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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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1943年新年剛過,楚嬌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有內森的消息。聽著像是有些急事,卻是聯係不上。她央求我給內森發封電報,雖是有些蹊蹺,可她隻說想得著個報平安的信,卻沒有多的意思。
    電報是周三發出去的,到得周五卻也還是沒有回音。到了周六一早,楚嬌便來了。她雙眼紅腫,滿布著血絲,進門後旁的沒說,便撲到我的懷裏哭了起來。
    “舅舅,內森哥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了?”我詫異地問道,忙拉著楚嬌坐下。
    “楚嬌,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就認定內森出事了呢?”
    “我有個同學的哥哥在空軍,他告訴我周二有架美軍飛昆明的飛機,還沒到貴州就遇著了日本的戰機,然後就沒了消息。我當時心裏就一沉,特別害怕是內森哥,所以才讓您發了電報。這兩天,我心裏一直念叨著,能夠收到內森哥的回電。可是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我真害怕。”
    我打了幾通電話,也沒有更多的頭緒,說得清的和說不清的就如楚嬌告訴我的一般。確實有一架美機被日機追擊,在重慶和貴陽之間失蹤。內森是否在機上不能確定,但想著昆明那邊沒有回電,而從時間上的推算也是一致,怕真是凶多吉少。
    當下唯一能夠寄希望的是飛機隻是被擊傷,仍有生還的可能。但是出事的地方應該是重慶以南,遵義以北的山區,即使有人生還,怕也不是馬上能夠救到。好在是美軍的飛機,國府應是會盡全力搜救。
    此時我們別無他法,隻能挽起手,一起為內森祈禱。還是白牧師當年教給我的主禱詞,念起來,總是有一種平靜之感。
    “舅舅,明天我們也去慈雲寺許個願吧。聽娘說,那裏的觀音菩薩是最靈驗的。”
    這慈雲寺就在長江邊,原是唐代所建,而近年主持發下宏願,廣擴廟宇,中西合璧,是陪都香火最盛的古刹。抗戰之初,這裏開了護國息災法會,祈盼和平,追悼國殤,而國府林主席也曾來此拈香。
    我陪了楚嬌,大雄寶殿、普賢殿、三聖殿、韋馱殿一進一進的上去。每一尊佛、菩薩、天王、羅漢像前,楚嬌虔誠下拜,默默祝禱。
    不知是否真的是菩薩顯靈,第二天早上十點多的光景,德誠稟報說是昆明來了一通電報。手裏拿著電報,我未敢即刻拆封。它雖極薄,卻難免載著幾個人的命運。
    楚嬌坐在我對麵,她雙眼仍是紅腫,但眉間已找回了幾絲堅毅。她閉緊雙唇,向我點點頭,看我仍有顧慮,便說道:“舅舅,您打開吧。昨天許願時,我隻求能得到內森哥的消息,不管是死還是活。如果是白莎姐,也會是這樣的。”
    撕開信封,我抽出薄薄的紙片,抄錄的電報簡單幾個字:“獲救。重傷。將轉渝醫治。”
    我抬起頭,碰到的是楚嬌渴望的目光。她雙唇微張,雙手緊握,似是想從我的麵容中找出答案。
    “找到了,楚嬌,內森還活著!”我邊說著,邊握住楚嬌的手。她可能是過於緊張,一時沒能反應,手仍是緊握著,雙臂也是繃得筆直。片刻後,她哭出了聲,越哭越傷心,不多時癱倒在我懷中,竟是起不來了。
    這幾日她幾乎是寢食未進,此時有了著落,心一鬆,身體也就支撐不住了。我一摸,額頭滾燙,似是發起了燒,便忙叫德誠照顧她睡下。
