰好可以分為對稱的兩半。

    在我遇見顧衍之以前的十一年裏,我都住在中國西部,大山深處的一座村寨裏。在這十一年中的前十年我的生活都一成不變。當然,如果一定要認真講,不可否認在這十年中我的身高每年都在增長,我棄掉了勺子漸漸學會用筷子吃飯,我開始每天背著書包步行兩小時去鎮上的小學去讀書,以及我慢慢學著跟隨母親在早春和深秋的季節去山中挖藥草。

    但這樣的變化和我十歲那年發生的地震比起來,就顯得太過平淡無奇。甚至這十年中發生的泥石流加起來都可以忽略不計。

    那年正好是暮春時候,外麵的日頭輕暖,曬得人懶洋洋。我坐在鎮上小學的教室裏,耳朵半開半閉,心不在焉地聽同桌燕燕站起來讀課文。我其實很有些昏昏欲睡,但這所希望小學唯一的語文老師兼數學老師兼半吊子英語老師兼校長的我的父親,有個很無奈的毛病,那便是對別的學生很寬容,對我則總是格外嚴厲。這就導致我即使已經困得東倒西歪,並且眼睜睜看著前桌和後桌都已經酣然入睡,我也仍然不敢真正趴到桌子上睡著。

    當燕燕把六段課文念過一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腦袋像被塞了石塊然後再使勁搖晃一樣的頭暈。

    等我抬起頭,才發現已經暈眩到看不清頭頂的天花板。有泥塊從頭頂簌簌落下來,講台上的老師,或者說我父親的麵孔竟也變得模糊不清,隻聽到他突然打斷了課文的朗誦,聲音裏變得有些焦急意味:“地震了,大家快醒醒!趕快跑出去!跑到操場那裏去!不要慌!一個一個排成隊跑出去!快!”

    得知發生地震的那一刻,我如我剛剛被懷疑為骨癌時的表現一樣,顯得格外茫然。因此我很感謝我有一個反應機敏而且心地善良的好同桌。在我還沒有拎清楚狀況的時候,她已經拽起我的袖子帶我飛奔到了教室外麵去。

    然而在這間教室裏坐著的二十幾個孩子裏,我和燕燕隻是個例。這所希望小學隻有父親一個老師,他已經來這裏支教了十多年,在這裏娶妻生子,還兼職鎮上的赤腳醫生,教書的時間很有限,導致一個教室裏的孩子最大最小年齡差可以達到五歲。因此在有幾個孩子已經機靈地往外逃竄的時候,更多的孩子都是呆呆地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還有幾個年齡更小的孩子在搖搖欲墜的教室裏開始驚慌地抱頭亂竄。

    我隔著灰蒙蒙壞了一角的玻璃窗,看到他們在搖晃的土坯房裏蒙頭亂跑的狼狽模樣。然後有一個被父親一把揪住後衣領,從門口丟了出去。父親把孩子們一個一個往外轟,轟到最後隻剩下一個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來的小孩子,他伸手去拽的時候,脆弱不堪的教室開始劇烈搖晃。

    我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著急著要往裏麵衝,被父親一聲大吼鎮住腳步:“帶他們去操場!”

    這是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懷裏還抱著最後一個小孩子,躬起身正要往外麵衝的時候,教室終於不堪重負,轟然倒下。

    那年的震中並不在鎮上小學那邊,反而離我家的村寨更近一些。母親向來有晌睡的習慣,地震發生時,她在我看不見的另一端,同樣沒有來得及跑出房子外。

    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才慢慢消化下來父母雙亡的事實。鎮上花了同樣的時間來災後重建。恢複迅速,並且見效要比我快得多。一年後,有盤山公路修得離鎮上近了些,許多村寨被搬遷到一起,許多樓房拔地而起,包括一座新的希望小學。在原址上重新建起,這次有著漂亮的紅白圍牆,刷了淡橙色油漆的兩層教學樓房,以及幹淨明亮的玻璃窗。

    我十一歲那年的初夏時節,顧衍之以捐資人的身份來希望小學參觀,順便帶來新的一批圖書文具。鎮長隆重接待他的時候,我正和我的同桌燕燕等人玩捉迷藏。

    我一直是孩子裏麵的孩子王。即使是一個小小的蒙眼捉迷藏遊戲,規則也得我說了算。我製定了嚴酷的捉迷藏規則,初衷是想大家通完口風以後一起捉弄一下七個玩遊戲孩子裏麵的一個,整個鎮上所有孩子裏最胖最呆的孫榮。然而事實證明命運捉弄四個字,它不止是講我在最猝不及防的前提下得了絕症,它還指我在宣布完規則之後,因為一個小孩子的臨時叛變,到頭來剪刀石頭布最後輸掉的人正好是我自己。

    我隻好在孫胖子幸災樂禍的眼神底下咬牙認命。

    先是拿紅領巾蒙住眼,然後彎下腰,燕燕把我往左轉了十圈,又往右轉了十圈,再往左轉了十圈,最後他們歡呼著一哄而散。我像個陀螺一樣被轉得頭暈目眩搖搖欲墜,到底沒撐住跌倒了兩次,摸得手裏全是土塊。然後再從一數到十,開始毫無規律可循地到處亂抓。

    有膽大的孩子上來摸我一下,又很快嬉笑著退開,我伸手抓空數次,漸漸不耐煩。然而越不耐煩越沒有條理,更加抓不到,急得額頭冒汗。過了好久才終於聽到有清晰的腳步聲,並且堅持不懈地越走越近,就像青蛙看中了昆蟲,直至昆蟲落到它可以舌尖一彈夠到的範圍內。我在心中計較好了時間,然後快速跑過去兩步,再合身一撲,把人死死抱住。

    ——在這發生後的十年,一次吃晚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抬起頭問事件的另一位當事人:“話講回來,你當時有沒有因為我弄髒了你的衣服,所以就覺得我太可惡了,簡直就是罪無可恕,一定要把人大卸八塊掉才解氣呢?”

    “為什麽會到那種程度?”氛圍很好的餐廳內,落地窗邊,顧衍之的襯衫袖口露出西裝小半管,他正把牛排切成小塊小塊,使用餐具的姿勢慢條斯理,而他的回答漫不經心,“就是有些擔心當時小姑娘是不是都給轉傻了,不然怎麽會看起來傻呆呆的,抱著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

    然後他將切好的牛排遞過來,擱在我麵前,又將我麵前的牛排端到他那邊,一切之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看在長得還算美麗的份上,什麽也都是可以被原諒的,不是麽?”

    “……”

    ——那天將近黃昏時候,連綿的遠山深處,與天相接的地方,有雲蒸霞蔚濃濃淡淡。我抓住的人在原地站定,一動不動。我緊緊環住對方的腰身,仍然不肯放心鬆手。一麵將蒙在眼上的紅領巾一把拽下。

    眼前被我抱住的人身材修長挺拔,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模樣。一件深色風衣挽在手裏,身上的淺色襯衫早已被我攥得不像話。臉上卻有一點笑容,仿佛含著兩分溫柔意味,垂下來瞧著我的眼睛沉黑,而睫毛深長。豐神如玉,遠遠不是我口中大聲念出的“孫胖子”模樣。

    陪著站在一旁的鎮長大叔雙手捂眼,無比絕望地抹了一把臉。抹完臉又衝我使勁使眼色。我終於意識到我是犯了怎樣的大錯誤。然後一眼看到被我攥得髒兮兮的襯衫,臉騰地紅了一大半。

    立刻鬆手。

    騰騰騰往後退了兩大步,站定時臉頰還有些火燒火燎。偏偏身後孫胖子發出一聲不懷好意的桀笑,我頓時惱羞成怒,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孫胖子不服,立刻指向我:“鎮長你看她還瞪我!”

    鎮長氣得嘴唇直哆嗦,挨個把我們指過去,最後手指頭落到我頭上,吹胡子瞪眼:“還不趕緊道歉!”

    總歸錯在我身上,便不得不舔了舔嘴唇,小聲說:“對不起。”

    鎮長本來就不太靈光的普通話因為氣憤而更加不靈光:“你道歉看著我幹什麽!看著這位哥哥道歉!大聲點兒!給人家鞠躬道歉!快點兒!”

    “……”我頓時不情願,拿眼神跟他老人家無聲商量,“為什麽還要鞠躬啊?不鞠躬隻道歉難道不行嗎?”

    而藏在心裏麵沒表露出來的話是,這裏要是隻有我一個人,你讓我鞠躬我也就鞠了,可是現在我身後還杵著六個小跟班,你讓我在他們麵前給這個人鞠躬,以後我的顏麵該往哪兒擱啊?

    然而鎮長顯然沒有要通融的意思。他的眼珠因為年老而變得渾濁,發起脾氣來卻總是格外的活靈活現,以至於我被迫捕捉到了一天他想表達的話語:“全鎮的臉麵都要給你一個人丟光了,你那點兒小破孩的自尊還在乎個什麽啊?你這回衝撞的可是咱們鎮上的貴客!全鎮孩子以後的課本文具衣服全都指著他一人給送來!他這次來還帶了十萬塊錢!還沒給呢!要是因為你弄砸了這尊財神,你大叔我跟你沒完!”

    我說:“……”

    視線僵持十秒鍾。我默默轉過腳尖三十度,對上眼前袖手旁觀好整以暇笑而不語的青年。不情不願地一鞠躬。看一眼旁邊的鎮長,又不情願地二鞠躬。再看一眼鎮長,實在不想繼續下去,然而鎮長卻比我還要生氣:“你看我一眼才鞠躬一個是什麽說法!你當我是鹹菜下飯哪!三鞠躬趕快給我鞠滿!”

    我簡直無奈到頂點。正要秉言執行,眼前的人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有著超出那個年紀男子的低沉聲線。話卻相當的調侃:“好了,夫妻對拜才要三鞠躬呢,小姑娘你隻是弄髒了一點衣服,就打算以身相許了嗎?”

    全場靜寂刹那,後麵小孩子迸出哄然大笑。

    我的臉在瞬間漲到通紅。

    我簡直要討厭死這個人了。如果沒有他,我還是最權威。我一直說了算。我從來沒在同輩的孩子們麵前丟掉氣場。卻在這時候不得不啞口結舌半天,最後隻憋出氣壯山河的一聲吼:“……我才不想嫁給你呢!”

    這句話冒出來,又引得鎮長狠狠瞪我。我這次打定主意拒不認錯,把頭扭得狠狠的。鎮長指著我的手一直哆嗦,無奈之下轉頭去跟顧衍之求情:“唉顧先生,你不要跟這孩子一般見識。”

    顧衍之隨口“嗯”一聲,似笑非笑地瞧著我。鎮長又說:“這孩子叫杜綰,去年地震那會兒她才十歲,爹娘就全沒了。她爹是我們鎮上以前的赤腳醫生,我們要是去城裏看病,以前那都得翻兩座大山,最少兩天兩夜才能到醫院。有個小病小災都是她爹給看好的。杜思成,也就是她爹,以前還是我們這兒希望小學的老師,我們這裏學校破,又窮,整個鎮上就他一個老師,在這兒呆了十幾年沒走,教會鎮上很多孩子讀書,連我認識個鬥大字都是他教的,那可真正是個好人的。”

    顧衍之的神色仿佛微微一動,鎮長又接著說:“去年地震杜綰她爹要不是為了救幾個學生,人也不會走,都是給救老熊家那個孩子,最後房子給塌了……唉,留這麽個孩子吃了一年百家飯,身上穿這件還是我家裏婆子給縫的……”

    鎮長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站得筆直,忍住眼裏的一包淚,沒有哭出聲來。

    去年震後,鎮長親自為父親立碑。今年忌日,他帶我去墓前,同我說,父親生前我能自豪地和任何人講“杜思成是我的父親”,父親去世後我依然戴著他的光環。這是父親留給我一輩子的榮耀。所以每次不管傷心還是高興,我都要挺直脊梁,不能哭,更不能忘。

    鎮長一邊說,一邊使眼色讓我走。我心裏憋著一口氣離開,一直走出很遠,燕燕還在往回看。

    我說:“你在看什麽?”

    燕燕呼出一口氣,小聲說:“天啊。”

    旁邊另一個女孩子點點頭,說:“是啊。”

    很快連向來眼高於頂的孫胖子都開始感慨:“是吧?”

    我忍不住說:“你們一個個都是個頭啊!”

    燕燕說:“你不覺得剛才那個人長得特別好看嗎?”

    我冷冷說:“不覺得。”

    孫胖子在一邊搭話:“而且一看就穿得特別好,比我在外麵打工的叔叔還好,跟剛才那個人比起來,咱們鎮長簡直就是個爛在地裏的矮冬瓜麽。”

    我狠狠瞪他:“你才矮冬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張冬瓜臉!你知道矮冬瓜長什麽樣嗎呆子!”

    要是擱在平時,這句挑釁的話一出口,孫胖子必定要跳起腳指著我鼻子罵回來。鎮上就孫胖子家一家還算富裕戶,一枝獨秀的結果就是他家的人個個出門都拿鼻孔看別人。我之所以能成孩子王,就是因為在其他孩子麵前樹立起了孫胖子這麽個公共敵人,然後以此為中心,拉攏煽動無所不用其極,最後才達成我在今天以前的地位。

    然而今天孫胖子根本不理會我,兀自在那邊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且你們看見停放在鎮長家前麵的那輛汽車了嗎?那個人還帶了司機過來,而且聽見鎮長說了沒有,他一出手就是十萬,十萬塊啊,他肯定特別有錢!”

    晚飯過後,村寨裏逐漸亮起燈光。這裏的電源很不穩定,像是深冬山溝裏的水,時斷時續,且幹涸的時候遠比豐沛的時候多得多。然而要是和一年前比起來,已經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區別。震後曾有劫後餘生的老人說,地震後活下來的人,都是踩在那些死去的人的脊背上。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敬畏。這句話我那時不懂,多年後直至現在回想起,才終於明白。

    曾經不曾留意過,或者即使看到了也不會懂,地震後我們的村鎮,總體都比以前富裕了許多。同樣是通電的山區,同樣是深山區,四座山以外免於地震傾覆的村寨,通電的時間比我們晚了整整四年。可我們在地震一年後就接起。甚至當時因為太新鮮,我和燕燕還一起做過蠢事。偷偷拿一根火柴去點玻璃泡,結果被孫胖子從窗外看到,狠狠嘲笑了一場。

    受到

    吃完晚飯後,就沒有事情做。今天本來應該住在鎮長家裏,然而他家來了貴客,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隻在房子外麵遊蕩。那晚的月亮慢慢爬上天,很薄很細,像一瓣梨花。有兩三點螢火蟲撲在草叢中。夜裏風寒,山中的冷意更是穿透脊背。我遊蕩了不知多久,抱著肩在一塊山崗上坐下來。不久聽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杜綰。”

    我嚇了一跳,猛然回頭。顧衍之站在不遠處,剛才那件風衣已經被他穿在身上,裏麵的襯衫依然是淺色。我仔細眯了眯眼,覺得他應當換了一件,因為如今的襯衫衣襟上分明是幹淨得一絲不苟的。

    他看看天色,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去。嘴角有點笑容的模樣,向我招招手:“又發的什麽呆?過來。”

    我仰頭看著他。他本來就很高,那時候的我隻及他胸前不到。而他背著最後一絲晚霞,愈發顯得身姿挺拔。

    可我還是有點討厭他。於是說:“我才不過去呢。”

    顧衍之微微一挑眉,像是笑了一下,然後邁開步子,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說:“哎,你不去跟鎮長講話,來這裏做什麽?我跟你講啊,這裏是我的地盤,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可以坐在這。”

    他說:“那你現在允許我坐這兒了嗎?”

    我果斷說:“沒有。”

    他笑了一聲,然後開始解風衣的扣子,動作不緊不慢。我警覺地往旁邊退了一大步:“你要做什麽?”

    他似乎覺得好笑,半停下來,反問我:“你覺得我要做什麽?”

    “我跟你講啊,你不準再過來。”

    “過去了你要怎麽辦?”

    我惡狠狠地說:“那就往你今天晚上睡覺的房裏塞蚊子!”

    他又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風衣已經被他脫下拎在手裏。我警惕地瞪著他,不久見他雙手一展,風衣眨眼間披在了我身上。

    肩膀頓時暖和許多。聽他在一邊笑著說:“還要不要把我喂蚊子?”

    我又一次被他弄得滿臉通紅。隻希望天黑,他能夠看不清楚。不久聽他隨口問道:“你讀幾年級了?”

    “……三年級。”我惡聲惡氣,“幹嘛?”

    “喜歡讀書嗎?”

    “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我繼續惡聲惡氣,“你到底要幹嘛?”

    他仍是不以為忤的樣子:“那喜歡學數學還是語文呢?”

    他這樣不鹹不淡地問了我許多問題。從讀書開始,後麵還問到了我的母親,母親是哪裏的人,以及我這些年的生活。這要是一對成年男女的對話,都可以懷疑是相親現場了。可那時候的情景分明是月黑風高,沒有血緣關係甚至堪稱是陌生人的一男一女坐在荒無人煙的山崗上,未成年的女孩瘦瘦小小,成年的男子主動搭訕,還出奇地耐心溫和,漸漸就讓我想起有大人提起過的多年以前的什麽女童碎屍案件。頓時打了一個哆嗦,連聲音都變得涼森森的:“你問這麽多想做什麽?”

    顧衍之像是對我的反應早有預料。聽罷,他低頭從褲子口袋裏翻了翻,摸出幾顆糖果來,然後手心遞在我麵前,心平氣和問:“吃糖麽?”

    我說:“……”

    我看著他的糖果,在威武不能屈和自尊算毛線之間天人交戰。剛才的問題早忘在腦後麵。憋了很久,終於把視線從糖果移回到他的臉上,正要麵無表情地說一句“我才不吃呢”,顧衍之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麽,伸手在另一個口袋裏翻了翻,然後摸出來,一起遞在我麵前:“還是想吃巧克力?”

    我說:“……”

    對峙一分鍾後,我麵無表情地,矜持地伸出手,然後迅速拿走了他手上的一顆巧克力。

    我知道它的美味。在那之前,卻隻吃過半粒。還是輾轉來自孫胖子那裏。

    剝開箔紙塞進嘴裏,可可的味道比想象中還要濃醇甜蜜。吃完後顧衍之問我味道如何,我挑著下巴,拿一副勉強接受的語氣:“……還行吧。”

    他笑了一聲,聲音溫柔輕緩,像說一個輕描淡寫的故事:“杜綰,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麵呢?”

    我在十一歲那年,離開中國西部的渺渺遠山,和顧衍之一起去了t城。有時候給燕燕寫信說我的事情,然而忙起來不免忘記。但每年的暮春時候,一定會雷打不動地回來一趟給父親掃墓。

    我一直篤信,父親即使已經離開,也仍然是記掛著我的。

    他在生前曾向我保證,他總會在我身邊陪伴我,一直到我不需要為止。慢慢他離開我的歲月越來越長,長得很多記憶都被時間撫上了一層舊黃色,可是他在我四歲那年春節時同我說的這句話,包括他說這話時的音容笑貌,我卻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父親給人一種錯覺,像是他真的一直都在。還有溫和得像潮水一樣的庇佑。不管是生前,還是在身後。我在震後成為孤兒,卻仍然可以吃穿無憂,我清楚地明白那是因為什麽。就連我離開大山,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也是源於父親的蔭蔽。

    我從來沒有試著探索過,父親支教以前的生活。他曾經絕少提起,我也無從打探。我從有記憶起,他就一直清貧而且忙碌。忙著醫治村民,忙著教書育人。我多年耳濡目染看他給村民抓草藥,我自己都快成小半個大夫。他還不斷地鼓勵人們走出大山,逢年過節的時候,他還挨家挨戶地寫春聯。

    在一些時候,鎮上的人需要他甚至大過需要鎮長。畢竟鎮長輪流坐莊,可是杜思成,卻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然而同時他也沒有忽略過我和母親。我的成長,學習,玩耍,母親的做飯,洗衣,收割牧草,他從沒有內外之分,全都樂於參與。他好像不在意的隻有他自己。

    可是在那晚的顧衍之口中,他簡直是另外一個人:“你的父親杜思成,以前生活在t城,有個親生兄長,正好是我的姑父。因此他可以算作是我的長輩。他為人坦率,也比其他人都看得開,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曾經活得很精彩……”

    我打斷他:“什麽叫比其他人看得開,活得很精彩?”

    顧衍之輕描淡寫道:“就是比一些人看得開,生活很多姿多彩的意思。”

    “……”

    我想那時我的表情可以很明顯地透露出我沒能領會精要,然而顧衍之並沒有要繼續解讀的意思,他接著說下去:“你父親後來因為一些事,和兄長生了嫌隙。你父親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爺爺去世後,你父親離開t城,從此沒有再回去。後來有人說在寺廟裏見過他,趕過去找的時候,寺中住持又說他已經離開。離開的原因讓以前認識他的人都很吃驚。因為你父親是出家後又還了俗。出家已經很出人意料,還俗的原因就更奇怪,你父親說,剃發受戒隻能超度自己,救贖他人才是大愛。從此再也沒有聽說有誰找到過他。直到今天我才在這裏知道他的下落。”

    我托著臉愣愣地看他半晌,覺得不可相信。像是有一個古樸塵封的盒子被突然打開,裏麵徐徐飛出了奇幻異常的雲彩。雲彩的操縱者在我身邊接著說:“你父親是不是很喜歡畫畫?尤其喜歡畫山水和小貓。他以前對工筆很有一套,小時候還教過我。而且以前你父親在t城的時候,拿這一招取悅女孩子取悅得很好。整個t城的女孩子都希望能跟他約會,還有人傳言說誰要是能得到你父親親手贈的五幅工筆,那就代表你父親想娶她。可惜你父親向來片葉不沾身,一直到他離開,都沒有女孩子得到他親手送的哪怕一幅畫。”

    我終於漸漸懂了那句“比別人看得開還活得很精彩”的真正意思,一下子橫眉怒目:“你分明在騙人!我父親怎麽可能這樣,這樣風流!”

    顧衍之有點笑容:“好聰明的小丫頭,這樣快就懂了?”

    “你不要試圖轉移話題!”

    “那你父親以前喜歡畫畫嗎?”

    “不喜歡!”

    顧衍之對著眼前空茫茫黑黢黢的夜幕,悠然道:“說謊的小孩會被夜裏出來捕獵的狼吃掉。”

    我說:“……”

    這一帶的山區真的有狼,還有狗熊。我鄰家的嬸嬸去年上山放牧,還撿過梅花鹿角。雖然村寨附近不一定有,然而說不害怕那是假話,事實上我不但害怕,甚至還非常害怕,連話都變得結結巴巴,好半晌才強自鎮定:“喜,喜歡那又怎樣?他有時候空閑下來,確實喜歡在家裏畫幾張畫,那,那又怎樣!那也不能就說我父親是那樣,那樣的人!”

    顧衍之輕笑了一聲。他的笑聲很好聽,合拍在沙沙的夜風裏,我在片刻裏突然就覺得不再那麽害怕。接著他挨近了我一些,手臂隔著風衣,撈緊我的肩膀。

    我瞪著他:“你想幹嘛!”

    他淡淡說:“我覺得有個小孩好像挺怕黑。剛才聽聲音都快哭了呢。”

    “……”

    我又要惱羞成怒,他順著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頭發,笑著說:“對了,你還有他的墨寶嗎?有的話可以考慮收藏或者賣掉。你父親的畫還是很有市場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歡巧克力?按現在的市價,你父親的一幅畫就可以夠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著他,說:“……”

    “怎麽?”

    “可,可是,”我幾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說那些畫是畫著玩的。然後母親每次說需要拿紙點火的時候,他就順手抽過去一張,所以,所以很早就給抽沒了啊……”

    顧衍之說:“……”

    他輕咳了一聲:“好了,沒有了也沒什麽關係。你父親這樣做,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我們回到剛才的問題。如果跟我離開這裏,去t城,會有很多好處。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離開這裏呢?晚飯的時候我已經和鎮長商量過了,你如果肯走,他不會再提出什麽別的意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則始終平靜,帶著一點點的溫柔。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出於什麽緣由答應了顧衍之。

    畢竟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樣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窮困,畢竟很親切。可如果去外麵,我誰都不認識。我隻是聽一個人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接下來他就問我,究竟要不要跟他離開山中呢。

    我甚至還不了解外麵具體是什麽樣子。我也不能確定事實是否真的像顧衍之所說的那樣。父親生前不曾同我描述過大山的外麵,更不曾提過他在t城的一切。而在孫胖子的口中,大山之外的人衣著光鮮,手頭寬裕,卻同時有些勾心鬥角,並且擅長笑裏藏刀。

    可是,小孩子的思維和勇氣,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東西。顧衍之拿出一副對待大人的態度來同我商量,而且他從容沉靜,輕描淡寫。他這樣的態度,讓我無法用懷疑和拒絕的話來回複。我的直覺告訴我,眼前的人雖然很可惡,可是卻不像是會騙人。他做慈善。他有點兒親切。他的衣著優雅體麵。他受到鎮長的接待。他沒必要騙我一個小孩。漸漸接受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裏威風八麵,拒絕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裏倒地不起。

    最後我隻沉默了一小會兒的時間,就小聲說:“……行啊。”

    再後來過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講過這一幕。因為正處於剛剛和顧衍之談戀愛的興奮狀態,我的描述十分樂觀:“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上一秒我還在為別的小事跟顧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離開這麽一件大事。我很少這麽信任一個人的。所以這充分說明,我們天生就很有緣。”

    鄢玉正在讀醫學報,聞言推了推眼鏡,頭也不抬地回答我:“這隻能說明他比較會蒙,而你比較好騙。”

    “……”

    然而不管怎啊啊,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親。回來已經是臨別的時刻,鎮長正拿出他攢了半年多都沒舍得吃的臘肉送給顧衍之。又送了花椒,蟲草,天麻等等的東西。他們站在車子旁邊交談許久,然後鎮長一臉嚴肅地過來找我。

    他其實向來都很嚴肅,可我們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為知道他僅僅是吹胡子瞪眼,心腸其實很軟。我們倒騰出來的爛攤子他總會收拾。他做鎮長已經將近二十年,殫精竭慮,全都為了村民。山中的歲月很容易在人的臉上留下痕跡,此時他麵朝太陽而微微眯眼,愈發顯得麵容溝壑滄桑。同我說:“丫頭,去了外麵要聽話,別再這麽皮。要對人有禮貌,要好好上學,努力念書,以後讀初中,讀高中,念大學,為村裏人爭光,更為你父親爭光,千萬別丟了他的臉!要是萬一有人敢對你不好,你不想在那邊待下去了,也別怕,也別想著別的,隻管回來,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你叔叔我這什麽時候都留著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彎下腰,深深給他鞠了一躬。接下來說什麽大概都得哭,所以隻能什麽也不說,一扭頭鑽進車子裏。不一會兒顧衍之也跨進車子。我看著車子外麵花白頭發的鎮長,眼眶酸疼。車子顛簸啟動,慢慢離開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淚終於沒能兜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覺得很狼狽。更狼狽的是,顧衍之還坐在旁邊,他看了看我。頓時感覺這輩子沒做過幾件丟臉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於是狼狽理所當然又變成了惱羞成怒。然而又無可奈何。最後泄氣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車算了,他轉過臉去,慢條斯理地開口:“早上去了哪裏?醒來就不見人影,頭發還跑得這麽亂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淚,正好在這時候找到一個可以批評他的理由:“你剛才不應該收鎮長給的東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蟲草他們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還打算過兩天翻山去賣呢。”

    他說:“我可沒收。我隻拿了臘肉。剩下那些都讓小吳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樹底下。”

    “……”

    我討厭的人正好是這麽一個滴水不漏的人,這樣的事實簡直讓人心灰意懶。頓時沒了跟他鬥嘴的心情,托著下巴再也不說話,鬱悶看向窗外的時候,被人握住肩膀擰了過去。

    眼角被人隔著柔軟手帕輕輕按住,顧衍之將我方才哭花了的臉一點點擦幹淨。又叫我背過身,用梳子攏順了我的長頭發,最後他在裏麵還埋了幾根細細的麻花辮。顧衍之做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看到前麵司機的眼神。他時不時往後瞄一眼,看起來對顧衍之綁麻花辮的手藝很感興趣,又像是受到了一點驚嚇。

    我們正走的這段路很不平坦,坑坑窪窪。他這樣三心二意,我看得膽戰心驚。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你是想學綁麻花辮還是怎樣呢?想的話,以後我也可以教你的呀。可是你現在這樣總往後看,萬一撞到石頭怎麽辦?”

    司機劇烈咳嗽了一聲,收回眼神的時候臉皮帶點紅。顧衍之在我身後漫不經心開口:“不用理他。”

    “可他……”

    顧衍之打斷我的話,問:“在山裏的時候都用什麽洗頭發?”

    “皂角。幹嘛?”

    身後的人將我的肩膀掰回去。又把肩膀上最後一點發梢撫平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有點笑意:“那有沒有人誇獎過你,說你的頭發很漂亮?”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麵把用過的手帕折疊好,放回風衣口袋裏。然後拿過手邊的玻璃密封杯,問我:“渴了沒有?要喝水嗎?”

    “嗯。”

    他把杯蓋擰開,杯口遞到我嘴邊。我的眼角掃到後視鏡裏司機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然後忽然聽到一聲急刹,我們真的差點翻進路邊山溝裏去。

    然而到底還是平安回到了t城。中間諸如乘坐航班看到平原之類的第一次,不再贅言。隻是因為途中層出不窮的新鮮感,讓我原以為這就是顧衍之提過的離開大山後的諸多好處。直至航班降落t城。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候機樓,早已有接機的人在等候,畢恭畢敬地喚顧衍之“少爺”。

    在給燕燕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裏,我詳細地描述了一番我們步出機場時的場景:我踏上t城土地的時候,正好到了晚上。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來,在飛機上他還跟我有說有笑,下了飛機後,來接機的人十分恭敬,而顧衍之的表現就像是吞了定海神針一樣。我回頭望的時候,t城的機場布滿燈光,繁華又安靜。我們坐進車子裏,看到路邊高樓穹頂,在淡金色光線的烘托下,像是一個個有深邃眼窩的窈窕女郎,浮誇而浪漫,令人晃不開眼。

    然而這封信在即將寄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被剛回來的顧衍之看個正著,在我快速把信抓在懷裏的同一時間他抬起頭,說:“什麽叫我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說:“你這是不尊重人的表現好嗎?這是我的信啊,我的隱私!我的隱私你知道嗎?你做人怎麽能這樣無恥啊?”

    他嗯了一聲,紋風不動:“你跟我說說,什麽叫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裏還拎著一小盒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糕。手指點在盒子上,有規律地打著拍。我的眼睛隨著盒子的輕輕搖晃而輕輕搖晃。他晃了很久,仍然沒有什麽要給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提醒他:“冰淇淋會化掉的!”

    “嗯?”他低頭看了看,“已經化了?那我拿出去丟掉。”

    我終於堅持不下去,在他轉身的同一刻死死抱住他胳膊:“我說我說,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英明神武沉穩睿智上天下海無所不能就像孫悟空一樣是個不世出的英雄!”

    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悲憤地想,父親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把他教的讚美話全都用在一個人身上,目的隻是為了對方手裏的一盒冰淇淋,也不知道會不會怒我不爭,氣得隻當從來沒生過我這個女兒一樣。

    再後來,信寄出去兩個月,我收到了燕燕的回信。對我的溢美之詞她隻提及了一句:後半部分文采不像你,你又是從哪本書裏抄來的這段話?

    可見在那個時候,最了解我的人是燕燕。然而不可否認的是,t城的夜景,是真的如書中描述一般奢華漂亮。我在十一歲還剩下一個尾巴的時候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生活,和以前截然不同。

    來到t城第二天,晚上的時候我被顧衍之帶去參加一個聚會。包廂在會所的最裏重,我被顧衍之牽著,穿過層層疊疊的花廊與假山。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卻左右不敢顧盼,努力像顧衍之表現得那樣不甚在意,手心裏卻下意識牢牢攥住他的袖口。大概是將他抓得太緊,顧衍之在包廂門口停下腳步,低下頭看了看我。然後他說:“覺得害怕?”

    我裝作鎮定地說:“沒有。”

    他又看了我片刻,接著笑了一下,推開了包廂的門。

    清涼的冷氣鑽出來,裏麵是一派富麗堂皇,熱鬧轟天。一人率先回過頭來,隻看了一眼便笑開:“哎呀顧衍之,你說你小女朋友小,可也沒說小成這樣啊,人家一看就是未成年,有十歲嗎?生生給你從大山裏拐賣來t城,你可真不要臉啊。”

    我被全場轟笑得倒退半步,臉一下子漲通紅。被顧衍之半摟著拽回去:“別理他。他在開玩笑。”

    呐呐到說不出話來。顧衍之的手指落在人身上,慢條斯理地挨個指認過去:“你鄢玉哥哥。是個醫生。以後萬一感冒發燒等等,一通電話打過去,找他就好。你楚煜哥哥,建築師。以後有了房子,找他設計就可以。”又指著剛才開玩笑的那個,“江燕南,做金融。他沒什麽用。你以後見到他直接無視就行。”

    江燕南笑到拍桌子:“哎我說有你這樣的嗎?好歹我也比她才大幾歲,未來指不定就弄個青梅竹馬呢,你讓她對我的第一印象好點兒成嗎?”

