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帝來時，距祭天大典還有半刻鍾。

    華皇後一身正裝，怒氣衝衝瞪視崇康帝左右的兩個人。

    六皇子。

    還有，顧辰非。

    未止挑眉。

    眾人行禮過後，不等旁人說話，崇康帝搶先道“朕的五皇子和六皇子過幾個月就加冠了，朕提前帶他們過來，眾愛卿不會有什麽異議吧？”

    華皇後冷哼，“陛下，昔日太子還差幾月加冠，臣妾想勸您帶上雲兒參加祭天大典，您說不合規矩。如今，六皇子就合規矩了嗎？”

    “放肆！”崇康帝被落了麵子，怒道，“朕沒問你！華氏，朕要如何做，還輪不到你插嘴！”

    “陛下息怒！”眾臣連忙勸道。

    華皇後的父親，首輔華康政出言道“陛下，皇後娘娘心直口快，還望陛下看在娘娘與您夫妻多年的情分上，不予追究。”

    崇康帝冷笑一聲，欲要說什麽，未止先一步打斷，“陛下，時辰快到了。”

    崇康帝冷冷望了眼委屈又不失得意的華皇後和看似恭敬實則高傲的華康政一眼，重重甩袖，“開始。”

    是夜，承明宮。

    未止靜靜坐在床邊，把玩著一支九尾鳳釵，若有所思。

    耳畔回響自含章宮傳來的琴曲，仍是變了調子的《鷓鴣天》。

    有些事情，撲朔迷離，尋常人一生都無法窺見一二。

    比如白日裏顧清雲和她一同跳完一支祭天舞時，一同頌唱的《既醉》，聲音中若有若無的哀傷。

    再比如，顧辰非將這一支非國母不得佩戴的鳳釵遞給她時的眼神，透露出淡淡的傷心。

    那一刻，似乎是鬼迷心竅，她竟沒拒絕。

    鬱寧仔細看著未止手中的鳳釵，道“主子，這鳳釵，看著有些年頭了。”

    未止點頭，“是啊。”

    “奴婢記得，皇後娘娘的鳳釵從沒用過點翠，”鬱寧道，“這一支，莫不是太後的？”

    未止搖搖頭，“不是。”

    片刻，未止問道“我記得，五皇子生母和陛下在一起的時候，皇後還沒進東宮？”

    “是，”鬱寧忍不住唏噓，“昔日丹夫人和陛下兩情相悅，陛下甚至還有過立丹夫人為正妃的念頭，隻是丹夫人那樣的出身，注定與太子妃之位無緣。皇後嫁給陛下後，向陛下施壓，丹夫人連侍妾的身份都沒得到，又遠在江南不得入京，久而久之，陛下也就淡忘了……”

    “淡忘……”未止撫摸釵頭，呢喃，“也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崇康帝有三宮六院，時間又能忘記一切。

    多年之後，誰還記得當初的兩心依偎呢……

    顧辰非傷神的樣子再次浮現，未止隨手將鳳釵遞給鬱寧，轉身躺下。

    顧，辰，非……

    正月初二，皇十四子顧清寧落水身亡，矛頭直指八皇子。

    蕭淑妃猝然喪子，悲痛之至，昏厥不醒。

    未止趕到賢靈宮時，該來的不該來的基本到齊了。

    禦醫在內殿為蕭淑妃診治，十四皇子的屍體擺在大殿地上，覆蓋白布。

    未止看到那小小的屍體，呼吸一窒，下意識看向衛昭儀。

    衛昭儀低著頭，不動聲色勾了勾唇。

    未止袖下的手緊緊攥住衣袖。

    她竟不知道，衛昭儀竟這樣大膽，這樣殘忍！

    十四皇子不過是五歲稚兒，衛昭儀也下得去手！

    趙修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八皇子亦滿臉淚痕，顫顫巍巍跪在趙修容身後，口中喃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崇康帝則一臉漠然，傷不傷心不知道，但心情不好倒是很明顯。

    十三皇子默然流淚，站在崇康帝身側，恨恨瞪著趙修容母子。

    “小辰兒，”崇康帝疲倦道，“你來問吧。”

    未止恭敬道“臣遵旨。”

    十三皇子將剛才跟崇康帝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給未止聽，語氣滿是悲傷痛苦“弟子和十四皇弟一同在錦潭喂魚，弟子去不遠處拿魚食，轉頭回來就發現……八皇兄把皇弟推了下去。”

    蕭淑妃的宮女知秋哀傷道“十四殿下年幼，身體一直不大好，更不會遊水，天寒地凍，宮人們把十四殿下救上來時，已經……斷氣了……”

    未止道“兩位殿下在水邊，你們也不看著？”

    知秋道“兩位殿下覺得奴婢們在旁邊不自在，故而奴婢等都是在不遠處靜候著。”

    未止看向八皇子。

    八皇子著急道“不是我……父皇，先生，你們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未止平靜道“十三殿下說是八殿下推了十四殿下，八殿下有何辯解？”

    十三皇子憤憤道“他一直都看不慣我和皇弟，先生，他母妃嫉妒我母妃，他討厭我和皇弟。他就是故意的！”

    八皇子慌張道“我沒有！我是看到十四皇弟一個人在錦潭邊喂魚，我本來……我本來是想搶他的魚食……我還沒動手，他就往潭裏傾身了……我是想拉住他的……他是我親弟弟，我怎麽可能推他下去！”

    “你騙人！”十三皇子激動道，“你害死了皇弟，還不承認！”

    未止正要出聲維持一下秩序，卻見趙太醫從內殿出來，跪下道“陛下，淑妃娘娘是傷心過度……臣方才診出，淑妃娘娘已有一月身孕……”

