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追討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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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追討工錢

    金至寶地產在建項目位於北山區新修建的隧道邊上的嶼南路,這是一條頗具年代感和時代感的路。

    雖然不及老北山核心工業區的久負盛名,但在二十年前也集中了s市各種產業的半壁江山,有小飾品加工廠、電子廠、毛紡廠,以及頗具盛名糧油食品加工廠。

    當時產業工人上下班的人流和自行車流,是這條路蔚為壯觀的一道風景。

    這些年,隨著經濟改革不斷進入深水區,為迎合市場經濟大潮的來襲,s市發展空間急劇不斷的外拓。

    政府就此開展了大規模的拆建工作,舊城改造、城中村改造等措施,大量的廠就陸陸續續轉移到離市區更遠的郊區了,有的也倒閉不存在了。

    現在嶼南路兩邊的大樓逐年多了起來,甚至s市著名的全鋼框架的帝景苑豪宅也是矗立在這條路上。

    沿道路兩邊最近幾年增加了不少市政休閑運動場所,早期位於街角公園的小西湖池塘經過多次擴建後,形成了現在美輪美奐的小西湖公園,成了附近居民納涼休閑的好去處,外地遊客的網紅打卡點。

    金至寶地產項目部的辦公地點放在原電子廠舊廠房改造的a區三樓。

    作為s市碩果僅存的電子舊廠房,為了呼應政府提出的老工業區轉型發展示範區的目標,同時滿足s市的老工業情結而改造成文化創意園。

    慢慢形成了現在北山區特有的一種產業文化,也成了當地老百姓引以為傲為數不多的舊改旅遊名片之一。

    金至寶地產辦公室設在這裏,位置說偏不偏,不顯山不露水,實惠還挺多。

    霜降百工休,居者皆入室。

    在文化創意園a區三樓最左邊角靳老板的辦公室,榮益建築公司的阿榮一籌莫展地接過金至寶地產靳老板遞過來的煙。

    幾個項目部班組的工頭們陸續進到辦公室,然後站的站,蹲的蹲,耷拉著腦袋,都把臉拉的老長,那個表情難看的就差把“馬上還錢”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偌大的董事長辦公室被討要工錢的一組組工頭們擠了個水泄不通。

    班組工頭們大多都是剛從工地上過來的,衣服上還沾的水泥沙石混合著被雨水打濕的泥斑,在室內眾人呼出的熱氣烘烤下,時不時滴落下到灰黑的地毯上。

    工頭們輕輕地挪把腳,一揉一搓,白泥點就像盛開的白蓮花,朵朵綻開。

    從他們進門開始,靳老板旁的助理兼保鏢就這樣筆挺地杵著。

    這個三大五粗的大高個,每隔三五分鍾就會給在場的工頭們分發一圈的煙,並半彎腰地分別給以點上。

    工頭們毫不客氣的,煙一根接著一根抽著,滿屋子煙霧繚繞。

    靳老板偶爾瞟了一眼這些高矮胖瘦、衣衫不整,臉上泥都沒洗幹淨的班組工頭們。

    約莫過了一刻鍾左右,他才把目光從對麵牆上的狂草“愛拚才會贏”幾個大字上遊離開來,

    “咳”一聲後,靳老板開腔道:“我。。老板是很有誠意來解決問題的,今天積極主動來這裏就是向大家表個態,你們的錢最後會一分不少的給,隻不過現在隻有房子可以給你們抵,你們可以根據自身的需求在已建的3號樓房源裏隨意選。”