    “你老得能把杜綰的年紀翻倍,有臉麵說這個。”顧衍之的手最後落在一個穿鐵灰西裝的人身上,“這是你堂兄,杜程琛。從今以後你在t城吃穿用住,都是他來負責。要是對你有什麽不好的,你回頭跟我說就是。”

    滿屋子的人,唯獨杜程琛一人穿著正裝。看向我的眼神裏含著不動聲色的打量。我按照顧衍之的指點一一喊過去,在對上杜程琛眼神的時候,不自主頓了頓。一旁鄢玉推了推眼鏡,淡聲插話道:“顧衍之你又不要臉了,明目張膽搶人家做堂兄的飯碗啊。”

    江燕南笑著搭話:“對嘛就是,你看小姑娘貼你貼得這麽緊,你才跟人家相處了幾天啊,就把人家騙得這麽服服帖帖。”說罷看向我,“哎,你長得這麽漂亮,跟著我走好不好?也別理你堂兄,也別理你什麽衍之哥哥,他們可都不是什麽好人。尤其是你旁邊站著的這位,你別看你衍之哥哥笑得挺溫柔,他可是麵善心狠著呢,多少人都被他笑著黑過。你衍之哥哥當年為了一個高中學生會主席的位子,那可是把隔壁班班長氣得一口血吐出來,活生生逼到轉學的。現在你落在他手裏,遲早要被他吞得骨頭渣都不剩下的好麽。”

    我的一把懷疑目光刷地掃向顧衍之。後者仍是眉眼不動的模樣,隻是指著杜程琛:“別聽有的沒的。叫一聲哥哥,他給你見麵禮。”

    我想起小時候看到不合眼緣的長輩,父親也是這樣指點著要我叫人的時候,我總是果斷扭過頭,怎麽哄都不肯張嘴。父親領著我的手指,從不強求,隻是同別人說一句女兒害羞,就一笑而過。現在卻不能再這樣。到底還是說了句“哥哥”,聲音比剛才喊別人時要小上許多。這裏的環境太陌生,眼前的人太麵無表情。即使顧衍之提前打過招呼,我的膽怯仍舊如影隨形。

    杜程琛沉沉嗯了一聲,暫時收斂了眼神,默不作聲地將腕上一串手珠褪了下來。古樸的深色,泛著一點歲月的光澤。珠子的數目我在之後無聊的時候數過,是一百零八顆。他伸手遞過來:“去寺廟開過光的東西,據說能保佑人福壽安康。杜綰,我們是一家人。”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是以什麽心情說出的這句話。隻不過如今回想起,總覺得這句話就像是一句笑話。甚至就算在當時,我也難以將他當成一家人。小孩子總是有著微妙而精準的直覺,在那個時候我便覺得杜程琛對我抱持某種刻意的冷淡態度。因而十分不願與他結成關係。可是不管怎樣,從那晚之後,我還是離開了暫住的顧宅,跟著杜程琛去了t城東麵的杜家。

    我父親的兄長,杜程琛的父親在兩年前去世。他的母親在國外療養。杜家偌大宅院,兩年來真正住著的隻有他一個人。我本來不想去。那晚聚會散去,我一直拽著顧衍之的衣角,猶豫著不想鬆手。然而大概是以往很少做這樣舉動的緣故,以至於這舉動做得很不熟練,一個不留神,衣角就脫了手。再要去拽的時候,顧衍之係風衣扣子的動作停了停,低頭看看我,同我說:“綰綰,你不可以這樣。”

    我抬起頭看向他。

    他站在大堂的燈光底下,麵如冠玉,身上一件米灰色的休閑服。舉手投足間有些漫不經心的清貴意味。然後他蹲下身來,聲音徐徐低緩:“你的堂兄正在門外等著你。我是帶你回來t城,可他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我不想這樣死心,舉起一根手指,小聲說:“我就再和你住最後一個晚上。”

    他並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一向不肯輕易服軟,更從未求過人。我是真的不想跟著杜程琛去什麽杜家。我對聚會上杜程琛的冷麵孔沒有好印象,即使他送出一串佛珠。我甚至對從未謀麵的杜家也連帶著排斥起來。我站在會所的大堂中,甚至有些後悔,我不該在決定離開大山時那樣莽撞。

    我心裏很緊張,滿懷希望他能說一聲好。這幾天相處中,他給我的感覺總是很親切,並且帶著一點溫柔的。然而那天晚上,顧衍之看了看我,目光裏帶上一些為難,還有拒絕:“可是我今天晚上並不回家,我有事情。綰綰。”

    我一下子覺得像是肺裏灌滿了冷空氣。

    他看看我的表情,伸手要來整理我頭上的新帽子,我腦袋一偏躲過去。他的手落了空,過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收回去:“我昨天晚上給你的堂兄通過電話,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你不用怕他。”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知道了。”

    他端詳著我:“你在生氣?”

    我的視線越過他,落在大堂的壁燈上:“沒有。”

    “你看著我說這兩個字。”

    我扭頭就走。

    他在後麵叫了兩聲我的名字,但沒有追上來。我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杜程琛的車子前麵,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去。旁邊的杜程琛看我一眼,撇過臉龐,語氣淡淡:“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時候,要係上安全帶。”

    我依言而行。心裏想著前幾天航班起飛,顧衍之幫我扣上安全帶的場景。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扭過臉,朝著車窗外麵看過去。

    顧衍之還沒有離開。他站在大堂門口,正在接電話。他長得那麽高,光線半明半昧之間,更是裁出一道修長剪影。不遠處一個穿著湖綠色長裙的女孩子像是突然看見了他,揮著手向他打招呼。我看著那名女孩子朝他走過去,她的手指提起裙擺,穿著高跟鞋,腳步卻快得像小跑。終於在最後一步的時候趔趄了一下,被顧衍之鬆鬆地一把抱住。

    我看到那個女孩子站穩腳跟後,仰起頭,說了句什麽。然後顧衍之微微低下眼,臉上有點兒笑容。

    有那麽一刹那,我像是突然有點兒明白了江雁南說的那句“麵善心狠”的意思。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對任何人都溫柔,卻像是另外一些人的客套和禮貌一樣,隻不過是一種習慣。他將兜裏的一把糖果給了人,卻轉眼就忘記。他沒有上心。他也並未覺得應該上心。他的涵養隻是一種表象。他隻是隨手這樣做罷了,卻並不希望別人真的就此依賴上他。

    然而這樣的一個人,他本來連帶我離開大山都沒有義務。他本來與我無關。杜思成的女兒又如何,他明明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因此,其實他如今做到這樣,已經是對我十分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再次開始討厭上了他。

    第二章欲言又止

    來到t城前一年的感覺很像賭玉。我標到了一大塊看起來成色很好的石頭,外層細膩,有大片鬆花,被剖開的一角鮮翠欲滴。然而等把浮華一層一層剝下去,裏麵卻是白茫茫一文不值的石頭,那盈盈翠綠隻浮在那剖開的一角,完全不是原本以為會有的大片極品帝王綠。

    我在回到杜家的第二天,杜程琛著手準備我的入學手續。他的效率迅速,再過一天的上午,我已經被他送去了附近小學三年級一班的班上。這所小學的三年級班主任很和藹,同學也還算和睦,隻是我沒有料想到這裏小學三年級的東西比我學過的要難。

    我轉學過去不久,正好碰上期中考試。除去語文還算不錯,外語和數學都答得慘不忍睹。我對著發下來的成績單坐禪入定十分鍾,最後把它團成一團丟進了教室抽屜裏麵。回去後很慶幸地發現杜程琛並不在家,更慶幸的是家中阿姨告訴我,杜程琛下午出差去了國外,要至少一個月才能回來。

    我說:“哥哥他經常出差嗎?”

    她正忙著擦拭桌幾,頭也不回:“對。杜先生一年裏有一半的時間都不在家的。”

    我竭力壓住臉上要鋪展開的笑容,說:“真的嗎?這樣哥哥會很累的啊。”

    一麵說一麵腳步輕快地去餐廳拿蛋糕。在來杜家的半個月裏,每次放學回來,在餐桌上總能看到一塊剛剛烘焙好的蛋糕。然而今天下午的餐桌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什麽都沒有找到。站在那裏看向阿姨,後者被我瞧了一會兒,仿佛剛剛想起來一樣,拍一拍額頭說:“哎呀你看我,一忙起來就給忘記做了。你想吃嗎?我現在去給你做?”

    她這樣說話,腳下卻沒有動。站在桌幾旁,身材高大。並呈現出中年發福後富態的橢圓形。我跟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最後說:“不麻煩您了。今天不吃了。”

    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糾結於杜程琛的離家在外。

    我相信二十五歲的杜程琛每天麵對著我這麽一個年齡代溝巨大的妹妹一定很痛苦,當然我也很痛苦,我們一起痛苦的結果就是他在杜宅中呆著的時間越來越短,每天不是出差就是應酬,或者說他可能還有別的去處,總之就是不回家。這本來是我所希望的。

    然而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又總是三餐不繼隻能自己翻箱倒櫃啃餅幹或者是方便麵。這對我來說同樣很痛苦。這樣痛苦的後果就是在短短的時間裏我快速熟悉了各種品牌的餅幹和方便麵口味,然後就導致每次同學隻提起半個字,我就能連珠炮一樣搶答出答案,並且引經據典品評半天,最後列出更劃算或者口感更好的食物清單。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種好處,因為很快地我就從山區時的孩子王搖身一變,變成了專家界的餅幹,不,是餅幹界的專家,那會兒我頭頂上這一名頭的光環亮得整個年級的同學都能瞧見。

    與此同時,我同顧衍之冷戰了整整兩年。

    在最開始,我的冷戰隻是單方麵。因為顧衍之每隔上一兩周都要在我眼前出現一次,態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每次我都堅定拒絕。然而他對我的拒絕姿態不以為意。不以為意的表現就是下一次繼續態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這種行為在一個小孩眼中,分明就是一個大人以一種假裝成熟和親民的姿態,而實際表現出對一個小孩所流露出來持續仇視態度的好笑以及不屑一顧。因此我愈發變本加厲。不僅堅決拒絕,每次在顧衍之回去的路上,他都還會被小繩子小釘子之類的東西絆一絆。我堅持不懈地拒絕以及絆了他一年多,終於從某個已經記不起確切日期的天數開始,我沒有再見過顧衍之一麵。

    他不再見了蹤影,我在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懷念。又轉念覺得假如放學回家的道路中間原本杵著一棵樹,然而後來它被砍了,那麽它突然不見的那一天,我應該也會很懷念。這說明顧衍之的地位僅僅等同於一棵樹,我也並不是因為他特別而懷念。然後懷念就變成了釋然。

    但是釋然這個東西,就像是不定期開合的平行空間。有時候你覺得你釋然了,但有時候你又被釋然扔回原地。失戀不久的人大概最能體會這一點。上一秒還在口口聲聲說我不再回憶我決定放棄,下一秒就自我催眠說其實再回憶一下也沒什麽關係吧。藕斷絲連拖泥帶水難舍難分餘情未了。這樣就導致傷口總也不愈合,想忘掉的人總也忘不掉。

    而我並沒有傳說中的失戀,可也體會到了這一點。我輾轉反側了很久,優柔寡斷都沒能讓我把顧衍之這個人真正忘卻,反而十分悶悶不樂。終於有天放學的時候被同桌看出來。

    同桌問我怎麽了,我說:“也沒什麽大事。”

    “沒什麽大事你就不要擺出一副臭臉給人看好吧?”

    “……”我隻好說,“我相信了一個大人,然後這個大人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的同桌哦了一聲,神色淡定:“我還當是什麽。你這果然不算什麽大事。”

    “……”

    “一個大人背叛信任,這簡直就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好不好。一個大人信守承諾才是不正常的事好麽。你聽過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吧?我當時聽那個故事的第一反應就是尾生一定沒超過十八歲,說不定連十六歲都沒有。我們小孩子才把話當真呢,他們大人一個個油滑得很,能有那麽淳樸才怪呢。”

    “……”

    “而且大人們更無恥的一點就是他們特別懂得粉飾自己。你知道麽,”我的同桌語帶滄桑,“他們管這些什麽說謊啊背叛啊算計啊統統都叫做成長的代價。搞得就跟他們說謊是迫不得已的,背叛是迫不得已的,算計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樣。這簡直是每個大人必備的技能啊。好像沒這些他們就活不下去似的。”

    “……”

    我鄭重點頭,對她的話表示深以為然。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涼涼的聲音:“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無恥油滑的人。這可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啊。”

    我們一起往回看。鄢玉正抄著手站在我們身後。身姿挺拔,微風鼓動衣角,他的臉上冷冰冰。

    我不動聲色地往後倒退半步。

    我的同桌斜跨一步擋在我前麵:“喂,我說,語嫣姐姐,我們女孩的事你少管。”

    鄢玉眯了眯眼,語調一下子比剛才還要冷十倍:“葉尋尋,你再敢給我說一遍?”

    葉尋尋說:“我的瑞士巧克力呢?”

    “我憑什麽給你買?”

    葉尋尋一手叉腰,遙指鄢玉鼻梁:“沒買你來見我幹什麽!”

    我在一旁說:“……”

    說真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象過品學兼優的葉尋尋能有如此氣勢輝煌的一麵。瞪著鄢玉毫不怕死,說好聽點,像個女王。說得不好聽一點,簡直像個女流氓。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鄢玉攏了攏袖口,慢吞吞地抬手一指我,“我今天是受人之托來接她放學的。”

    我立刻擺手:“不不我不知道原來你們認識你們好像很忙的樣子所以請繼續不用理我我家就快到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葉尋尋還在跳腳說“誰跟他認識啊”的空當,已經被鄢玉拎起衣領,像丟小貓一樣丟給身後不知何時冒出來的西裝保鏢,並吩咐說:“把她送回家。不管她找什麽借口,包括什麽見鬼的去洗手間去商店去同學家玩,不聽就是。一定把她交給葉宅裏的人才行。”然後又朝我一揚下巴,“有個大病初愈的人讓我把你接去網球場。你跟我走吧。”

    “大病初愈的人是誰?”

    鄢玉說:“顧衍之。”

    我立刻說:“我頭暈我不去我要回家。”

    鄢玉推一推眼鏡,忽地粲然一笑:“頭暈是麽,正好我是醫生,把手拿過來,我來把把脈,看是要針灸還是手術。”

    “……”我看一眼鄢玉身後剩下的另外一個保鏢,深深懷疑如果我改口說我不頭暈但我就是不想去我要回家,鄢玉八成能把我像丟葉尋尋一樣丟給保鏢然後直接押到網球場去。想到這裏吞了吞口水,困難地說,“不,不用了我們還是走吧……”

    網球場內燈火輝煌。

    偌大的場地隻有五六個人。不遠處有人穿著淺白休閑衫,身形修長舒展,正慢條斯理糾正一個女孩的動作。我正打算繞著走過去,不防他突然抬起眼皮,目光精準地落在我身上。

    下一秒他便向我招招手,依然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含著一點點溫柔:“綰綰。過來。”

    我站在原地僵持片刻,聽到他又說:“站在那裏做什麽?過來,教你怎麽打網球。”

    他這樣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像是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仔細眯了眯眼,覺得他仿佛比我上一次見的時候清減一圈。他同身邊的人說了兩句,那個女孩看我一眼,轉身走開。他一個人站在那裏,線條流暢優美,嘴角有點笑容。帶著幾分隨意的意味。

    我終究是走過去。

    旁邊搭著兩隻球拍,一隻深黑一隻淡粉。他把後者遞給我。我拒絕接受,目光直視前方,聲音平平:“我不想學打網球。”

    他說:“難道有人下學期的體育不是選修的網球課?”

    “……”

    我默默無語地看著網球拍,心裏想著怎麽才能跳起來把拍子扣在他頭上。顧衍之已經開始指點我要領:“兩腳分開,上身前傾。”

    我站著不動,說:“那不是唐老鴨麽。”

    “……”他握著球拍,一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過了片刻,我還是低下頭,默默按照他的示範動作執行。他走過來,站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糾正姿勢。又過了片刻,我小聲說:“聽說你生病了。”

    “不是什麽大事。已經好了。”

    他答得隨意,一麵攥住我的手,一點一點捏成握球拍的姿勢。我扭過頭問:“剛才你旁邊的那個人是誰?”

    “葉矜。”顧衍之把我的頭掰回前麵,“你專心一點。”

    我又把頭扭過去:“她是什麽人?”

    他說得漫不經心:“我的女朋友。”

    我看了他一會兒,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女朋友?”

    他說:“你不是有個同桌叫葉尋尋。葉矜是她的堂姐。”

    我看了他一會兒,問:“那麽她幾歲了呢?”

    他暫停下指導的架勢,低頭,有點好笑地看我一眼:“那麽你看她像幾歲的呢,杜綰同學?”

    我不答又問:“你們交往多久了?你們怎麽認識的呢?你喜歡她哪一點呢?”

    這次他把我的腦袋掰了回去:“你給我學得專心一點。”

    可我很難專心下去。

    我基本沒有再聽清楚顧衍之說了些什麽。心不在焉地一麵對顧衍之的指導嗯嗯啊啊,一麵將目光飄到遠處的葉矜身上。

    葉尋尋曾經老氣橫秋地點評,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其實跟看待別人家的一隻寵物貓沒什麽區別。你拜訪主人家,乍看到一隻貓,這隻貓在我們眼裏的第一評判標準就是它好不好看,漂不漂亮,幹不幹淨;這些鑒定完了,才會關心一下所謂這隻貓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悶騷,以及粘人的程度雲雲;但歸根結底到最後還是看這隻貓漂不漂亮好不好看幹不幹淨。不管它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不活潑,粘人還是不粘人,隻要它有一張好看的臉,那麽它就是一隻幾乎滿分的別人家的寵物貓。

    相同地,我們在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的時候,首先也是看臉。然後才會看身材氣質家世和性格。但最後還是看臉。一旦長了一張人見人愛的臉,那麽不管她性格多囂張智商多下限人品多差勁,以及拋卻掉我們的嫉妒心理,她還是一個將近滿分的別人家的女朋友。

    現在這樣的評判標準落在葉矜身上。不管怎麽看,她都很符合現代美的審美。一張小巧的鵝蛋臉,眼睛很大,鼻梁精致,穿一件淺粉色的網球裙,往那邊的異性堆裏一站,煞是翩躚紮眼。

    我瞧得有些入神。直到耳朵被人不輕不重拽了一下。冒出江燕南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來:“你看上那邊哪個哥哥了?瞅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顧衍之在一邊說:“朝著那邊發呆有一會兒了。我叫了兩遍都沒聽見。”

    江燕南笑著說:“看上哪個了直接說。那邊幾個哥哥目前沒一個有女朋友的。平時裝得像模像樣,人品都也還行。嫁過去當老公可能得考慮考慮,但是當成男朋友玩一陣子再踹了還是可以的。”

    我說:“……”

    江燕南又拿過我手裏的球拍,掂了掂:“這麽快就做好了?杜綰,這網球拍是你衍之哥哥專門找人給你定做的,跟他這把黑色的是一個設計師。前幾天他生病剛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做這把網球拍。你看你衍之哥哥多疼愛你。對了,還有,顧衍之,難道你不覺得這倆球拍從款式到顏色都特別像情侶款麽?”

    顧衍之抄著手,漫聲道:“你可以下場休息了。”

    我眼睜睜看著江燕南離開,還沒有說上一句話,就又剩下我和顧衍之兩個人麵麵相對。他手裏捏著一隻網球,熒黃色的球身,手指修長瑩潤。我又看得發呆了一會兒,直到他開口,若無其事的語氣:“這次期中考試考得不好?”

    我這兩天一直覺得肚子間歇地有點痛,又有點漲,像是喝多了冰水,又有些不同,格外陌生的感覺。但是除此之外,又沒有別的感覺。也就一直沒有在意。他問這一句話時,我的腹痛正好尖銳地發作了一下,頓時渾身一涼,皮膚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

    他看看我的變化,嘴角露出一點好笑的笑容。伸手來揉我的頭發:“我才問一句,你就炸毛成這樣?”

    我低聲說:“我想回去。”

    “一會兒一起吃完飯送你回去。”

    我覺得腹痛到有些不想堅持下去:“……我可以現在就回去嗎?”

    顧衍之在我麵前蹲下身。他的眼睛深靜,而聲音溫柔,是商量的語氣,“綰綰,讓你哥哥給你請個家教好不好?”

    我猛地抬起頭看他:“我不要。”

    “為什麽?”

    “……”

    我不肯回答他。

    現在想來,小孩的自尊和驕傲是一個多麽脆弱又要命的東西。明明知道聽不懂的課程遠遠比聽懂的要多許多。明明每天晚上做作業的時候難過著急到哭。可我仍然拒絕在大人麵前承認我的學習成績不好。並且小心翼翼的掩飾,假裝什麽都沒有變化。以前在山區中我對我的學習引以為傲。如今仍然假裝還很好。

    我自欺欺人地以為顧衍之隻是隨口一問,以為他和杜程琛一樣,什麽都還不知道。當然我也不希望他們知道。卻忘記顧衍之既然連我同桌的名字和我的體育課程都知道,那麽也自然會了解我成績的不堪一擊。

    小孩子總是以為可以糊弄住大人。忘記有個詞叫“兒戲”。過去良久,顧衍之還在等我的回答,我固執地不肯回答。我們兩個默默對峙的時候,葉矜忽然跑過來:“衍之,鄢玉在那邊找你。”

    顧衍之嗯一聲,仍然看著我。我默不吭聲地扭過頭。過了片刻,又轉過身。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我的頭發被揉了兩下,然後腳步聲漸漸離開。

    他一走,就剩下我和葉矜麵麵相覷。她低頭看了我一會兒,先開口:“你叫杜綰對不對?我聽衍之說,葉尋尋是你的同桌是嗎?”

    我說:“我也聽他說,你是葉尋尋的堂姐。”

    她回頭看了顧衍之一眼,又回過頭來:“他沒再說我別的嗎?”

    “……你是他的女朋友。”

    葉矜那一刻的表情像是玫瑰上突然沾了露水,整個人笑得很甜美:“他這個人真是……他真是這樣說的嗎?”

    我點點頭。

    “他可真是……”在那邊“真是”了半晌也沒有說出後麵的話,撩了撩頭發兀自笑了一會兒,才又說下去,“對了,葉尋尋在學校表現得怎麽樣?”

    我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得厲害,一邊不動聲色地捂住:“挺好的。成績特別好,人緣特別好,會的東西特別多。是我們班語文課代表兼藝術委員。黑板報是她畫的。每次寫的語文作文都要印發一百多份然後全年級傳頌學習。”

    葉矜笑著說:“那你呢?聽說你是杜思成的女兒。杜叔叔人特別有才氣,當時在t城有名得很。你的學習成績應該也挺好的吧?會畫畫嗎?”

    “……”我覺得額頭上有冷汗滑下來,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不好意思啊,我肚子痛我得去趟洗手間。”

    五分鍾後,我站在洗手間的隔間裏麵,看到長褲裏麵內衣上的一片血跡,腦子裏半晌空白。

    空白了不知多久,終於回過神來。然後第一反應就是恐懼地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這樣的反應,實在是幼稚得可憐。然而後來有一次我又覺得自己幼稚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葉尋尋。然後拿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葉尋尋在這件事上也被嚇得哇哇大哭差點跳樓直到被鄢玉強行抱下去的糗事相比,頓時又覺得我那時候沉默以對的表現已經淡定得十分欣慰。

    我現在依然記得在那短短的幾分鍾裏複雜萬千的心理反應。這樣鮮明的血跡,肚子又這樣痛,那一瞬間什麽可怕的猜測都冒出腦海,諸如腫瘤,癌症,內髒出血等等。心情複雜而恐怖地想了很久。又進一步地想到了過去兩年的生活,又覺得舉目無親,頓時想我可以不用治療了直接躺在床上等到人生的盡頭就可以了。

    然後轉念又一想,我與其孤零零一人躺在t城的床上,還不如回到山區,躺在燕燕身邊,和她一邊話著家常,一邊靜靜地等死好呢。

    在t城過去的這兩年,我終於確定,我是不適合這裏的。

    這裏美麗,富有,浮華,曖昧。商店櫥窗裏的奢侈華服,辦公大樓內的西裝革履。夜晚街道的燈光通宵達旦,有大把可供玩樂的方法和地點。人們製定規則,打破規則,並且享受規則。不似在山中,所仰仗的光大都來自天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隻是其中的一員,並非主宰。

    t城是顧衍之他們所習慣的生活,卻並不是我的。即使美好,也與我無關。我在別人麵前不肯承認,自己卻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在t城,我沒有找到任何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的成績不好。我沒有可以自由說出心事的朋友。我也不再是孩子們的中心焦點。我也不可以跑去跟杜程琛講,你聘請的阿姨對我不好,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沒有飯吃。家裏的司機也總是懶惰,常常以各種借口不去接我放學。杜宅上下統共沒有幾個人,我這樣就幾乎把所有人都得罪遍,而且還不能確定說了之後杜程琛是否就相信我。他們大人顛倒黑白的能力太強大,我承擔不起失敗後的後果。我便沒有勇氣去嚐試這樣做。

    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發呆了一會兒,一瞬間裏大徹大悟。既然來到t城是這樣的結果,而且我都快要死了,快要死了的人總是有一點特權的。我為什麽不慣著自己一點,回去山區裏呢。

    我想到這裏,就立刻行動。

    我順著洗手間的牆角,輕悄悄地跑出去。感謝杜程琛每個人固定打給我的生活費,讓我跑出球場後,可以以計程車的方式順利回到杜宅。此外我也感謝我自己的記憶力。仍然還記得上一次乘坐航班來t城時,顧衍之拿了我的戶口頁去辦理手續。因此回到杜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櫃找戶口簿,然後簡單處理了一下流血問題,又翻出顧衍之之前給我的行李箱打包,最後坐車去了機場,直奔機票銷售點。

    候機樓窗口後麵的服務小姐問:“小朋友想去哪裏呢?”

    我把戶口頁遞過去,佯裝鎮定:“四川成都。”

    她把戶口頁接過去,翻看兩眼,抬起頭來:“是你一個人乘機嗎?”

    “是。”

    “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可以買機票嗎?”

    她想了想,仍然微笑:“可以。但是兒童一人買票的時間比較久。你在等候區坐一會兒稍等片刻好嗎?不要亂跑,隨時會叫你過來取票的。”

    我點點頭。

    我拎著行李箱往窗外看,t城已到了夜晚,又是一片靜謐的星光璀璨。

    還記得去年,大致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這樣的夜晚,顧衍之牽著我的手從機場走出來。他的雙手溫暖,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周圍燈光,俯身下來,笑微微地問:“喜歡這裏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點頭。他便又說:“以後你可以一直在這裏待下去。”

    可是他終究是錯的。有些東西有些人,注定有他們特定合適的土壤。就像是天麻蟲草梅花鹿,隻能長在山中,移到別的地方,就活不下去。

    以及,就像是t城,注定是顧衍之的地盤。而西部的山區,才是我的地盤一樣。

    我在等候區坐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售票的工作人員來叫我。有小孩子被大人牽著手走過,偶爾探究地瞧過來一眼。全都被我冷冷地瞪回去。這一年裏這樣孤身一人的時候其實很多,所以格外不喜歡這種川流不息的地方。語文老師說得好,環境一旦反襯,效果總是格外強烈。通達文章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

    有個阿姨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來。看我一眼,說:“小朋友,你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來坐飛機。沒有爸爸媽媽。”

    “哎喲,為什麽是一個人啊?”

    “……”

    她很仔細地打量我:“看你氣鼓鼓的模樣,不會跟爸爸媽媽生氣了吧?”

    “……”

    她有點兒生氣:“你這小孩真是,生氣了你也不能亂跑啊。你知道你父母得有多著急嗎?你家住哪兒?出來多久了?趕快回家去,一個小孩子老往外跑會很不安全的知不知道?萬一被拐賣了怎麽辦?”

    我認真告訴她:“我本來就是被拐賣來的。我父母不在t城。我坐飛機就是要回家去的。”

    她的眼裏充滿了不相信:“被拐賣來的小孩能穿成你這樣?還有錢坐飛機?說謊是不好的行為指導嗎?而且,你一個小孩根本沒法單獨乘航班知道嗎?”

    我說:“我有戶口頁。”

    “有戶口頁你今天也走不了。得讓你父母給你填張申請表才行的,而且至少要提前三天填。你有嗎?”

    “……真的嗎?”

    她說:“我騙你做什麽?”

    我猶豫了一下,身後的一個男子笑著開口:“是啊小朋友,我能保證這阿姨沒騙你。快別賭氣了,趕緊回家去吧。”

    我刷地扭頭朝售票台看過去。剛才的售票小姐正好也向這邊看過來,對我笑了笑。我忽然想起剛才她好像撥了個電話,口型如今怎麽想怎麽都像是“顧衍之先生”五個字,心裏陡然一驚,猛地站起來。

    我拎著行李箱沿來路走,越走越快,幾乎小跑。身後響起售票小姐焦急的聲音:“小朋友你去哪裏?哎你不要亂跑啊,你去哪兒?快回來!”

    我越跑越快,急得想把行李箱丟出去。這一想法終於在臨近旋轉門口的時候如願以償,我隻覺得腳下被鞋帶一絆,下一刻行李箱就真的脫出手去。

    我眼睜睜地感到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倒下去。真是狼狽到極點。卻又毫無辦法。想到這樣類似的感覺在這一年裏簡直已經體會了無數次,臨死之前居然還要再清晰地感受一回,頓時讓我覺得蒼天何其不仁慈。認命等待跌下去的疼痛感。卻在一瞬間覺得身體驟然被靜止,有雙手握住我的手臂,穩穩接住了還差幾公分就要磕得鼻青臉腫的我。

    耳邊響起一聲悶哼。隨即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想去哪裏?”

    我陡然僵硬。

    上半身被對麵的人牢牢鎖在懷裏。掙了一下,沒能成功。再掙一下,還是失敗。我在他手臂內側狠狠擰了一下,趁著顧衍之手臂一鬆,立刻爬起來後退兩大步。

    我挺直脊背,下巴揚得傲然地看著他。

    他的身上還穿著那件淺色的休閑衫,大概是剛才來得緊急,還有些呼吸急促的意味。看了我一會兒,慢慢站起來。他的身高足以擋住我前方所有的光線。我不得不抬起頭與他對視。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偶爾有人望過來。我和顧衍之在這些目光之下無聲對峙。

    半晌過後,終於還是他先開口,平穩的語氣:“跑來機場,想去哪裏?”

    “回去。”

    “回去哪兒?”

    我說:“回大山,我的家。”

    他說:“這裏也是你的家。”

    我的嘴角動了動。但沒有說話。

    顧衍之向前邁了一步,我立刻做了個手勢警告他:“你不要過來。”

    然而他置若罔聞,又往前走了一步,淡淡地看著我:“過去會怎樣?”

    “……”我跟著往後退了一步。我自然不可能怎樣。在t城向來都是人家對我怎樣怎樣,斷沒有在這裏突然反過來的可能。背著光線,顧衍之的眼睛墨黑,睫毛深長。修長玉立,再好看不過的模樣。我卻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些想哭,喉嚨劇烈顫了一下,開口時聲音便有些發抖,“……我不喜歡這裏。”

    他輕聲問:“不喜歡這裏的什麽?”

    “什麽都不喜歡。”

    “為什麽?”

    我脫口而出:“你怎麽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啊?我還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呢,你見我問過你嗎?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咄咄逼人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討厭啊!”

    他眉目不動:“我討厭?我哪裏討厭?”