    休息了半日,過了午飯,楚嬌醒了過來。
    “舅舅,這次也讓您累著了。”她已發汗,前額上盡是汗珠,劉海也因汗而縷在一起。
    我摸摸她的頭,溫度已經正常,便放下了心,笑道:“大家都是擔心。內森這是吉人天佑啊。他來中國幫我們抗日,這是大善事,也必有善報的。”
    楚嬌點點頭,炭火的熱氣讓她的麵頰又有了紅暈:“舅舅,我們去貴州找內森哥吧。真想馬上就見到他。”
    我忙搖頭,勸她道:“楚嬌,你身體這樣,必定是要休息幾日的。去貴州也不妥當。電報上不是說了,他是要到重慶來治傷的。隻需等上幾日,他必定會到的。我們那時再去看他。”
    “可是,我還是擔心他的傷。舅舅,你想,他一個人在中國,父母不在身邊,白莎姐也沒了消息。現在受了傷,也沒個人照顧他。想起來就覺得傷心。”說到這兒,楚嬌的眼中又湧出了淚水。
    “楚嬌,你別擔心,”我勸慰道,“他是戰傷,又是美國友人,國府肯定會安排專人精心照顧他的。”
    “那還是不同。您看現在我病了,有舅舅在,就覺得心裏特別踏實、特別親,病也能好得快點。如果隻是在醫院,就算醫生和護士再細心,怎麽也不如是親人好啊。我這還是小病一場。內森哥肯定是受大苦了,現在最需要親人在身邊。”
    我看著她,話語間越發的興奮,眸子中也閃著喜悅的光,心中突然明白了些許。雖未及細想,可作為長輩,總是要勸她一句,便說道:“楚嬌,你還要上學,去看看內森便好了。若是他需要照顧,舅舅來安排,你必不可太分心。”
    這話剛說出口,楚嬌的臉登時更紅了,我心中也有一點不忍。她想是被我說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了。
    楚嬌也不願認這事,便噘起嘴,嗔道:“照顧他?我要見到他,肯定先罵他一頓。說話這麽不在意,咒自己,這下咒出不妙了吧。還累得我們又是祈禱,又是燒香的。要不是想著他可憐,想著白莎姐,我幹嘛管這事?”
    此後幾天,我一直安排德誠四處打探,終於在臘八節後一天得著了內森的消息。這日他早上又出去打聽消息,中午時分回到家裏。見我與楚嬌正在說話,並未說什麽,便去準備午飯。我看他眼神有異,便找個緣由叫他獨自到我房裏說話。
    進了屋,他小心翼翼地把門關緊,然後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先生,找是找到了。”
    “這話怎麽說?”
    德誠把聲音壓得更低:“先生,要去看,還是您自己先去吧。聽說他們傷得都很重,還是不要讓楚嬌小姐看到的好。”
    說話間他眉頭緊鎖,看來情況確實堪憂。午飯後,我對楚嬌說要和德誠一起去美軍代表團打聽,便出了門。因是美軍的飛機,國府果然高度重視,安排了救回的傷者在歌樂山中央醫院旁的一所別墅中養傷。
    此處青鬆環繞,翠穀通幽,倒是修養的好所在。改成醫院的這棟別墅有兩層高,外牆貼有鬆木長板,與周圍的樹林幾乎融為一體。前廳鋪就寬大的地板,兩側各有一道弧形的樓梯通向二樓。若非是打仗,這裏應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可現在一進來便聞到一股和著酒精、藥物和淡淡血腥的味道。
    我說出來意,片刻功夫一位穿著整潔,三十出頭的護士便迎了出來。我在重慶這幾年,也代表自貢的鹽商慰問過國軍的傷員。那些醫院中多是十幾二十個乃至更多的傷員擠在一起,醫生和護士也顧不上自己,白衣常常是血跡斑斑,手上、臉上也免不了是血汙。陡然見著這一塵不染,白衣如雪的護士倒不習慣了。
    “您要看哪位病人?”她輕聲問道。聽著口音仿佛也不是四川本地人。
