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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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林若穎的家在磁器口,送她回去後,我便直接到江邊鬆林坡的中大去找楚嬌。
見到我匆忙找來,楚嬌倒也是一驚,怯怯地問道:“舅舅,您是有了內森哥的消息嗎?”
我想她心裏必定是在緊張,怕是我徑直找來是有什麽不好的消息。
“內森找到了,在歌樂山的一所醫院中。”
“那……那……咱們,舅舅,怎麽能找到白莎姐呢?我想哥此刻肯定最是想白莎姐的。”
我聽出她言語中的擔憂,之前雖心急如焚地想找到內森,這下有了消息,反而是有些無措了。
“內森不讓我告訴她。內森這次傷得很重。命是暫時保下了,但可能這輩子也站不起來了,而且……”
“而且怎麽”,楚嬌的聲音已經顫抖。
“而且醫院的護士說若是真的癱瘓了,說不準會有感染。恐怕還是有生命的危險。”
手中楚嬌的手陡地變涼,她緊緊地抓住我,眸子中閃爍著淚花,幾次啟唇,又沒有說出話。
“舅舅,我要是去看他,他會高興嗎?”
“楚嬌,我想內森一定會開心的。不過,我勸你還是等一天。”
“等一天?”
“等一天,把舅舅說的話想一想。你若去看了他,也許你們再就分不開了,而且你要是看了他,嚇著了,再就不去了,他說不準會更傷心。”
“舅舅!”楚嬌的臉騰地紅了。
我拍拍她的肩頭,接著說道:“楚嬌,你讓舅舅說完。我猜想你很喜歡內森。可能你也說不好這是種什麽樣的喜歡,我想內森可能心裏也是如此。”
“你們如果在一起,也許你要常年照顧他,但也許並不能長久,又會生離死別。不管怎麽說,這份情斷不會像小說裏寫得那樣一帆風順。你如果覺得將來會後悔,便千萬不要去,免得給內森和你自己白添痛苦。如果你想了這些,都不後悔,那就去吧。”
我身旁的楚嬌,雖隻是十八九的孩子,但此時卻似是長大了許多。她擦了眼中的淚,對我說道:“舅舅,我明白的。明早上我給您電話。”
第二天是禮拜六,早上電話未來,楚嬌自己卻是先到了。這天她換了一套紅色的羊毛衫,外麵披上了內森給她的航空夾克,看來是想給他一個驚喜。
見到我,她興奮地笑著,抬起手,把一個大紙包在手中轉轉,對我說道:“舅舅,我帶了內森哥喜歡的酒和煙,也不知道醫生能不能讓咱們給他。”
“照顧他們的護士是很和藹的。你若好好地求求她,說不定能給個例外。”
走到近前,我看出她晚上並未睡好,也許又哭過,眼睛有點腫。
楚嬌雙頰微紅,悄聲說道:“舅舅,看得出嗎?”
“看出來也沒什麽不好啊。內森會很感動的。”
在醫院門口,我特意放慢了腳步,看著身邊的楚嬌。她眼光下垂,隻看著地麵,也是若有所思。
“楚嬌,進去了可就不後悔了。”
她點點頭,沒有直接接我的話,幽幽地說道:“後悔倒不會,但就不知道到底會是怎樣的結局,心裏還真有點七上八下的。”她停頓一下,雙唇緊閉,似是在下決心,然後便對我說:“舅舅,我們去吧。”
林若穎在二樓口接了我們。她看見楚嬌,嫣然一笑,說道:“西蒙斯先生今天精神特好,不知是不是心裏麵已有預感。請隨我來吧。”
到了病房門口,楚嬌把手中的紙包給我,又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先進去。
看到我,內森果然是極興奮。
“李先生,你可真會給人驚喜。才兩天,你就又回來了。”一邊說,他大大的淡藍眸子盯著我手中的紙包,似是在猜裏麵的內容:“您是要拌聖誕老人嗎?還帶了禮物?”
“是煙和酒。本來不該帶這些來看病人的,但我知你喜歡,就帶來一些。不過需要林護士批準,你才能喝。”
內森佯裝沮喪,但眼睛裏流露著無限的興奮。
我看他興致頗高,就有意讓他更是高興:“內森,你猜猜我還帶了什麽來?”