    “……”

    “因為剛才在網球館說的家教的事?前幾天我去找你的班主任,她說你現在在課上不愛發言,有時候還會睡覺。體育課也不活躍,整個人悶悶的,和同學之間的交流也很少。可是我分明記得,一年之前我帶你來這裏的時候,你並不是這樣。”

    “……”

    “綰綰,”他走到我麵前,重新蹲下來。鬆鬆握住我的兩隻手腕,和我平時,目光溫和,“那時候你那麽驕傲,勇往直前,像隻神氣活現的小孔雀。你自己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

    我死死咬住嘴唇,扭過脖子,一言不發。

    他的聲音沉沉地:“杜綰,回答我的問題。”

    我終於抬起頭來:“你想讓我怎麽回答問題?你說得沒錯,我確實需要請家教,因為我根本聽不懂這裏的課程。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跟上,可是我的成績還是一點也不好。我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

    “可是你說讓杜程琛來請家教,你知道我在杜家呆得什麽樣?你說得這樣簡單,可是杜程琛怎麽可能給我請家教,我在杜家吃了一年餅幹你知不知道?我在杜家總是一個人過的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根本就不該把我帶來這裏。杜程琛不歡迎我,我也不喜歡他。這裏的學校我也不想去。你所說過的來t城後的好處,我一點沒有感受到。”

    “……”

    “我在這裏就是個累贅。累贅,你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嗎?其實我回到山裏去,對誰都很好。我高興,你們也輕鬆。我隻是想回到山區,安安靜靜地誰也不打擾,不行嗎?這裏是你們的地盤,不是我的地盤。我在這裏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感覺,哥哥你體會過嗎?它一點也不好受。現在我就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讓我離開這裏嗎?”

    我一口氣吼到最後。這一年來積攢的鬱氣像是終於忍不住,宣泄而出。吼完才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摸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淚水落在手心上。

    愣了一下,立刻扭頭。

    倒是很想把眼淚止住,可它根本不聽令於我,反而掉得更加厲害。眼前還有顧衍之在無聲看著。我手忙腳亂地擦眼淚,覺得又惱怒又傷心又狼狽。水澤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差不多要積出一小灘水澤。我覺得顧衍之此刻的目光特別礙眼,終於忍無可忍地吼過去:“人家哭有什麽好看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啊!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吼完了後背突然被人撈住,再輕輕一攬,身體便不受控製地往前一倒。

    下一秒我被一個懷抱溫柔籠罩。

    後背被人有規律地輕拍,顧衍之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杜程琛對你不好,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有什麽好說的!你跟他半斤八兩!”一麵不停扭動,妄圖掙紮出來,“你放開我!”

    顧衍之笑了一聲,下一秒我就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已經被打橫抱起。

    撈在脊背和腿窩的臂彎緊而有力,我眼睜睜看著行李箱被人撿起,而我腳不沾地地穿過機場旋轉門,朝著一輛黑色車子越來越近。我不顧眾人側目,掙紮得更加厲害:“你要做什麽!你帶我去哪裏!我才不跟你回去!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顧衍之輕飄飄地說:“這可由不得你。”

    我著急說:“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能讓我走嗎?我才不要回杜家去!顧衍之,你敢不放我下來!”

    “當然不去杜家。你跟我去顧宅。”他抱著我低身,跨進車子裏,然後低頭看我一眼,“你老說自己快死了是什麽意思?”

    “我本來就快要死了,”我擦了擦眼淚,“我下麵流了很多血,肚子疼得不得了。我應該是得了癌症,要不就是腫瘤什麽的。反正肯定是絕症。我想回山裏去。我要埋葬在爸爸身邊,我不要跟你回去。”

    說到後麵越發覺得人生無常,終於嚎啕大哭起來。隔著朦朧淚眼疑似看到顧衍之的眼角跳了跳,過了片刻,他說:“……初潮?”

    “什麽潮?我都快要死了,你說得淺顯明白一點好不好?”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抬手揉了揉額角,說:“你沒有快要死了。你好好的,隻是來了月經。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經,是女孩子青春期到來的重要標誌。這段時間裏不要碰涼的東西,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劇烈運動。老胡,一會兒在超市前停一下,買點東西。”

    我說:“月經是什麽?”

    “……”他看著我,隔了一會兒說,“月經是子宮內一般一個月一次的出血現象。”

    “子宮是什麽?”我又問,“你有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從來不問為什麽的?”

    “可這隻是什麽,又不是為什麽!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子宮究竟是什麽?你有沒有?”

    “我說了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標誌。”

    “那麽男孩子呢?你呢?”

    他一抬手,把我重重按在懷裏。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隻聽到他好聽的聲音:“好了你累了,到家還有段時間,先乖乖睡一覺。”

    我掙紮著說:“可我還不累……”

    顧衍之肯定道:“你累了。”

    “……”

    我還要說話,有手心輕輕遮在我眼上,擋住車窗外所有的流光溢彩。我被顧衍之抱在懷中,有規律地拍著背。以他的手臂為枕。這樣的懷抱很舒適,淪陷的想法迅速占據上風,我氣若遊絲地喃喃:“我真的不累……”

    黑暗中額頭上被溫暖幹燥的掌心撫摸,把淩亂的頭發撥到一邊,動作輕柔,有如羽毛一般。耳邊響起溫緩至極的聲音,帶著誘哄的意味:“綰綰乖,睡一覺,嗯?”

    我許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真的被他哄住,慢慢睡過去。

    第三章那麽驕傲

    睡意迷迷糊糊,朦朧中仿佛被人抱出車子,外麵有些微涼意,隻動了動,便很快被披了件東西。從頭到尾密不透風。再醒來時,換了場景。

    身下的床單柔軟細膩,床邊一盞暗弱孤燈。窗子外有月亮掛在花枝上,偶有微風,鋪進來的光水一樣的搖曳。我想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這裏是顧宅。側躺在床邊的人穿一件深藍睡袍,帶子鬆鬆攏在腰際,正閉目假寐。單手撐著額角,下頜線條行雲流水。

    我充其量隻在這座宅子裏呆過一天,卻因為是初來t城的時候,便格外印象深刻。那日下飛機時正值t城華燈初上,從機場回來的一路皆是繁華與璀璨,商店裏明亮幹淨的櫥窗,街道上衣冠楚楚的人群,是應接不暇的寶馬雕車,玉壺光轉。在拐進宅院所在的街道之前,一直都這樣浮華與熱鬧。卻在車子拐過街道的下一刻生生隔斷出一片幽靜。車子外麵聽不見聲音。這條街道上人影稀少,牆壁邊有連綿的花木扶疏,連路燈都很安靜。漸漸地車子離宅院大門越來越近,直至慢慢駛進去,我透過車窗,看見院落裏修剪整齊的草坪。

    那天晚上,我恍惚覺得仿佛進入了一座城堡。

    頭頂上精雕細琢的水晶吊燈,椅子上卷曲舒展的扶手花紋,細膩到看不清晰紋路的瓷器器皿,以及一旁偌大的玻璃魚缸內,緩慢遊曳的紅色金魚。每一處地方都是不動聲色的精美。透著遙不可及的慵懶華貴。一切都與山中截然不同。連觸碰都變得小心翼翼。聽見顧衍之在一旁有些笑容地開口:“喜歡這裏?”

    我自然是喜歡的。卻不想將這兩個字明明白白說給他聽。隻稍微點了點頭,留有餘地地說:“還行吧。”

    同時,我也還記得那回的第二天晚上,臨去聚會見杜程琛之前,我也是這樣在柔軟的床被中醒來,便看到床頭擺著的一套衣服,鞋襪,還有內衣與首飾。顧衍之叫我將衣服穿好,他推門進來,把我的頭發梳攏好,最後將一隻發卡別在我頭上。

    在那之前,我從未穿過那樣的衣服,每一處都精致得恰到好處。我覺得每一處都穿得不自然,像是穿在不合適的套子裏麵。在他打量的視線底下慢慢麵如火燒。直到顧衍之忽然慢吞吞地開口:“杜綰,抬起頭。”

    我抬起頭,有些茫然。他的手指落在我脖頸的項鏈上,撫著那上麵的兩片花瓣。語氣輕描淡寫:“很好,杜綰。就是這樣。抬起頭,你很好,不輸給任何人。”

    ……

    我稍微動了動,顧衍之微微掀開眼皮:“……醒了?”

    他睡眼微沉的模樣和方才閉目假寐時又有些不同,慵懶得不可描摹。然後又聽到他說:“還記得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點點頭。他又說:“我剛才給杜程琛打了電話,明天我們去杜家一趟,把你的東西拿過來。順便去趟超市,買些東西回來。這些天你就先在這裏住。”

    我扭頭去看他,他依然是再平靜不過的模樣。隔了一會兒,我問:“你說的這些天是多少天呢?”

    他的聲音仍然淡淡地:“一直到他把監護權變更給我為止。”

    又過了幾秒鍾,終於領會出這句話的意思。倏地仰起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不喜歡杜程琛,那就不用再理會他。以後你住在這裏,衣食住行,學習玩耍,所有的事情我來接手。一直到你真正能獨立為止。”他抬起眼皮來,目光漆黑,看著我,“這樣的話,你肯不肯呢?”

    時隔很久,我仍然能記住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不緊不緩,眉眼間帶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是在講述一件最雲淡風輕的事。仿佛回到那一日大山的夜裏,小小的山崗上,也是這個人,將風衣披在我身上,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問我:“杜綰,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麵呢?”

    我不知曉他清楚不清楚,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總是能輕易撥動我整個世界。

    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顧衍之無所不能。

    仿佛漸漸之中形成了一種習慣,隻要把困難的事告訴顧衍之,他總是可以輕鬆擺平。在我眼中天大的事,在他的眼中都是小事。他總是用一種古井無波的態度,溫和地將難題戛然而止,然後按照原本的意願,從容擺布。有如神明。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沉默,半晌小聲說:“可是我很想念燕燕。”

    他將這個障礙處理得很平淡:“這個月底我騰出時間,陪你回一趟大山。而且你不是還要給父母掃墓?”

    “……你能確定杜程琛會同意嗎?”

    “可以。”

    “可是你們兩個認識,還有親戚關係。”

    他微微一挑眉,看著我說:“所以?”

    “……所以,”我鼓足勇氣,抬起頭來,認真地說,“我跟你其實也不算很熟。你跟杜程琛的關係如果因為我的這件事有什麽改變,到時候你會立刻選了杜程琛也說不定。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挺大。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他嗯了一聲,問:“你的可能性挺大是從哪裏得出來的?為什麽我要選杜程琛?他雖然算是我堂兄,可是你哪裏看出我跟他很熟了?”

    “……”

    “更何況,”顧衍之看我一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我們之間的距離,慢吞吞地接著道,“我跟杜程琛可沒有這樣同床共枕過的關係。”

    “……”

    我的臉在刹那之間漲得通紅,抱著被子立刻退出老遠,大聲說:“誰,誰跟你有同床共枕的關係了!”

    “對了,”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有人剛才在車子裏睡著的時候,口水還流到了我衣服上來著。”

    “……”半晌,我憋出一句話,“我不要跟你住了!”

    說完就要爬下床,越過顧衍之的時候被一條胳膊直接撈回去按在床上。撲騰了很久也沒能從他手下掙脫,顧衍之笑著說:“明天星期六晚上有個晚宴,想去嗎?”

    “不想!”

    他閑閑地說:“不去的話今天晚上沒飯吃。”

    “住都不要住了,誰還要吃你的飯啊!”我瞪視他,“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啊,我要回山裏去,你放開我!”

    我一麵說一麵掙紮得厲害,顧衍之終於漸漸壓製不住我,忽然一句話止住了我的所有動作:“衣服扣子開了。”

    我一僵,立刻低頭,卻看到身上的扣子好好的。不禁大怒,抬腿踢過去,被顧衍之輕鬆避開。他隨手丟過來一隻枕頭,臉上有點笑容:“折騰了一晚上還不餓嗎?阿姨早就煮了粥,快去洗手,然後下樓。”

    第二天臨近晚上,我和顧衍之就晚宴的問題展開對峙。

    我說:“我不去。”

    顧衍之一麵切開削好的蘋果,一麵問:“為什麽?”

    “……”可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和葉尋尋曾經討論過露怯這件事。葉尋尋說,膽怯固然人而有之,露怯卻是幼稚的表現。你見有幾個大人會真正把膽怯露出來?真正的強者都會像南非的一種蛙,在遇到敵人時把全身鼓起來,裝作好像比平時還要強大。這樣才能勝利。

    我說:“那後天體育考試考跳遠,你害怕嗎?”

    她說:“害怕呀。幹嘛?”

    “你害怕跳遠,這時候你裝得比平時強大,你就會真的強大嗎?”

    “……”葉尋尋眯起眼,深深地望著我,長久吐出一口氣,“我最討厭駁斥我語錄的人了。”

    我雖然沒有去過晚宴,卻遠遠地見識過。正因為見識過,才覺得在那種地方,我做不到葉尋尋那樣的境界。晚宴之類的地方,理應是大人們的世界,顧衍之最熟悉的地盤之一,至於我,我遙不可及,沒有關聯。

    我還在杜家的時候,一次司機承諾接我回家,下午來到學校的時間卻比放學的時間晚了兩小時。我凍得渾身僵硬,迫不及待跑到車上,正巧後座上坐著杜程琛。他穿著一件黑色晚禮服,身上每個地方都一絲不苟。我問他去哪裏,他說得簡潔:“晚宴。”

    因為沒時間轉路回家,那天晚上司機先拐路去了晚宴大廳。遙遙便可以看出大廳內的衣香鬢影。杜程琛踏出車子,很快便有個盛裝女子上來挽住了他的手臂,言笑晏晏:“哎呀你來得好晚,去哪裏了?”

    “拐道先去接了堂妹下學。”

    “堂妹?哪門子的堂妹,怎麽還用你接呢?”

    “說來話長。”

    那個女子往車子裏瞥了一眼,很快又轉移視線,笑著同杜程琛說:“你看看你呀,自己穿得這麽好,堂妹居然穿成這樣子,你們杜家也太貧富不均了吧?”

    杜程琛挽了挽袖口,沒有回頭:“進去吧。”

    我想了想,最後跟顧衍之說:“我肚子還是有點痛。”

    他說:“我不信。”一麵將一塊蘋果遞過來,“你再找個別的借口試試。”

    “……”我隻好放棄第二套所謂的“頭痛”說辭,改口,“晚宴上都有誰呢?”

    他將第二塊蘋果遞過來:“鄢玉,楚煜,江燕南。也還有一些其他人,但都可以忽略。”

    我一時沒有接,小聲問:“那,葉矜呢?”

    顧衍之微微一揚眉:“她去做什麽?”

    他這樣說,第二天晚上去了晚宴的時候,便真的沒有看到葉矜。我的行頭是一件紅色連衣裙,右手手腕上套著一隻手鐲,繪著婉轉舒展的花瓣圖案。頭上隻綁了一根發帶,頭發長長垂在胸前。坐在車子裏,眼睜睜看著它離晚宴大廳越駛越近,手指不由自主絞在身前,頭低得抬不起來。

    心跳越來越快,耳邊突然響起顧衍之的聲音:“綰綰。”

    我抬起頭去看他。他穿著一件深藍絲絨禮服,坐在車子裏,卻是最隨意的姿態。影影綽綽的燈光下,映出他深邃的眼皮,和好看的側臉來。

    他微微低頭,語氣平靜而溫和:“就是這樣揚著下巴。一會兒進去之後,挽著我的手臂。除此之外,現在你是什麽樣,就還是什麽樣。”

    我說:“……我覺得事情好像沒這麽簡單。”

    “比如?”

    “比如,我需要說話嗎?”

    “這要看你自己。總會有人問有關你的問題。你喜歡說的話,可以去回答。不想說的話也沒有關係。”

    “我會有不得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肯定,“如果人家問你你又不想說,那就隨便看過去一眼,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就可以了。”

    “……”我看著他默然了一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沒什麽不太好的。”顧衍之伸手過來,將我衣裙上的一根帶子擺了擺,仍然是再平淡不過的語氣,“杜綰,你隻需要記得一件事——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站在我身邊,你可以表現得比其他人都傲慢。”

    車門被人從外麵打開,顧衍之朝我伸出一隻手,燦爛奢華的夜幕下,他的臉上有點笑容:“來。”

    我扶在他的手心上,如他之前教的那樣,提著一點裙擺,慢慢走出來。最後一步有點趔趄,向後倒的時候被他抓住手微微用力,最後合身撲在他懷裏。

    我說:“……”

    功虧一簣的感覺特別不好,我埋在麵前的絲絨禮服裏,半晌抬不起頭來。頭頂有人輕笑一聲,慢條斯理地將我扶正身體:“下次努力。”

    進入大廳,一眼便看到遠處的食品區,以及已經在食品區周圍徘徊流連的葉尋尋。舍棄顧衍之直奔過去,等走近了便看到葉尋尋正瞅著冰淇淋區兩眼放光,剛剛伸手過去,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冷森森的聲音,一字一頓:“葉、尋、尋。”

    葉尋尋伸到半空的手僵了僵,靜止了幾秒鍾,還是慢慢地縮了回去。

    假如我是葉尋尋,這就已經是故事的結尾。然而真正的葉尋尋總是比我要彪悍的,等身後的鄢玉一轉身,她的手立即以迅雷之勢卷土重來,卻在摸到冰淇淋碟子的那一刻,鄢玉的聲音又冷冷地響起來:“你敢吃一口試試?”

    我轉頭去看鄢玉,他連頭也沒抬,正往手裏的碟子撿幾粒水果,又夾了一塊蛋糕。再轉過頭,葉尋尋的眼神迸發著強烈的憤怒火花:“我今天一定要吃!你敢怎樣!”

    鄢玉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那就老規矩。”

    葉尋尋的臉色變了變,咬牙切齒很久,終於還是把冰淇淋放回桌上。鄢玉把手中的碟子遞給她,葉尋尋一臉嫌棄:“你都挑的什麽水果啊,我不吃蘋果,不吃你懂嗎?我也不餓,你給我撿蛋糕做什麽!”

    鄢玉把碟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神色冰冷:“隨你便。”

    說完他轉身就走,我膽戰心驚地目送他遠去。一扭頭葉尋尋正端著那隻碟子挖蛋糕上的奶油吃,間或吃幾塊蘋果片。我默默看了她一會兒:“……鄢玉他為什麽不讓你吃冷飲?也是因為,那個嗎?”

    “哪個?”葉尋尋抬頭看我一眼,“我什麽都沒有。隻不過跟他打了個賭,說我這半個月一定能忍住不吃冰淇淋。做到的話他就把他手裏那塊翡翠原石送給我。”

    “那他幹嘛還提醒你別吃?”

    葉尋尋想了想:“可能是他神經病吧。”

    “……”我說,“那要是你輸了怎麽辦?”

    她的目光刷地掃過來:“開玩笑啊你,我怎麽可能有輸的時候!”

    我心想你要是連輸的時候都沒有鄢玉為什麽還跟你賭,難道他真是神經病不成。一麵問:“你今天怎麽沒去學校呢?”

    “啊,”葉尋尋神色淡然,“我發燒了。有人小題大做,非告訴我媽不讓我上學。我就沒辦法了。本來今天晚上也不可能來這裏玩的,但是我偷著跑出來了,鄢玉沒辦法,隻好跟著我了。”

    “你讓人省點兒心行嗎?”

    “一個嬌弱矜持的女孩子,本來就是不能讓人省心的。我要是老讓他們省心,萬一哪天我死了,他們轉眼就忘了我怎麽辦。”葉尋尋說得一本正經,好像跟真的一樣,“再說,我今天要是不來,就錯過了你的勁爆消息呢。我聽說昨天晚上你跟顧衍之你倆大陣仗地私奔去了?”

    “……”我一口葡萄差點嗆進喉嚨,“這誰造的謠言啊!”

    葉尋尋朝我背後努努下巴:“鄢玉啊。”

    正好顧衍之走過來,隨手撿了塊我盤裏的蘋果吃下去,漫不經心說:“說些什麽呢,眼睛瞪這麽圓。”

    葉尋尋說:“鄢玉剛才告訴我說昨天晚上你跟杜綰私奔了。”停頓一下,滿眼期待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這可真是個普天同慶喜聞樂見的事啊。”

    顧衍之的動作停了停,看了看正在走過來的鄢玉。後者一扶眼鏡,說:“葉尋尋你搞清楚,顛倒是非的事別栽在我身上。我可沒說是私奔,我隻說杜綰離家出走,顧衍之追到機場去了。”

    葉尋尋啊了一聲:“這不就是私奔嗎?電視劇裏都這麽寫的啊。這要是香港tvb劇呢,那就是男主角把女主角攔下了,兩人緊緊擁抱,然後大團圓結局。要是韓劇呢,那就是女主角走了,男主角跪下來痛哭流涕以頭搶地,悲劇結局。要是我來編電視劇呢,那就是女主角要走沒有走掉,男主角出現,突然摸出來一把槍,把女主角一槍殺了,眾人尖叫……”

    鄢玉無聲偏過臉,全是不忍直視的表情。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一個江燕南,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說:“哎我就跟你說過麽,葉尋尋這樣的小孩,你不慣著她她都能自己興風作浪,你要是慣著她,她遲早得騎到你頭上去。教育小孩要講究方式跟方法,我覺著要不你跟顧衍之你倆換換角色得了,你看杜綰現在給他教得多乖巧啊。”

    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攬住,顧衍之順手捏了捏我的耳垂,笑意微微地開口:“你說換就換了?換別的還能考慮,杜綰想都別想。”

    江燕南說:“開個玩笑麽。”

    “你問問鄢玉,叫他把葉尋尋丟給其他人管教,他肯不肯。”

    “我有什麽不肯的。”鄢玉撫了撫袖口,慢悠悠地說,“我都有這個想法很久了。”

    顧衍之好看的眉尾微微一挑,仍然牢牢摟著我,笑著說:“可是我不行。我可舍不得。”

    葉尋尋終於找到一個空當,抓過一塊蛋糕,朝著鄢玉狠狠砸過去。後者躲閃不及,眼鏡上驀然多了塊黏嗒嗒地東西。

    葉尋尋瞪著他,大聲說:“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你以為我還喜歡被你管著!誰求著你了!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再來找我你就去死!去死好了!”

    鄢玉把眼鏡摘下來,摸出手帕,低頭慢慢擦幹淨。葉尋尋扭頭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中。江燕南啞然了一會兒,推了推鄢玉:“還愣著幹什麽啊,趕緊去追啊!”

    “不是你說別讓我再慣著她?”

    “……我以前還說讓你珍愛生命遠離葉尋呢,你難道聽過嗎?你不是照樣讀了醫學院啊?”江燕南說,“你看我都給你找台階下了,你想下就趕緊啊。一會兒尋尋真要跑丟了,我看你得哭幾天。”

    鄢玉把眼鏡重新戴上,抿著唇僵持一會兒,終於還是跟了出去。

    我看著有點憂心,旁邊顧衍之說:“張嘴。”

    我不明所以地張開嘴,很快被他丟了一粒葡萄進來。我咬了兩下,顧衍之慢悠悠地開口:“不用理會他們。他倆一直這樣。”說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對了,明天我得去公司一趟。你跟著我一起。”

    “去做什麽?”

    “我去公司處理點事情。至於你,先去那裏做作業。”顧衍之抄著手看我,氣定神閑道,“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就開始給你補習功課。明天補數學。後天補英語。你的語文成績還可以。就先補這兩門。”

    “……”我頓時覺得頭皮發麻,掙紮說,“不補行不行?”

    “可以。”他說,“那就明天補英語,後天補數學。”

    “可是,你不是說明天還要在院子前種棵銀杏樹……”

    顧衍之拿一種“你敢再找個借口試試”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瞧著我:“種樹用不了多久時間。”

    我絞盡腦汁要與他繼續討價還價,一旁忽然有人叫了顧衍之的名字。我扭過頭,一個四十出頭的成年男子和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站在麵前。

    我看到顧衍之拾起一邊酒杯,笑微微地稱呼那人為“王董事”。兩人客套一番,後者把視線降下來一半,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顧衍之:“衍之,這個小姑娘是……”

    我的手被人不動聲色握住,顧衍之淡淡開口:“我妹妹。”

    “我知道你的名字。”對麵的男孩直勾勾地看著我,突然有點傲慢地開口,“你姓杜,叫杜綰。根本不姓顧,怎麽可能是顧家的妹妹。衍之哥哥,你不要被她騙了。這個人讀我們學校四年級二班,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長得這麽瘦還這麽矮,在學校穿得也不好,平常也不說話,但莫名其妙地就是特別討他們班男生喜歡。衍之哥哥,你要留心才對。”

    顧衍之聽完,抬手理了理我的頭發,漫不經心說:“王董事,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孩子?”

    “我也認識你。”對麵的成年人擦著額角正要說話,被我截斷話茬,“你是隔壁班三班的男生,具體叫什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半年來一直追在葉尋尋身後,人家吃飯上樓下樓你要都跟著,隻可惜葉尋尋一直都不理你。似乎上星期給葉尋尋還買了一盒巧克力,被她丟掉了。前天還給葉尋尋送了西餐廳的餐券,也被她丟掉了。你這麽瘋狂,你的爸爸媽媽還不知道吧?”

    對麵的男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四十多歲的成年男子臉色鐵青,眼中盛怒,大概是想淩空變出一條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周圍靜寂了片刻,顧衍之突然慢吞吞地開口:“綰綰。”

    我抬起頭去看他。他說:“你王叔叔有些事,我們先離開一下。”

    接下來沒有再呆多久便離開。大廳之外夜涼如水,我心不在焉地低頭走出來,沒過片刻,便打了一個寒戰。總算回過神來。下一秒便有件衣服披在肩膀上。

    我摸到一點絲絨衣料的質感,是顧衍之的西裝禮服。正要抬頭,忽然覺得身體一輕,已經被抱起來。

    我的視線與顧衍之平齊,看到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地麵。我攬住他的脖子,橫在腰際的手臂輕鬆而沉穩,完全沒有可能掉下去的顧忌。耳邊淡淡響起近在咫尺的聲音:“杜綰。”

    我扭頭。顧衍之的身後燈光熠熠,而他的眼眸溫柔,仿若蘊有清華:“長得瘦小有什麽不好?至少我可以這樣抱起你,讓你看一看和平時不一樣的東西。”

    第二日早上九點,我跟在顧衍之身後,準時踏入顧氏大樓。

    雖然是星期天,大樓裏仍有人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前台的服務小姐。本來正在專心致誌地畫眉毛,看到顧衍之的下一刻,手裏眉筆啪地一聲掉下來。站直身體說總經理好,顧衍之嗯了一聲,對我說:“叫姐姐。”

    於是我叫了一聲姐姐。

    前台的服務小姐應了一聲:“總經理這是誰家孩子?長這麽漂亮。”

    顧衍之牽著我的手,另一隻手裏拎著我的書包,臉上有點笑容:“我家的。不像麽?”

    她慢慢張開嘴,一臉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我被顧衍之牽著往電梯口走,回頭看的時候,她仍然站在原地,過了片刻,像是突然回過神來,猛地抓起手機一通狂按。

    電梯門緩緩合上,我扭頭問顧衍之:“她在做什麽?”

    他說:“不用理她。”

    “……你這點怎麽這麽討厭啊。”我仰頭看著他,“昨天晚上你叫我不要理葉尋尋跟鄢玉他們,今天你又叫我不要理剛才的人,依你這麽說,所有的人我都不要理會了,那我還去理會誰啊?”

    我說得有點大聲,顧衍之臉上的微笑半分未動。一直到我說完,有兩根修長手指突然來到眼下,毫不客氣地捏住了我的鼻尖。眼前的視野被他晃了晃,我聽到一聲輕笑:“你來理會理會我啊。”

    我還未說話,電梯叮地一聲,緩緩打開。外麵站著一位中年女子,叫了聲總經理早,隨即視線落在我身上:“這是……”

    顧衍之說:“杜綰,叫阿姨。”

    我分明看到對方的眼裏閃了閃:“這就是杜綰?”

    我說:“阿姨好。”

    “……哎哎,好,好。”她失神片刻,轉頭去看顧衍之,“這,杜姑娘在這裏,我要不下樓去買點零食上來?”

    “不用。書包裏有蛋糕。”

    我一聽,立刻把書包奪過來,拉開拉鏈,果然看到一塊水果奶油蛋糕。立刻抬頭瞪他:“不是你說不能帶的!”

    顧衍之慢悠悠地說:“逗逗你好玩麽。”

    “……”

    顧衍之的這句話直接導致接下來一個上午我都沒有理會他。做作業從來沒這麽專心過,盡管耳邊時不時飄來幾句顧衍之和秘書之間的談話。這樣專心的後果就是做作業的速度十分快,以至於不過兩小時已經寫完,然後一邊挖著蛋糕一邊聽他們兩個談論話題。

    一開始的談話內容還很一本正經,大都與公司事務有關係。然而不久過後就開始歪題,漸漸歪到亂七八糟的地方去。比如顧衍之的秘書對顧衍之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特別難哄,而且快要進入青春叛逆期了。我家那個當初就頭疼壞我了,動不動就搞離家出走,弄得我焦頭爛額天天跟打仗一樣。”

    顧衍之說:“有個小孩也已經離家出走過一次了。”

    我說:“……”

    顧衍之的秘書想了想,又說:“我記得有次聽一個兒童心理專家講,有時候打一打小孩子也沒壞處。哄的時候哄到位,打的時候也要一次打治本。尤其是特別不聽話的時候,就得嚴厲。”

    “什麽算特別不聽話的時候?”

    “比如說,跟大人說話很大聲喜歡頂撞,或者動不動就離家出走。”

    我說:“……”

    然後秘書想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不想學習啊,吃方便麵之類的東西超過吃主食啊什麽的,太多了。”

    我說:“……”

    顧衍之輕笑一聲,問:“那怎麽打呢?”

    秘書說:“一般我都是打屁股。”

    我說:“……”

    我終於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顧衍之轉過臉,我麵無表情說:“我困了,要睡一睡。”

    說完轉身就往旁邊的休息室走。身後顧衍之的電話響起來,接通後立刻傳來葉尋尋的聲音:“衍之哥哥,你家大樓前台的這個服務小姐不肯叫我上樓。麻煩你自上而下地施壓一下。”

    顧衍之說:“你怎麽來了?”

    “我跟鄢玉絕交了,我爸媽聽說了這件事狠狠批評了我一頓,然後我就跑去你家找杜綰,可是管家告訴我你們來這裏了,所以我就來這裏了啊。聽說你要給杜綰補習功課?你忙你的,我來給她補習就可以了。”

    顧衍之說:“我認為比起讓你上樓來,我更應該打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來這裏接你回去。”

    “你也可以這麽做啊。”葉尋尋說得非常平靜,“這麽做之後你就等明天上學以後我帶著杜綰離家出走吧。你是知道我離家出走的功力的,衍之哥哥。保證讓你們三天之內找不到我們一根頭發。”

    “……”顧衍之抬眼看了看秘書,“讓她進來。”

    兩分鍾後,葉尋尋上樓。身後還拎著一隻小行李箱。踏進辦公室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衍之哥哥,我得在你家住兩晚上,你肯嗎?”

    顧衍之慢吞吞地說:“不肯。”

    葉尋尋說:“我帶杜綰離家出走。”

    顧衍之抄著手,氣定神閑地看著她:“你可以試試。”

    葉尋尋說:“我是說真的。”

    顧衍之說:“我也說真的。我聽說你有句名言叫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還有兩處秘密基地,一處在t城東麵,一處在中心街。你還有三個異性死黨可以依靠,兩個在鄰市,一個在本市——還用我再說下去嗎?”

    葉尋尋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顧衍之笑著說:“杜綰困了,你大清早折騰這麽久,肯定也困了。你們倆可以去休息室睡一睡,一會兒吃飯叫你們。”

    葉尋尋聽完,拉著我的手腕便走。我有點掙紮:“喂你等下,我還不困好不好……”

    話沒說完就被葉尋尋捂住嘴,直接塞進休息室。砰地一聲關上門,葉尋尋的耳朵貼在門板上一動不動。我看她一會兒:“你在幹嘛?”

    “你小點聲。我剛才在樓下看見杜程琛了,一會兒保不準他會上樓來。難道你想見到他嗎?”

    “你跟鄢玉到底怎麽了?”

    葉尋尋顯然有點不耐煩:“從今以後你不要再給我聽到他的名字。我不想提這個人,讓人煩透了。”

    我說:“我覺得他對你挺好的。我覺得你這樣有點任性了。”

    葉尋尋抬起眼來:“任性這兩個詞,是小孩子的專屬特權。這點你怎麽都不懂!”

    “……”

    我還未說話,她已經豎起一根食指:“噓,杜程琛進來了。你快來聽。”

    我跟著趴在門板上,聽到杜程琛一如既往沒有什麽感情的聲音:“我們兩個就不客套了。我來帶杜綰回杜家。”

    顧衍之淡淡開口:“這個恐怕不行。”

    “杜綰是杜家人。你們兩個不沾親不帶故,她住在你這裏不像話。”

    “沒什麽不像話的。人是我帶來t城的,我得對她負責任。”

    “杜綰是我堂妹,我照顧她是理所應當。你把杜綰帶來t城,已經是她的福氣。”

    顧衍之的聲音慢條斯理,帶著一分隱淡笑意:“杜綰的父親是杜思成,你的親生叔叔。杜綰身為你堂妹,和你跟我之間的關係不應該有什麽區別。她出生在大山,不代表她一輩子就該呆在那裏。我既然看到了,帶她來這裏就不是她的福氣,我的本分而已。既然已經帶她過來,我總不希望她過得不好。隻是她在杜家的這一年,身高半點沒長,還比在大山的時候瘦了一些,堂兄,我不覺得你照顧她照顧得挺好。”

    杜程琛沉默了一會兒:“你這樣做,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你想把我的堂妹的監護權變更在你名下,有沒有想過有關我的聲譽問題?別人以後對杜家指指點點,你讓我怎麽處理?”