    “內森·西蒙斯,”我答道。
    她輕輕點頭道:“您請隨我來。他精神不錯,但傷得很重。還請您長話短說。”
    她一邊說,一邊示意我跟她上了二樓。這裏應是原主人家的幾間睡房,有一條不短的走廊貫穿其中。因為門是敞開的,便能聽到病房中傳出的陣陣呻吟之聲,也能聞到更加刺鼻的化學氣味和血腥。
    到了走廊盡頭,前行的護士示意我稍候,推開門先行進去。我站在門外,心中不禁一陣緊張,不知即將看到怎樣的情景。
    “嘿,又是漂亮的護士小姐。”我又聽到了內森俏皮的聲音,聽上去精神確實不錯。
    “西蒙斯先生,有人探視。”
    “探視”,內森重複著這個詞,“這可奇怪了。快請他進來吧。”
    護士應聲回首,請我進去。
    進了房間,便看到兩張病床。左邊靠近門口的一張上躺著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大個子,他兩條手臂都打上了石膏,架在胸前。
    內森躺在另一張床上。一頭卷曲的亞麻色頭發被剔光了,頭上纏著一圈繃帶。他平躺在床上,側著臉,看著我,確如護士所說,看上去精神很好,見到我更是開心地笑了。
    “李先生!真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把我找到了。”
    還沒等我回話,他又對著旁邊的護士說道:“漂亮的護士小姐,李先生是我家的老朋友,讓我們多聊一會兒吧,好不好?”
    護士剛想反駁,內森便搶白道:“你可別偷聽啊。”說得護士一陣臉紅,便退了出去。
    “李先生,你坐到我身邊行不行,整天這麽歪著頭,快受不了了。”
    我走近他的病床邊,在一張凳子上坐下,高度剛好可以讓他方便看到我。
    “這樣好多了,”他說道。畢竟是傷後體弱,此時聲音聽上去已有些中氣不足。
    “這次可把我們急壞了。楚嬌上個禮拜從她同學那兒聽說有架美軍的飛機出事了,就急得不成,讓我給昆明的基地發電報。可一直到禮拜日都沒有消息。她去廟裏給你燒了香,許了願,前兩天都急出了病。”
    內森習慣地抬起手,想是去捋頭發,但摸到的卻是光光的頭皮。他憤憤地罵道:“這次真他媽的糟透了。我們剛飛出重慶就被日本飛機追上了。碰見了三架零式,怎麽甩也甩不掉,還沒來得及叫支援,狗崽子們就把我們的發動機給打穿了。”
    “這夥計,”他用手指指旁邊的大個子,“是我們的飛行員。虧得他老飛這條航線,知道貴州壩子多。我們貼著樹梢,飛過了幾個山包,終於找到了一片平地。還真是巧,是片水田。也顧不上那麽多,就紮進去了。”
    “也算我們命大,是中國的水田。要是美國的玉米地,我們也就都掛了。我當時就想,真後悔聖誕那天,自己這臭嘴說什麽為抗戰掛彩,虧得是楚嬌罵了我一頓,居然撿回了一條命。”
    話音剛落,旁邊床上的大個子開了腔:“你還逞強,哪是一條命,也就是半條命。”
    “你也好不了多少,”內森也不示弱,“廢了胳臂,看你用嘴叼著操縱杆飛呀。”
    大個子幹笑了一聲,扭過頭,對著我說:“先生,你別看他這麽逞強,夜裏也是哼哼唧唧的,跟個妞兒似的。他呀,也就是半條命,不信你掀開他被子看看。”
    我不知這是何事,但旁邊的大個子看上去也無惡意。我看看內森,他那淡藍的眸子中泛出了異樣的光彩。
    “看就看,有什麽他媽的好藏的。你要有本事就過來,拿牙給我叼開。”
    “嘿,你還嘴硬,你要是有本事就踢開。”
    這話可能是把內森惹急了,他煩躁地用雙手奮力一揮,便把蓋在身上的被子掀掉了。那被子下麵竟是一片雪白的顏色。胸部和腹部看不到了自然的曲線,而是纏著厚厚的石膏,兩腿被固定在了不自然的角度,也藏在了石膏之中。