內森拿眼睛打量著我,又看看我身後,一陣迷茫。
“難道你隻喜歡東西?”我輕聲提醒他。
內森的雙眸一亮,看著我出神,喃喃道:“李先生,你不是開玩笑吧。難不成是莎……”
我看他雙唇微微拉長,知道他要說出白莎的名字。我慌著向他使眼色,總算是在莎拉這名字吐出來前讓他停住了。他似是有些勞累,本勉強抬著的頭重重地落回在了枕頭上。
“我不知道,李先生。”
楚嬌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也猜出了一些端倪。此刻她也等不及了,進了病房,單刀直入地嗔道:
“內森哥,除了白莎姐,別人就不會想來看你嗎?”說完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如何作答。
此時楚嬌站在病房中央,身上穿著內森送她的夾克,領子翻開,露出內裏的紅色毛衣。同病房的飛行員也被楚嬌的飄然而至所震驚,脫口“哇”的一聲:“內森你這小子可真走運。”
楚嬌該是聽懂了,麵頰緋紅,既有羞澀又有興奮。她挽住了我的臂膀,側過身,既想藏起自己,又好奇這兩個美國男孩的反應。
“閉嘴!”內森笑罵道,“你小子要再不閉嘴小心我過來踢你。”
大個子飛行員這次也很知趣,隻是幹笑了兩聲,便不再打攪了。
內森因為身子不能動彈,隻能側著頭看著我們,看上去頗不舒服:“楚嬌,你如果老離我那麽遠站著,我的脖子也會斷的。”
可能是不想讓飛行員“旁聽”,內森轉成了中文。這略帶昆明口音的俏皮話把楚嬌逗樂了,放開了我的胳臂,走到了內森的床邊,緩緩坐下。
“內森哥,我……”楚嬌話剛出口,又有些語塞,一時不知如何把心裏的千言萬語說出來。
內森摸摸自己的頭,笑道:“喜歡這新發型嗎?”
楚嬌搖搖頭,幽幽道:“還是原來的好看。軟軟的,風一吹多帥呀。”
“都現在這樣了,還帥?頭發剔光了,你們中國人怎麽說來著,噢,對了,出家。”
“你又瞎說!還不趕緊改口。上次你非說要掛彩,這不就應驗了。什麽出家呀,這種話千萬也不能亂說的。”
“不出家能怎麽辦。我這次是殘了。上次我說要是掛了彩,也許你姐會接受我。可是現在真成了這樣子,我也不敢見你姐了。我跟你舅舅說,千萬別告訴白莎,免得讓她心裏太難受。”
“那你一個人得多孤單呢?”楚嬌話一出口,頓覺不妥,臉騰地紅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目光。
“一個人也不一定孤單啊,”內森答道。
楚嬌抬起頭,雙眼探尋地望著他。
內森一本正經地慢慢地說道:“你看,白莎呢比我大幾個月,可以算是我姐姐對吧。”
楚嬌點點頭,道:“算是可以算的。不過……”
內森知道她心裏的話,便沒有讓她說下去,搶著說道:“好,那她算是我姐。你呢,比我小,也是白莎的妹妹,所以可以算是我妹妹吧?”
這下楚嬌又不好意思了,輕輕道:“就算是吧。”
“所以呢,如果你和白莎都結了婚,最好各自生個漂亮的女兒,那樣我就算是舅舅了,對吧?”
楚嬌嗔道:“內森哥你就是愛瞎說。這剛說兩句怎麽就都扯到舅舅了。”
他朗聲笑道:“舅舅就是舅舅嗎。你看你舅舅,有你和白莎也不孤單。你們的女兒將來也得歸我這個舅舅管。”
這下不但是楚嬌,連我也有點麵紅了。可巧林護士端著一隻白色的搪瓷盤進了屋。她朝著我們溫婉一笑,雙眼又彎成了兩道可愛的新月。
她先是朝著大個子飛行員說道:“安東尼先生,吃藥的時間到了。”飛行員看似也很喜歡林若穎,咧開嘴,憨憨地笑著:“我都等不及了。你要再不來,旁邊這對兒愛情鳥就讓我受不了了。”
照顧飛行員吃過藥,林若穎轉身到了內森床邊,笑著問道:“西蒙斯先生,今天感覺不錯吧?”