    班組工頭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沒有人吱聲。

    要錢討債也是一門技術活,班組工頭們也不是什麽菜鳥,這幾年一路打工一路要債的千錘百煉早就摸出了些門道。

    又不是開什麽辯論賽,唇槍舌戰,你來我往的那些花架子沒有什麽鳥用。

    這個場合的博弈是誰先開腔說話誰先認真論理誰就輸了,攻守同盟地有序推進,此時靜默才是擊潰對方心理防線的最有效利器。

    現場安靜得都能清晰地聽到班組工頭們粗喘著呼氣聲,出奇的靜默使得久經沙場的靳老板也有些望而卻步,眼神閃過少許慌亂,心裏便不安起來。

    “咳。。”,他一陣清嗓後,頓了頓語氣說:“嗯。。。要不這樣行不,我給個最大的誠意折扣,給你們打個9折”,靳老板說著手勢比出了9。

    頂著一個大背頭,梳理的油光發亮,lv皮帶勒得個大肚的靳老板,多年的此情此景,越發練得爐火純青,劇本幾乎一模一樣,台詞爛熟於心。

    又是一陣無聲的靜默,屋內再次陷入寂靜,除了煙霧,顯得死氣沉沉。

    過了片刻鍾。

    靳老板瞄了一眼阿榮,眼裏軲轆轉著似乎想要告訴他個什麽意思。

    阿榮額頭微皺,嘴唇顫動猶豫了一下,抬眼環顧了一周後緩緩吐了一口氣,輕微搖了搖頭,而後又埋頭閉眼故作思索狀,三緘其口,低頭不語。

    靳老板的誠懇話語阿榮又不是第一次聽過,每過一陣來一次,味同嚼蠟,沒有新意。

    有的人把戲當作人生,而靳老板卻把人生當作戲。

    這代聰明僥幸的暴發戶,不得不說是趕上了改革開放好時代,吃上了改革的紅利。

    改革的混沌初期,隻憑誰膽子大一點,路子野一點,把該辦的事情辦了,不該辦的事情也辦了,大多也就離成不離十了。

    辦公室內開始籠罩起一層不安的氣氛,工人們聽到老板這些不著邊調的陳腔爛詞後,開始為能否過個好年擔憂起來,各自莫名的黯然神傷。

    繼而開始猛烈的吸煙,然後就慢慢開始了溫柔的交頭私語,品頭論足,動作行為、語言說辭出奇的一致和統一。

    晚秋雨夜如芒。

    雨像過篩子的一樣,又細又密,綿延不絕,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沒有了詩人詞裏的優美,淅淅瀝瀝,滴滴答答虐得人們心煩意燥。

    阿榮還是一聲不吭,沉住氣地配合這出好戲,他拿著快要燃盡的煙頭,也和班組工頭們一樣拿起煙猛吸著起來,吐出了個粗粗的圈圈環繞著而上再彌漫開來。

    低聲私語的基調逐步演變,語調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急促,繼而開始低聲抱怨,透露出絲絲火藥味的抗議聲。

    “抵個碼房子,我們要個房子幹嘛,孩子等著現錢上學。”

    “7-8折都沒人買,9折抵給我們不是明白表明要我們貼錢虧錢嘛。”

    “我娘要動手術,醫院能讓我用房子抵手術費嗎,不要太欺負人了嘛。”

    四川、湖南、山西的各種悠悠怨言交相呼應,不安、憤慨和鄙夷,一陣躁動,不滿的情緒瞬間被點燃。

    班組工頭們越說越激動,手舞腳蹈起來,動作幅度一大,夾在手上快要燃盡的煙灰便抖落下飄得滿屋各處,頓時諾大灰黑的地毯上像倒掛著滿天星,甚是譏諷。

    “奶奶的,不給錢就睡在這了,我明天就把被褥帶過來,順道拿條大粗鐵鏈把大門也鎖上。”

    鋼筋班組的工頭剛喝了點酒被其它人招呼著一起過來的,眼皮耷拉著,他年紀輕輕時就是一個人狠話不多的貨,左眼長長的疤痕就是那時青蔥歲月、好勇鬥狠發作後留下的永恒紀念。

    “咕嚕咕嚕”,喉嚨裏一陣猛灌水。

    片刻整瓶水就被消化空了,他雙手左右用力,“吱”的一聲把空瓶擰成鄒巴,左手鬆開右手擰著這團皺巴就往那張象征有錢有勢的棗紅色老板班台邊角上使勁一敲。

    接著他怒吼道:“媽的,那麽大的老板,我們這點可憐工錢也壓著,像個啥屁話。”

    靳老板眉頭一蹙,臉上的肥肉微微抽搐一下,兩手掌心微微沁出點汗漬。

    不是害怕也不是緊張,眾人隻要開口說話,這個場麵他就見怪不怪了,反而此時心不慌意不亂,純屬於典型的人胖微熱易出汗的應急現象。

    他稍微用點力兩手一撐扶手,全身緩緩地站了起來,麵向工頭們深深鞠了一躬,臉露難色說:“對不住了,對不住了。”

    而後又示意助理把放在門口的一箱礦泉水搬進來,他親自一瓶一瓶地再次分發給工頭們,敢情在一群班組工頭們麵前做足了一分錢難倒英雄好漢的委屈好戲,謙卑到塵埃。

    “彎下了腰,世界都是你的。”