    這一幕著實讓我一驚。可能是說話太多,又用了力,內森臉上一陣蒼白,眼中除了咄咄逼人的目光也能看出疲憊和不安。
    我沒作聲,隻是幫他把被子蓋好。
    他歎了口氣,低聲道:“李先生,你都看到了吧。他們也不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了,隻是說還要再檢查。不過我是明白的。”
    他輕輕地敲敲自己的肋骨,說道,“這的肋骨是斷了。這也沒什麽,有個兩三個月也就長好了。
    “你再看這兒,”他指指自己的胸骨下端,“從這兒往下就沒感覺了。”
    此時他盡著最大的努力抬起頭,也就幾秒鍾的光景,便又堅持不住,變回了平躺。他向我苦笑一刻,歎道:“現在連腳尖都看不見了。”
    “他們不讓我回家,你知道嗎?”他仰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說道,“說是不能挪動,怕我在半路上死了。其實現在也沒什麽區別,還不是他媽的廢了。”
    我欲張口說點什麽寬慰他的話,卻一時語竭。他似是看出了我的尷尬,便言道:“李先生,你回去吧。我已經很感謝你了。另外,”他頓了頓,轉過頭看著我,淡藍色的眸子裏閃過幾縷疲憊和無奈,“另外,如果白莎再和你聯係,也別告訴她這事,就當我回去了。”
    帶著一份愧疚,我默默地點點頭,站起身,準備向外走。“李先生!”內森又叫住了我,此時他似乎恢複了些許神采,笑著說道,“看來今年的年又要在中國過了。我們也沒什麽可幹的。你要不介意,過節的時候給我們帶點兒酒來吧,現在想起你家的老窖,還真挺饞的。”
    “給我也帶點吧,先生。”旁邊床上的大個子也渴望地懇求道,“我聽說中國的酒,這兒是最好的,不是嗎?”
    我點點頭,頓感眼睛一陣潮熱,說道:“一定。到時我帶一壇子來,請大家一起喝個痛快。”
    這話說著,我自覺心裏一陣陣地不好受,忙著退了出來。剛一轉身,卻看到了剛才引我進來的護士。
    “先生,您是姓李吧?能借一步說話嗎?”
    我尋思著她的用意,默默地跟著她穿過走廊,來到了樓梯旁側。
    “能冒昧地問一下您和西蒙斯先生的關係嗎?”她聲音輕柔,說話時一雙眼睛靈動地望著我。
    “算是朋友。我早年在美國讀書時,曾是他家鄰居。”
    護士點點頭,欲言又止,她彎彎的雙眼,似乎是在詢問著什麽。
    “您有何事,請盡管說。”
    “我本不該問這麽多。隻是西蒙斯先生剛到的那天,神智有些不清,嘴裏總是喊著一個女孩的名字—應該是“莎拉”。您可知莎拉是他的什麽人嗎?”
    我默默地點頭,又感覺雙眼一陣濕熱。護士望著我,並不急於追問。
    “她算是我的外甥女吧。中文名字叫白莎。內森很喜歡她,為追她才到的中國。”
    “嗯。我明白了。李先生,如果方便,請多來看看西蒙斯先生吧。他白天總是很堅強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是到了晚上就一言不發。他不想讓人看見,其實他常哭的。”
    “他的傷勢到底如何?”我問道,既想知道實情,卻也希望能夠聽到被安慰的寬心話。
    “這裏設備有限。我們不敢動他,片子拍得不是很清楚,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脊髓肯定是受傷了,但也不能確定就是不可恢複的損傷,要等其他地方的傷勢恢複些,我們再做些檢查。”
    護士看我的臉色陰沉,明白我也知道這傷勢的實情,便壓低聲音接著說:“如果真的是完全性的癱瘓,將來還有可能會繼發感染。我們這裏還沒有盤尼西林,是很難治的。”
    “有生命的危險?”