“再好不過了。”內森笑著說道,受傷後略顯蒼白的臉上現在看著也有了興奮的氣色。
林若穎把手輕輕地放在內森的額頭上,感覺他的體溫。她稍有停頓,又摸了摸內森兩邊的太陽穴。
內森朝著我們苦笑一下,說道:“天天如此,也沒個頭兒。”
“量下表。”林若穎抽出一隻體溫計,甩了甩,然後用鑷子夾了酒精綿仔細地擦拭著表的一頭。
“張張嘴吧,西蒙斯先生。”林若穎還是那樣滿麵春風地說著話,小心地把體溫計塞入了內森的嘴中。
“含好表,不要說話。五分鍾後我回來,好嗎?”
說完話,她轉身朝向我,眼中似是在示意我隨她出門。我向她點點頭,然後說道:“楚嬌,你陪陪內森。”
“舅舅,您要走嗎?”楚嬌有些著急,欠身起來,終究心裏還是有些顧慮。
還未等我開口,林若穎便出來打了圓場,笑道:“楚嬌小姐,您幫我照看西蒙斯先生幾分鍾好嗎?讓他好好試表。我有件事要請教一下李先生。”
聽了這話,楚嬌便又坐下,朝著內森笑笑,輕聲道:“那內森哥,我就看你一會兒。”
我跟著林若穎走出了病房。她一直沒有說話,徑直向前走,直到了樓梯口才停了下來。
“李先生,有個事你心裏要有些準備。”她說此話時臉上已收起了笑容,眼中透出的是一種慈愛的柔光。
我心中陡然一沉,像是壓上了一塊重物:“怎麽,是內森的情況嗎?”
她點點頭,輕聲道:“今天早上他的精神本是很好,氣色也不錯。剛才我給他試表前,覺得他可能在發燒,而且不低。”
“很嚴重嗎?”
“不好說。他的脊髓受了傷,調節體溫的功能也就弱了。所以體溫不穩定也是有的。可是我最擔心的還是感染。他現在體質弱,如果再有感染是很不好治的。”
看到我愁眉不展,林若穎安慰道:“李先生,我這麽說也是職業的敏感。未必一定有事的。我們先回去看看吧。”
回到屋中,我和林若穎都刻意地擺出鎮靜的樣子。林若穎將體溫計抽出,迎著光,兩個手指輕輕撚動體溫計,看著水銀柱的位置。
可能今天林若穎的舉止與往日有些不同,內森問道:“護士小姐,怎麽樣?”
“西蒙斯先生,你有些發燒。我需要檢查一下你的傷口,還要幫你方便一下。”
說完這些,她轉身向我,柔聲道:“李先生,能否請您和楚嬌小姐回避一下。”
楚嬌望著我,似乎還沒有明白此中的含義,眼中滿是祈求我能留下的神情。
最後還是內森發了話:“楚嬌,你和舅舅先回去吧。說了會兒話,我倒真是累了。再說我這也不好看,會嚇著你的。過兩天再來吧。”
楚嬌本有些不舍,但聽到內森邀她過兩天再來,便也點頭答應了。
走到門口時,聽到身後刷的一聲。回身看去,一襲白布簾已經拉上,上麵隱約映著林若穎的身影。想著內森此時的傷勢和病情,我輕歎一聲。楚嬌什麽也沒說,隻是挽住我的胳臂向外走。
回到家中,楚嬌幾次欲言又止。直到晚飯後,她才終於說出了口:“舅舅,內森哥的傷勢是不是有些不好?”
我心中一凜,想來她還是覺察了。看著我臉上陰晴不定,楚嬌又道:
“舅舅,您也不用瞞我。我又不是孩子了,我能看出來的。”
我示意她在我身邊坐下:“我和林護士出去時,她跟我說擔心內森有些發燒,怕是感染。她之前也和我說過的。內森的脊髓受了傷,這種傷一時未必危及性命,但是最怕的是感染。”
楚嬌靠著我,輕輕地說道:“舅舅,沒見到內森哥之前,我一直很害怕。怕我會忍不住哭。可是我見到他,就覺得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有一群小蝴蝶在心裏飛。也許這就是幸福的感覺?”
“舅舅,我想好了。我想照顧他,一直照顧他。”她說這話時聲音雖輕,但聲音中透出了堅毅。
我明白她的心意,但還是忍不住勸她:“楚嬌,舅舅是個開通的人,但還是擔心你的幸福。我不會攔著你去照顧他。內森本就是為了咱們中國人的抗日受傷的,於公於私,我們都應該盡照顧他的義務。可是你真的不必把這份義務,或是對他的同情變成愛,那樣你未必幸福,他也未必幸福的。”
“舅舅,如果換作是白莎姐,她說現在要照顧內森哥一輩子,您怎麽說?”