    這話放在別人可能隻是說說而已,但在靳老板這隻要需要就能不分場合的分分鍾說到做到。

    一頓操作猛如虎。

    靳老板接著耐人尋味地說:“兄弟們,我又不是古代地主惡霸能欺瞞克扣、惡意賴賬,再說法律也不允許是吧,實在賬上沒有現錢嘛。”

    他喝了口水順順喉,環顧了一圈後大言不慚道:“大的市場環境不好,你們也真正看到了,金融危機造成的時代悲劇,我和你們一樣。。一樣的,都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那也不能差我們工人的錢”,有人忿忿嚷道。

    靳老板思維活絡,反應很快,話趕話順水推舟說:“房子沒賣出去公司也是真的沒錢給你們的啊,所以今天我。。老板才誠意主動邀約大家過來協商,就是希望能共度時艱,等政策轉好後,我還是先想著你們,念著你們好,以後大把機會一起賺大錢嘛。”

    一口氣吐盡苦水,接著一陣輕咳聲。

    沒有人與他搭話,工頭們眼睛冒火,充滿敵意看著他一個人表演。

    經驗老道的靳老板,打著如意算盤,波瀾不驚。

    他煞有其事地繼續對工頭們忽悠道:“專家都說了,房子不是降價,是在做俯臥身。沒錯,大家都說現在是地產寒冬,可是專家也說了過了這個冬,春天就不遠了吧。現在我也是一百個不願意、心頭割肉打個大折給你們抵房款,用不了多久等房價漲上來了,你們不就多賺錢了嘛。”

    謊言說多了,靳老板自己都會深信不疑,不過這話真的要敢說,冠冕堂皇的借口,光說的漂亮不行,還要說的滴水不露。

    換成阿榮這話他實在不好意思、說不出口,讀了點書,有點文化的人覺得說這話丟臉,沒底線。

    所以,阿榮隻能當個乙方。

    當然阿榮還知道靳老板不是真的沒錢,而是把前麵賣的房款都轉移走,做高利貸追求更高回報放款去了,這是他花了兩瓶茅台從財務總老靳那得來的內部消息。

    這種沒有給合作單位留有餘地的卑劣手段,阿榮是深惡痛絕,也是深受其害。

    他心想著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光腳不怕穿鞋的,拿把刀上去捅一刀子算了,大家痛快玩完,一了百了。

    一屋子彌漫著濃濃的煙味、汗臭味,還有絲絲刺鼻的酒氣,裹挾著著一陣又一陣討價還價的噪音。

    阿榮一陣惡心,他走到靠老板班台的右側邊窗戶,將兩扇玻璃窗朝兩邊最大的空間推開,一股夾雜著鹹濕的空氣瞬間湧入房間。

    他猛吸兩口快要燃盡的煙頭,然後幹淨利落地拿下丟出窗外,消失在雨簾中。

    此時的阿榮心裏五味雜陳、心存愧疚,一方麵為五鬥米折腰毫無原則地配合著林老板演戲;一方麵覺得這些兄弟們實在太不容易,與他們一起蹦躂了個幾年,知道哪個男人背後誰不是一家等著嗷嗷待哺。

    真覺得實在對不住他們,搞的現在裏外不是人。

    還好現在都是文明討債,要是擱在前幾年可沒現在這等好事,場景血腥殘暴得不可想象,哪個要錢討債的不鬧個大動靜,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死要活的。

    阿榮的榮益建築公司資質不高,是個二級施工方,長期掛靠在一家總承包公司下,負責含地下室土建部分的施工。

    一年多了3千多萬的工程餘款沒有到賬,各班組工人們是天天輪流到他的辦公室圍堵,搞的他是身心俱疲,絕望透頂。

    但公司不能就這樣倒了,那是他的全部和命根子,他想隻要企業還活著,一切就還有希望。

    活著如果是底線的話,那點可憐的尊嚴就他媽讓它見鬼去吧。

    他心裏雖然鄙視看不起暴發戶靳老板,可以為獲得監管賬戶的資金,無底線地自編自演,屈膝彎腰,欺上瞞下。

    但轉念一想,我阿榮為了那點活下去的可憐希望,不也照樣毫無原則地臉當屁股用,假戲真做嘛。

    可見,生死關頭,利益麵前,都是半斤八兩,不見得誰比誰更高尚。

    話雖是這麽說,阿榮還是擔心配合靳老板的這出戲,是把雙刃劍的損招,一旦被維穩辦盯上,勞動局就要追責。

    綁在一條繩子上的兩隻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完美的戲也會有破綻,阿榮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