    護士點點頭,沒有再說下去。
    “我明白了。拜托你和醫生們照顧他,我會經常來。”
    “李先生,您若方便,留下個電話吧。如果有急事,我好聯係您。我們這裏的電話也留給您。”
    我忙將電話抄下給她,心中也真的感謝她的細心,隻是祈禱那電話不要響起。
    “我還沒有請教小姐的姓名?”
    “鄙姓林,”護士柔聲答道,“林若穎。”
    回到家裏,我隻對楚嬌說已有些線索,勸她先回學校,不要耽誤了功課。楚嬌倒也沒有反對,隻是要我一有消息便告訴她。
    晚飯過後,我推說有些疲憊,便早早回了房。這事情確實讓我極是為難。楚嬌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本就對內森有些好感,如今又對他這生死相期一個星期可能已在她心中成了刻骨之情,一輩子也忘不了了。
    若是讓他們見麵了,我恐怕楚嬌就此便會相許終身。但若是內森真的殘廢了,這不是讓楚嬌犧牲良多?想想林護士的話,也許還會有更壞的可能。我已不敢想象那時楚嬌的處境。
    除去楚嬌,自然還有白莎。白莎和內森在自貢分手時的那番話我仍記憶猶新。那話裏既有堅定,亦有不舍。想來她心中畢竟也曾經有過內森,即便說給他愛上另外一個女孩子的許可,但不能就證明不會心存一絲遺憾。而如果這另一個女孩子是自己的妹妹,如果將他們撮合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舅舅,她又會如何想呢?
    此時我的思緒越發淩亂,問題從一個變成多個,假設從幾個變成一群。如此這般,折騰了半夜也沒睡好。重慶冬日晚間的濕寒即便是有了熊熊的炭火也難以抵擋,而這寒意又與那孤獨一起摧折著我的心。
    真正入睡估計已是淩晨時分,而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問了德誠,楚嬌一早便回學校去了。雖然一時可以拖過,但我知道她的脾氣,時間一久,她必定自己會去找內森,到時更難收拾。
    左右為難之中,不知怎的,卻是想起了昨日在醫院見著的林護士。我往日辦事優柔,此刻確是我摸出了林護士留下的電話,撥了過去。
    道出姓名後,線那一邊片刻沉默,我趕忙說道:“林小姐,冒昧給你電話,實是有一不陳之請。能否請你見麵請教?”
    “李先生,多謝您,可我不知怎麽幫您呢?”
    我聽她話中仍有猶豫,便也覺有些尷尬,畢竟是素昧平生,如此邀她見麵,確實冒昧。
    “林小姐,實在抱歉,不應打攪你的。”抱著最後的希望,我並未馬上掛斷電話。
    “是西蒙斯先生的事嗎?”林護士問道。
    我聽出希望,忙不迭的點頭,馬上又想到她看不到,連著說了五六個是。
    “那好。我昨晚值後半夜的班,中午下班後我在醫院等您可好?”
    聽了這話,我又是忙著謝了她。在家中左右也是無事,便催著德誠趕緊備車,往歌樂山去了。德誠念叨了一句時間還早,過去太早了也是等著。我不便把心中的糾結說出,便道因是求人辦事,不便讓林護士等的,還是我去等。
    車到歌樂山時,果真時候還隻剛過十一點。時間雖然早,也不便進去,免得打攪林護士。好歹挨到十二點,進了醫院,正見著林護士出來。她已換去了白衣,身上一襲藏藍色的棉袍,配了一條厚厚的駝色圍巾,手中提著一隻灰色的布袋,全身上下皆是素色。
    見到我,她雙眼微彎,露出一絲笑容,微微點頭致意。“李先生,我這裏不便走開,隻能麻煩您過來了。”
    “林小姐太客氣了。我這樣冒昧而來,已是非常的不好意思,請千萬不要見怪。”
    說話間,我們出了醫院的前門。可能因為是上夜班,一直在房內的緣故,林若穎在別墅門前停頓片刻,雙眼眯了起來。“真沒想到今天會有陽光。”她轉向我,接著道,“來了重慶這麽多年了,都習慣了平常的霧天兒,反而不適應陽光了。”
    “林小姐聽起來口音像是北方人。”
    她點點頭,答道:“祖籍其實是福建,不過打小兒就在北平住。‘七七’之後過來的,算起來也快六年了。”
    我嗯了一聲,想著這裏麵該也滿是顛沛之苦,便沒有深問,隻邀她坐車去山下便飯。
    山下這家小館是蜀中常見的,全部是用粗碩的毛竹搭建,四壁也是竹篾編織而成,擋不得太多的寒氣。
    老板娘該是認識林護士的,忙著迎過來,殷勤地問道:“林小姐,今天又是夜班啊?是要抄手還是酸辣小麵?”