    顧衍之溫和開口:“我不能因為你的一點麵子,耽誤一個我帶回來的女孩子。杜綰現在隻有十二歲,她還是個小孩子。這個年紀,本來怎麽折騰都天經地義。但她現在比一年前我回來的時候更加懂事。她從杜家跑出來,沒說過你一句壞話。她忍到這個地步不容易。”

    杜程琛說:“我以後會對她上心。”

    “我認為杜綰不會再相信你的話。”

    杜程琛又默然了片刻,說:“我不能把她的監護權給你。”

    “我本來以為姑父的一些基因沒有遺傳到你身上,杜程琛。”顧衍之的聲音突然變得冷淡,“他以前欠下杜思成的那些財產,你不想代他還也無話可說。畢竟是幾十年前的舊賬,杜綰的父親當時決定不再要,旁人不好再說什麽。但是你不該冷落杜綰,她雖然是個小孩子,卻很聰明,什麽都懂。你這樣做,難道想等著她長大以後,再效仿一遍當年的姑父和杜思成?”

    杜程琛一時沒有說話。

    葉尋尋碰了碰我,低聲說:“顧衍之對你比鄢玉對我好多了嘛。”

    “我覺得鄢玉對你挺好的。”

    “你省省好了。這一幫年青人裏也隻有顧衍之靠譜一點,剩下江燕南跟楚煜一個滑一個花,姓鄢的那個就更別說了,涼薄得跟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樣。你知道麽,你前天離家出走,顧衍之都找到我這裏來了,打電話問我你去了哪裏,我怎麽會知道你去了哪裏啊,他當我是金毛尋回犬嗎?”

    “……你昨天晚上一跑出去,鄢玉也立刻就去追你了好嗎?”

    “他?他追上我把我訓了一頓,顧衍之訓過你嗎?我昨天聽江燕南說,你在網球館裏一失蹤,顧衍之一邊找你一邊給報社打電話,直接要去晚報當晚新增版麵,整一個篇幅都登你的尋人啟事。還說要是找不著就明天接著登。那可是占據整個版麵的尋人啟事好不好,市局領導人都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搞得晚報主編都快哭了,但是沒辦法印刷廠還是得印刷。結果印刷到一半又聽說你給找著了,搞得晚報主編又大哭了一次。”

    “……”

    葉尋尋歎了口氣:“顧衍之可是t城碩果僅存的一枚鑽石單身漢。才貌能力家世統統沒得挑,杜綰,你可要加油。”

    “……加油做什麽?”

    “加油讀小學讀初中讀高中讀大學!等到你有他四分之一眼見學識氣質的時候就跟他表白!他不同意你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然後到時候他就會是你的了!”

    葉尋尋低聲說到一半,突地戛然而止。仔細看了看我的表情,臉上慢慢現出一點意味深長的感覺來。

    片刻後,她試探著開口:“……杜綰,你,該不會真的喜歡上顧衍之了吧?”

    “……”

    葉尋尋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我警告你啊杜綰,剛才的話我隻是說著玩玩的。這都是鄢,楚煜他們那些人常開的玩笑話。我自己也經常被他們這樣開玩笑的。可是你要一直保持冷靜,千萬別喜歡上顧衍之。你要是真的這麽幹,日後必定有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

    當我以二十二歲的年紀回憶這些事,對於葉尋尋所講的這句話,隻能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假如葉尋尋知道自己有一語成讖的功力,大概當年也就不會自詡未卜先知地漫天預言那麽多事。然而童年無一例外總是希望自己能變得強大而神秘,未卜先知也被視為強大而神秘的一種,葉尋尋這樣要強的人就更是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由此也就導致她曾經預言過許多事情,並且當真烏鴉嘴地一一命中。

    比如她曾經說楚煜為人那樣花心,總有天道輪回的一天,讓他為特別的一個女孩子焦頭爛額萬劫不複。楚煜曾對她的這一言論表示好笑,然而在去年當真有一個叫喬喬的女孩出現,楚煜也當真在今年早春的一天夜裏,市內飆車到二百邁,隻為阻止喬喬的一場自殺,卻在最後一個拐口遭遇車禍,至今昏迷尚未醒來;比如葉尋尋還曾經說她和鄢玉終究走不到一起,她憂心忡忡地托著腮將這句話反複說過許多遍,而事實真的就是鄢玉在葉尋尋十九歲的時候離開t城,直至今年葉尋尋與蘭時結婚的時候也未回來;比如葉尋尋還曾經說我喜歡上顧衍之,總會遭遇生不如死的那一天,而事實真的就是這樣。

    我原本以為,葉尋尋所說的生不如死,隻不過是一場暗戀心情的百轉千回。從這麽多年的心路曆程看,暗戀總是蒼白而多彩,失望又期待,那種兜兜轉轉,想要戳破窗戶紙又不敢的糾結心情,在當事人的眼裏,堪比一場世紀劫難。卻沒想過,生不如死當真就是生不如死,赤裸裸的殘忍,不帶任何的比喻和掩飾。

    然而轉念一想,既然同為一語成讖,那麽老天對其他人都很殘忍,自然如今對我也是要同等殘忍的。總歸不過是我自己還有些不甘心罷了。

    隻是如今想來,任何人喜歡上顧衍之,都實在是再輕易不過的一件事。

    我在見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喜歡捉弄人。卻同時溫柔,從容,豐神如玉。從此之後的歲月中,漸漸沉澱下來記住的,隻有他的優點。

    他曾在我最無依無靠的時候帶我離開大山,又在我孤單死心的時候帶我離開杜家。從此成為法律意義上我的監護人。在那之前,我未曾領略過這世上另外一種精致與優雅,自那以後,我的生命天翻地覆,宛如蛻變。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模板。

    他可以將每件事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常常微笑,不動聲色,沒有皺起眉心的時候。他有一手好廚藝,最擅長的煎牛排令有幸嚐過的每一個人都念念不忘。他一手撐著額角,一手輕拍後背,在床邊哄人睡覺的樣子那樣好看。他漫不經心,又沉穩強大,讓人覺得足以依靠,完全安全。這樣的一個人,連嫉妒都無法滋生,唯有喜歡。

    那一日葉尋尋在休息室的門板後麵,問我是否喜歡上了顧衍之。有那麽一兩秒鍾的時間我心念電轉,再下一刻回複的時候,我將否認進行得輕描淡寫:“顧衍之是我哥哥啊。隻是兄長而已了。我為什麽要喜歡他。而且我本身就不喜歡他。”

    “你不喜歡他哪兒?”

    我快速說:“哪兒都不覺得喜歡。”

    葉尋尋斜著眼看我:“你最好一直這樣下去啊,可別改主意,永遠也別改。”

    我摸了摸脖子,過了一會兒,還是有點不甘心:“改了會怎樣?”

    葉尋尋一副冷笑態度,眼角眉梢都是居高臨下的教育和警戒:“改了你就死定了。我從小到大,還沒聽說過顧衍之喜歡過誰呢。這也就意味著他活到至今二十二歲,連初戀還沒有過呢。而且據江燕南講,顧衍之甚至連暗戀都沒有過。他對待所有人都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些年唯一做的事就是一直跳級跳級再跳級,二十歲的時候讀完本碩回國,在各個部門轉了一圈,今年接任身體不好的顧伯父掌管顧氏。除了這些之外,再也沒有做過別的事。你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哪裏像是可能動感情的人了?我覺得他手掌裏根本就缺少一根感情線才對。”

    我說:“可是他現在有女朋友的啊。”

    “誰?我怎麽不知道?”

    “你堂姐葉矜。”

    葉尋尋眼角眉梢都透著淡薄的冷笑:“她?這不可能。葉矜追了顧衍之多少年了,什麽時候追到手過。要我說她就是一根筋,明明人家不喜歡她,非要纏上去。女孩子要有點自尊好不好,隻能甩人和被人追,怎麽可以追人和被人甩。就算喜歡這個人喜歡得死心塌地,也要在嘴上留一分餘地才行。這樣一點點的占據上風,大多數時候都沒有壞處。矜持是女孩子的殺手鐧,是最妥當又輕鬆的事。欣賞不了你矜持的男子,都不是你的良人,舍棄才是硬道理。”

    我說:“可葉矜是顧衍之親口承認的。”

    “親口承認又怎樣?結婚了還能離婚呢。”葉尋尋一臉不以為然,“我猜顧衍之一定是被什麽事情弄得煩了,才拿葉矜做擋箭牌。要不就是顧衍之被葉矜纏得煩了,這才來一招釜底抽薪。要不你就等著看好了,不出兩個月,肯定分手。”

    “……你這樣說你堂姐好嗎?”

    “有什麽不好的。她又不是我的誰。”葉尋尋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過話說回來,杜綰你長得這麽漂亮,又這麽乖……”

    “等等,”我打斷她的話,“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葉尋尋自動跳過我的話,接著說:“總之不管因為什麽,我呢,還是很少看見顧衍之對哪個人有像對你這麽關心的。說不定你不喜歡他,可他喜歡你呢?我真覺著顧衍之清心寡欲這麽些年,就為了等你一個人呢。你也不要太矜持了好不好,連顧衍之你都不喜歡,以後你還要不要嫁人了。”

    我看了她一會兒,說:“你其實就是拿話消遣我的對不對?”

    葉尋尋行雲流水地點了點頭,說道:“你能看得出來就行呀。”

    “……”

    隻是,喜歡這樣一種心情,並不可以像燈光那樣,隨時可以調節亮度,隨時可以開關。葉尋尋曾經將話說得這樣輕易,今年她在嫁給蘭時的時候,照樣哭得不能自已;而我對著葉尋尋信誓旦旦,轉頭自己處理這一問題的時候,仍然搞得一團亂麻,無措而茫然。

    首先,我用一種談論天氣的態度,裝作很隨意地問博古通今的葉尋尋,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她想了想,說:“會覺得他渾身都在發光,像個天使。”

    “……你還有其他比喻嗎?”

    葉尋尋抄著手沉思了一會兒。這個動作我總是在鄢玉身上看到,如今被葉尋尋做出來,幾乎如出一轍,惟妙惟肖。過了片刻,她說:“或者像隻螢火蟲?”

    “……”

    我終於意識到葉尋尋並不是無所不知的,她也有走下神壇的那一日。麵無表情地打算離開,被她一把抓住袖子:“好吧我好好跟你說。兩個人就像是黑暗裏的兩束光,喜歡上對方的時候,你會覺得你是柔和的,他也是柔和的。等你真的愛上一個人,你會覺得你的光芒都歸了對方,你漸漸黯淡,直至融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隻有他一個奪目耀眼。”

    說完她滿懷期待地看著我:“你聽懂了嗎?”

    我說:“不太懂。”

    “不懂就對了。”葉尋尋感慨道,“我也不懂。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我至今還沒參透呢。”

    “……”

    我們之間這番誰都聽不懂的談話一度被塵封很久,直至去年葉尋尋在婚紗店中試穿一襲擁有長長曳地裙擺的婚紗,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我:“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有關兩束光之類的那段話?其實哪有描述得那麽晦澀,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感覺隻有一個。”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輕描淡寫道:“就是這裏總是會痛。除了這個,再沒有了。”

    葉尋尋的講話總是很精準,這句話自然不例外。隻是她還沒有總結出來的時候,我已經體會到所謂痛的滋味。

    我在詢問了葉尋尋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之後,又鼓足勇氣去詢問了顧衍之。隻是我雖然準備得充分,去見顧衍之的時候,還是架不住他戲骨級別的臨場發揮。他那時正在給院前那棵銀杏樹澆水,袖子挽起,露出小半截手臂,一邊指揮我說:“去把花鋤拿來。”

    我站定了片刻,還是不情願地跑回去,把花鋤拿了來。遞過去後,他又把空空的水桶遞給了我:“把這個交給管家。”

    “……”

    我隻好又把水桶接過去,回到房屋中交給管家。再回來的時候顧衍之已經把銀杏樹周圍的泥土疏鬆好,對我說:“去把剪刀拿來。”

    “……”

    我隻能又騰騰騰跑回屋,問管家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拿過來。然後站在旁邊等了好了一會兒,顧衍之終於把牆邊的薔薇花枝修剪完畢,直起身來,對我說:“叫管家再拎兩桶水過來。”

    我等得忍無可忍終於爆發:“我才不去呢!”

    他偏過頭,看我一眼,微微一挑眉:“為什麽不去?”

    “……我有作文寫不出來,需要幫助。”我說,“你看我都站在這裏等你這麽久了,你不能稍微停下來聽一聽我的問題嗎?”

    他笑了一聲。眉眼間再好看不過的模樣。問我:“什麽作文?”

    我定了定神,說:“題目叫做‘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語文老師會給你們留這樣的作文題目?”

    我仰臉看著他,說:“啊。”

    他淡淡說:“你再啊一個試試。”

    “……好吧,這確實不是語文作文。”我按照第二套方案很快改口,“我隻是看到很多男生都在追求葉尋尋。他們都說他們很喜歡葉尋尋,我覺得我也挺喜歡葉尋尋的。但是我完全沒有想給葉尋尋寫情書的想法啊。所以,我來請教你,他們喜歡葉尋尋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感覺呢?你也這樣給別人寫過情書嗎?”

    我說這段話的時候,t城的天空湛藍,繡著幾縷雲邊。我眼前的這個人隨意穿著件白襯衫,舉手投足間從容蘊藉,看過來的眼眸裏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慵懶。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連動沒有動一下。可是心髒那裏跳得究竟有多快,隻有我自己知道。

    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看到顧衍之笑了一聲。他把剪刀丟到一邊,兩根幹淨修長的手指理了理我的領口。動作慢吞吞,又遲遲不開口,我忍不住催促:“你快點說行嗎?”

    他終於開口,卻不是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事:“我前兩天碰見你的班主任,聽說了一些事。”

    “什麽事?”

    “我聽說,”他抬起眼皮來,有點笑容,“最近你收到的情書比葉尋尋還多。有沒有這回事?”

    我一下子睜大眼,幾乎呼吸不暢。

    我準備了那麽多他可能回答的話,卻沒有防備他來這麽一茬。後麵的陣腳完全沒預備,隻能一麵大聲咳嗽,一麵眼睜睜地聽他接著說:“那看來就是有這回事了?”

    我毅然決定說謊:“才沒有這回事!你聽誰說的這種話!”

    顧衍之慢悠悠地念道:“親愛的杜綰,冒號。你好,逗號。我是你隔壁班的陳旭光,句號。這是我第一次寫情書,逗號。不知道要怎麽寫,逗號。如果寫得錯了,逗號。請你不要生氣,句號。我很喜歡你,逗號。杜綰,逗號。你知道嗎,問號……”

    “……”

    我踮起腳尖,一把捂住他的嘴。

    我的臉漲得通紅。半晌隻憋出一句話:“你偷翻我書包!”

    他的眼睛裏還有點笑意,聲音在手心後麵悶悶地:“我可沒有。”

    我還是有些憤怒:“葉尋尋告訴我,大人們說的話十句裏有六句是假話,還有四句半真半假。留在肚子裏沒說出來的才是真話。我覺得這話挺適合你的。”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他把我的手掰下來,慢條斯理地,“情書裏寫的都是什麽,我覺得我比你了解。剛才那些話都是情書裏麵最經常寫的幾句,我隨口編一編,套一套你的話罷了。原來還真有這麽回事。你的書包裏經常有情書?看來以後要每天檢查一次。”

    “……”

    顧衍之看著我的眼神再平靜不過,我跟他對視一會兒,腦海中有一段時間不停地閃現著無恥啊可惡啊葉尋尋果然說得對這群老男人都是得道千年的老妖精最可怕最不要臉了等等,最後千言萬語隻匯總成了一句話:“我去拿水桶。”

    說完轉身就跑,被顧衍之抓住手腕拽回去。我沒能提防住速度,腳下一歪,腰身掛在他手臂裏。聽到他悠悠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杜綰,你喜歡上誰了?”

    我陡然僵硬住。

    立刻抬頭,去看他的表情。這個動作做起來非常不適,卻根本顧不上。隻看到顧衍之深長的睫毛,他低下眼,仍是幾分不緊不緩的意味:“你是打算老實交代,還是我給你說出來?”

    “……”

    我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心跳如擂鼓。半晌說:“沒,沒喜歡上誰啊。我喜歡上誰了,我誰都沒喜歡好不好。”

    他又看我一眼,徐徐念道:“親愛的燕燕,冒號。兩個月沒有給你寫信,逗號。我很想你,句號。你最近還好嗎,問好。我最近過得不太好,逗號。主要是有一點困擾,句號。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句號。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句號。”

    “……”

    我終於被他刺激得找回一點力氣,瞪著他半晌,大聲說:“你居然又偷看我給燕燕寫的信!”

    “首先說,上一次我隻是無意中看到。然後,這一次我也是無意中看到。”顧衍之心平氣和道,“你把信放在桌幾上,我回來拿趟東西就不小心看到,怪不到什麽偷看不偷看的頭上。”

    “那你也不能看我的信!就算看到你也該回避的好不好,我都沒有翻過你的手機,你怎麽能翻我的信啊?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你想的話也可以翻我手機,我又沒說不可以。”顧衍之說,“我隻不過隨便這麽看一眼,你就給炸毛成這樣。你究竟喜歡上誰了?”

    “……”

    我突然一下之間又丟了力氣。過了一會兒,低聲說:“我不能告訴你。”

    那天我以這六個字作為結尾,後麵不管顧衍之如何詢問,都一言不發。他把人選從楚煜到江燕南一個個地猜過去,最後幾乎把我可能認識的人都問了一遍。我始終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後來想盤問這種事情也需要一定前提,如果不是當事人在意的事,那麽隨便說一說,套便也套出來了。可如果問題正戳中對方心口,那齒關無可厚非就變成兩排金剛豆,再也撬不開。

    再之後,一直到我十八歲的生日,長長將近五年的時間,所有的事都像水一樣得淌過去。

    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一切的改變都是按部就班之後的必然。對於顧衍之,如之前葉尋尋所言,果然在兩個月內與葉矜分了手,自那以後沒有再交新的女朋友。葉尋尋因此說顧衍之一麵長成那樣一張好看到讓整個t城女人都心動的臉,一麵又潛心把自己打造成一副溫柔又疏遠的聖人模樣,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這話被偶然路過客廳的顧衍之聽到,腳步頓了頓,偏過頭來:“葉尋尋你剛才說的什麽?再說一遍。”

    葉尋尋立刻坐端正,改口道:“我隻是在恭賀教主您片葉不沾身的功夫修至頂重而已。”

    顧衍之微微笑了笑:“總歸比不上你對鄢玉使的暴雨梨花針。”

    “……”葉尋尋刷地變了臉。

    第四章自欺欺人

    如今再回首,在我十三歲至十八歲的五年間,那場青澀而又幼小的所謂暗戀,那些所有那些自以為是的喜歡,也許的確可以稱得上感情清白純淨,卻同時也許並不能稱得上是最真誠的喜歡。

    那時候所謂的喜歡,也許隻是一場依賴。隻是在我的世界裏,在一個恰好的時間,堪堪出現了一個恰好的人。他有一張我見過的所有人裏最好看的麵龐,他的眼睛深邃,睫毛深長,他對待我的態度,教過我的東西,領我見識這世界的流光溢彩,他為我做過的一切,都溫柔,新鮮,而滴水不漏,超過其他人所有。

    我隻是想霸占這樣一種感覺。不想被其他人分割掠奪。卻不曾多加考慮過,真正的喜歡,需要相互付出。

    十八歲之前的我,不曾想過這許多。直至十八歲之後成年,才慢慢有所察覺。曾經那些不成熟的暗戀,其實說到底,與一個渴望控製與獨立的青春期小孩,和一個大人之間產生的那些別扭與糾結,也沒有太大的分別。

    隻是那些初中高中時候的年紀,根本產生不了這樣複雜的想法。我固執地認為自己喜歡顧衍之,並且認為是超過所有人那樣的喜歡。覺得自己的感情就像蠢蠢欲動的火山岩漿,時刻都有可能失控,稍一不留神就要噴薄而出。

    可與此同時矛盾的是,我又不敢告訴顧衍之,我心裏的秘密。

    我將這個秘密在光陰交錯中密不透風地守住多年,這期間隻若無其事地做著一件事,努力學習。

    我的成績因此有了長足進步,按照葉尋尋的形容詞,我不停跳級的姿態堪稱華麗。從十三歲五年級期末考試的吊車尾,到後來的中遊,上遊,以至於直接跳級到初中一年級,然後是參加中考,最後在十五歲就讀高中一年級。這樣的速度,連老師都覺得是個奇跡。而我想說,我的成績可以快速發展到這步光景,一半歸功於顧衍之的補課,另一半則隻歸功於顧衍之的美色。

    顧衍之無意中提供的補課的借口,被我利用得淋漓盡致。語數外樣樣沒有落下,但凡上課以及作業中不會的題目,全都跑去請教顧衍之。這樣就導致顧衍之身邊經常穿插有我這樣一個移動背景。以及顧衍之在顧宅和辦公室他的書桌旁各添置了一張小書桌,單獨放置我的課本和練習冊。每天他去公司,或者在書房讀書的時候,我總是會抱著練習冊蹭過去,假裝聚精會神地做數學題。

    我這樣刻苦,有一天連語文老師也發覺。一次家長會上誇獎我,說沒有見過一個孩子這樣喜歡學習。我站在顧衍之身邊,攥著他兩根手指,本來就聽得心虛,跟我一起跳級到初中部的葉尋尋正好跟在葉家父母身後經過,又衝我特別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讓我終於負荷不住,一下子把頭低了下去。

    語文老師在一邊笑著打趣:“杜綰還不好意思了。”

    我抬起頭來,說:“老師,你聽說過一首詩沒有。中間有句是什麽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之類的。”

    語文老師說:“沒有。怎麽了?”

    我揚起臉問顧衍之:“你呢,你聽說過嗎?”

    他說沒有,又笑微微地看著我:“所以?”

    “啊,也沒有什麽。”我輕描淡寫著說,“就是我跟葉尋尋打了個賭而已。她說這首詩流傳得特別普遍,老師跟你一定都聽說過。我說那可不一定。結果你們看,我就贏了啊。”

    打賭實在是再好用不過的借口。即使是不擅長說謊的人,練習一兩次,也能表演得臻於成熟。我被葉尋尋蒙騙過兩次後,便開始拿相同的方法蒙騙別人。

    那首詩其實很長,我並沒有全部記得。葉尋尋最不耐煩的就是背詩,自然更不記得。所以我們之間根本沒有打賭過。葉尋尋甚至不知道我還這樣隨手利用她過。而我在語文老師麵前之所以念出這莫名其妙的兩句詩,也不過是因為緊跟其後的那兩句說不出口罷了——

    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

    這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恰如我這樣的努力學習,哪裏是我真的喜歡學習,不過隻是想離顧衍之更近一點罷了。

    有關於跳級的事,我曾經在十八歲還剩下一個尾巴的時候,打電話給時在國外出差的顧衍之。我在電話裏告訴他,我打算跳過高中三年級的上半學期,直接跟著下學期的學生一起參加中考。

    顧衍之沉默了一會兒:“綰綰。”

    “什麽?”

    “這是你突然下的決定,還是深思熟慮過的?”

    我說:“我都想好了。”

    “昨天我在t城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這樣大的事,我們應該當麵談。”

    “……”

    我總不可以說,我沒有勇氣,我不敢。

    隻好找借口:“我覺得這不是很大的事。”

    他在那邊沉默良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平淡:“你這樣著急跳級的原因是什麽?”

    我的心口不可抑製地一跳。

    隔著電話,我仿佛都可以看到他說這話時的神情。

    顧衍之的眼睛墨黑,注視著人的時候總是溫涼深靜。語氣總是溫和,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這樣一種平淡語氣,並不常見。卻每每總是很懾人。我跟他相處這樣久,也隻見過兩次。皆是在顧氏大樓,顧衍之在會議室中主持會議的時候。我本不該進去,兩次卻都被他的秘書往手裏塞了隻茶杯給推進去。第一次一進去就見顧衍之坐在主席位置,臉上不見笑容,也是這樣極度平淡的語氣:“我什麽時候給過你們這樣隨意罷免的權利?”

    在那之前,我從未聽過顧衍之用這樣的語氣講話。座下的人皆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喘一下。我的手心一抖,有點燙的紅茶便灑在手背上。

    我一手拿著水杯,一手尷尬停在半空,不抬頭也能感受到眾人齊刷刷掃過來的眼神。不知道下一步怎樣做才合適。很快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綰綰,過來。”

    我抬起頭,顧衍之的麵容已經恢複平靜,朝著我遙遙伸出手:“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慢慢走過去,疑似聽到有人長長呼出一口氣。把水杯放在顧衍之麵前,小聲說:“你的秘書讓我把水端給你。”

    顧衍之握著我的手腕,用手帕把我手指上的水一根根擦幹淨。一麵問:“她還說什麽了?”

    所有人都靜默看著這裏,顧衍之慢條斯理地這樣做,讓我覺得後背快要被眾人目光戳穿。挺了挺脊背:“……沒說什麽啊。我能出去了嗎?”

    他抄著手,顯出一點似笑非笑的意味來:“難道她沒叫你一句小祖宗,讓你順便在這裏說幾句好聽的,才方便救人救到底的麽?”

    “……”

    葉尋尋曾經就鄢玉顧衍之楚煜江燕南幾人的強勢與弱勢對我進行過深度剖析。其中指出,在他們這群人裏,顧衍之是最不容易被蒙騙住的人。這主要的原因是在於他從小就是他們這圈人裏最會蒙騙別人的人。正所謂佛看人皆慈悲,魔看人就都邪惡,顧衍之旁觀其他人耍手段的時候,大抵心裏都在揣著悠悠一種這都是我玩剩下的懷舊感覺。因此如葉尋尋這般比較會蒙騙別人的人,也隻敢蒙騙蒙騙鄢玉,輕易不在顧衍之麵前動手腳。並且她還嚴肅建議過我,指出我最好不要動心思,若是不得不動,需瞻前顧後,徐徐圖之。並且最關鍵的是考慮好失敗後可能承受的所有後果。

    隻是有些事情可以承受後果,有些事情即使考慮後果不周到,也必須硬著頭皮圓下去。比如十四歲時候的我,麵對顧衍之有關跳級的詢問時,仿佛若無其事地回答:“就是覺得現在學的東西太簡單了,浪費我時間。你不是以前也跳級過嗎?應該能體會我的感受啊。”

    他沉吟片刻,這次語氣有些調侃:“不是因為有你喜歡的人在高年級?”

    我的語氣仍然平靜:“你想得太多了。”

    我總不可以跟他說,我隻是想快點長大而已。

    來到t城之後,我的身量從曾經剛剛抱到顧衍之腰身,到如今在他身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翹起微微唇角的位置。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可在顧衍之眼中,大概就算長到二十歲的我,也與十一歲的我沒有什麽分別。

    我和他之間相距遙遠。不管是小學還是初中,乃至高中,這些都屬於他遙遠的懷舊範圍。我但凡還在這區間,就擺脫不了小孩子這三個字。我在一天夜裏認知到這件事,那一整晚都輾轉難眠,泄氣得不是一星半點。十年的光陰固執橫亙,我毫無辦法,想來想去所能做到的,就是隻有盡自己可能努力成長得快一些。

    現在想想,那段時間是多麽勵誌的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都可以精神奕奕地學習到九點半睡覺之前。後排同學都在睡覺的時候,我在老師有氣無力的講課語調中大睜著眼。我滿懷願望地希望自己可以像顧衍之那樣將該學的東西壓縮性快速學完,然後快速成長為一個大人的樣子。也許等到我也可以遊刃有餘地處理公司事務或者其他工作以賺錢的時候,顧衍之可以把他對我一貫持有的小孩子看法消除一點點。

    一度我的想法都這樣單純而充滿功利性。

    進入高中,課業就無法再像初中時那樣輕鬆。高二的暑假更是以高三學業繁重為由被校方直接吞並。進入高三,就更是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我們在高考前的一百天時全年級集合,將手舉起來百日誓師,又去禮堂聽本校的去年市高考狀元講高考心得。好容易出來,正好碰上就讀於高一年級,剛從學校超市買火腿腸回來的葉尋尋,一把拉住我,同時擠開隔壁班前來跟我攀談的李相南,對我說:“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這樣不好。”

    “什麽不好?”

    葉尋尋說:“你這樣癡心妄想不好。”

    我說:“……拜托你講話的程度輕一點行嗎。”

    被她擠得蹲在旁邊的李相南立刻插嘴:“什麽癡心妄想?”

    葉尋尋拿他當空氣,托著腮,有點鄭重而憂鬱地看著我:“你看,杜綰,要不你就等高考之後表白吧。”

    我一口水嗆到,和李相南齊齊地瞪著她:“……啊?”

    “我覺得現在你需要的是冷靜和理智。杜綰。”葉尋尋說得慢吞吞,“你看看你,你喜歡顧衍之喜歡了這麽久。這麽久的時間,就已經不叫喜歡了,你這應該叫盲目的迷戀。”

    李相南急問:“那人叫什麽?什麽知?”

    葉尋尋說:“我覺得一個女生,喜歡一個人固然沒有錯,可要是你的喜歡給你造成災難,那就不好了。你不要變成第二個葉矜。你看她為一個顧衍之浪費了多少青春,從差不多你這個年紀開始,在見到顧衍之第一麵起驚為天人,到現在葉矜二十三歲,整整十年的時間,就為了一個男人。並且到現在被顧衍之甩了都還執迷不悟。這太可怕了。所以我覺得,你最好是快點表白,然後盡快被顧衍之拒絕掉。你死心得早一點,總比死心得晚一點好,你覺得呢?”

    我看了她一會兒:“你這是勸人的態度?”

    “我是覺得,你何必非要喜歡顧衍之呢。他有什麽好的,不就是長得好看了一點,性格溫柔了一點,會做點好吃的東西罷了。可是這就像是一朵花,你在公園裏看見了,覺得好看,就要死要活非要把他帶回家嗎?不帶回去你又能怎樣?一個男孩子最要緊的又不是他自己多好,而是他能對你多好。顧衍之就算現在對你不錯,可是比他還要對你好的男子以後也不是沒有。你何必就栽在他身上了呢。你說呢?”

    我說:“我覺得你的理論是正確的。可是你再給我找個和他差不多的試試。我覺得有點不容易。”

    李相南在一旁立刻信誓旦旦地開口:“我就可以啊。”

    葉尋尋終於給了他一個正眼,問:“李相南,你喜歡杜綰多久了?”

    蹲在地上的李相南看了看我,說:“兩年了。我給杜綰寫的情書都已經能鋪滿整個操場了你知道嗎?”

    葉尋尋說:“我為什麽要知道這個。我最鄙視寫情書的男生了,寫情書是最低級最沒用的事了。你就才喜歡杜綰喜歡到這個地步啊?”

    我站起來:“你們繼續,我去那邊坐。再見啊。”

    葉尋尋一把抓住我衣角,李相南在身後說:“你以為情書很好寫嗎?我每天絞盡腦汁花樣翻新很不容易的好不好,我又不是那些幼稚的男生,隨便找本書抄一抄就好了。那裏麵每句話可都是我發自肺腑的你知道嗎?我現在都能把兩年前我寫的情書倒背出來你信嗎?杜綰要是看了我任何一封情書,都能知道我喜歡她喜歡到什麽程度。我一直都是非常有誠意的好不好。”

    葉尋尋拿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審視了他一會兒,揚了揚下巴:“那說說你最近五年的期末考試都排過年級第幾啊?哪門功課最好?”

    李相南哦了一聲:“我數學學得最好,語文差點。至於期末考試,這五年成績依次是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你還想聽以前的嗎?其實都差不多,也就是這四個字而已。”

    “杜綰,他居然排名在你前頭。”葉尋尋朝我說完,又朝著李相南揚了揚下巴,“你除了學習還會別的嗎?我們杜綰可不喜歡書呆子。”

    我忍不住說:“哎葉尋尋,你問這些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李相南說:“我還會拉小提琴來著。我還能教杜綰學遊泳呢。而且我家世也還行,t城李家你聽過嗎?就是在城西那邊,承蒙祖上蔭庇積了一點財富,至少家族的人能一生不愁吃穿。”

    葉尋尋上個星期還指著街邊報亭的一本財經雜誌跟我大講特講t城城西李家的發家史,可現在她一臉平靜地哦了一聲:“沒聽過。”

    李相南說:“沒關係。也不是很有名氣。等我以後繼承家業,到時候你再聽說也不遲。”

    葉尋尋單手掐著腰,端詳了他一會兒,突然說:“人道海水深,下麵一句是什麽?”