楚嬌這問題倒真的把我難住了。我沉吟良久,捫心自問,若是換了白莎,我可能便由她去了,不會勸她過多的。
這心思我未說出口,可楚嬌已經說了出來:“若是白莎姐,您肯定不會勸她,她一直是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的。”
我點點頭,默認了這推斷。
“您還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姑娘,可把白莎姐就看成一個大人。其實我也快二十歲了,怎麽就不能替自己定終身了呢?白莎姐像我這麽大,自己都一個人滿世界跑了。”
“可是你娘若是知道了,會傷心的。”
“那就先不告訴媽媽。若是老天保佑,內森哥能平安挺過這關,我想媽媽終究能答應的。若是……”她雖沒有說下去,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內森這次挺不過去,她是下定決心送給他最後一段幸福的時光了。
“舅舅,我們明天再去給內森哥許個願吧。上次去慈雲寺還是很靈驗的。內森哥這個美國人可能還挺受菩薩眷顧的。”
第二天是禮拜日,我便陪了楚嬌一起又去了慈雲寺。前一次我們去許願,心中都是萬分焦急,擔心內森會有不測,因此在每一尊神佛前都是急急地拜下,又急急地起身,生怕少了時間不能全都拜到。
這第二次,她和我的心境都有所不同。在每一尊菩薩麵前,楚嬌總會默默地禱告起好一陣兒,似是心中有很多話要說給菩薩聽。我猜想她心裏既在為內森的健康祈福,又在為自己和他的幸福禱告。
吃午飯時,接著了林若穎的電話:“李先生,我怕是有不好的消息。西蒙斯先生從昨天起就一直在發燒。溫度還不是太高,但我們做了化驗,他肯定是有感染了。”
“那有藥能用嗎?”
“我們手裏隻有磺胺。一般的人有尿道感染用磺胺挺管用的。但因為西蒙斯先生的傷,感染可能是很頑固的。之前為了幫他預防,已經給他用過磺胺了,醫生現在擔心他已經有了抗藥性,就算加大計量也不一定有效了。之前美方曾通知我們有一批新研製出來的藥,叫盤尼西林,對治感染有特效,隻是不知還要多久才能送來。”
“那我們這就趕過來吧。”
“李先生,要不還是您自己來吧。西蒙斯先生現在經常需要導尿治療,我怕楚嬌小姐在,她會覺著不便。”
我沉吟片刻,然後道:“還是一起去吧。她比我們想的都要堅強,不去反而對她不好。”
“也好。醫生已經安排西蒙斯先生住進一間單獨的病房。今天,我會一直陪著他,你們來了也方便。”
再次見到內森時,他看著比前一天衰弱了許多。頭已經無力抬離枕頭,連像往常那樣側過來都顯得吃力。他的臉有些發亮,卻不是健康的顏色,而是因為有熱度而麵如金紙。
看到我們進來,他強忍著不適,苦笑著道:“又讓你們跑一次。他們把我搬這兒來,不是什麽好兆頭。”
楚嬌默然坐下,用手輕輕地撫著內森的額頭。
也許是熱度讓他的反應變慢,也許是楚嬌這一舉動讓內森出乎意料,他雙眼中一陣迷茫,一時不知所措。
楚嬌低下頭,在內森的耳邊輕輕地說:“內森哥,你一定會好的。我和舅舅就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楚嬌雙眸中滿是愛憐和柔情,一刹間內森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握住楚嬌的手,微笑道:“謝謝你。不過,我怕是也沒那麽好的運氣,一直麻煩你。”
此時幾滴晶瑩的淚珠落到了他們二人的手上,楚嬌雖是終於沒有抑製住自己的淚,還是強忍著笑道:“內森哥,你又在胡說。舅舅和我去了慈雲寺,求了菩薩的保佑。那裏的菩薩可靈了。咱們的林主席去過那兒,讓菩薩保佑我們能抗戰勝利。剛知道你出事時,我和舅舅去許願,這不就找到你了嗎,所以這次肯定也不會有事的。”
“舅舅和我都想好了。再過兩個多禮拜就過年了。你如果那時能動了,我們就接你回家過年。如果醫生不讓你動,我們就在這兒過年。等你好些了,你就和我們回自流井家裏。那裏地方大,人手多,什麽都方便,你也會好得更快的。”
聽著楚嬌柔情四溢的話,內森睜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楚嬌,菩薩會保佑我嗎?”