    “還是請李先生點吧。來了四川這幾年,雖然學會了吃辣,但吃來吃去就是那幾樣,大家都笑我對自己的胃太不負責了。”
    說來卻也慚愧,我這個地道的四川人在此時卻也不知所措,有些提筆忘字,提箸忘菜了。好在小店的花樣不多,多是一些極家常的菜樣,我便又加了粉蒸牛肉和幾樣泡菜,並一人一碗辣湯的抄手以驅寒氣。
    林若穎並未馬上問我的來意,而是向老板娘要了一壺開水。我本以為她意要泡茶,卻見她取過桌上的碗筷,都小心地淋上開水,騰騰熱氣升起,我也覺出一絲暖意。
    看著我入神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嫣然一笑道:“這是職業病。其實也就是安心罷了,卻改不了。”
    她看著手中的粗瓷青花碗,壓低聲音解釋道:“我以前也給過老板娘一些醫院用的消毒粉,可是她說舍不得用,說是要等到攢夠錢,到城裏開大館子時再用。所以我也隻好自己動手了。”
    看著我似是不好意思提起心中的事,她又道:“李先生,您瞧我,自己顧自己的,說個不停,別耽誤了您的事兒。”
    “我有個難題,”我喃喃道,“一個人前思後想也拿不定個主意,想請教你。”
    “李先生,您應比我年長,聽您洋文講得又那麽好,必定是留過洋,見過大世麵的,請教我真是不敢當,我也怕給您瞎出主意,會讓您見笑的。”
    我搖搖頭,接著說道:“這事實在應該是我自己的家事,本也不該煩勞你。你姑且聽聽我說,也許我自己也就想清楚了。”
    她善意地點點頭,此時抄手和小菜都上來了,林若穎幫著老板娘放下了碟碗,示意我不用費心,接著講我的事情。
    “你記得內森常提到的莎拉,我的外甥女?其實她也不是我親生的外甥女。我在美國讀書時認識一位白牧師。牧師的女兒伊莎白比我長兩歲,收養了一對中國雙胞胎孤兒。我便幫她們起名叫白莎和白伊。”
    “那時我在美國待了四年,看著她們從三歲長到七歲。我和伊莎白如同姐弟,便把她們看做了自己的外甥女一般。”
    “這倒真是個故事,”林若穎感歎道,然後幫我夾起一塊裹著米粉的牛肉放在碗中,“您別光顧著說話,也吃點啊。”
    我苦笑了片刻,自嘲道:“唉,還是說出來再吃吧。這些話哽在喉中也是沒有胃口。”
    “民國十二年,我從大學畢業,本準備留在美國繼續讀個碩士、博士。可是不幸那年先父離世,家中也出現變故,隻得倉促回國。那時心中想著估計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白牧師一家。”
    “我一個人在自貢老家,勉強維持,一晃十幾年便過去了。到了民國二十四年,白莎突然來到自貢。她那時雖已十九歲,畢竟還是個孩子,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會從萬裏之外回到中國,她從未見過的祖國,而且會找到我這個不能算是親戚的舅舅。”
    “她對我說是回來抗日的。那位白牧師以前在中國傳教,到過上海,也在我的老家自貢很多年,對中國就像自己的祖國一般,也恨透了日本人。這些原因,激起了白莎的心,她便一個人從大學跑了,一跑就到了萬裏之外的中國。”
    “那時我真的很感激她,還念著我這個舅舅,便留她住下,在教會學校教書。她本就誌向高遠,回到中國是為了抗日,必是不會在自貢鄉下久留,到了二十一歲,她便去了上海,開始給美國的報紙和雜誌做專欄記者。七七後也來過幾次重慶,便提到了內森。”
    “她對我說內森從小便對她極好,又為了她也來到中國,實是很令人感激。可是……”此時我忽想到白莎可能的近況,畢竟與林若穎是萍水相逢,便隱去了詳情。