    李相南毫不猶豫作答:“不抵相思半。”

    葉尋尋說:“直道相思了無益。”

    李相南說:“未妨惆悵是清狂。”

    葉尋尋說:“相思相見知何日。”

    李相南說:“此時此夜難為情。”

    葉尋尋說:“人生自是有情癡。”

    李相南說:“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說:“等等葉尋尋,你古詩什麽時候背得這麽好了?”

    “這些已經是我的極限了。”葉尋尋的手指在扶手上點了點,扭過頭來看我,“看起來李相南真挺喜歡你的。據我所知,男生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沾這些酸裏酸氣的東西。除了寫情書的時候才用一用。李相南能背誦到這份上,也算不容易。可見他給你寫的情書確實挺用心的。你等到被顧衍之殘忍地拒絕以後,可以靠他治愈一下試試。”

    我說:“我沒早戀的打算。”

    “我也沒叫你早戀啊。”葉尋尋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有這麽多男生喜歡你,等你高中畢業進入大學,還會有更多的男生喜歡你。你稍微喜歡他們一點,他們就歡天喜地到天上去。俗話說,喜歡別人不如被別人喜歡來得幸福,顧衍之既然一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那就讓他繼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下去吧。何必非要喜歡他呢,難道你要學葉矜那樣為情所困嗎?”

    我說:“為什麽我覺得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這樣奇怪呢?”

    李相南在一旁說:“你要是覺得她不方便,你來找我啊,我也會挺高興的。”

    葉尋尋瞥他一眼,轉過頭來對我繼續講:“而且,你不要忘了你現在在顧衍之眼裏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雖然一貫不受重視,但小孩子同時也有個好處,就是所有的錯誤都有被原諒和改正的機會。你的迷戀是場錯誤,說不定等被拒絕以後就心寒了,心寒以後就清醒了,也就不迷戀了。你看,這樣不是很好?”

    我說:“你再讓我好好想想。”

    葉尋尋說:“有什麽好想的啊,就這麽定了。”

    我說:“可是你一口咬定我隻要告白就會徹底失敗,這種情況下你還讓我衝上去,不能不說讓我產生了一種扛著炸藥包去堵敵人槍眼的感覺。你這樣也太殘忍了點吧。”

    “總歸是長痛不如短痛麽。我這也完全是為了你好呀。”葉尋尋掐起手指算了算,“對了,高考前幾天不就是你的18歲生日嘛,這樣,為了防止你高考發揮失常,你就在高考考完當天給顧衍之告白好了,當你的成年禮。這樣的成年禮也算得上是慘烈悲壯,對得起多年來不知所起的一往情深。鳳頭豹尾嘛,總比虎頭蛇尾心有不甘強,你覺得怎麽樣?”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我覺得你太損了。”

    高考前的最後一百天,殘酷的程度是慘不忍睹的。

    這段時間會覺得時間這個東西極為飄忽和扭曲。有時候會覺得非常短暫,這是在你考場上答題的時候;有時候又覺得特別漫長,這是在你等待每次模擬考成績的時候。因此這個時候的學生產生什麽心理都是正常的。而我的心理表現就是暴躁。這種暴躁表現在每次葉尋尋放學從高中一年級學部跑來找我的時候,都會遭遇我的憐憫,嘲諷和冷暴力。比如有一次她好心好意為了安撫我而跟我說:“我們這兩天也搞考試了呀,大家都一樣。你就淡定一點,高考就是紙老虎,不算什麽事的。”

    我覺得當時我看著她的眼神應該是非常憐憫的:“沒經曆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

    我能看出她在努力忍耐我的嘲諷,並且最終成功地忍耐了下去,接著勸我說,“上次狀元回校講座不就講過,覺得煩躁的時候就深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默念自己是最強的。這就好了呀。”

    我繼續憐憫地看著她:“沒經曆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葉尋尋終於暴怒:“杜綰,我們絕交!”

    葉尋尋聲稱絕交,短時間內就確實是真的絕交。每次下午放學後我都特地從高一學部的教學樓繞到大門口,為的就是給葉尋尋賠禮道歉。然而葉尋尋每次都是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就這樣一直到高考結束,葉尋尋與我絕交了整整四十五天。

    伴著初夏的南來好風,以及幾聲低低啞啞的知了叫聲,我的高中時代,與我的十八歲生日,一同隨風而逝。

    以現在二十二歲的眼光來看,高考仍然能擔當得起緊張刺激。卻並不是主宰內心活動的唯一。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記得,在我高考完畢的當天晚上,坐在臥室中苦思冥想的,並不是我那些考場上答過的題目,而是葉尋尋在百日誓師那天同我說的那些話。

    即使她那天字字戳心,也不可否認她說得的確是有道理的。

    時間越久,就越消弭掉希望。我那時像個自縛的蠶,困在絲線中完全看不到希望。怎麽想怎麽都覺得顧衍之確實不會答應我的表白,不管是現在,還是在以後的未來。就這樣想到快要窒息的地步,迫不及待地想要破繭而出,甚至不惜立刻死亡。

    我這樣想了許多天,連顧衍之提出去旅遊都興致索然。最後的結果就是我終於在一天晚上不堪忍受地做了噩夢。夢到的是我為了表白準備了很久,最後穿著嶄新的白色連衣裙,在顧宅中向顧衍之表白。我心跳如鼓,卻看到他的臉色本來微微帶笑,到後麵便漸漸冷下來。一直等到我說完,忽然一抬手,拎起我的後衣領,將我從二樓窗戶毫不猶豫地丟了出去。

    我猛然醒過來。

    我坐起來,勉強拉開床頭的燈光,覺到口幹舌燥的恐慌。捂住胸口大口喘氣,忽然聽到有人敲了敲我的臥室門。

    下一刻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一點不緊不緩的溫柔:“綰綰?”

    我忽然鎮定下來。

    門外的顧衍之再次喚了一遍我的名字。我定了定神,下床開門。

    臥室內昏黑黯淡,隻一開門,便有走廊柔和如金絲絨般的光線鋪展進來。顧衍之站在門外,一隻手維持著要敲不敲的姿勢,在我開門的一瞬堪堪停住;穿一件淺色休閑襯衫,兩顆領扣解開,有幾分慵懶的意味在。

    他身上有淡淡酒意,可見剛剛才從外麵回來。另一隻手中握著塊嗚蜩一般大的碧玉,明黃色的流蘇自手心垂下來,襯得手指愈發修長瑩潤。我未與任何人說過,我其實一直很想擺弄一次顧衍之的手,無論彎曲微蜷,皆是優美好看。

    顧衍之低頭看了看我,嘴角有點笑容,睫毛深長,在柔和燈光下顯得模糊而溫柔:“發噩夢了?”

    我說:“你是喝醉了嗎?”

    他笑微微地看著我:“我看起來像是喝醉的人?”說完又問,“你做了什麽夢?”

    我仰頭望了他一會兒,說:“夢見一個英文單詞,可是怎麽都想不起來。”

    他說:“什麽單詞?”

    “幻想,錯覺用一個英文單詞怎麽說?”

    他的眉毛輕輕一挑。他做這個樣子,平時便比常人好看許多。此刻眼角眉梢帶了兩分春意,更是遠較往日的好看。可我一直最著迷的是他的英文發音,端正方圓的牛津腔,每一個吐字都優雅得恰到好處,婉轉起承之間仿若母語一般:“fantasy.”

    他將每一個字母都給我緩緩拚了一遍,然後又將發音重複了一遍:“fantasy.記起來了?”

    我自然記得。我根本沒有忘。隻是隨口問一問罷了。

    將一個單詞重複發音兩遍,這是顧衍之自給我補習英語以後養成的習慣。一開始單純是因為要糾正我的每一個單詞發音,然而就像這世上的許多事,初衷和結果總是陰差陽錯。等到我已經將音標模仿得很清楚了,我仍然一度故意將單詞念錯,這回所想的,隻是存了心要聽顧衍之再念兩遍。

    我有些失神,沒有提防額頭被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我回過眼,顧衍之看著我的眼神裏帶著好笑:“究竟怎麽了?”

    我小聲說:“前幾天是我的生日,你說過會在高考之後給我補上。”

    “是這樣。”他的手撥弄著流蘇,臉上有點笑容,“你想什麽時候補呢?”

    “……”

    “還有,”他垂下睫毛來,流動著某些溫柔意味,“這次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呢?”

    “……我要什麽你會肯給呢?”

    “這個要先你說一說才行。”他仍是清清淡淡的笑容,“總要是我可以辦得到的東西,你說是不是?”

    他說成這樣,每次的禮物卻總是超出預期的貴重。隻是顧衍之從來都將這些東西送得很輕鬆。前年生日宴會,他在牽著我下樓前,將一顆小拇指大的淺紫色透明石頭係在我脖頸上。那塊石頭璀璨剔透,燈光下稍微轉一轉,就晃得令人移不開眼。我問他這是什麽,他隨口說:“玻璃珠子,好看麽?”

    以至於我當真就戴著那顆玻璃珠子下了樓。然後在不知所謂中差點被一眾目光尖銳刺穿。後來找到食品區的葉尋尋,她正在那裏奮戰焦糖布丁,抬眼看到我脖子上的項鏈,差點將布丁嗆出大半。

    過了一會兒她恢複鎮定,指著我脖頸說:“這就是顧衍之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撚著那串項鏈:“啊。玻璃珠子,好看麽?我個人覺得還是挺好看的。”

    她剩下小半布丁也差點嗆出來,半晌麵無表情道:“那你把這顆玻璃珠子送給我行麽?我拿我所有項鏈給你換。我還有一串正宗紅珊瑚呢。”

    我說:“你喜歡?”

    葉尋尋冷冷地說:“我當然喜歡。整個t城的女人都沒人敢不喜歡。你知不知道這是上個月香港拍賣會上的壓軸珠寶,這麽一顆粉鑽,顏色還透著紫,簡直是要價值連城的好麽。”

    ……

    我看看顧衍之,這樣英俊的眉眼,在燈光氤氳下,襯得愈發猶如冠玉一般。我突然生出一點勇氣,低聲說:“顧衍之,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呢?”

    他說:“為什麽這樣問?”

    我說:“我就是在想,你這個年紀也該有女朋友了啊。你看楚煜和江燕南,兩三個月身邊就有不同的美人換一換,旁人看著都挺賞心悅目的。”

    “那是他們。”他說得漫不經心,爾後又笑了笑,“鄢玉不是也一直單身?”

    我說:“可是那總有你喜歡的類型呀。你是喜歡強硬一點的,還是喜歡溫柔一點的呢?葉尋尋說男人隻喜歡長得漂亮的,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這話其實問得有點不抱希望。因為往常每次碰到這種話題,總是會被他不動聲色地岔過去。可是這一次他看了看我,臉上有點笑容:“大概我挺喜歡可愛聰明的那種。”

    我的心口又跳了跳:“是像葉尋尋那樣的嗎?”

    “嗯?她那種小丫頭聰明過頭,還是去禍害其他人比較妥。”他隨手將手中的流蘇晃了晃,像是想起來什麽,將手裏的玉嗚蜩遞給我,“喜歡嗎?小玩意兒。”

    “這如果就是你準備的生日禮物,”我抄著手,斜眼看看他,“那我不是挺喜歡的。”

    他笑著說,“你又不講你想要什麽。”

    初春夜晚涼意料峭,我站在門邊這麽久,終於察覺出赤腳跑出來的寒冷。眼前這個人豐姿挺拔,舉手投足間有漫不經心的傲慢味道。可同時又溫柔,還帶著一點小捉弄。或許很會算計人心手腕深沉,可是在你麵前,他總是有點笑容,從未對你展現過那些涼薄時候。

    我認識他認識得不是很久。隻是短短七年。可又覺得已經很長,長久到我已經嚐遍酸甜苦辣的滋味。他值得,而我心甘情願。

    我的眼眶酸疼。突然有點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當我還在大山的時候,曾有幾個羌族的男孩來鎮上與我們一起讀書。他們信奉白石神,與我們的規矩略有不同。羌族村寨最高處築有羌雕,每座房子都有四個尖尖的石頭做成的白角。篝火晚會是男孩女孩定情的時候,當一個男孩喜歡上一個女孩,會趁跳舞的時候湊過去,逗留在女孩子身邊攀談討好。如果女孩沒有排斥,男孩會試探握住對方的手,再輕輕勾一勾女孩子的手心,來表達愛意。

    羌族的男孩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這樣告訴我。恰巧被父親在講台上聽到,本來平板的麵容上突然露出幾分微笑。鎮上的孩子都敬畏他,隻有我膽子最大,抓住他眨眼間的變化大聲問:“父親你笑什麽?難道以前你就是這麽做的不成?”

    他推了兩下鼻梁,笑著看我:“也可以這麽說。”

    我身邊的羌族男孩突然出聲道:“老師你擺明了是在打掩護嘛,我家隔壁老人說的跟你完全反著,明明是當年很多女的都暗暗追你,可隻有杜綰的母親膽子大,敢拿手指去勾你的手心才對!”

    父親的手按在課本上,依然微笑:“這又有什麽區別?如果她不勾我的手心,現在杜綰還不知道在哪裏。總歸杜綰的母親跟我都覺得挺幸福,慶幸當時發生過這麽件事就對了。”

    那天放學我跑回家,向母親求證這件事。母親輕描淡寫:“你不知道我嫁給你父親的時候,寨子裏有多少女孩眼紅得要撲上來。那時候你父親才到鎮上,長相很好,又是個大山外麵來的漢族人,他就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一隻鳳凰,立刻把鎮上跟我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子全都給迷得要死要活。可一直過去兩年,所有人都自己覺得配不上他,跟他表白的人沒有一個。直到我長到可以嫁人的歲數,篝火晚會上蹭到他身邊,主動去勾他的手心,跟他說,我喜歡你,想嫁給你,你怎麽說?”

    “父親怎麽說?”

    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溫柔:“他啊,他當場就回了我兩個字,行啊。”

    我曾經數次想將這樣的一幕照搬到顧衍之和我的身上。然而葉尋尋總是告訴我,那是羌族的規矩。在漢族的文化裏,沒有女孩子主動這一說。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女孩子就不能主動,隻是類似的情況可以用喝毒藥來形容。沒有人會在活得好好的時候去喝毒藥。但這也不意味著你喝毒藥就是犯法的。因此喝毒藥也是你的自由,但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你是在自尋死路。

    因此葉尋尋才在發覺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顧衍之以後,嚴肅而認真地建議我不妨考慮一下告白,從而快速地自尋死路。

    可是即使她不建議,我也已經覺得我的那些情感像是變成了一隻不停往裏灌水的氣球,沉甸甸地墜在心上,越漲越滿,眼看就要兜不住。

    我埋在他的衣襟裏,鼻尖有淡淡的醺意。隔著薄薄的布料,可以感受到顧衍之的溫度。就像他整個人,溫和得恰到好處。我已經很久沒有離得他這樣近。心裏裝得越滿,越是膽怯,就越不敢離得太近。小心翼翼地捂住我那點心思,又暗暗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察覺。這樣複雜。

    我抱著他不想放手。眼前是他細膩的衣料紋理,我心跳到可以聽到自己的咚咚聲。感覺到他的一隻手落在我後背上,輕輕撫摸兩下。頭頂上方一個溫柔聲音:“怎麽?”

    我不敢抬頭,小聲說:“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能不能先不要說話?我有點緊張。”

    他輕笑了一聲,很快不再言語。他的右手隨意搭在身側,被我抓住。我找到他的手心,在那裏輕輕勾了兩下。

    他沒有動。我深吸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終於將死死壓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我喜歡你,會一輩子都對你很好。你能也喜歡我嗎?”

    我感到麵前的人有片刻頓住。

    我的心因此而吊到極高處。潛意識覺得後麵將是不好的回答,更加緊地抱住。過了一會兒,我被顧衍之握住手臂,他微微用力,將我輕輕推開。

    我腦中嗡地一聲陷入空白。

    那一瞬過得仿佛十足漫長。我感覺到從頭到腳的冰冷,臉頰卻是火辣辣的熱。仿佛被無形扇了一耳光。死死盯著地上鋪就的米色地毯,夜晚十點的顧宅,安靜寂然。過了片刻,我聽到頭頂上平靜的口吻:“綰綰,抬起頭來。”

    我沒有力氣抬起頭來。

    告白花掉我全身的氣力,現在我隻想挨著牆邊蹲下身去。覺得有什麽東西徹底碎裂,又一片一片紮進血肉裏。卻根本沒有眼淚掉下來。我在恍恍惚惚中聽到顧衍之停頓片刻後的聲音,仍是冷靜:“我更希望你在更清醒的時候再考慮這些話。”

    不知又隔了多久,我終於緩緩抬起頭。看著他在燈光下好看的眉眼,說:“哥哥,你不喜歡我,可以直接說。不用找這樣的借口的。我已經考慮了很久。”

    他低頭看著我,眼神深邃得不可捉摸,沒有開口。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仿佛很平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才說:“事情總是有跡可循的。”

    我說:“你有沒有覺得看著我在那邊一個人糾結,覺著很好玩很可笑?”

    “……”

    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自愛?”

    他打斷我,眼神變得有些嚴厲:“綰綰。”

    我不理他,語速越來越快:“你是不是考慮過,如果我一直不說,你也就一直裝聾作啞下去了。可是我現在說了,你就隻好打斷我的幻想了。你有沒有在心裏嘲笑過我的不自量力呢?你有沒有在心裏想過,當初你費勁力氣從杜程琛那裏拿到這個小孩的監護權,可她現在卻竟然產生了這樣不齒的想法,讓你覺得當初你的做法實在是一件失誤的事呢?你有沒有在心裏後悔,其實就應該把我丟在杜家或者是大山村寨裏自生自滅,也就沒有如今的麻煩了?”

    我仰頭望著他,覺得有滴眼淚從眼角掉下去:“你有沒有,哪怕那麽一點點喜歡我呢?”

    眼淚就像開閘的水源,迅速爬滿整張臉。我眼前的人影摸出手帕,試圖將我的眼淚擦幹淨。我往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將眼淚隨便抹了一把:“你不回答,也就是說,一點也沒有了。”

    他看著我,最後輕聲說:“綰綰,你這麽小,隻是剛剛成年,還什麽都不懂。”

    葉尋尋曾經說,原則隻是針對那些你想針對的人來使用。大人們的借口,永遠完美得讓你失望,又不會戳中你最痛的地方。我喜歡他喜歡三年,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這方麵有發展成為哲學家的趨勢,可是在顧衍之的話中,我仍然無知懵懂。

    隻是他已經如此講,我便再說什麽都沒有什麽用。

    第五章別給希望

    對於我的失意,葉尋尋首先是這樣開導我的:“大人們都是外表光鮮內心複雜的奇特生物。他們跟小孩子本來就存在著巨大鴻溝。顧衍之拒絕你,實在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

    我看著她,說:“……”

    然後她又是這樣開導我的:“正當紅的那個叫苗飛飛的女明星你知道吧?她上個月也跟顧衍之告白了來著,不過也是被殘忍拒絕的結果。據偷窺者,哦不目擊者鄢玉說,她被拒絕以後哭得妝都花了特別難看,最後還是捂著臉跑走的。比你現在這種魂不守舍的模樣還要難看許多呢。”

    我看著她,說:“……”

    接著葉尋尋又是這樣開導我的:“你看,你們同為被顧衍之拒絕掉的人。所以在某種程度來說,你也算是和受萬千粉絲敬仰的苗飛飛齊名啊。”

    我看著她,說:“……”

    最後她是這樣開導我的:“我還沒聽說誰是因為表白被拒而猝死的,我覺得你應該也不會。所以實際上它就像是感冒,總有痊愈的那一天麽。”

    我看著她,終於開口:“我們不是絕交了嗎?”

    “……”

    “你來這裏幹什麽?我沒叫你來吧?”

    “……”葉尋尋躲閃著眼神說,“絕交……也可以和好啊。你這事情不是比較急嗎,我們絕交的事可以緩一緩啊。”後麵聲音越來越低。

    “好,就假設我們現在暫時和好。可是,表白被拒怎麽就一定得像感冒呢它怎麽就不能像慢性咽炎一樣治也治不好呢,苗飛飛那種人要演技沒演技要臉蛋沒臉蛋你以為我稀罕跟她齊名麽,還有葉尋尋你知道你安慰人的本事有多爛麽就算表白被拒死不了人你這樣說也能把人給說死的好不好,最後你要是敢把這件事說給鄢玉聽你就等著我跟你絕交吧。”

    中間葉尋尋數次想插嘴都被我拿手裏的餅幹塞回喉嚨裏。她好不容易把餅幹咽下去,憤怒地指著我半晌:“杜綰你居然不但威脅我還敢侮辱我偶像!”

    “啊。”我手裏握著一根水筆,重重一劃,數張白紙頃刻間皮開肉綻,我抬起眼來,“所以呢?”

    “……”葉尋尋渾身抖了一下,瞪著我張嘴半晌,最後哼了一聲扭過臉,“沒,沒什麽。”

    我終於意識到葉尋尋是隻管豁開傷口,管不了縫合的。表白被拒這種事情就算痛得死去活來,也還是得我自己慢慢愈合。而我所能做到的,無非就是希望暑假快一些過去,同時在暑假過去之前,我盡可能每天都出門,然後回家得晚一些,睡覺得早一些。這樣有意避開顧衍之。我曾經留意過他的行蹤規律,對他回家的時間和表現很了解,當時那樣做自然是想要跟他待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一點,現在就正好相反。

    可終究是一個屋簷下,有一些事是無法避免的。比如樓梯口的碰麵,還有餐桌前的不知所措。以及外麵太陽毒辣實在不想出門,而顧衍之也恰好在家時,我們的相顧無言。不過這仿佛隻是我個人的沉默,對於顧衍之來說,那天我的表白也許稀鬆平常,也許他已經收到過無數次的表白,也不在意再多我這一次,因此即使我與他麵對麵,他的表現還是一如往常的沉穩與平靜。

    他同我講話的語氣沒有什麽改變,連眼神都很平和。相處的模式也沒有異常。還是會在清晨的時候喚我起床,在天冷的時候提醒我加衣。也還是會帶著我去各色聚會,順便教會我各種球類運動,還有騎馬與射箭。燒烤的時候他會將烤好的肉串先遞給我,遇見下雨天會把雨傘傾斜在我這邊。

    這些在他眼中,也許隻是自然而然的行為,如果依照葉尋尋的說辭,甚至顯得有些冷酷:“顧衍之是個大人。大人們總是會擺出一些麵子和姿態。顧衍之但凡還知道一點禮貌,有一點良心,就不會在你餓著肚子的前提下,把肉串先吃掉。也不可能下雨的時候隻顧著自己,忘了旁邊還有一個你。這一切的原因並不是他在那種層麵上喜歡你,而是他對你抱有責任,而且你還是個女孩子。換成其他女孩子,顧衍之也會這麽做。如果他不這麽做,那麽他隻能算是個人渣,而不能稱之為人。”

    我說:“……”

    葉尋尋這麽幹脆利落地將事實在我麵前剖開,讓我很有一些接受困難。而她毫無自覺地繼續說下去:“對了,顧衍之帶著你去外麵的時候,都是跟別人怎麽介紹你的?”

    我有些怏怏地回答:“基本都是整齊的五個字,杜綰,我妹妹。”

    葉尋尋雙手一攤:“這不就得了。顧衍之確實不喜歡你,不要再給自己找借口了,你就死心吧。”

    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兩者很難並行。能完全駕馭得了這兩樣東西的人,是顧衍之這樣的天才。而我身為一介再平凡不過的女生,不可避免地偏科到一塌糊塗。我告訴自己要像顧衍之一樣冷靜,處事要正常而且成熟,可真正每次避無可避見到顧衍之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的表現就是經常說錯話和做錯事,然後偶爾還會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地偷偷看向顧衍之。

    我正式補辦的十八歲生日在我這樣糾結複雜又痛苦的心情中到來。

    我對每一年的生日都印象深刻。印象深刻的原因主要在於顧衍之,每次我過生日,他人不論在哪裏,總會回來t城。並且生日宴盛大。葉尋尋曾對此表示不屑一顧,不屑一顧的原因在於她一直認為掌控於手心之中的鄢玉在她十三歲生日那年,以事情很忙很重要為由人在美國,從而錯過了她的生日。從此以後,葉尋尋對每一個人家團團圓圓美美滿滿的生日都表示不屑一顧。

    然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卻不是我的生日。而是在我十三歲的一天,顧衍之去學校接我放學。每次他往學校門口隨便一站總是可以吸引一眾目光,那天他穿一件駝色長風衣,站在門口邊接電話邊朝我招手,我清楚聽到旁邊女生低聲尖叫的聲音。等上了車,我卻被告知先不回家,而是要去商店一趟挑選禮服。我正在剝他帶來的巧克力,聞言停了停:“為什麽要突然給我買禮服?”

    他說得慢條斯理:“去砸場子。”

    “……啊?”

    他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你還記得那個說過你又矮又小的王董事的兒子?今天他生日。”

    “所以?”

    “我們去盛裝出席一趟。”

    我說:“我們為什麽要盛裝出席?還有,你就穿這麽件風衣算哪個意思的盛裝啊?還有,你一次性把話給說完不行嗎!”

    他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在我的下巴上順手一勾,仍是不緊不緩的模樣:“一般來說,我賺錢養家的能力比王平之要強一些,如果我去了那種地方,就沒有他再說話的份。至於你,綰綰,我帶去的人本來就漂亮,稍微修飾就是光芒耀眼,別人的生日宴有什麽要緊,他家那個小胖子哪裏比得上我家綰綰的風頭。你說呢?”

    我終於聽懂。卻半晌仍然覺得恍惚:“顧衍之。”

    “什麽?”

    “雖然我比較高興,但是我以前沒發現你有這麽小心眼啊……”

    “……”

    “難怪江燕南說你笑裏藏刀。可是你這麽教育我這種未成年人真的好嗎?”

    “……”

    然而不管當時如何的口是心非,我一度都在心裏歡呼雀躍,顧衍之是十分縱容我的。

    這種縱容在江燕南那裏稱作溺愛。把人無微不至像潮水一樣包裹的感覺。讓人覺得柔軟而溫暖。我享受這種感覺,認為幸福就是這樣,不會覺得我比擁有雙親的孩子缺少過什麽。我喜歡他的不動聲色。熟記他的一些小動作,樂意看他用小心眼又有趣的做法維護我。

    我曾經在繼續享受寵愛與告白之間猶豫過許久。慢慢前者一蹶不振,後者占據上風。然而這終究是風險很大的一件事。占據上風也不意味著它能成功,而最終事實說明我也沒有成功。

    葉尋尋在生日宴上隻關注吃喝,我在食品區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往嘴裏塞著焦糖布丁,我走過去,說:“我高考分數下來了,打算去c城讀大學。”

    葉尋尋看我一眼:“不至於跑那麽遠吧。”

    一直假裝路過的李相南在這時候湊過來:“你打算去c市?是c大嗎?那我跟你一起啊。”

    葉尋尋橫他一眼,轉頭跟我說:“哎,我昨天晚上突然想起來,以前鄢玉跟我提過什麽心理控製術,就是那些搞營銷的人慣用的催眠手法。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想三觀什麽亂七八糟的。鄢玉說效果簡直媲美武俠小說裏常用的蠱蟲之類的東西。你要不對顧衍之試下,說不定他就改觀了對你的印象,洗腦成喜歡上你了呢?”

    我長久地看著她:“我現在表白失敗就是你出的餿主意,你覺得我還會再聽你的話?”

    “……”

    葉尋尋低低咳嗽了一聲,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我的衣領被人拎起來:“哎你們在說些什麽,怎麽不見顧衍之呢?”

    葉尋尋說:“我們女孩子家說話,要你們在場做什麽。你也不要在這裏杵著好嗎?請後轉直走出門右拐有個水池裏麵有女鬼在翹首等著你謝謝。”

    江燕南又笑一聲,看我一眼,悠悠說道:“杜綰,你跟顧衍之鬧別扭了?”

    我說:“請後轉直走出門右拐有個水池裏麵有女鬼在翹首等著你謝謝。”

    “我看著顧衍之剛才心情好像不太好。他最近剛大賺一筆沒理由心情不好啊,我想來想去就隻有想到你了。”江燕南手裏捏著一隻酒杯,笑得眼睛都微微彎起來,“來,跟你燕南哥哥說說,你燕南哥哥對別人的家裏事最上心了,快說說你做了什麽事情惹他生氣了?”

    我說:“今天我生日。葉尋尋你說說,有人在生日的時候這麽問壽星問題的嗎?”

    葉尋尋還沒回答,江燕南已經笑著開口:“你這反應擺明了就是承認你的確做了什麽事讓他心情不佳啊。”

    “……”

    “說真的,杜綰。你究竟做了什麽天大的事,居然也能讓顧衍之那種人把情緒泄露到臉上的?”江燕南輕輕搖晃酒杯,笑著說,“要知道你衍之哥哥向來都不瘟不火,我跟他一起長這麽大,他一直都長那麽一張千年不變不緊不慢的臉,八百年不見變過。”

    我幾天以來的鬱結心情終於被他念得受不住。

    正巧應侍端著兩杯酒走過,我伸手將兩杯都拿在手上,跟江燕南手裏的酒杯一一碰杯。然後我說:“我全幹,你隨意。”

    這是我唯一知道的敬酒詞。然後我在江燕南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將兩杯酒一飲而盡。

    酒液的味道並不好。江燕南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隔了一會兒,才喃喃發出聲音:“綰綰,香檳不是這麽喝的……”

    我喝得太快,以至於馬上就有點暈眩。說出的話在自己聽起來,仿佛遙遠有隔雲端:“是嗎?反正我還小,還什麽都不知道。”

    我恍惚聽到江燕南在叫顧衍之的名字,有點兒慌亂的意味。然後他問我:“杜綰,這是你第一次喝酒?”

    我說:“是啊。怎樣?”

    接下來的事便記得不是很清楚。印象真實又不現實,更像是在夢中。隻覺得有點站不住,我扶著葉尋尋,努力讓聲音清楚一些:“葉尋尋,江燕南他怎麽比你跟顧衍之加起來都要討厭啊。”

    過了一會兒,葉尋尋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來:“原來我已經這麽討厭了啊。”

    我還要說話,突然被人打橫抱起。眼前飄飄渺渺浮現出一張臉龐,眉眼帶著微微一點冷意。我眯著眼辨認他的五官:“……顧衍之?“

    他說:“我是鄢玉。”

    我哦了一聲,努力看看他:“可是看起來不太像……”

    他不再理會我。這一點倒是和鄢玉不耐煩又寡言的性格很像。我眼前的景象顛簸著穿梭,隔了不知多久,那人的腳步停下來,我的手指摸到一點光滑布料,仿佛是被放置在了柔軟的床上。

    他的動作輕柔,和鄢玉對待葉尋尋的時候有點不太一樣。我揉了揉眼睛,很困,又不想真的睡著。方才抱著我的人給我掖好被角,然後靜立在床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迷迷糊糊地也看著他,說:“我還是覺得你不是鄢玉……”

    他說:“你困了,應該睡一覺。”

    我說:“你就是顧衍之,我沒有看錯,對不對?”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你想說些什麽?”

    我說:“你不喜歡我哪裏呢?”

    他回答得很平淡:“我沒有不喜歡你哪裏。”

    “可是你確實不喜歡我啊。”我一直盯著他,說,“這說明你確實是不喜歡我哪裏的,否則你就會喜歡我了。你不要說謊,不可以嗎?”

    他看著我,片刻後微微喟歎一聲,在床沿坐下來。手指撫上我的額頭,同我說:“綰綰,你需要睡一覺。”

    我果斷拒絕他的提議:“我還不困。你回答我的問題。”

    他默不作聲地瞧了我一會兒,開口:“你還不懂什麽叫喜歡。”

    “我懂得的。”

    他笑了笑,不予辯駁,也沒有說話。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他的眼睛深邃,睫毛很長,彎起一個很好看的淺淺的弧度。

    我回答得很認真:“我喜歡你。我知道我喜歡你。除此之外,我還要懂得什麽呢?”