    “果真？”崇康帝和十三皇子同時問道。

    “當真無疑，”趙太醫道，“隻是，淑妃娘娘今日動了胎氣，日後須得好好將養著，否則……或許龍胎不保。”

    華皇後瞪向趙太醫。

    衛昭儀暗暗咬牙。

    趙修容癱坐下去，閉上了眼。

    崇康帝剛喪一子，這會兒誰也不敢觸黴頭道喜。

    華皇後酸溜溜道“到底是淑妃好福氣，沒了一個兒子又來一個……啊！”

    華皇後捂著臉，不敢置信地看向崇康帝。

    崇康帝冷冷道“不會說話就給朕閉嘴！”

    “陛下息怒，”衛昭儀上前一步，“當務之急是查清十四殿下的死因。臣妾以為，修容平日最是嫻靜，這等縱子行凶之事，應當不是她會做的。”

    崇康帝看向趙修容，皺眉道“趙氏，你教子無方，從今日起，你就好好呆在你宮裏，安安靜靜做你的趙婕妤。”

    趙婕妤臉色蒼白，“陛下……”

    未止心中不是滋味，果然人都是自私的，在崇康帝他的人命最值錢。

    寧德妃作為害死昭文世子妃和腹中一對胎兒的直接凶手都沒有被降位，長廣王“毒害”秦世子，衛昭儀也什麽事都沒有，趙氏卻因兒子“害死”十四皇子連降三級，丟了主位。

    “不，父皇，您不能，”八皇子激動地站了起來，“十四皇弟的死和我無關！您為什麽要牽連我母妃！”

    未止垂下眼簾，心中已經了然。

    無論十四皇子的死和八皇子有沒有關係，崇康帝都要舍了八皇子。

    就像月前的長廣王一樣。

    “你說不是就不是？”崇康帝看向八皇子，眼中沒有半絲父子親情，全然的冷漠，“至於你，看在你是朕兒子的份兒上，朕不要你償命，以後你就在宗人府過下半輩子吧。”

    “陛下……康兒……”趙婕妤泣不成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八皇子不甘心道“我不服！憑什麽！父皇，你憑什麽隻相信十三皇弟，不相信我！”

    六皇子也道“父皇，八皇弟他……”

    “朕意已決，”崇康帝冷漠道，“言兒，你是好孩子，別跟這等殘害手足的逆子走太近了。”

    “可是父皇……”六皇子還想為八皇子辯駁什麽。

    崇康帝打斷他，“言兒！”

    “六殿下，”未止靜靜道，“陛下大哀，您莫要惹陛下生氣了。”

    六皇子猛地看向未止。

    崇康帝麵色稍緩，“還是小辰兒通情達理，言兒，朕知道你和老八關係好，可你要分清楚情況。”

    “兒臣知道了，”八皇子突然笑了起來，“父皇，兒臣明白了。哈哈哈哈……”

    衛昭儀火上澆油道“八皇子，十四皇子剛剛去了，你身為罪魁禍首不僅毫無悔改之心，還放聲大笑……陛下……”

    崇康帝閉上眼，擺擺手的，“即刻把他帶到宗人府。”

    趙婕妤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帶走，除了哭泣什麽都做不了。

    甄良人從內殿走出來，道“陛下，淑妃娘娘醒了。”

    崇康帝起身，連忙往內殿走去。

    甄良人入宮以來和蕭淑妃走得極近，蕭淑妃昏厥的時候，甄良人就在旁邊。

    甄良人特地將太醫和崇康帝等人請來賢靈宮，還一直在床邊照顧蕭淑妃。

    蕭淑妃剛剛蘇醒，倦眼迷離，看到崇康帝和十三皇子後才清醒了些許，抓住他的衣袖，艱難道“陛下，臣妾做了一個噩夢……咱們的寧兒……”

    崇康帝閉眼，“萍兒……是真的……”

    蕭淑妃驟然瞪大了眼，猛地捂住嘴。

    “怎麽……可能……”蕭淑妃呢喃著，淚珠劃下臉頰。

    “母妃……”十三皇子一開口，便被瑟瑟發抖的蕭淑妃攬入懷中。

    “娘娘節哀，”甄良人勸道，“您腹中還有一位小皇子，逝者已逝，您更該顧好自己才是……”

    “你說什麽？”蕭淑妃愣愣道，“本宮……又有喜了？”

    “是，”趙太醫肯定道，“娘娘已有一個月的身孕。為保腹中胎兒平安，還請娘娘勿要過分悲傷。”

    “本宮知道了。我的寧兒……是誰？”蕭淑妃看向崇康帝，問道，“陛下，是誰害死了臣妾的孩兒？”

    “是……老八，”崇康帝道，“朕已經降了趙氏的位分，把老八囚禁宗人府了。”

    蕭淑妃咬牙，“隻是這樣？”

    崇康帝沉默了。

    “陛下，我們的寧兒沒了，”蕭淑妃哽咽，歇斯底裏道，“罪魁禍首卻能活得好好的！”

    “那你要朕如何？”崇康帝疲憊道，“老八也是朕的兒子，寧兒沒了朕也心痛，可朕還能如何？難不成你還想朕賜死老八，給寧兒償命？”

    蕭淑妃張張嘴，最終什麽都說不出來。

    崇康帝道“朕會追封寧兒為王，不會了委屈他。”

    蕭淑妃想笑，卻笑不出來，“臣妾……謝陛下隆恩。”

    甄良人溫婉道“淑妃娘娘，您還是先養好身子才是。”

    蕭淑妃閉眼，“甄妹妹，這次多謝你了。”

    “娘娘這是哪兒的話？”甄良人微笑道，“自家姐妹何必言謝？”

    崇康帝攬過甄良人，如釋重負，“還是你溫雅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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