“內森哥,菩薩一定會的。我們的菩薩最是大慈大悲的,不管你是哪國哪邦的人,菩薩都會保佑你的。”
那天,我們在醫院一直待到傍晚。林若穎不時進來為內森量試體溫,導尿和用藥。楚嬌並沒有回避,而林若穎也沒堅持讓她離開。
內森的眼神裏,佯裝的玩世不恭已漸漸退去,換做的是對楚嬌越來越多的依賴。換藥和治療時,他總是緊緊地抓住楚嬌的手不放,生怕她離開。楚嬌也似乎在幾個小裏長大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內森身邊的小妹妹。
林若穎下班時,我提議送她回家,留楚嬌多陪陪內森。車子在歌樂山崎嶇的公路上盤桓,我們久久沉默。
“你的未婚夫可好?”我終於開了口,卻不敢問內森的事情。
“謝謝您關照,李先生。怎麽說呢。他隻要人還在,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
“有時候一兩個星期通不了消息,這是最難熬的。心就一陣子提到嗓子眼,一陣子又被一塊大石頭一直往下壓。就這麽著忽上忽下的,一直等到又有消息了。”
她微微一笑,臉上溢出幾分甜蜜:“那感覺啊,就像又愛了一次。無論那天重慶的霧有多濃,我都會覺得天像是北平的秋天那樣透亮。所以雖然難,卻也就挺了下來。”
“你覺得內森和楚嬌也能如此嗎?”我急切地問道,“像北平的秋天一樣透亮?”
她側過身,眼睛望著我,並沒有直接回答:“李先生,您信佛或是信教嗎?”
她眼中一片真誠,我雖幾十年在這問題上糾結,在她麵前,倒覺得可以坦誠:“我從小在教會學校念書。白牧師把我當成自家的孩子一般,自是十分地希望我能皈依。白牧師的女兒伊莎白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她身上,我能看到最美好的信仰。我幾次都想為她而受洗,可到頭也沒走出最後的一步。”
林若穎抿嘴微笑,然後說道:“我猜想也是這樣。其實我自己也是這麽一個信仰不定的人。您不覺得有信仰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兒?”
“幸福的事?”我喃喃地重複道,“我倒從沒這麽想過。也許我想事情太理性了?總是在想應不應該信這或是信那,卻沒有想到過個中的幸福。”
“這便是了。其實我也是慢慢才參透的。您看我的這份工作,每天都是在生離死別中。在北平或是這裏,我照看過很多垂危的病人。沒有信仰的人,到這一步往往都是滿心恐懼的。反過來,心中有著信仰,周邊圍繞著同路的人,即便是最後幾步,也能在平靜和幸福中走完。”
“林小姐,聽你這麽說,我心裏也霍然了許多。雖說不能這一下子就把自己交給上帝或是菩薩,但至少有了希望。”
“其實我倒覺得也未必一定是宗教的信仰。愛情是信仰,我們的將士在前方殺敵,愛國也是信仰。”
聽著她的話,我不禁想起了以前白牧師給我講教時的一些往事:“聖經上說唯有三件事會永久,信仰、希望和愛,其中最偉大的是愛。以前不太明白,經你這一說,我倒覺得這裏麵還有深意。”
“李先生,您說我點撥您,倒讓我有些緊張了。宗教這樣深奧的事,我可不敢亂講。”
我擺擺手,興奮地說:“有的時候就是需要這樣的點撥。你看你提到了愛也是信仰,就讓我想到信仰、希望和愛怎能是分開的呢?唯有是由愛和希望所注滿的信仰才能持久。”
林若穎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現在戰火連天,能想到愛也真的是需要信仰和希望的。我也真的希望西蒙斯先生和楚嬌小姐的愛能持久。”
“林小姐,你能把底告訴我嗎?”我終是鼓起了勇氣把問題說出了口。
“我問過醫生,也看過這樣的病例,”林若穎答得不急不緩,“如果他是完全的脊髓損傷,沒有特效治療感染的藥,那從受傷到不治大多就是幾個月的事。”
“隻有幾個月?”我忙問道,“那他現在受傷不到兩個星期就有了感染,豈不是?”
她緊閉雙唇,點頭道:“一旦出現感染,可能就會很快。要看他自己的身體了。唉,那批盤尼西林據說已經快到印度了。”
聽了這話,我不禁興奮起來:“那太好了。印度不是有直飛昆明的航班嗎?一天不就到了?”