    “比如,”他有些斟酌的模樣,然後慢慢說,“也許等到你再過一段時間,或者兩年,或者三年,你就會發現這種喜歡並不是真正的喜歡。你隻是單純地想依賴而已。我照顧你這麽久,你不希望我再照顧其他人。可這並不代表你就是真正地喜歡我。你以後還會碰到更合適的人。你會有更聊得來的人,同時他們也比我更年輕,比我更懂得你們這個年紀懂得的話題。也許你到時候會發覺其他人比我更合適你。現在你隻是一時興起。”

    然後他將手放在被單上麵,輕輕拍了兩拍,麵容上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好了。你應該睡覺了。”

    “我還不困。”我覺得這件事講不清楚根本就不能睡,於是變本加厲地說下去,“你不能把一頂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頭上,然後拿著這個罪名拒絕我啊。你現在講我不懂,說得好像我真的不懂,可是萬一等到我懂的時候,你有了其他女朋友怎麽辦?不對,我現在就很懂,我確實很喜歡你……”

    他低眼看了我一會兒,聲音愈發溫和:“你應該睡覺了。”

    我的兩隻手伸出被單,緊緊抓住他的袖口,有些邏輯混亂而語無倫次地說:“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就算你不是很在乎,可是對於我來說……”

    我的話沒有說完,眼前的人突然俯下身來。我的手被人反手握住。我的下巴被人輕輕捏住。他的臉孔越來越近,直到兩片溫軟的唇落在我的嘴角上。

    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我的大學四年生活中就還是在t大度過。

    這件事若要追根溯源,是很冗長的一大段。精簡來說,大致就是,在我原本的打算中,我是堅定不移地要報讀c大的。可是事實證明計劃總是用來破壞的,在中考前後的那段時期,我的精神狀態就像是正弦曲線一樣大幅波動。這樣大幅波動的後果就是我的睡眠質量也跟著一起大幅波動。並且白天處於巔峰,夜晚處於低穀。為了矯正這種情況,我輾轉經由葉尋尋從鄢玉那裏偷來一瓶安眠片,每晚一片服下去,情況終於變好一些。然而在高考成績謄出,次日就是填報誌願截止期的那天晚上,我吞了一片安眠片之後,在床上翻滾了幾十圈也沒有真正睡著。迷迷糊糊中倒出更多的安眠片吃下去,這次終於睡著,而再醒來的時候,眼前景象已經轉換。

    那天的印象十分深刻。明明記得前一晚睡著的時候我還隻是單獨一個人,床頭櫃上擺著薰衣草的香薰一盞,再睜開眼時周圍就變成了四麵白牆,充斥著滿滿一股消毒水味道。有片刻的時間裏我還以為是空間錯亂。有些頭痛地坐起身,才發覺窗邊還有一道修長人影,身上的淺色襯衫略有褶皺,身形比例卻是完美,抄著手靜默地瞧過來。

    我頓時清醒過來。

    在那之前,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跟顧衍之說過話。我每日早出晚歸,比他處理公司事務還要勤勉。當時捂著額頭清醒半天,仍是覺得不想與他對話。卻終究被他射過來的目光盯得受不了,隻好開口:“請問你是誰?”

    對麵不遠處的人沉默片刻,聲線低沉:“綰綰,吃再過量的安眠片也隻會傷胃,傷不到腦子。”

    我說:“你怎麽知道會傷不到腦子呢?說不定我真的就失憶了。畢竟全身血液都是流通的,而安眠片又是有毒的。說不定帶了毒素的血液就逆流而上,上到了我的腦子裏,進而流進了我的神經元呢。”

    我很久沒有這樣嗆聲過人。那一天坐在病床上,卻莫名地生出許多勇氣。大抵是多日來鬱結的心情經不得一點刺激,稍微撩撥就受不住。然而這些勇氣在顧衍之看來大概仍是一揮而散的空氣,他聽後根本不為所動:“神經元是細胞,血液是組織。血液由血漿和血細胞組成。你的生物老師一定告訴過你,神經元和血液比起來,是小一號的套筒娃娃。因此你的血液就算逆流而上,也進不了你的神經元裏。”

    我說:“我的生物老師才沒有告訴過我什麽小一號套筒娃娃之類的話。”

    他看著我,說:“這不重要。”

    “為什麽不重要。”我強調,“這很重要。”

    對麵的人語氣平靜:“你還記得你的生物老師,這說明你並沒有失憶。這才是比較重要的事。”

    “啊,”我不假思索說,“我確實記得我的生物老師,可我真的不記得你了。”

    他沒有動。眼神冷峻地看我半晌,那目光沉甸甸地。突然他開口:“為什麽要吞安眠片?”

    我說:“我沒有吞安眠片。”

    顧衍之罔視我的回答,臉上仍舊殊無笑容:“杜綰,回答問題。”

    他的語氣又冷又沉,我沒有和他這樣對話過。考慮了一下,回答:“昨天晚上我吃的明明是巧克力球,不知道怎麽吞進肚子裏就變成了安眠片。大概是當時太困了吞錯了藥片吧。”

    “為什麽臥室裏會放著安眠片?”

    我低頭看看手背,半晌才把頭抬起來,說:“這個。大概是去藥店的時候也太困了,所以買錯了藥片吧。”

    這句話導致顧衍之的眉心深深皺起。

    我從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一直溫柔帶有笑意,即使是在會議室中動怒,也僅僅語氣微沉,臉上不會變化半分。我看著他始終沒有舒展開的眉心,又過了一會兒,說:“哥哥,我沒想要自殺的。真的。吞安眠片隻是無意識的舉動,你沒必要這麽擔心。下次不會這樣了。”

    他仍是看著我,沒有開口。

    我看著他有些不規整的衣衫。他一向衣冠楚楚,難得見這副模樣。我猜想著他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我的異常。也許是在晚上,也許是在早晨。然而發生每一種可能的前提都是他進去了我的臥室。這樣想來想去,思路就又慢慢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將思路打斷。病房裏還是一片靜寂。握了握自己的手心,低聲說:“哥哥,我覺得以後我們還是盡量少見麵好了。”

    “……”

    我輕吸一口氣,接著說下去:“我的高考成績出來了,填報的第一誌願是c大。”

    眼角餘光看到他捏了捏袖口。隔了片刻,我聽到他的聲音低緩:“我剛才已經打電話給你的班主任,把你的誌願改成了t大。”

    <101nove.com城的大學總體都不及t城,你的班主任也不推薦你去那裏。你熟悉的地方是t城,認識的人都在這裏。”

    我低著頭,說:“那我找個房子,學校放假的時候搬出去住。”

    他停頓了一會兒:“綰綰,你沒必要這樣。”

    我抬起頭來看他。窗簾遮住的光線半明半昧,映出他線條美好的側臉。唇角的地方微微向上彎翹,還是有點溫柔的意味。我明知道這是假象。可他一直這個樣子在我眼前,我難能一直保持冷靜。

    我的語氣堅定:“我還是搬出去。”

    從那天出院,在我整個大一上半年,我和顧衍之沒有見過一次麵。包括九月份我去t大報道,全程由顧衍之的秘書協助,顧衍之沒有露一次麵。

    除此之外,我對他的一切消息實行不問不聽原則。每天的關注點隻有讀書學習。這就導致我的生活過得比之前還要平靜。用葉尋尋的話說,我簡直就是在過清心寡欲的尼姑生活。

    與我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葉尋尋的高中生活已經不足以用豐富多彩來形容。

    她的葉尋尋語錄迅速從之前的一年一本發展為一年三本,裏麵的內容蔚為壯觀,不止包括對世界的哲學思考,人類的八卦糾葛,還延伸到了她對男女之間有關秘事的認真探究與思索。

    葉尋尋的這些知識有絕大一部分都來自鄢玉。而葉尋尋一旦對這些事情有了新發現,總會第一時間抓我過去一起探討。這就導致我一度都被強迫洗腦,然後對相關知識有了揠苗助長一般的了解。

    在我的大一上半學期,李相南是比葉尋尋還要頻繁出現在我麵前的存在。

    這種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主要表現在葉尋尋還在讀高中,難以抽出太多空餘與我商量時間。而李相南則在報考誌願截止時間的前一個小時無恥地從高中班主任手裏偷到了我的誌願表,然後跟著修改了自己的第一誌願。這就導致從此以後我每一次上課,都有與我同校同院同專業的李相南固定徘徊在我的同桌、後桌、以及斜後桌的範圍。

    這簡直是比高中時代還要無法忽視的存在感。我終於在整個學院都在謠傳李相南是我男朋友的時候忍無可忍,將葉尋尋特地叫出來抱怨這件事。她對此的反應是隔著餐桌捏住我下巴,逼我直視她的眼睛,認真說:“來,看著我。說顧衍之這三個字。連著說三遍給我聽。”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我管李相南做什麽,他在你眼裏連片樹葉都算不上,根本不值一提。”葉尋尋揚了揚下巴,“你對著我說顧衍之三個字。”

    “……”

    “說。”

    我看了她一會兒,還算是個快速把這九個字說完。葉尋尋突然把她的手按在了我的心髒處。我猝不及防,醒過神來就往後退,葉尋尋已經把手收了回去。

    葉尋尋麵無表情道:“你知道你說這三個字的時候你的心髒跳得有多快麽。”

    我連飯都不想再吃,繞過她拔腳就走。葉尋尋在身後說:“顧衍之的公司最近出了問題。你要是有空可以去看一看他。”

    我的腳步緩了緩,又迅速恢複成快速的狀態,頭也不回說:“我才不去看他。”

    “你現在不去,下一次你見到他的時候他可能就訂婚了呀。”葉尋尋說得不緊不慢,“據鄢玉說,顧衍之最近跟葉矜交往挺多。顧氏這次出的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聯姻是最快的解決辦法。如果顧衍之現在就跟葉矜結婚,半個月裏他就能把麻煩搞定。要是他不這麽做,估計要至少拖半年才行。顧衍之沒有喜歡的人,葉矜又喜歡他喜歡了這麽久,現在又是這麽好的時機,說不定等你高考完,葉矜連婚紗都選好了也說不定啊。”

    “……”

    我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我把有關顧衍之的記憶塵封了有一段時間。在這一刻被葉尋尋輕而易舉破開鎖匙,一擊命中。這種感覺簡直差到極點。我站定在那裏,葉尋尋從後麵慢慢走上來,踢了踢地上一塊小石子,對我說:“要不你就去看一眼麽。犯人還有放風的時間呢,你就去看他一眼也沒什麽。或者聽顧衍之親口說出他要訂婚的話以後,指不定你就徹底死心了也說不定。他要是沒有這打算,你就再追他一次,追到死心為止也行啊。”

    我說:“你的話能說得稍微積極樂觀一點嗎?”

    葉尋尋說:“那你告訴我,你現在還想著顧衍之嗎?”

    “……”我看看她,“葉尋尋,你知不知道你的問話有時候特別讓人討厭啊。”

    我終究以一種十分鬱結的狀態回了家。

    和葉尋尋這種人交朋友,有時候就是有這樣的壞處。她就像是一台即時處理的精密計算機,不論何時何地,不問你的心情,一旦發現問題,立刻冷靜客觀地指出,沒有絲毫緩衝時間。並且你總是啞口無言,唯有接受。

    摸出鑰匙打開家門,黃昏的霞光漫灑進客廳,有幾分飄忽絢爛的光景。彎下腰去換鞋的空當,一抬眼看到沙發上坐著一道修長人影,差點尖叫出聲。

    顧衍之斜倚在沙發上,淺白的上衫,米灰色的長褲,單手撐著額角,兩腿搭在一起。眼睛闔起,仿若熟睡。

    我屏住呼吸看了他片刻。霞光裁剪出他的剪影,長長地鋪在地上。他的麵孔很恬淡,看起來一如既往的溫柔沉靜。

    過了一會兒,我慢慢走過去。在他麵前蹲下來。仰臉看著他。

    我不知道他怎麽會進來這裏。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來這裏。可是他隻是這樣靜靜坐在這裏,我就已經清晰地覺得心快要跳出來。

    剛才在路上,我在報亭買了一份報紙。上麵的頭條赫然便是顧氏。

    一整個版麵的篇幅,洋洋灑灑講的都是顧氏。名詞術語全是我不懂的,隻是耐著性子看下去,也還是可以理解幾句。大致應當是顧氏近五年連續盈利,今年報出的報表卻顯示巨額虧損。後麵跟著的上市公司股票跌幅就完全看不懂。然而再後麵的解決辦法第一條卻淺顯明白。指出顧衍之近來疑似與葉矜交從甚密,大有聯姻的可能。最後就是顧衍之的個人介紹,除去經營頭腦,還有近年來他所接觸過的緋聞女友們。

    我蹲坐在顧衍之麵前的地毯上,自下而上看他深長的睫毛。他的唇角還是有點上翹的樣子。手指修長,卷起來撐住額角的時候,尾指聚起一個半開的環形形狀。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青年模樣。穿一件風衣,不動聲色的清貴氣息。眉眼間卻有淺淡笑容,帶著一點捉弄,又有點遙遠,可是並不令人覺得畏懼。

    如今經年不往,他還是這樣。隻除了輪廓更為深邃,舉手投足間愈發沉穩。十一歲的我被江燕南戲稱為小豆芽,上一次家長會的時候我已經竄高到顧衍之的唇角地方。隻要微微抬起眼睛,就能看到他唇角時常勾出的一點笑意。

    眼前這個眉眼英俊的男子,我已經認識他這麽多年。

    他教過我英文單詞的發音。指導我怎樣回擊他人的惡意。告訴我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以及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姿態挑剔選擇。他曾經這樣告訴我:“女孩子活得矜貴一點,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他給過我寵愛。華服珠寶,安定幸福,無一不有。對於犯錯,他的包庇多於批評。江燕南曾有一次開玩笑說顧衍之不是合格的家長。合格的家長不會在小孩吵架的第一時間就斷定全是別人家小孩的錯,也不應該在小孩成績下降的時候先找試題難易的客觀原因。那個時候顧衍之正教我如何騎馬,他坐在我身後,教我在馬上如何拉緊韁繩,如何令其轉彎,聲音慢條斯理,徐徐低沉。我感受到身後懷抱的安定力量。過了許久,他才在同我說話的空隙裏回了江燕南一句:“吵架這種事自然不會是杜綰的錯。她這麽懂事聰明。”

    他一直給我這樣的全部信任。

    黃昏慢慢轉過窗子,大半天空都變成幕藍色。我眼前的人睫毛動了動,半睜開眼睛。

    我坐直身體,快速整理了一下麵部表情,然後咳嗽了一聲。

    他看看我,開口時有些微微低沉:“綰綰?”

    我說:“你怎麽會在這裏呢?”

    他終於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袖扣在暗中淡淡一閃,帶著一點金黃。他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我停頓一下,又說:“你怎麽會有這座房子的鑰匙的?”

    他又看了看我,眼睛點墨一樣漆黑。這次他仍然沒有回答。

    我其實早該想到。這座房子本來就是他的名下。即使我某一日心血來潮換了門鎖,照樣也是歸在他的名下。更何況這座房子裏如今負責我衣食住行的阿姨原本就來自顧宅,她和顧衍之的熟悉,比我認識顧衍之的時間更長久。

    我低頭翻看了看手指,再抬起頭來:“說真的,你怎麽會在這裏呢?”

    他又看了看我,這次語氣有些緩慢:“今天遇見江燕南,他同我說,你交了一個叫李相南的男朋友。”

    我啊了一聲,直覺想否認,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看著他眼神誠懇:“我現在大一了嘛,還過了18歲生日,我已經成年了啊。成年之後可以對自己負責。我是仔細思索了以後,才答應李相南的。”

    他問道:“李相南當真是你的男朋友?”

    我說:“是啊。你記得他這個人嗎?你以前應該見過的。我今年過生日的時候,他在場的。送了我一條圍巾。長得有點瘦,不過還算好看。成績很好,會拉小提琴,是城西李家的二公子。”

    他沉默地看我一會兒。他的睫毛長,這樣低下來看人的時候,會有小片的陰影出現。鼻管挺直,下頜線條美好。然後我聽到他說:“你餓不餓?我們出去吃。”

    我說:“阿姨一會兒會來做晚飯的。”

    “阿姨讓我轉告你,她今天有事情,沒時間給你做新鮮的晚飯。”

    他說著站起來。我蹲在地上這麽久,腿早已有些麻。微微動一動,終究是無法支撐。兩隻手很快跟著按在地毯上。這個姿勢不太好看,我有些沮喪地想到這一層。接著覺得身體一輕,已經被人提腰扶了起來。

    我的手指摸到一點他的手腕。溫和細膩的觸感。聽到他在頭頂開口:“想吃什麽?”

    我站直身體,如此就跟他分開幾十公分的距離,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隨便什麽都好。”

    我在剛從顧宅中搬出來的一段時間,曾經十分後悔自己的這個決定。覺得一定是神經短路了才會做出這種釜底抽薪毀於一旦的事。一旦想到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跟顧衍之朝夕相處,他做了什麽與誰交往我也無法及時了解,他身上的許多隱性好處我也沒有辦法再獲得挖取,就覺得人生慘淡得簡直沒有陽光,提議我長痛不如短痛的葉尋尋簡直是最該天殺的人才是。

    為此葉尋尋在接下來長達半年的時間裏都沒能看到我的好臉色。終於有一天她受不了,掐著我的脖子朝我大聲喊:“我怎麽就不覺得你能從顧衍之身上得到什麽好處啊!你這分明是失戀後遺症不肯承認栽贓嫁禍到我頭上才對吧杜綰!你以前不是挺溫柔乖巧的嗎現在怎麽變得和我一樣凶悍了!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最後一句話已經成為葉尋尋的口頭禪。我看著她,平靜開口:“怎麽可能沒有好處。比如說顧衍之的煎牛排堪稱一絕,你不知道嗎?”

    我仍然記得,在我還在顧宅的時候,一度有長達半個月的時間,天天晚餐時分顧宅的廚房都會飄出一股煎牛排的味道。這主要在於我每天晚上固定不變的要求,而顧衍之始終配合。有天晚上我們把牛排吃得隻剩骨頭,忽然聽到門外有車子開進來,不久就見江燕南從外麵走進餐廳,看到桌上的餐盤,愣了一下,轉眼看向顧衍之:“這牛排你煎的?”

    顧衍之把餐巾摘下放在一邊,慢條斯理說:“是啊。”

    江燕南怒聲說:“你煎牛排怎麽不順便多煎一塊給我吃!你知道我為了給你拿這份文件跑了多遠的路嗎!我晚飯現在還沒吃呢你知道嗎!我們是發小好不好,你這樣做有多不厚道你知道嗎!”

    顧衍之唔了一聲:“辛苦了。那份文件也不是很急。”

    “那你還在電話裏說得心急火燎好像跟十萬火急一樣!”

    顧衍之慢吞吞抬起眼皮:“因為想讓你看看我們吃牛排而你沒吃到的模樣,好提升一下我們用餐的優越感和幸福感啊。”

    江燕南:“……”

    ……

    我們最終去了附近的一家川菜館。

    這家川菜館是以前我和顧衍之經常光顧的地方。然而有段時間我曾堅持抵製來這家店吃飯。因為我暗暗觀察得出,顧衍之平素一般喜歡喝粥,並不愛吃辣。於是一度我在他麵前也假裝我不再喜歡吃辣,隻喜歡喝粥。並且在顧衍之第三次要將我帶入這家川菜館的時候,我鼓足勇氣跟他說:“我已經不是很喜歡吃辣的東西了,我們換去那邊那家的粥店好嗎?”

    彼時店裏的服務生已經迎出來,聽我說完,笑了一下:“這麽巧,小朋友,我們又見麵了。上個周末你不是還拉了另外一個小女孩一起來吃泡椒鳳爪的嗎?那個小女孩一直喝果汁,你一直吃菜吃得很歡快。這麽快你就不喜歡吃辣了嗎?”

    “……”

    謊言被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拆穿。我的臉在一瞬間漲得通紅。覺得再丟人不過。在顧衍之和服務生的雙重矚目下扭頭就走。被顧衍之一把拽住拖回身邊,我聽到頭頂上的聲音猶有笑意:“我覺得有人是考慮到我不太喜歡吃辣,才說要去粥店。對不對?”

    我掙脫不能,恨恨地踢了他一腳,大聲說:“才不是呢!”

    他不跟我辯駁,隻牽著我的手往裏走,服務生卻意猶未盡,在身後笑道:“小妹妹這麽貼心,又長這麽漂亮,長大以後真是不知有多少人會喜歡。”

    我簡直惱羞成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跟著甩開顧衍之,怒氣騰騰地往裏麵走。聽到身後響起慢慢悠悠的聲音:“她麽,現在就已經有人很喜歡了。”

    ……

    我和顧衍之坐下點餐。座位是以前經常光臨的落地窗邊。燈光下有他好看的眉眼。我看著他,是真的不知道,顧衍之究竟知不知曉他帶我來這個地方,可以勾起我再多不過的回憶。

    我還是敵不過他的境界。他說吃飯,我便跟他一起出門。他帶我來了這家川菜館,我就和他一起坐下。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到他的想法。

    我仍然被他的言語左右。就算隔了三年。

    冷盤很快被端上來。他推來我這邊。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最近課業重不重?”

    “還可以。”我說,“聽說你的公司最近出了麻煩。是不是這樣?”

    他微微一挑眉,抬起眼皮看我,有點笑容的模樣:“隻是一點。”

    “很嚴重嗎?”

    他又說了一遍:“隻是一點。”

    我說:“所以你可以解決得很快,是嗎?”

    他隨口嗯了一聲:“要不要再加一道藍莓山藥?”

    我看看他,終於把徘徊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你和葉矜要訂婚了嗎?”

    他頭也沒有抬,淡淡地說:“不會。”

    隔了兩秒鍾,我哦了一聲。

    我其實還有問題埋在心底說不出口。比如,如果你不跟葉矜訂婚,那麽是否會和別人訂婚呢?或者,既然不訂婚,那是不是還有和葉矜直接結婚的可能呢?以及,你和葉矜最近交往頻繁的原因是什麽?你是又喜歡上她了嗎?還是喜歡上了別人呢?

    以及沉在最底處,卻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動,讓我覺得說出來就瞬間丟掉氣節,卻無法抑製不去想的一句話——我現在已經成年了啊,你可以試著喜歡喜歡我嗎?

    可是這樣的話,我終究再說不出第二遍。

    我的思路被眼前的人溫和打斷:“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我小聲回答。

    李相南一次說我的演技有時候很差,很差的表現就是一旦說話的聲音很小聲,就必定意味著我在口是心非。這種經驗被他屢試不爽。葉尋尋為此恨鐵不成鋼地勸我注意並加以改正,然而後來她發現這就是我的本能之一,根本改不動。隻有放棄。

    一頓飯吃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我隻覺得短暫。站在門外等著顧衍之開車過來。不過片刻,不遠處有車燈閃了兩閃,黑色流線型的車子緩緩駛過來。我漸漸看清楚前麵的車牌號,後五位是dw001.

    ——五年前的一個仲夏時節,院中芍藥開得正好。我午睡惺忪醒來,便看到顧衍之站在床邊,微微彎身,看著我的眼中有一點微笑。接著他把一隻手心在我眼前攤開,上麵三隻白色小紙球,對我說:“挑一個。”

    “這是什麽?”

    他說:“備選的幾個車牌號。”

    那時我隨便挑了一個,顧衍之叫我自己打開來看。展平的小小紙張上,寫著的便是dw001。曾經的我膽子尚大,看到前兩個字母,仰臉望向他,若無其事地:“這是我的名字縮寫嗎?你是要把這個車牌號貼在你的新車上麵嗎?”

    他唇角含笑地看著我:“是啊。可以嗎?”

    車子緩緩在大堂門口停下。我看看麵前這輛車的車身,與五年前那輛分明不一樣。然而車牌號卻是相同。我站在那裏停頓了一會兒,駕駛位的車窗緩緩搖下來,露出顧衍之那雙好看的眉眼:“在發什麽呆?”

    我回過神,鑽進副駕駛,把安全帶係上。車子緩緩啟動,過了片刻,聽到我的手機響。李相南的一條短消息鑽進來:“班主任太無恥,居然還是把今天下午的事告訴了我爸。我爸一連串說了我七個逆子,還差點就拔鞭子。你說班主任這人怎麽這樣啊?還有,明天天晴,氣溫二十二度。你可不可以考慮再穿一下去年開學那會兒穿的那件袖口有點碎花的長袖短款白襯衫,那件衣服你從去年秋天到現在隻穿過一次啊,可是我覺得那件襯衫也就你穿著才比較好看。”

    我回:“已閱。”

    很快李相南的短消息又回過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隻打兩個字啊?!”

    我說:“加上句號明明是三個字好嗎?”

    接著李相南的短消息又發過來:“可我要是說三個字,你不就不發我上一條這麽長的消息了?”

    我說:“……”

    我正要回他一句“去死”,聽到旁邊有人喚我的名字:“綰綰。”

    我回過頭,顧衍之的手指按在方向盤上,視線看著前方,語氣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意味:“幫你收拾房間的王阿姨在你放學前告訴我,她的女兒今天被查診出懷孕,需要她照顧。她剛才回了家,現在估計還沒有趕回來。”

    我將這個消息消化了一下,說:“所以說我今天要一個人在家裏睡了,是嗎?”

    正值紅燈,車子緩緩停下來。他偏過頭看看我:“或者,你也可以跟我回去顧宅。”

    “……”

    “王阿姨的女兒懷孕,今天聽她口氣有些著急,說是有點流產先兆。接下來王阿姨如果兩邊跑,就難以兼顧完全。既然這樣,我想,”他停了停,偏過頭來看看我,“你不如搬回顧宅。”

    “……”

    我看著他。他的臉龐隱在暗處,淡然沒有波動。他方才的語氣同樣雲淡風輕。像是在處理一件公務,給出前提,繼而給出建議。再合理不過的邏輯順序。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我已經成年了,可以自己住。”

    他的眼睛仿佛動了動,車子中靜了片刻,最後隻聽到他啟動車子的聲音。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提起一口氣還是鬆掉一口氣。

    第六章無力抗拒

    接下來我又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沒有見到顧衍之。這其中度過大學時代漫漫的第一個寒假,而我借口與葉尋尋旅遊散心,春節都沒有回去t城。一直到t城的冬天緩緩從窗外搖過,我開始讀大一年級的下半學期。清明節前後的天氣總是無常,距離上一次見到顧衍之已經四個月。周五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我從教學樓出來,一抬頭天地間大雨瓢潑,這完全出乎前一天晚上李相南給我推送的短消息裏天氣預報所顯示的天氣範圍。我背著書包被大雨堵在教學樓門口不能出去,麵無表情地看向李相南。後者在我的眼神底下清了清嗓子,說:“天有不測風雲,天有不測風雲麽。”

    從教學樓到校門口還需要一段距離。我等了一會兒不見雨小,咬咬牙,舉著書包跑出去。被李相南一把抓回去,另一隻手他解開自己的外套:“你等等,我跟你一起,舉著我衣服一起跑……”

    我打斷他:“謝謝你啊,不用。”

    我蒙著頭跑出去。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的崗亭下麵。剛站穩,李相南已經從後麵跟了上來,我看看他:“你知道崗亭下麵這塊地方有多珍貴嗎?一下子被你占去了五分之一的地方啊。”

    李相南說:“我這不是擔心你嗎?”

    “謝謝你啊,我不用你擔心。”

    我說完,看到李相南的視線下移了一點,落在我脖子下麵的某個地方。然後他咳嗽了一聲,快速別開臉。我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才看到我今天裏麵穿的格子襯衫已經被雨淋濕大半,露出裏麵隱隱約約的天藍色胸衣來。

    我的臉騰地紅了一大半,立刻拿書包捂在胸前。

    李相南仍然扭著臉看天上,一邊把自己的外套遞過來:“要不你穿這個好了。”

    我說:“謝謝你啊,不……”

    我還未說完,突然覺得肩膀一沉。身上已經被披了一件深色的風衣外套。

    風衣直達小腿。低頭時,仿佛嗅到衣襟上一點清淺的男性香水味道。我扭過臉,肩膀已經被人摟住,微微用力。一個聲音從頭頂淡淡地響起來:“你就是李相南?”

    我仰起頭。

    顧衍之一手撐傘,袖口挽起,穿一件淺色襯衫。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眼皮深邃,神情平淡。

    李相南看看他,又看看我。把手裏的外套若無其事地收回去,然後說:“是,我是李相南。”

    我莫名地有些心虛,輕輕咳嗽了一聲。很快下巴被捏了一下,輕輕半抬起來,我對上顧衍之審視的目光:“感冒了?淋雨的緣故?”

    我說:“你今天怎麽有空來,我還以為隻有司機……”

    眼前被遞來一方手帕,他說得隨意:“正好路過。車子就在那邊。”一麵抬起眼皮看了看李相南,嘴角露出一點笑容,“李同學家住得遠不遠?這樣大的雨,如果接下來你是自己回家,不如我順便捎一程。”

    李相南又看了看他,然後又看了看我。最後說:“好啊。謝謝。”

    兩分鍾後,我坐在副駕駛位上,身上裹著的風衣還沒有拿下來,頭上又被丟了一塊毛巾。顧衍之的手指隔著毛巾輕輕按摩我的發頂,我僵硬了一下,在毛巾的空隙裏艱難轉頭,說:“李相南,我記得後麵還有塊毛巾,你找一找,也擦一擦頭發。”

    李相南哦了一聲。我頭上的動作停了停,接著聽到顧衍之同李相南的問話:“你家住在哪個方位?”

    李相南說:“我住城西李家的李宅裏。就是城西李家,你聽說過吧?”

    我麵前的人輕描淡寫地開口:“沒聽說過。”

    “……”

    我仿佛能聽到李相南心髒碎成兩半的聲音。

    李相南其人,以前高中的時候,每次班主任給他寫的年終評語都是謙遜有禮。成績的事不提,幫助同學的事不提,身為班幹部的苦勞也從不提。終於在去年年終評語單發下來之後李相南再也忍不住,跑去辦公室憤怒地拿出三年來所有評語單給班主任看:“這三年您給我寫的年終評語連字跡都沒變過您知道嗎?整整齊齊全都是這四個字!其實您就是一次性寫了三份每年發一份下來的對吧!您想怎樣啊?倒數第一名的評語上還寫著學習刻苦團結同學八個字呢,您給我多寫幾個字能怎樣啊?您弄得我的評語單這麽一致是想讓我集齊五個召喚神龍嗎?”

    班主任說:“可是倒數第一名的同學人家確實學習刻苦團結同學啊。你學習刻苦過嗎?你團結同學過嗎?你身為班長這幾年欺壓同學魚肉百姓以權謀私的事做得少了?我寫這四個字都很不容易你知道嗎?謙遜有禮這四個字的潛台詞其實是說你總是低調的傲慢別樣的炫耀你懂不懂?身為一個老師還要違心寫這種評語已經很痛苦了你知不知道?”

    “……”李相南呆滯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老師我走了。”

    班主任把麵前的辦公椅一踢,辦公椅打著旋飛到辦公室的門邊,把門啪地一聲合上。李相南對著緊閉的門板停住腳步,聽到班主任在身後接著說:“我還沒說完呢你走什麽走!看來李相南你自己以為你平時挺謙遜挺有禮貌的嘛,你怎麽不去問問班上同學對你的評價再回來跟我吵吵?哪個不是對你記恨著呢!你考年級第一挺能耐啊,人家問你考第幾,你來一句沒什麽就年級第一啊,說著好像挺謙虛啊,聽誰耳朵裏不是傲慢得想揍你啊!好像還有同學問過你家世,你回答就是什麽“城西李家,你聽過沒有”,那語氣好像你挺得意挺炫耀啊?”

    李相南說:“……”

    那天班主任在辦公室訓了李相南足足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李相南輕飄飄著下樓,把這件事轉述給我聽。恰巧被葉尋尋也聽到。於是從那天以後,李相南一度被葉尋尋和我稱作李炫耀。

    然而李炫耀的習慣在十幾年間慢慢養成,很難在一朝一夕間改正。而且在我看來,李炫耀應該也沒想著改正。他向來做唯心所欲,三觀隻被班主任顛倒了一天,接下來第二天他的三觀就又自己顛倒了回來。人家再問他成績的時候,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回了人家一句:“啊,也沒什麽,就年級第一啊。”

    我如今身為一個旁觀者,簡直想扒開李相南的腦子看一看,他在被顧衍之回了一句“沒聽說過”之後,因憤怒而燒灼致死的神經元究竟高達多少個。

    車子裏有片刻的寂靜。過了一會兒,李相南噢了一聲,說:“你是叫顧衍之對不對?杜綰跟我提起過你。”

    我聞言手一抖,捧著的顧衍之的杯子差點跌出去。立刻強作鎮定去看顧衍之,心中默念他千萬別問我提過他什麽內容之類的話,後者把濕毛巾丟到一邊,嗯了一聲,說:“杜綰在家裏沒有提起過你。”

    他一麵說,一麵把我身上風衣的扣子一粒粒係好。我被風衣裹住,稍微動了動,很快一邊的安全帶也被係上。顧衍之捏住我的下巴,看了看我,眼角有點笑容:“這樣顯得格外有點小。”

    他說完,找到手機往顧宅裏打了通電話,說是要廚房裏準備熬一碗薑湯。車子緩緩啟動的時候,李相南在後麵說:“杜綰,你回顧宅去住了?”