    “唉,年輕人有時也說不清,左右是隻能把內森當成個朋友,當個兄弟,而不能和他相愛。他們最後分手前也說開了,就永遠做個朋友。”
    “可是內森還是不願離開中國,可能希望與白莎近點吧。而白莎也對我說,若是內森因為她留在中國,影響了他的幸福和前程,怕要對不住他一輩子。”
    “唉,那時也隻是說說罷了,現在卻是成真了。我記得你說內森在神誌不清時還在念著白莎,我想他還是愛著白莎的,愛得很深,不僅是情深,而且藏在心裏也很深。”
    “李先生,恕我直言,既然這樣,總要讓西蒙斯先生見到她吧。他傷成這樣,為的是咱們中國的抗戰,應該說也是為了對您外甥女的愛。如果不見,豈不是太狠心了。”
    林若穎看著我,眸子裏滿是柔情。可能是因我並未馬上接話,她有些擔心話重了,便忙著道歉,“李先生,我失言了。咱們是萍水相逢,您這麽看重我,和我商量這麽大的事兒,我說話卻沒分寸。”
    我忙擺手,解釋道:“林小姐,這是我不好。我這人講故事總是有些顛三倒四,羅唆了這麽久還沒進入正題,讓你也多慮了。我還是趕緊講正題吧。”
    林若穎看著我,眼睛又彎成一雙微笑的新月:“您還這麽自謙,其實我聽著您這故事也是有滋有味兒的,比這抄手還有滋味兒,而且是套兒中有套兒,故事中又有故事,還真盼著好好聽您把這故事講個究竟呢。”
    我苦笑著看著她,自嘲道:“我要寫出這故事,肯定是沒一個讀者,而且還得挨罵。你看,我說了這麽半天白莎,讓你也誤解了。”
    “誤解了?您的難題不是讓不讓白莎來看內森嗎?這倒真是讓我也迷糊了。”
    “白莎這也是一方麵,可是兩年前我便和白莎失去了聯係,況且之前她也說過實際已愛上了旁人,所以這倒不是最大的頭疼之處。最麻煩的是我的另一個外甥女楚嬌。”
    “這還得給你再講點我的家史。我母親生我時因難產而去世了。父親後又續弦,得了一個女兒,便是我的妹妹。她遠嫁到湖北孝感。婆家本也是當地的大戶,也是她母親家的遠親。可是我那個妹夫不肖,拋棄妻女,妹妹隻好帶著楚嬌回到四川。”
    “楚嬌小時候就把白莎當成了自己的姐姐。她本也是希望白莎能和內森喜結連理的。可是最近,特別是內森受傷前這段,我倒覺得她自己也可能愛上了內森,即使心裏還未意識到,實際上是愛上了。”
    “這才是我目下最大的心病。楚嬌雖然快十九了,但畢竟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內森現在的身體,我實是擔心,若讓楚嬌愛上他,萬一,萬……”說到這兒,我實在不忍心把那可能的不幸說出來。
    林若穎點點頭,輕聲應道:“我明白。”
    “其實呢,這裏還有一層。楚嬌和內森實是都最敬重白莎的,他們縱使排除了旁的障礙,怕是也繞不過這個姐姐。到時候就更麻煩了。”
    “林小姐,你看我前言不搭後語地講這些事。其實我心裏也是很亂的。我這人到了四十多歲還是一個人漂泊,也是因為年輕時參不透一個情字。到了這個歲數,要替晚輩們排解這些感情,更是無從下手。”
    “說了這麽多,還請林小姐不要見怪。唉,其實我剛才說過,想著要能把這些事說說清楚,也許能理出頭緒。可是現在還是剪不斷、理還亂。”
    我看看手中的粗瓷碗,抄手已將湯汁吸滿,漲了起來,卻也沒有了胃口。
    看著林若穎,發現她的神情似是凝重了許多。她叫來了老板娘,又從包裏拿出了一個小紙包交給老板娘。
    “李先生,在北平喝的都是茉莉花茶。我一直帶了些在身邊,您也嚐嚐吧?”