林若穎臉上並沒有釋然的平靜:“李先生,我不瞞您說,飛這條駝峰航線是九死一生。很多物資和人員都損失在這航線上。去年我未婚夫護航委員長的專機去印度,飛過這條航線。他說整條山穀在太陽光照射下都閃著光。開始他們還以為是冰川,後來發現不對,卻是之前失事飛機留下的殘骸。”
聽到這裏,我默然良久,想著這國運和兩個年輕人的未來就係於這一線。
車進了市區,林若穎打破了沉默:“李先生,我看您不妨也把實情都告訴楚嬌小姐吧。她看上去很堅強,知道了對她更好。西蒙斯先生其實心裏也是很明白的。”
此後一個禮拜,楚嬌天天都找出時間陪伴在內森身邊。起初幾天,內森的身體頗有些起色,燒基本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可是後幾天,情況又有反複。林若穎對我說,感染再控製幾個星期還是有把握。但此後,磺胺的量會用到極致,那時便回天無力了。
禮拜五的晚上,我接楚嬌回家。此前幾天,她總是不願意走,每每對我說想待得時間更長一些,一直看著內森睡熟再走。可那晚她什麽也沒說,輕輕低下頭,親吻了內森的麵頰,便隨我走了。
車門關緊,車輪滾動間,楚嬌望著窗外,平靜地對我說:“舅舅,我和內森說好了。”
“說好了?”我不安地望著她,不知此言何意。
“說好了我們禮拜天就結婚。”
還未等我反應,她接著道:“我問過林護士了。運那批藥的飛機本來周一就該到昆明的,可是一直都沒有消息。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希望。”
話到此處,楚嬌的聲音已是哽咽:“咱們中國人不是說衝喜嘛。也許能應驗的。如果實在是老天不給我們這份情,我也不願意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
我本以為她說到此處會泣不成聲,怎知楚嬌反而高興了起來,挽著我的胳臂道:“舅舅,我都籌劃好了。您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麽差池。”
“明天呢,您還得帶我去選兩個戒指。我已經請裁縫做了一身紅旗袍,明天就能取到。”
“我們和美軍的隨軍牧師說好了,到禮拜日,他來為我們舉行儀式。您和林小姐就算是我們的見證。其他幾個傷員都會過來,算是我們的客人。”
說了這許多,她才覺察出我一直沒有作聲,便停了下來,眼中露出詢問的目光:“舅舅,您怎麽不說話呀?我安排的有什麽不妥嗎?”
見我仍是沉默,楚嬌耐不住性子,嗔道:“舅舅,您怎麽老是不說話呀。您後天還得做見證呢,總不能就這麽一言不發呀。”
“真的和內森說好了?”我最終擠出一句。
“內森哥呢,開始不幹。其實幾天前我就悄悄地跟他說了。他一聽就急了,說無論如何也不行。還跟我說什麽中國人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不能這麽私定終身。聽著他這個美國人說這些話,逗得我直笑。”
“那他既然不幹,咱們怎好強求他?”
“舅舅,其實我和內森哥相處的這幾天時間雖短,但我們和別的人不一樣,不在那朝朝暮暮。”
“幾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他自然沒看上我,滿眼就是白莎姐。可我卻覺得他是個英武帥氣的大哥哥,而且又那麽勇敢,幫著我們抗戰是個大英雄。”
“我和他說了這些,說了他受傷之前飛成都那次。他扶著我回家,我心裏跳得特別快,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愛他。”
“我見他還是不幹,就急了,說是不是因為他心裏隻有白莎姐一個人,還想著等白莎姐回來。”
“他聽我提起白莎,便不說話了。停了半天,才對我說,他和白莎姐其實自上次自流井分手就說好了隻做朋友。白莎姐還說如果他愛上別的女孩,她也會祝福的。隻是我多少算是白莎姐的妹妹,說不定將來大家會尷尬。”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就讓他再想兩天。這兩天呢,”她頓了頓,雙眼又垂下了,“這兩天他病情又有反複,可能心裏也想開了,就答應了我。隻是說要我盡早找到白莎姐,把這消息告訴她。”
“那你娘呢?這麽大的事瞞著她,你娘會傷心的。”
“舅舅,我想過這事。媽媽那邊,還是慢慢地和她講吧。都說娘親舅大,有舅舅您在就好了。”
我輕輕地歎道:“哎,事已至此,今天也就隻能答應你了。可你娘將來知道了,一定會怪我這個做舅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