    我看著前方不斷濺落的雨水目不斜視:“還沒有。”

    “還沒有是什麽意思?是以後會去住的意思嗎?你都沒有透露半點風聲!”

    我正要回一句“透露風聲做什麽”,想及李相南如今被我安上的所謂“男朋友”身份,停頓了一下,還是把話收了回去。顧衍之忽然開口:“綰綰,晚上想吃什麽?”

    “……你說呢?”

    “煎牛排怎麽樣?”

    “好。”

    他從開車的空隙中瞥過來一眼:“在我的風衣口袋裏找找錢夾。把那張黑色信用卡抽出來。”

    我依言而行,他騰出一隻手遞過來他的電話:“把這張卡的卡號給塗秘書發過去。”

    把這些事都做完,聽到他問道:“還記得這張銀行卡的密碼嗎?”

    我說:“記得啊。怎麽?”

    他說得幾分漫不經心:“怕你忘記了。”

    李相南在後麵沉默了一會兒,從後視鏡裏看到他托著腮,有些憂鬱的模樣:“杜綰,你說我這次期中考,線代九十分以上是不是要保不住了?我現在還沒複習呢。”

    “你隻要平時有好好聽課就行了。”

    他有些委屈的聲音:“你坐在我旁邊,你明明知道我有沒有好好聽課。”

    “那你就怪不得誰了。”

    “你怎麽能這麽說你的男朋友!”

    “……”

    李相南停了一會兒,又說:“對了,我昨天晚上看了篇挺好玩的文章,講給你聽好不好?看你這兩天心情不好,今晚不開心了記得給我發短信啊,或者聊聊天發發脾氣什麽的,都可以啊。總歸我是你男朋友嘛,你做什麽我絕對都無條件包容。”

    他最後一個字的話音剛落下,車子忽然一個緊急拐彎,堪堪擦著另一輛車子開過去。接著又行出四五百米的距離,猛地刹車停下。

    我一下子被轉得頭昏腦漲,迷茫狀態中聽到李相南的聲音,比我好像更加迷茫;“這裏好像不是我家……”

    “這裏是顧宅,離學校比較近一些。杜綰身體不太好,今天淋了雨,要著緊喝點薑湯。何況我也不認識你家在哪裏。”我的安全帶被人解開,車子外不遠處有幾個人舉著雨傘小跑過來,我捂著額頭,聽到身邊顧衍之再平靜不過的語氣,“馬上會有司機送你回去。”

    說話的空當,車門已經被人從外麵打開。兩把雨傘分別撐在車子兩側,將疾風細雨完全阻隔在雨傘之外。管家微微躬身,微笑著說:“少爺。”又向裏看了看,“杜小姐。”

    顧衍之把車鑰匙丟給其中一人:“後麵還有個杜綰的同學,胡叔你送他回家。”

    二十分鍾後,我洗完澡下樓的時候,顧衍之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穿一身淺米色的家居服,頭發微微濕潤,大抵也是剛洗完澡的模樣。側臉的短發清俊利落,兩條腿搭在一起,正翻著手邊的一份文件。聽到我的腳步聲,隨手合起文件丟到桌邊,向我伸出一隻手,眼角微微有點笑容:“綰綰,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過來,眉眼從容間微微上挑,仿佛帶著一點溫柔意味。就像是二月裏化開的薄薄春水,分明冷淡拒人千裏,卻莫名總給人一點淺淺的暖意。

    就像是會上癮的,殘忍的幻覺一般。

    我停頓了一下,才走過去。捧住他遞來的薑湯的時候,嗅到他身上一點剛剛沐浴過後的香氣味道。

    片刻之後,他將我手裏喝完的薑湯接過去,問我:“明天有沒有空?”

    我說:“有啊。怎麽?”

    話音落下,手心的電話嗡嗡響了兩下。我打開,李相南的短消息傳過來:“我已經到家了。後天你有空嗎?”

    他的短信難得這麽精簡。我考慮了一下,正要回過去,顧衍之忽然問我:“李相南怎麽認識你的?”

    我抬起頭,他的姿態輕鬆隨意,這樣的一句問話就像是閑談。然而我終究無法將我自己編的謊言也當成閑談,頓了一下,才有些不以為意地說:“哦。就是高中的時候同班同學。”

    “然後從高中追你到大學,是不是?”

    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然而還是點點頭。緊接著他又開口:“他是追你追得最久的男孩子了?”

    我不想再回答這些問題。想了一會兒,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然後聽到他說:“最後今年終於把你追到了手,成了你的男朋友,是不是?”

    我開始覺得有些點不下頭去。停了停,才說:“是啊。”

    他看看我,說:“那你喜歡他哪一點呢?”

    我看看他。這次終於裝不下去。

    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我都可以若無其事地掩飾過去。然而顧衍之,有時候我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故意。他怎麽可以這麽雲淡風輕地問一個鼓足所有勇氣才敢向他表白,被拒絕後仍然深深喜歡他喜歡了這麽久的女孩子,說,你喜歡別人的哪一點呢?

    這個問題簡直太為難人。

    我僵硬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避開了他的眼神。低頭翻了一下手指,說:“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啊。回頭我再詳細和你講。今天心情不太好,我先上樓去了。”

    我沒有來得及站起身,手腕已經被捉住。隻覺得身體被重重一拽,下一刻落進一個寬闊懷抱裏。我的腰身被人按住,緊貼胸膛。下巴被人捏住,勾起,下一刻我眼睜睜看著眼前一張英俊的臉孔越來越近,直到兩片溫軟的唇落在我的唇上。

    我的齒關被撬開。舌尖被靈巧勾住。

    口腔中重重地輾轉吮吸。

    我的腦海裏亮光一片,像是經曆一連串巨大爆炸,滿滿的全是空白。

    口腔中有舌尖長驅直入,繼而掃蕩搜刮,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我不得不揚起下巴,手腳像是戰栗,又很快完全不由自主地軟下來。

    我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完全陌生,就像是滔天巨浪一樣的不可置信。

    大腦在瞬間陷入癱瘓狀態,我連天旋地轉都沒有察覺。過了很久才發覺自己已經被壓進沙發裏,手腕被人捏住,在那裏輕輕摩挲。直到我覺得喘不上氣,口中的糾纏才稍稍離開,很快下唇又被淺淺叼住,很快退開,又吮上來,如此溫柔逗弄。一個聲音含糊中帶著低低誘哄:“綰綰,呼吸。”

    我茫茫然中張開嘴,大口大口喘氣。全身虛弱,像水一樣使不動力氣。下唇的逗弄越來越深入,直到後腦勺被人掌握住,重新一番的口舌糾纏,那力道溫柔霸道。

    我的指尖都被親得發軟,鼻子裏隻能哼出一點微弱呻吟。不知過了多久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口中的唇舌勉強退開,一個比方才更溫柔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一點無奈:“綰綰乖,深呼吸。”

    我的眼前因為窒息而淚水模糊。按照指令大口大口呼吸。有隻手在我背後輕柔順氣。麵前的眉眼終於漸漸清晰。仍是我喜歡的那樣,舒展中帶著微微一些溫柔模樣。

    我看著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想什麽。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仿佛遙遠飄渺,根本不能明白自己講的是什麽:“……你在做什麽?”

    他說:“吻你。”

    “……為什麽?”

    “我認為,”眼前的這個人眉眼英俊,有著我百看不厭的五官,而聲音溫柔之極,“一個男人吻他喜歡的女孩子,應該是天經地義。”

    我渾身一震,終於有些清醒過來。

    瞪大了雙眼望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不可能實現卻達成的願望。過了不知多久,仍然覺得這不是真實的,結結巴巴地開口:“剛,剛才,你說,你說你喜歡……”

    他低下眼來看著我。睫毛深長,有溫柔的意味:“綰綰,我在表白。”

    我仿佛在刹那之間墮入一個巨大奢幻的夢中。

    我緊緊地盯著他,不舍得移開半分目光。雙手無意識揪住他的衣襟,仿佛想把他拽進我的心上。我聽到有個聲音徐徐低沉:“本來想把這幾句話留到你讀大學之後,結果沒有忍住。”

    我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開口,怕驚動夢境一樣小心翼翼,甚至能同時聽到心跳的劇烈咚咚聲:“你……真的,喜歡我嗎?”

    他說:“我覺得,你應該也是喜歡我的?”

    “……可是,為什麽你會喜歡我呢?”

    他看著我,聲音輕柔低緩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我有個自己帶大的小姑娘。從小就乖巧懂事,聰明漂亮。又勇往直前,果敢善良。除此之外,她還喜歡我喜歡得那麽可愛。我已經等了這麽久,等到這個時候。我有什麽理由可能不喜歡她?”

    我突然有點想哭。

    就像是已經在一個漆黑的山洞中踽踽獨行了那麽久。久到覺得這應該就是一種習慣了,並且毫無辦法,隻有繼續習慣下去。卻突然眼前光芒大亮。

    我連看著他都在想念的那個人出現在我麵前,帶著微笑和溫暖,告訴我他喜歡我已經喜歡了很長時間。在那一刻,我覺得之前所有的等待和百回千折都那麽值得。

    我眼前不受控製,還是變得有些模糊,抹了一把眼淚,卻忽然捕捉到他這段話裏的不著痕跡之處,突然啊了一聲。

    顧衍之有點好笑地看著我:“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反應?”

    我急急揪住他的袖子,仰起臉望著他:“等等,剛才你說,你是說,你,等了我很久,是不是?”

    他的眼角眉梢都滲著幾分溫柔。眉眼間微微一挑,是再好看不過的一個小動作:“是這樣。”

    “可是半年多前,明明是你拒絕掉了我啊!”

    “……是我的錯誤。”

    我瞪著他,完全不知道下麵要怎麽反應。因為等待的時間太久遠,真正實現的時候便不敢相信是真的:“可是,為什麽?”

    他笑著看我,抓住我的小手指,在掌心裏輕輕彎了兩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為什麽?”停了停,說,“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可是今天發覺,我根本自私地舍不得。”

    “……舍不得什麽?”

    他低聲說:“以為可以放手給你更好的,可是根本看不得你成為別人的女朋友。”

    “……”

    我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袖子,不肯鬆手。

    窗外有雨點敲打房簷,眼前的這個人他懷抱溫暖。我的手指被他握在手掌心,有細膩溫和的觸感。我的嘴唇上還仿佛留有他方才親吻過的柔軟感覺。我眨了眨眼睛,聽到他輕聲喚我的名字:“綰綰?”

    我終於確認這是真實的。

    有一半的心放進肚子裏,我抬起頭,認真地跟他說:“可是,你要提前知道,我還有很多的缺點啊。比如我經常犯迷糊,丟三落四的毛病很嚴重,嫉妒心可能也很強,也不如葉尋尋那種女生那麽有思想有主見,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啊,其實我也不果敢,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會想著做什麽決定。而且我也不懂得處理你們大人的事情,另外,對了,我的數學學得也不是很好,上次期末高數我隻考了84分唔……”

    喋喋不休因為一個沒有預兆的唇齒糾纏的吻而中斷。再分開的時候,我捂住胸口喘息不能,聽到他閑閑地問:“再來一次?”

    我立刻緊緊捂住嘴。瞪視著他不敢眨眼,憤怒的聲音嗡嗡地從手掌後麵傳出來:“你,你怎麽能這樣!”

    他說:“否則要怎樣?抱著你哄你睡覺嗎?也可以。”

    “……”

    他低下頭瞧著我,目光流連在我捂住嘴的手背上:“還想要說下去?”

    “……你怎麽,怎麽能這麽,”我嗡嗡地說,“你簡直令人發指!”

    他低低笑一聲,拿我當麵團一樣上下揉搓了兩下,慢條斯理地開口:“你說的這些難道不都是我該操心的事,你有什麽好煩惱的?”說完兩根手指伸過來,挑起我的下巴,輕微地前後晃了兩晃,又說,“至於現在,你該做的,難道不是向我老實交代,為什麽要撒謊李相南是你男朋友這回事麽?”

    我啞然半晌,低聲嚷:“你是怎麽知道的!”

    “本來還有點不確定,你這樣一嚷,不就確定了。”他的手在我後背逡巡,摸到腰後的一點地方,在那裏拿小手指勾了一下,我渾身一僵,整個人無聲無息像水一樣軟下去。聽到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還存著一點好笑的意味,“這裏這麽敏感?那這裏呢?”

    “等,等等。”我在匆忙之間按住他的手,臉漲得通紅,“你究竟怎麽知道的!”

    說話間,之前被丟在不遠處桌幾上的電話嗡嗡響了兩下。我放棄質問,立刻伸手去抓,被顧衍之握住手腕直接按回去,聽到他慢吞吞地說:“我覺得,有人轉移話題的功底比較差?”

    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誠懇說:“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有點困……”

    “……”

    我慢慢閉上眼,喃喃地,聲音越來越低:“我睡著了啊。”

    “……”

    截至今日,我仍然牢記那一天的傍晚時光。從窗外輕輕敲扣的雨滴,到客廳中盛開的紅色海棠,以及那時我麵前的人,他眼角最溫柔的笑意。

    正如葉尋尋所說,時間擁有一種魔力,在你覺得幸福的時候,它能把以前的東西都變得浪漫無比。

    這樣鮮活的記憶,我足以確信,假使四個月之後我的生命未加終結,假使直至四年乃至四十年之後我仍然還活著,那時候我保有的這份記憶仍然會是足夠的耀眼奪目,隻需稍微想一想,就覺得連整個世界都通徹明亮。

    次日周六,大學時間對於雙休日完全行動自由,高中的痛苦生活還在繼續。我去了高中母校尋找葉尋尋,正值午餐後時間,順道端了兩杯奶茶,去高二部的教學樓裏找葉尋尋。她正倚在教室外麵的欄杆上托腮發呆。

    這個姿態對於葉尋尋來說十分常見,常見到葉尋尋的追求者們一致認為這就是葉尋尋的標誌性代表姿態。而葉尋尋自己也很喜歡做這個動作。不過倒是與那些所謂的追求者無關,而是她單純認為這個姿態很符合她自詡為思考者的身份。

    而她之所以自詡為思考者,我認為她寫了那麽多本語錄之後,其實是更蠢蠢欲動地想封自己為哲學家。然而哲學界那邊的大佬實在很多,她再自我滿意也不方便直接與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等偉人媲美,隻好委委屈屈地封自己一個思考者。然後有一天我跟她說你也可以被稱為哲學家,葉尋尋頓時兩眼發光地問我怎樣做,我說,你就這樣,你隻要在哲學家前麵加兩個字就可以了。她很快問是加哪兩個字,我說,你可以自封為美女哲學家。這樣你就是美女裏的哲學家,哲學裏的美女專家,你看怎麽樣?

    為此招致了葉尋尋的好一頓毒打。

    隻是葉尋尋今天的樣子與平時有些不太一樣。她在這陰涼透氣的教學樓裏站著,鼻梁上卻架了一幅寬大的太陽眼鏡,遮住她的大半個臉龐。其餘部分冰冷,沒有表情。她又穿得一身黑,皮膚又極白,頭發又是長長的黑,這樣的組合乍一看上去,很像是剛從水裏爬上來的陰冷女鬼。難怪教學樓裏來來往往的人經過的時候都要看她兩眼。我還沒有走過去,有個長得挺好看的男生先我兩步靠近過去,跟著倚在欄杆上,笑意盎然地跟她說:“尋尋,你又在思考什麽啊?”

    葉尋尋轉過臉來,麵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滾開。”

    “……”

    我跟著那個男生一起僵硬在原地。然而葉尋尋已經順著她眼前的男生看見了男生身後的我,並且很快朝著我揚了揚下巴,有些矜貴傲慢地:“你來做什麽?”

    我啊了一聲:“喝奶茶麽?珍珠奶茶,你最喜歡的口味,有人專門從河西路那家店買了帶過來的。還很熱。”

    葉尋尋從太陽眼鏡後麵瞥我一眼:“是顧衍之就說顧衍之,講什麽有人。你跟他和好了?”說完把奶茶毫不客氣地奪了過去。

    我咳了一聲,轉移話題說:“你在教學樓裏戴著副太陽眼鏡做什麽?”

    “哦,前兩天眼睛出了點問題,這幾天都得戴著眼鏡避光,不準摘下來。我都跟班主任提過這回事了,她同意了啊。這是我新買的眼鏡,好看麽?”

    我跟她對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把她的眼鏡以迅雷之勢敏捷拽了下來。

    葉尋尋啊了一聲,立刻伸手過來搶,一不留神我的手背被她抓了一把,生疼。再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把眼鏡戴上,然而我還是已經看清楚她的眼睛,啞然了一會兒:“……你究竟怎麽了居然能哭成這樣。”在她開口之前又補充,“我跟你講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麽你眼睛出了問題啊,我不信。”

    葉尋尋推了推眼鏡,看著遠處,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麽啊,就哭一哭啊。”

    “……”我張了張口,“你又跟鄢玉吵架了?”

    “你想再次絕交吧杜綰!我怎麽可能是主動跟人吵架的那一個!”葉尋尋忽然暴跳如雷,“是鄢玉沒氣量來跟我吵才對!而且吵架也不會把我弄哭!鄢玉才沒那個本事!”

    我說:“那你現在到底是為什麽哭?”

    葉尋尋在一刹那裏又安靜了下來,哦了一聲,隨意的模樣:“想哭就隨便哭一哭啊,也沒有哪個人規定說我不能哭啊。這又跟鄢玉沒關係。對了,你今天來找我到底做什麽,就為給我送杯奶茶?”

    我看看她,也哦了一聲,倚在欄杆上,輕描淡寫的語氣:“就從昨天開始,我隨便談了場戀愛啊,然後覺得這個消息應該跟你提一下,所以今天就過來了啊。”

    葉尋尋被奶茶重重嗆了一聲,嗆完抬起頭來盯著我:“跟誰?”

    我啊了一聲,故作鎮定道,“就是從河西路開車過來送這杯奶茶的人啊。”

    “……”

    我們的談話談到這裏,因預備上課鈴聲的敲響而告一段落。再和葉尋尋見麵是在下午即將離校的時候,我身後多了個下午打了通電話然後特地從西區家中跑來高中母校的李相南,一起往學校外麵走,沒提防身後突然抓出來一隻手:“你給我講清楚,你真的和顧衍之談戀愛了?”

    葉尋尋難得能這麽不顧形象地在公共場合這般如此地大聲講話。立刻刷刷吸引了一眾目光。我的耳根在頃刻間燒得通紅,拽著她往校門口一路小跑,身後一堆人裏首先回過神來的是李相南:“喂杜綰,你給我等一下!剛才葉尋尋說的什麽!”

    我不停歇地快走了五十米,還是被李相南給堵住。一雙眼睛盯著我,比中午時候葉尋尋的目光還要緊張:“杜綰,葉尋尋剛才講的什麽?你和顧衍之談戀愛了?這是真的?”

    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語氣一脈悠然清朗:“是真的。”

    我立刻扭頭。

    顧衍之站在我們身後,穿一件淺米色的休閑衫。兩邊袖口挽起來,閑適隨意的模樣。我張了張口,小聲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接你回家,順便和你們高中校長見個麵。”他一麵說,一麵將我肩上的書包拎在手裏,“你們在做什麽?在校園裏麵一溜小跑,我在那邊喊你都沒聽見。”

    我還沒有講話,顧衍之的身後跟上來一位中年男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笑嗬嗬的模樣:“這個小姑娘就是杜綰了?”

    我睜大眼,直直地看他片刻,猛地一鞠躬:“校長好!”

    “好好。”圓墩墩的校長笑得慈眉善目,轉頭跟顧衍之說,“我突然給想起來了,很多年前好像有回t城晚報上登尋人啟事,結果差點兒給登了整整一個版麵的事,後來傳說是給登的一個小姑娘,好像就姓杜,是杜綰吧?”

    我給他說得滿臉通紅。腳下往顧衍之身後一縮,隨即被顧衍之環住肩頭摟住。聽到他的聲音裏有點笑意:“是有這麽回事。我家杜綰的第一次輝煌成績。”

    我一隻手揪住他的一點衣角,望著天上。腳下挨到他的鞋子,抬起,狠狠踩了上去。

    顧衍之紋風不動。指了指一邊的葉尋尋,語氣慢條斯理:“這是葉正醇的小女兒,葉尋尋。”

    葉尋尋兩手交叉搭在身前,矜持地微微一頷首:“校長好。我的眼睛這兩天有點毛病,不能摘墨鏡。您別介意。”

    校長噢了一聲,依然和顏悅色:“讀幾年級了?”

    “我比杜綰矮兩屆,現在是高中二年級。”

    校長笑容滿麵地點頭,目光重又轉向顧衍之,又看了李相南一眼。有片刻靜寂。我和葉尋尋一起抬頭去看顧衍之,他仿佛突然才想起來還有李相南這個人,唔了一聲,慢吞吞開口:“這是杜綰的同學,姓李。”

    李相南微微一鞠躬,麵無表情:“校長好。我是李相南,以前跟杜綰是同班同學,現在還是大學的同班同學。”

    等到校長離開,葉尋尋盯著顧衍之摟住我肩膀的手,幽幽開口:“我可真是要真誠地祝你們一句百年好合啊。”

    我覺得臉上有點燒,低頭看著地麵,腳尖一點點挪動,想不動聲色地退出顧衍之的臂彎範圍。終於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挪出去一點,然而被顧衍之微微用力一摟,又跌回原地。聽到頭頂上不緊不慢的聲音:“你放心。我們一定朝著這個方麵努力。”

    我說:“……”

    葉尋尋沉默而嚴肅地看著他,李相南突然在一邊開口:“杜綰,明天是我生日,家裏會開一個小型聚會。你也一起來吧?”

    頭頂上的聲音依然不緊不慢:“杜綰明天會去l城度假,沒有時間。”

    李相南對我說:“那回頭我單獨給你補一個。”

    頭頂上的聲音接著不緊不慢:“謝謝你啊,我家綰綰不需要這個。”

    李相南說:“……”

    我說:“……”

    葉尋尋陰森森的聲音響起來:“顧衍之,你真不要臉啊。”

    顧衍之臉上有點笑容:“不客氣。”

    葉尋尋說:“……”

    隔著太陽眼鏡,我都能感覺到葉尋尋眼中所迸發的強烈仇視光芒。

    就我所知,在葉尋尋的臥室裏,放有兩個外表樸素卻極其重要的小本子。其中一本裏麵記錄了本市所有名人的所有重要八卦和隱私。這其中既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奮鬥史,又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情史以及私生子等等。據葉尋尋介紹,這個本子價值連城。她曾經利用裏麵的消息賺到過不少心愛的翡翠,其中甚至還包括一隻翠綠欲滴的玻璃種手鐲。而另一本裏則記錄了她對接觸到的人的仇視程度,以十顆星劃分,零星為仇視程度最輕,往上依次積累。葉尋尋每天對這個本子進行一次不厭其煩的更改。這其中鄢玉的指數常年高達十顆星,我偶爾也會列在三到四顆星的範圍裏,而至於顧衍之,我在一次翻本子的時候看到他的十顆星指數沒有標記,遂問向葉尋尋,後者哦了一聲,雲淡風輕回答說:“他早就爆表了。”

    我說:“……”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覺得葉尋尋對顧衍之的仇視程度有些莫名。然而葉尋尋一直態度極其不耐煩地拒絕告訴我原因,我就一直想象不能。當然我也不可以跑去問顧衍之說葉尋尋對你極端仇恨,你知道不知道原因之類的蠢問題。所以結局隻有是憋在心裏。然而在今天以後,我突然理解了葉尋尋。

    要是把我換作葉尋尋,在經曆了一係列總是秒殺人從未被超越的所向披靡的舌尖勝績之後,再遇到顧衍之這麽一塊說什麽都被反彈得更痛更狠的鐵板,我在咬著牙屢敗屢戰,卻仍然屢戰屢敗之後,我也願意把顧衍之列在我的極端仇視目錄第一名。

    我們驅車回去顧宅的時候,已然是華燈初上。

    這主要在於我們離開校園後,先是去了商店,後又去吃了晚餐。期間見到了顧衍之的幾個熟人,有片刻的攀談。

    這樣的過往,記憶鮮明得就像是昨天。那天他駕駛車子離開學校,連手握方向盤的姿態我都記得很清楚。又在中途停下來,帶我去一家衣店裏挑選衣服。這是他這麽多年來,除去我不在顧宅的那幾個月外,每個季度都會做的一件事。即使碰上工作忙碌,也總會抽出一天時間,把我帶去店中,挑選當季的最新款。而時隔三年,他的這一行為仍然做得熟極而然。

    以及他在簽賬單的空當,葉矜踏入店內,看到他後眼前一亮,摘了太陽鏡嗒嗒走過來打招呼的時候,顧衍之仿佛渾然無事地牽住我的手心,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兩句話。一直到葉矜撐不住先將表情垮了下來,有些不自然地笑著開口:“你和杜綰這是?”

    顧衍之對於我輕描淡寫又一本正經的一句介紹:“女朋友。”

    葉矜說:“……”

    我也記得他在簽完賬單,回到車上後,突然伸出手,將我淩空抱到駕駛的位置,雙腿分開,坐在他身上,下巴被捏住,下一刻是再霸道不過的一通深吻。那時候他按在我腰際的掌心,隔著薄薄衣料傳來微燙溫度。另一隻手與我五指交叉,再親密不過的樣子。過了好半晌我才從失神的狀態下恢複過來,有些若無其事地,揪住的衣襟,把他拉到咫尺的距離,再在他右臉上蜻蜓點水一樣,快速的一記輕吻。

    做完這件事,我的心髒跳得極端劇烈。看到眼前好看的眼尾微微挑起來,不由自主挺了挺胸,閃爍著眼神,語氣有些心虛又有些強硬地:“回,回禮啊!憑什麽隻能你先來,我也可以的好不好!”

    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之間,我清楚地記得這樣的許多事。

    有沒有這樣的一種感覺,你把一顆心拱手送上,等待了多年,覺得有點絕望的時候,卻被別人突然接住。你在歡呼雀躍的那一刻,突然又發覺,下一步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

    仿佛做什麽都不夠好。總是有更合適的方式。你擔心自己在對方眼中的樣子,覺得會不會過於主動,又覺得會不會過於靦腆,或者覺得自己不夠好看,又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那麽多的缺點。可你同時又希望自己在對方的眼中,就像對方在你眼中一樣的完美。

    你動用了全部心思,小心翼翼來維護這段感情。

    那段時間我擁有諸多的突發奇想。一心一意琢磨怎樣才能讓顧衍之覺得我更好一點。比如某一日突然表示要學習做蛋糕,然後事實證明我做得一塌糊塗,還差點在廚房中釀出爆炸,最後隻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地在顧衍之回家之前把所有痕跡消滅掉;比如某一日又覺得顧衍之臥室中的那種黑灰色調的床單比較成熟好看,然後又覺得這種突然改變意味會不會太明顯,最後猶豫了好多天,以顧衍之一天下班後帶回來的新淡紫色床單而告終;再比如某一天,我突然拽著葉尋尋去商場中試穿高跟鞋。

    去買高跟鞋的具體啟發點已經有些記得模糊,卻還可以記得那雙高跟鞋的樣子。很精致,有十公分高,有著細細不足拇指蓋粗的鞋跟。黑色的絨麵,紅色的鞋底,腳跟還有秀氣的枚紅色的一點綁帶。隻靜靜地擺在櫃台上,就散發出濃濃的女人味。

    葉尋尋一直喜歡成熟裝扮,那雙高跟鞋她卻皺眉不肯試穿。隻說太成熟。我卻毅然決然地叫導購員拿來合適的碼子,然後眼睛一閉,套了進去。

    葉尋尋在一旁冷冷感慨:“果然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盲目的啊。”

    我恍若不聞。腳跟隨著鞋子不由自主踮起,身體重心前移的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世界都有些不一樣。

    導購的小姐在一邊微笑告訴我:“穿高跟鞋要挺胸,抬頭,前腳掌先著地,後跟再落下。就是這樣。”

    我跟著小心照做。葉尋尋坐在沙發上,仰臉看著我:“你能站穩嗎?我看著都覺著你根本站不穩。”

    我扶著櫃台的牆壁,秉著呼吸,忍受著腳下的一點疼痛,輕聲說:“試一試就會好的。”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在那時候我對長大的概念仍然膚淺,然而在那個時候,我嚐試做了可以證明長大的幾乎所有事。高跟鞋隻是其中的一件。我在櫃台試了許久,直到葉尋尋等得有點不耐煩,我仍然沒能學會穿著高跟鞋自然而優雅地走路。然而我還是簽了單,並且將顧衍之的銀行卡副卡刷得毅然決然。

    我拎著鞋子回去顧宅。很慶幸的是顧衍之還沒有回來。我跑進自己的臥室,關上門,穿上高跟鞋,在鋪有純白羊毛地毯的地麵上慢慢走路。高跟鞋是美麗而磨人的東西,我在那一天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腳尖因擠壓而腫痛,腳跟也不適應地打腳。總之腳下的每個地方都在抗議叫囂。然而我置若罔聞。並且鬥誌昂揚。直到我走了不知多久,突然門被敲了兩下,很快從外麵推開。

    我心裏一驚,腳下沒有站穩,身體在空中一前一後一晃一歪,在顧衍之的眼皮底下不受控製地倒下來。

    我的腳踝一下子扭得生疼。高跟鞋蹦到半米之外。我的腦海空白,眼淚在瞬間迸了出來。顧衍之大步迅速地走過來,蹲下身,我的小腿很快被人輕柔握住。他一邊揚聲喚管家拿來毛巾冰塊,一邊問我:“疼不疼?”

    我疼得幾乎想呲牙,然而我忍住一切可能發出的聲音,眼淚也收起,鎮定地說:“有一點。”

    忽然被人打橫抱起,放到床邊。顧衍之半蹲在床前,我的腳墊在他的膝蓋上。他隔著包了冰塊的毛巾握住我的腳踝。酸痛腫脹的感覺一彈一彈,我甚至覺得腦神經都在痛。閉著眼上半身不停地前仰後合。忽然聽到顧衍之的聲音,仍是從容沉靜,不緊不緩:“綰綰,你在任何時候都很好。我始終屬於你。不需要心急。”

    我一直覺得,遇上顧衍之,是我這一生中最好的運氣。

    葉尋尋常常指出我記憶力不好,不好的表現就是丟三落四,然後認為這是我之前一段時間服用安眠片的後遺症。我卻很順利地一直記得有關顧衍之的所有事。我在高考之後與葉尋尋有過討論,我們分別敘述對顧衍之和鄢玉的了解程度。事實證明時隔多年,葉尋尋對鄢玉的了解程度仍然僅限於他的身高血型。她甚至不了解鄢玉的眼鏡度數。相較之下我對顧衍之的了解就廣泛太多,內容包含過敏源口頭禪身高體重諸多方麵,乃至顧衍之的字跡我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我這樣如數家珍到最後,終於使得葉尋尋崩潰得受不了。

    她對我做蛋糕買高跟鞋之類的行為一早表示過興致缺缺,並覺得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到這一天,終於忍無可忍掀桌而起。對我同顧衍之這樣周全細密的認知從不可理喻升級為了不可置信,兼難以理解。

    她在房間中兀自兜轉了幾十圈,終於停下來,對我鄭重其事地說她認為顧衍之是對我洗了腦才把我弄到這個地步。我呆了一下表示同樣的不可置信,兼難以理解,然後對她說她想多了。葉尋尋在我麵前坐下來,握著我的手,嚴肅對我說:“我跟你講,顧衍之一定是對你實施了洗腦。洗腦這個東西很恐怖的,但是它確實真實存在。顧衍之一定是把符合他自己利益的認識強行灌輸到了你的腦子裏,顛覆你原本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讓你自己認為你本來就應該是附屬於他的,你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這種洗腦特別適用於精神世界比較純潔,又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比如你。而且是不知不覺中你就被侵蝕了。你跟顧衍之一起生活這麽久,他下手的機會多得是。鄢玉就會這個東西,而且他對這個的手法特別熟悉,在很多人身上做過實驗的,成功率高達百分之百。一定是鄢玉把這個東西教給了顧衍之,然後顧衍之又用在了你身上。一定是這樣。”

    我良久沒有開口。葉尋尋搖著我的肩膀繼續振聾發聵:“我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顧衍之他就是有問題,他那麽陰險,又不要臉,做這種事最得心應手了,杜綰你趕緊醒一醒吧!”

    又過了良久,我看著她,緩緩說:“原來在你心裏,我就是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啊。”

    葉尋尋說:“這不是重點好吧!你就是被顧衍之控製了,這才是重點好不好!你其實應該是不怎麽喜歡他,被他控製了才覺得他是這麽好的,你醒一醒好不好?喜歡一個人很辛苦的,你難道不覺得你這種喜歡太辛苦了嗎?”