    茶沏好了,林若穎幫我倒上,果然是一股茉莉花香飄了出來。
    喝入口中,感覺味道比我們蜀中的綠茗少了青澀,而多了醇厚。
    “李先生,感謝您這麽相信我。其實要說……”她停了下來,用手順了順耳邊的秀發,眼光低垂,看著手中的黑陶茶杯,輕聲道,“其實,我也是一個沒參透情的人。”
    她轉著手中的茶杯,讓騰起的熱氣緩緩地散在麵前。時而抿上一口,卻是若有所思。看著她,我才注意到她嘴角邊有顆小小的黑痣。
    “李先生,在北平時,我原在美國人開的協和醫院做護士。七七之後,醫院本是不希望我走的。因為是美國人開的醫院,那時日本鬼子還沒敢和美國人撕破臉,醫院也還是安全的。”
    “可是我還是走了,來了重慶找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是。”此時林若穎的雙眼垂得更低了,似是在說這事時不想碰到我的目光。
    “他原本是東北人,家裏是前清的高官,也算是一家遺老了。九一八那會兒他二十一,因為家裏支持溥儀搞滿洲國,他就一個人跑到北平,投了一房遠親,成了我家的鄰居。他本來在東北大學是學機械的,到了北平又考入了清華物理係,但心裏想的卻是從軍,打回老家去。清華還沒畢業,他就背著家裏人去考了中央航校。走之前,他拿著我們那幾年間的幾十封信來找我,說是想把它們都燒了。他說空軍就是產寡婦的地方,不想耽誤我。”
    “我說什麽都不幹,還罵他是因為想變心,所以才用這個法兒騙我。我那當然是激將法,逼著他就範。最後,他終究是答應了我,但隻答應我訂婚,卻不結婚。我們有婚姻之實,但他不願意讓一紙婚書耽誤我。”
    “他在杭州中央航校畢業,參加了八一三空戰、南京空戰、武漢空戰、轟炸九州,然後是重慶和成都的防空,每次都能化險為夷。我說他必定是員福將,可前不久他又勸我要分手。他雖不明說,但我知道他心裏想的事兒。他那些同學本是每逢大勝,每逢年節都要聚的。可到了那會兒,能活下來的人越來越少,大家都不敢再聚了。”
    “我還是不幹。我跟他說,若是他真的殉國了,我們愛過一場,我無怨無悔。可我要是現在棄他而去,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恨自己一輩子的。”
    這時她抬起頭,眼中透著異樣的光彩:“您明白嗎?李先生?如果他左右都是死,我寧可是在愛中失去他。若是天佑我們,他能活下來,我們不就能白頭偕老了嗎?反正左右我是不能離開他的。”
    她這番話說得讓我也喉頭有些哽咽。想來這戰爭中有多少情是如此,但戰爾彌長,痛爾彌堅,這些情非但沒有被日本人的炸彈拆散,反而更是強大了。怕也是因為戰爭,使得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推心置腹。
    “林小姐,看來今天來找你真是對了,我也明白了不少。這兩天我就帶楚嬌來見內森。若天佑他們,能給他們在這戰火年月裏留下一段真情,我們也就算是做了件好事。”
    林若穎端起手中的茶杯,笑盈盈地道:“那就為他們祝福吧。”
    我們的茶杯碰在一起,我接著又說:“也祝你們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