    我說:“我覺得重點就應該是在你心裏,我就是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啊。跟一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做朋友,葉尋尋你可真辛苦啊。你覺得累嗎?要不我們絕交吧?”

    “……”

    葉尋尋跟我對視良久,終於放棄,麵露恨鐵不成鋼的悲憤之色,猛然摔門而去。

    第七章無可替代

    七月份的大一暑假,我回去山中掃墓。

    父親的墓前始終有人打掃,因而我去的時候還幹幹淨淨。幾年前在墓前種下的一顆鬆樹,如今已經長成半人高。樹冠鬱鬱蔥蔥。我站在墓前良久,顧衍之一直等在山下。

    我還記得父親的音容。以及他在說話時那種獨特的語氣。帶著一點難以名狀的輕緩從容。母親曾經常常說,在教我一點點慢慢走路的時候,他比鎮上所有的父親都耐心。而我一直記得,幼時他背著我上山,微微顛簸中,他一邊講笑話逗趣的情景。

    有關於他的事情,我向來不敢忘,也沒有忘。有時甚至還會夢到。明明已經是很久遠的事,卻在夢裏感情恍如昨日,隻不過畫麵泛著微微一點時光的舊黃。有時又僅僅是夢到父親而已,沒有其他的任何事情,隻有他靜靜站在那裏。溫和地看著我,眼角有淡淡笑意。

    然而每回在夢中,都鮮少能聽見他的聲音。他一直都沉默,又始終脊背筆直,像是從未離開,一直都可以傾訴與依賴。

    每年我回來掃墓,少則一次,多則三四次。每次逗留的時間都不短,向父親講一講近來的大事小事。這裏麵提到的人物包括葉尋尋鄢玉江燕南,偶爾還有無可奈何的李相南,當然,提到的最多的仍是顧衍之。而今年應該是我站在墓前時間最久的一次。

    前不久一次聚餐吃飯的時候,江燕南咬著紅酒杯看我和顧衍之。那笑容意味深長。過不了多久他晃著酒杯,悠悠開口,說顧衍之指不定是我的父親在冥冥之中派來接替他照顧我的。那麽奇妙的偶遇,再早一點再晚一點都會是另外一番光景。從最開始到現在,於我來說,所有事都發生得順遂心意,恰到好處。這樣的緣分,隻有上天注定。

    江燕南這個人,顧衍之給他的評論是,經常頑話連篇,偶爾醍醐灌頂。我覺得這一次他的言論應該屬於後者。我站在父親的墓碑前麵沉默半晌,看他照片上的五官容貌,想了想,最後還是低聲開口:“父親,你有沒有覺得,現在的我太過幸福了呢?幸福得簡直有點不像是真的,總覺得應該把現在經曆的事砍掉一大半才正常。我覺得自己一直在雲端上,可是這種感覺,應該積攢到未來慢慢回饋才是,一下子全部給過來,萬一以後用光了,該怎麽辦呢?”

    周圍沒有回答。隻有山中的風輕輕拂過。帶著初夏的柔和與暖意,像是多年前父親哄我睡覺時,輕輕落在眼皮上的掌心,那麽難忘。

    我下山時,天邊已經接近黃昏時候。大山遠處的雲彩高宏廣闊,隨意剪裁的綢緞一般。顧衍之倚在車邊,米白色的上衫,姿態再隨意不過。鼻管上架著一副太陽眼鏡,反射出我慢慢走近的影子。然後攬住我腰際,自然而然的動作。他低頭看看,嘴角有點笑容:“覺得有些難過?”

    我跟他說:“我剛才把我高考的事說給了父親,說我答題時掉了鏈子。這次一定沒考好。說完我覺得墓旁邊的那棵鬆樹晃了兩晃,你說,是不是他當時地下有知,責怪我來著?”

    顧衍之嗯了一聲,摘下太陽鏡,扣在我的鼻梁上,笑著說:“那我去跟你父親說一說。”

    我以為他隻是隨口玩笑,然而顧衍之當真上了山。我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樹叢後麵,過了半小時才看到他下來。以前顧衍之沒有這樣做過,我迎上前問他都在山上做了些什麽,他說不過是鬆了鬆墓旁鬆樹下麵的土地,順便和我父親講了兩句。我問他都講了些什麽,顧衍之笑著說:“你猜猜看?”

    我說:“你貿貿然上去,我父親都不見得認識你啊。”

    顧衍之說:“這個你可以放心,他一定認識我。”說完打開車門要進去。

    我從他身後死死抱住,不準他動一下,堅持要扒出來他究竟在山上說了些什麽。腦子裏一邊快速想著自己最近有沒有留把柄在這個人手上,然後很沮喪地發現我簡直渾身都是把柄,顧衍之隨便跟我父親告一告狀我都辯解無能。這個認知簡直讓人絕望,我理所當然地更加著急,以把他的襯衫拽壞的力度堅持讓他說清楚,到最後顧衍之終於被我磨得受不了。

    他隔著墨鏡看我一眼,有點笑容:“綰綰,你不要拿這種眼神盯著我。我沒說你壞話。”

    “那你都跟他講了什麽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他思索了一下,唇角輕輕上勾。下一刻我的兩隻手腕突然被他捉住。整個人被一股力道往前一帶壓在車身上。下意識掙紮,然而沒什麽效果,眼前越挨越近的臉龐越發靠過來,我努力把臉撇向一邊:“等,等等!這裏是外麵!外麵!”

    鼻尖被人咬了一口,有人慢條斯理開口:“就是知道在外麵。”

    說完就是一記長長喘息不能的深吻。直到我腦海裏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聽見他的低沉聲線:“我隻不過是告訴了你父親,後年我們再來山中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變成我的嶽父大人。請他先做一點心理準備。”

    我已經東西南北分不清楚。迷迷糊糊中哦了一聲,便被帶進了車子裏。直到五分鍾後,車子早已駛出大半,我突然轉過臉來:“你剛才說什麽?嶽父大人?”

    他說:“啊。”

    我頓了一下,被他格外平靜的聲音弄得更加飄忽:“我覺得,我好像哪裏理解錯誤,總覺得有些不太對……”

    飄忽中有一個依然鎮定的聲音:“綰綰,你沒有理解錯誤。等你過了二十歲生日,我們結婚。”

    “……”

    我瞪著他,將這句話足足消化了三分鍾。

    再開口時,依然語無倫次:“等一等,什麽時候你跟我說過我們要結婚的事啊?你之前根本沒有說過的對吧!你就直接上山去,跟我父親講結婚的嗎?到時候我分明還沒有大學畢業的,誰,誰要跟你這麽早就結婚啊!”

    “可以先登記,等你畢業之後再舉行婚禮。”他說得心平氣和,然後抽空看了我一眼,聲音愈發低回溫和,“綰綰,到你二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

    “話是這麽說沒有錯……”他的語調輕柔成這樣,讓我不由自主跟著有點喃喃,卻仍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可是,總覺得哪裏少了一點什麽啊……”

    他不置可否的模樣,突然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塊巧克力,騰出一隻手遞到我的麵前來:“吃糖麽?”

    我說:“……”

    ……

    自山中回來,按照原本的計劃,接下來的應當是一趟海邊旅行。然而終究敵不過顧衍之的出差變動。我們回到t市第三天,顧衍之就連同秘書幾人一起去了a城。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床邊看他收拾行李,問:“你們要去幾天呢?”

    “半個月左右。”

    我噢了一聲。停頓了一會兒,把手邊的襯衣折疊好遞給他。又問:“這半個月你們都在a城嗎?”

    他嗯了一聲,說:“可以給你帶些那邊的糕點回來。據說味道還可以。”

    我在心中想我對糕點才沒什麽興趣,一麵仰起臉,又問道:“那這段時間裏你們會不會很忙呢?”

    他的動作微微停下來,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我立刻補充:“我就是隨便問一問啊,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頓了頓,看著天花板,又隨意說了一句,“當然,你如果告訴我,你也沒有損失的嘛,對不對?”

    聽到一聲輕笑,突然腰際一緊,整個人已經被掐著腰身帶進一個懷抱裏。下意識揪住一點衣料,下巴已經被抬起。我眼前的人麵容英俊,眼角猶有笑意:“忙不忙,總歸沒什麽關係。你可以在想起來的時候打個電話試一下,看我能不能在三聲之內接起。”

    我小聲問:“那,要是你沒有接起呢?比如哪個秘書找你啊,或者哪個美人找你啊,再或者,哪個美人秘書找你啊什麽的……”

    我的下巴被人捏住,輕輕搖晃兩下。顧衍之的聲音裏帶著一點好笑:“有人不放心的話,可以跟著我一起去?”

    我看著他,心裏覺得有一點泄氣。

    到了一定地步,總會變得貪心。得到的回應越多,就越貪心。以前顧衍之出差,其實和現在沒有兩樣,那麽多年過去,我都沒有問過他這些問題。可是現在我一口氣問了他那麽多。問完之後仍然覺得抓不住舍不得。而把這種情感剝離以後,我甚至還隱隱對他生出某些怨念——明明你可以明白看出我對你的留戀,可是你臉上笑容未改,調侃口吻輕鬆,根本沒有表現出絲毫對應的舍不得。

    我有點鬱悶,一下子就把剛才顧衍之承諾過的話全忘記,隻記得他這一句玩笑話。把他的手從下巴處拿開,有幾分賭氣的意味:“我才不去呢。”

    自己已經這樣講,到了第二天,自然就還是顧衍之和秘書兩人相攜離開。顧衍之的這個秘書長相美麗而帶點英氣,一看就是女性中幹練成熟的上佳代表。我思忖著自己性格的未來發展趨勢,覺得絕對達不到這種氣質。也就做不成顧衍之的秘書。所以隻能放棄,有點嫉妒地看著他們一起走出客廳。一麵看一麵想昨天晚上就應該吹點冷風,今天一大早要是讓顧衍之看到我感冒發燒,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點心疼。也就不會這麽隨意地隻給我一個背影。這樣想著的時候顧衍之他們已經越走越遠,眼看就要跨進車子裏,我終於還是沒忍住,站在台階上用盡全力地重重咳嗽兩聲。

    下一刻就看到顧衍之的動作停了停,轉過身來看了看我。我麵色平靜地又咳嗽兩聲,他終於朝著我走回來。然而還未等他走近眼前,管家突然鑽出來,遮住我大半視線之後,關切地問我:“杜小姐昨天晚上著涼了?”

    我壓低嗓音,努力做出喉嚨不適的樣子:“啊。”

    “嗓子不舒服?”

    “啊。”

    管家的神情慈祥:“沒事,正好我有祖傳秘方,幾樣簡單東西熬了喝下去,對著涼很有一套,包你半天就恢複活蹦亂跳。快不要在這風口站著了,進屋我叫人去給你煎藥。”

    “……”

    我掙紮著不肯走,終於等到顧衍之走回眼前。很快管家也看到了他,然後在我開口之前他有些詫異地先開了口:“少爺怎麽回來了,不是要著緊趕航班?”

    我做出虛弱的樣子,輕聲說:“我突然覺得頭好暈哦我好像病了感冒了呢。”

    管家在一旁說:“剛才不是還嗓子不舒服嗎怎麽現在又成頭暈了?”

    “……”我轉過頭,惡狠狠地回答,“我嗓子也不舒服頭也很暈不行嗎?”

    說完又把頭轉回來,眼巴巴地看著顧衍之。片刻後,他的手指終於如願以償撫上了我的額頭,說:“還有沒有其他不舒服?”

    我正要再講些別的,管家在一旁插話道:“杜綰小姐隻是有點著涼,家裏這些人照顧著,很快就能好的。您不用擔心。這都快到半點了,您還是趕緊走吧。”

    我說:“……”

    我木然而絕望地瞪著管家,幾乎想把他的後背瞪出一個洞。很快聽到顧衍之嗯了一聲,問我道:“我叫鄢玉過來?”

    這根本就不是我想聽的回答。突然之間就覺得有點泄氣。

    好像這些幼稚的行為都沒什麽意義。肩膀慢慢耷下去,我看著地麵,有氣無力說:“沒有,不用。就是一點著涼而已,喝點水都能好的。你不是要走嗎,那我們先再見了啊。”

    說完轉身進了房子,一口氣上了樓。不久聽到院子裏引擎啟動的聲音。我趴在床邊,看著車子在視線中漸漸遠去,消失,撐著下巴發呆良久。忽然身後有人敲了敲門,我嚇了一跳,彈起身來,鄢玉拎著隻醫藥箱站在門口,推了推眼鏡,有些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他說:“顧衍之打電話說你感冒,叫我過來看看。拜托以後這種小病痛不要再找我了行不行,跟不學醫的人總歸講不通,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簡直在大材小用?對了顧衍之他人呢?剛才在樓下也沒見著。”

    我哦了一聲,情緒低落地說:“他跟秘書私奔去了。”

    鄢玉說:“……”

    顧衍之和秘書一連私奔了一個多星期也沒有回來。

    這期間的前一周,我每天按捺住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情緒,冷靜地秉承著“既然你走得這樣灑脫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好了”的原則,沒有給顧衍之撥過去一個電話。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就聽不見他的聲音。每天早晚,顧衍之都會固定兩通電話打回顧宅。第一天的早上他將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剛剛吃完早飯正在客廳看書,興致懨懨。直至聽到管家對著電話喊了句“少爺”,我才猛地抬頭望過去。管家回頭看我一眼,笑容滿麵嗯了一聲。我又立即若無其事地坐端正。同時把表情拗成冷淡不在意。很快管家拎著手提電話走過來,跟我說顧衍之要和我通話,我哦了一聲,跟管家說那你就跟他講我還沒睡醒請他就此掛了吧,然後就聽見顧衍之的聲音從擴音器裏傳過來,慢條斯理也哦了一聲:“這樣啊。”

    我說:“……”

    我們諸如這種不鹹不淡的手機通話維持了五天。第六天的時候我覺得我基本已經忍到了臨界點,在數著夜晚九點鍾鍾聲敲響,顧衍之的電話如期而至的時候,我在響起半聲鈴音時就接起電話:“喂你為什麽每次都要打家裏的電話,你撥我的手機不行嗎!”

    他在那邊回答得不緊不慢:“隻是方便查崗而已。”

    我說:“……”

    我握著電話,在心裏有個聲音。很想問一問他這種有規律地撥電話回來,究竟是覺得我隻是他分門別類應該做的任務,還是對我的敷衍不在意。所幸我還有點冷靜,一邊忍不住這麽想的同時一邊又知道自己隻是想太多,然而還是無法忍住不去想。這般如此的後果就是覺得我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雜亂理不清楚的繩子。

    我躊躇了一下,小聲說:“那你現在在做什麽呢?我指在你打電話之前。”

    我還是沒有忍住。我還是想問他這種問題。更甚者,我其實想跟他時時刻刻通著電話,知道他在做什麽,和什麽人在一起。即使沒有他的聲音,至少我還可以聽到他的呼吸。當然這終究是不可能。甚至簡直強詞奪理。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隻是終於發現我若無其事忍住的這六天,在這一刻功虧一簣,並且噴薄而出,來勢凶猛。

    他說:“隨手拿鉛筆畫了點東西。”

    “那畫的什麽?”

    他沉吟片刻,再開口時仿佛有點興致的語氣:“一顆挺好玩的球。”

    我知道顧衍之的素描很有一套。雖然畫得很少,卻每每傳神。一邊想象著他手握鉛筆,半挽起袖口繪圖的樣子,無論怎麽想都好看得本身就是一幅畫一般。頓時有些嫉妒在緩緩醞釀升騰,話已經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我真討厭那隻筆啊。”

    顧衍之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終於反應過來我剛才說了些什麽,臉在頃刻之間燒到通紅,手忙腳亂地掩飾:“什,什麽都沒有!我沒有別的意思!是你自己想多了好不好!你不準笑!喂,你還笑!你不準笑!”

    我看到不遠處鏡子裏映出我此刻幾欲跳腳的惱怒模樣,那邊的笑聲終於略略止住。我聽到顧衍之的聲音,清晰低沉,帶有遠勝過方才的溫柔語氣:“我也很想你。”

    我突然從跳腳中安靜下來。聽到自己在這邊的呼吸。看到鏡子裏的人臉頰癟起,托起腮幫,有點怨念的模樣。片刻後,我低聲否認:“我才沒有想你呢。”

    可我接下來幾天的行為裏分明透著反話。我把顧衍之那句三聲電話響的承諾記了起來,不停對自己催眠,既然顧衍之他說他想我,既然他已經給了我這承諾,我總沒有放棄不用的道理。這樣一直催眠兩天,終於把自己催眠完畢,我在一天上午的時候往a城打了電話。

    電話隻響了兩聲,就被接起。果然我聽到顧衍之的聲音:“綰綰。”

    我鎮定地啊了一聲。按照剛才所計劃的那樣,問得有幾分隨意:“你在做些什麽?忙不忙?”

    他說:“不是很忙。”

    我疑似聽到那邊有人劇烈咳嗽的聲音。在一刹那裏終於反應過來今天應當是周一。按照慣例,早上九點的顧衍之應該坐在會議室裏才對。我啊了一聲:“你在開會?”

    顧衍之回答:“沒有。”

    我聽到那邊隱約有什麽東西咕咚倒地的聲音。停了停:“你真的沒有開會嗎?”

    他篤定不過的語氣:“沒有。”

    我終於放了心,有些理直氣壯地:“那就好。那什麽,我打電話也沒有別的事,就是,就是查崗嘛。你既然能查崗我,我總也可以查崗你的對不對?現在既然你已經三聲之內接起來了,那就應該沒什麽問題了。我先掛了啊。”

    隨即被那邊叫住,顧衍之的聲音裏帶著一點笑意,我可以想象到,此刻的他如往日那般眉眼輕緩,有點笑容的模樣:“你都沒有最後一句留言的?”

    我咬了一下嘴巴。躊躇了一會兒。那邊等得耐心無聲息。不知過了多久,我提起一口氣,閉上眼快速講了一句“我想你”,匆匆掛斷電話。

    我終於意識到有些事情是根本無法捂住的。就像是指縫中滑過的水,就像是喉嚨裏壓抑的咳嗽,以及掩耳盜鈴欲蓋彌彰的想念。我坐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剛才顧衍之講話的語氣,還有他臉龐上可能出現的好看笑意。越想越覺得坐不住。跳下床時正好管家端了一杯水走進來,笑著說:“怎麽這麽一副著急樣子?”

    “沒有啊。就是坐得有點累了。”我渾然無事地開口,“從這裏到a城,坐航班的話需要多久呢?”

    “兩個小時左右。怎麽了?”

    “就是隨便問一問而已。”我又說,“那麽,顧衍之在a城也是住我們家酒店的嗎?”

    管家想了想,笑著說:“應該是這樣沒錯。”

    等到管家離開,我在兩分鍾內打定了主意。

    我很少有過這樣想法快速,行動比想法還要果決的時候。隻花了半分鍾時間就找齊了銀行卡和相關身份證件,又從衣帽間中翻出一隻背包,最後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換衣服。半個小時後我小跑出臥室,下樓梯時正好碰見管家捧著一束花上樓。我及時刹住車,看著他鎮定地說:“剛才葉尋尋給我打電話,要我去她家陪她玩一會兒。晚上九點之前我回來。”

    管家不疑有他,笑著隻說了一句知道了。下一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了出去。

    我出門以後,順利得讓我覺得連老天也在照顧我。

    從打車到機場,平素要一個小時的路程這次暢通無阻地隻花了三十五分鍾。我一路小跑進航站樓,買了最近一班從t市飛往a市的航班。起飛在四十五分鍾以後。過安檢的時候,我在心裏計較著這一天的行程。告訴自己我隻是要去a市看顧衍之一眼,看完一眼我就回來。這樣的話就沒人會知道我在這一天裏做了什麽,我回去顧宅的時間最晚也會在顧衍之打電話查崗之前。這樣想著越發樂觀。絲毫沒有覺得這樣的行為有什麽不妥當。

    四個小時後,我到達顧氏的酒店門前。

    我還沒有下計程車,隻偏過頭要開車門,忽然看到遠處顧衍之走出酒店大堂。他戴著太陽眼鏡,身後跟著的幾個人皆是白衫西褲,唯獨他穿著休閑的淺色襯衫,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轉過旋轉門的時候,眾星拱月一樣的醒目。

    我看著他們上了車。自己也跟著扣上安全帶。轉頭對司機說:“跟著他們再走一段好了。”

    我一直跟到一處灰色建築的會所前麵,看到有人從前麵的車子裏跨出來。始終沒有說過話的司機突然開口:“小姑娘,你讓跟的那輛車裏麵有你什麽人?”

    我說:“那裏麵有個是我哥哥,他跟他的秘書私奔到a市來了,而且都很久沒回去過我們那邊了。有人叫我來帶他回去。您知道這個會所是什麽地方嗎?”

    司機長長哦了一聲,看著我的眼神帶上一點意味深長:“那你這回這任務可就難了。這家會所可是a城最出名的銷金地,裏麵煙酒美色統統都是整個a城最拔尖的玩意兒。進去倒是挺容易,有錢就行。可是人要想從裏麵出來,那可就太難嘍。”

    我的心在瞬間涼掉大半。

    眨眼間前麵車子裏的一行人已經進入會所,我快速跳下計程車,佯裝有些隨意地混在另一群正要進去會所的人裏,一路看著地麵走進去。進去之後才發現裏麵的裝潢與外麵完全不同。富麗堂皇,極盡奢靡。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靜下心來。

    這種類型的會所,以前我大致聽說過幾句。皆是從課間同學的閑談中得知,講的是t城最有名的娛樂場所茗都。然而消息加起來也是寥寥,並且講這些的都是男生,還都是一副神秘不可言說的樣子。然而表情裏又分明夾雜了一點歆羨和向往。直到有一次閑談被葉尋尋聽到,當即拍案而起。甩給他們一臉的鄙夷神色:“茗都不就是一群煙酒美人嗎!你們一個個裝什麽腔調!下品!無恥!猥瑣!想去是吧!行,我請客!等著一個個回來讓教務主任記過吧!”

    李相南當時正專心致誌地剝橘子,剝完了遞給我,我說:“謝謝你啊我不要。”

    李相南轉頭對葉尋尋說:“那鄢玉去過茗都嗎?”

    這句話不知怎麽又把葉尋尋給點爆,當即狠狠瞪過去:“他敢!”

    我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周圍全是走廊和包廂,有些茫然。隨便挑了個方向走了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嚴厲女聲:“哎,你是幹什麽的!在這裏杵著幹什麽!”

    我肩膀一抖,回過頭,一個身穿深紅色製服套裝的中年女子正朝著我快步走過來,高跟鞋噠噠有聲。我往後退了一步,她已經站定在我麵前,上下打量我幾遍,語氣嚴厲,帶著兩分輕視意味:“又是a部的吧?王媛看來沒把你們調教好啊,你又是從哪個包廂跑出來的?究竟你們還有沒有規矩了!”

    我張張口,說:“有個穿著米灰色休閑服的客人,剛剛一共五個人一起進來的,您知道他……”

    我還沒說完,已經被打斷:“t城過來的顧先生是吧?他怎麽了,他回回來這裏哪個姑娘不喜歡他?你連他都消受不了你還消受得了誰?現在你們個個怎麽都嬌氣成這樣,就覺得會所合該捧著供著你們是吧?你們憑什麽!有骨氣就別來這兒啊,既然沒這骨氣那就別跟我矯情來矯情去!給我立刻回三樓去,受一點兒委屈就往外跑,倒是反了你們了!”

    我滿腦子都是那句“他回回過來”怎樣怎樣,剩下的一句沒聽清。腦子裏轟隆隆碾壓過一樣地響。還在恍惚中的時候已經被不由分說拽進了一個電梯,眨眼間就到了三樓,接著給推進了一個房間,然後往一張坐凳上一按。

    我說:“等等,我不是這裏的……”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不是這裏什麽?不是這裏的員工?得了吧你們都拿這借口推托過多少次了還以為我能信呢?”

    我說:“……”

    她說:“來這裏多久了?連個妝都不化就來上班?你是哪個組長底下的?說!”

    “……你認錯了,我真的不是這裏的員工。”

    然而不管怎麽說,眼前這個中年女子始終不信。不由分說給她擺正了身體在鏡子前麵,然後她拿起桌上的化妝品就往我臉上塗抹。我不停往後退,被她強行抓著肩膀按在原地,我不停掙紮跟她不停鎮壓的後果就是這個妝容花了許久才弄完,接著我再定睛往鏡子裏一看,幾乎要認不出自己。

    我還沒有將事實消化完,中年女子說:“行了,老老實實跟我去包廂。”

    我還在試圖掙紮:“我不是……”

    這回隻來得及說出前三個字,就已經被她拽出房間。一路拉扯到走廊另一端,停在一個包廂前麵。那裏還站著其他三個女孩子,其中一個正要敲門,聞聲回過頭來,幾人麵麵相覷。我身後的中年女子在我手臂上擰了一把,然後把我往前麵一推:“把她一起帶進去。”又對我涼涼開口,“敢不乖乖聽話,等出了今天晚上我保你有好果子吃。”說著打開了包廂門。

    迅速有淡淡煙酒氣盈進鼻息。我在正前方不遠處看到了我今天來a城想要找的那個人。姿態有些漫不經心的慵懶意味。正和對麵沙發上的男子攀談,聞聲偏過臉龐時,嘴角還留有一點笑容。

    我說:“……”

    那一天下午加那一天晚上,我懂得了很多的事。遠遠超出葉尋尋曾經給我科普過的知識範圍。比如我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夜總會,什麽是真正的包廂公主,以及所謂的飯局並不是吃一吃飯就足夠了,有時候還自動附帶餐後娛樂。以及,男女關係上,並不是如葉尋尋所說的春夢親吻那樣簡單。

    然而在我和顧衍之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裏隻有嗡地一聲空白而已。

    坐在顧衍之對麵沙發上的男子跟著偏過頭來,看我一眼,淡聲說:“這小姑娘瞧著有點兒麵生。”

    我身後中年女子的聲音響起來,一反剛才冷厲,簡直堪稱如沐春風一般的溫婉:“這是前些天新來的女孩子,不太懂得規矩。要是今天晚上衝撞了哪裏,絕對不是她故意,還是煩請您們多擔待一些。”

    我說:“……”

    我頂著一臉不適應的妝容,覺得從未有過的尷尬。直覺就要往後退,看見顧衍之朝著我這邊伸出一隻手來。舉手投足間仍然是那個從容不緩的模樣。我停在這裏有些不想動,卻冷不防後背被人推了一把,我沒有防備,猛地向前邁出一大步,結結實實紮進一個懷抱裏。

    我嗅到一點除去煙酒味道之外的清爽氣息。我掙紮了兩下,被顧衍之牢牢按在懷裏。狠狠在他手臂上揪了一下,聽到他慢慢悠悠地開口:“好了。你先出去。”

    等到包廂門被重新關上,我剛剛抬起頭來,下巴已經被捏住。眼前是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睛,微微眯起,眼尾含著一點似笑非笑。近到呼吸相聞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往後縮了一下:“我剛才聽說你唔……”

    鼻尖被重重咬了一口,又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退回去。腰身被掐得很緊,連動一下都不能。我抬起頭,看到他黑如點墨的眼睛。分明聽到他的呼吸有不同於往日的深沉。眼睜睜看著他掌住我的後腦勺,慢慢挨過來。緊貼著我的唇角開口,聲音帶著遠遠異於呼吸的輕柔,近乎能滴出水來:“想我了?都找到這裏來。”

    他的呼吸溫熱,灑在皮膚上,讓人不由自主地戰栗。我努力把距離推開一點,卻無用,隔著薄薄的衣料摸到他的體溫,帶著一點灼燙意。莫名覺得現在的情境有些陌生,還有些恐慌,我定定神,竭力維持鎮定:“誰,誰想你了!我就,就隨便來a城玩玩啊。又不是你一個人在這裏,根本和你沒關係!”

    我聽到一聲輕笑,被重新按進懷裏,後背被重重揉搓了兩下。好容易抬起頭來呼吸,下巴又被捏住固定,我眼睜睜看著顧衍之越來越近,直至他的舌尖哺入口中。

    我猝不及防,嚐到一股清酒的醇厚味道。喉嚨被嗆了一聲,口腔中的糾纏稍稍退開,又很快卷土重來。那力道凶猛,依然攜著酒精的清冽和醺意。如此重複數次,幾乎是以吞咽的力道輾轉吮吸。我揪住衣襟的手指越來越鬆,眼前漸次有星光亮起,天旋地轉。

    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歇。我在癱軟的狀態中閉眼大口喘息。有濕巾沾在臉側,開始一寸寸地細致擦拭。先是臉頰,然後額頭,下巴,最後是眼睛。他的動作輕柔,過了很久才將妝容都清理完畢。這過程中後背始終被顧衍之的手臂牢牢撈起。然後聽到旁邊挺冷淡的一個低沉男音:“顧衍之,我記得以前在這些地方你都沒這種興致的啊。”

    我被人半摟半抱著站起,頭頂上方有不緊不慢的回答:“今天有事,改天再議。”

    對方沉默片刻,帶著薄怒開口:“你和鄢玉一樣的不要臉啊!你們t城來的人怎麽都這樣!”

    顧衍之冷靜地嗯了一聲:“因為跟你不一樣,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

    “……”

    回去的路上,我越來越酒意醺然。

    勉強睜著眼睛,思緒卻不受控製地開始混亂。隻知道眼前的人是我熟悉的,被他一直打橫抱進車子裏。安全帶被扣上後,額頭傳來一點輕輕親吻。過了一會兒車子緩緩啟動,再後麵的一段記憶便是空白,重新連接上時,我已經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被單是利落的深灰色,側臥在身邊,單手撐著額角看我的人有一雙極好看含笑的眉眼。

    有個聲音柔聲問我:“綰綰,想要睡覺嗎?”

    我緩慢搖頭,伸出手摸了摸眼前的深長睫毛,有些喃喃開口:“我總覺得還有些事沒問清楚,不是很想睡……”

    我的手被人捉住,從手心到手指,被溫軟地逐一親吻。良久。他問得溫柔:“想問什麽呢?”

    我被親得渾身發軟,下意識抑製發出呻吟。過了很久才緩慢說出每一個字:“剛剛有人跟我講,你去過那種地方很多次。你很喜歡那種地方嗎?”

    “不喜歡。”他輕輕勾住我的幾根手指,緩緩摩挲,語調低緩,“我喜歡你。”

    我的鼻根突然有些酸意。想了一會兒,小聲說:“可是我覺得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更多一些啊。你看我這麽想你,想你想到我跑過來。可你好像看起來根本沒那麽在意。你每天隻打兩通電話,你就不能多打一通的嗎?我其實更希望能每時每刻都看見你啊。可是我總不可以跟你講,我希望你是我的,你不能離開我。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應該我是你的才對。可是我希望你是我的,我真希望我的牙齒能足夠尖利,如果能一直叼著你,去哪裏都不鬆口,那就最好了。”

    他輕輕動了動。挨過來一些,手臂攬住我的腰身,低下頭,從額頭到眼瞼,到鼻尖和嘴巴,一點一點吻我。輕柔得像是雛鳥新生的絨羽。過了半晌,聽到他開口,依然很溫柔,卻沒有笑意,顯得鄭重:“綰綰,我很愛你。”

    我看看他。恍然覺得此時此刻,他的眉眼溫柔得一塌糊塗。

    終於眼眶也酸澀。我揪住他的衣領,把他一點點拽下來,一直拽到眼睛看不見距離。我摟住他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唇狠狠咬上去。

    摟住我的力道驟然收緊。顧衍之的呼吸驀地變沉。我被不輕不重地壓在床上,剛剛是無法掙紮的範疇。腰際被掐住,他的手指撫過某個地帶,我渾身一僵,下一刻被他撈起,與他緊緊相貼。

    接下來陌生到無措的感覺,以前我沒有體會過。

    腳踝被人握住,撩動,然後小腿自下而上,被一寸一寸揉捏。我覺得渾身的骨頭跟著變得酥軟,隱隱比以前的深吻還要柔膩的感覺。忍不住掙紮一下,鼻息溢出輕哼的呻吟。覺得喘不過來氣的時候,唇間終於稍稍退開,我的喉嚨莫名發幹,頹然地往下咽了咽。而很快又被叼住嘴唇吻上來。這一次有如疾風驟雨,鋪天蓋地。

    兩條腿被撈起,掛在顧衍之的腰際。意識迷蒙中察覺到他手指的細膩觸感越過腿窩,綿延到兩腿中間那裏。這樣的姿勢有一點涼意,我往後縮了一下,他的手指已經提前一步觸碰到那片蛛絲網一樣敏感的皮膚,這種感覺極端不熟悉,立刻下意識合攏雙腿。<101nove.comle>(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