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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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40年代初自貢和重慶
    禮拜六,我陪著楚嬌忙了一天。看著天色變晚,我心中愈發地忐忑,倒像是自己要出嫁一般。楚嬌看上去卻是成竹在胸,把這一日安排得井井有條。
    晚上臨睡前,她過來道晚安,雙頰上帶著淡淡的羞澀和紅暈。
    “舅舅,還有一件事需要您幫忙。”她眼中流露著興奮和喜悅的柔光,“您是我們的長輩,我想讓您說一段祝福的話好嗎?”
    “祝福的話?”這下可真是難住了我,“舅舅是最不會說話的,這場麵還是讓牧師說祝福的話不好嗎?”
    楚嬌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輕聲說道:“舅舅,您可是明天我們唯一的長輩。您就說兩句吧。祝福我們好嗎?”
    看著眼前的楚嬌,為著婚禮,已把頭發燙起,柔軟的發卷和她稚氣未脫的麵容讓我總不免有一絲惆悵。
    “楚嬌,你希望舅舅怎麽祝福你們呢?”
    她把手指放在唇邊,眼睛看著遠方,緩緩地說道:“我們倆能走到一起是誰也想不到的,能走到哪裏,誰也不知道。舅舅,您一定要想一個別致的祝詞。那些白頭偕老的話,我怕大家聽著都心酸。”
    我明白她的心思,岔開話題問道:“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高興嗎?”
    她點點頭:“其實也有點害怕。哪知道結婚以後會怎麽樣呢?”
    我笑道:“童話裏不都是說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嗎?”
    “舅舅,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哪還會相信童話裏的故事?看看咱們周圍,有幾個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相信童話,那舅舅您又為什麽不結婚呢?”
    “我也是害怕,”我苦笑道,“一直怕了半輩子,所以說舅舅沒有你的勇氣。”
    楚嬌走後,我便躊躇起來,不知這祝詞從何而來。以往白牧師也曾教過我《詩篇》中的幾首婚禮上常用的讚詩,再讀來卻覺著無一特別,難得配上這不凡的場合。手上詩集、詞集也是不少,李太白,白香山、蘇子瞻、辛稼軒,一家家翻看過去,既有驚泣天地的長篇大賦,又有溫婉人心的短詞小令,可總也不盡合適這時宜。
    如此翻著這些書,卻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直至東方剛剛破曉,一通電話將我從睡夢中叫醒。電話那邊是林若穎。她這幾日也為著病房的婚禮忙了好一陣子,還發動了其他的護士為這一對新人布置婚禮的殿堂。
    她的聲音聽起來平和而安心:“李先生,醫生加大了磺胺的用量,西蒙斯先生昨晚退了燒,今天精神挺不錯的。舉辦婚禮應該是沒問題。”
    這本來應是好消息的,可我卻不能完全地高興起來,心裏想的是可怕的四個字,但又問不出口。林若穎該是明白了我的心思。
    “李先生,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您還是不要多想那些事吧。另外,美軍代表團告訴我們說那批盤尼西林這幾天就會運到印度,希望總還是有的。”
    聽她又提到希望這詞,我低聲嗯了一下:“希望是永久的。”
    此時我腦子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便問了出來:“林小姐,有件事看你是否能給我出個主意。楚嬌希望我能在今天的婚禮上為他們祝福。但她說不希望是那種中規中矩的白頭偕老之說,而是別致的一種祝福。”
    “說來好笑,我昨晚翻了一夜的聖經啊,唐詩、宋詞一大摞,直到睡過去也想不出該怎麽祝福他們。你幫我參謀一下?”
    話筒那邊林若穎清澈的笑聲傳來:“李先生您可又給我出難題了。現在離儀式開始也就兩個多小時了,肯定沒法子長篇大論地準備了。依我看,您想不出好的祝福的話,還是因為您想那些不好的結局太多了。很多事的結局不到最後是看不出的,不是嗎?”
    她說出結局一詞如對我醍醐灌頂,此後的話我聽得似是而非,也顧不上那許多了,便大聲說道:“林小姐,你真是及時雨啊!我有主意了。我這人不善籌劃,現場布置還需拜托你了。”
    醫院一層的會客室被留作新娘休息所用。安排下楚嬌,我上得二層,那裏一間較大的病房便是婚禮的拜堂。病房本是素色,四壁、窗簾潔白如雪,房間盡頭的牆上貼上了巨大的紅喜字,而兩隻紅燭更是給原本清冷的房間帶來濃濃暖意。
    “李先生,您看一切都好嗎?”林若穎滿麵春風地迎了過來。這天她特地換上了一套印有暗色花羽的寶藍色旗袍,雖然仍是素色,可領口幾簇碎珠花,卻是映襯著她比往日多了幾分活潑。
    “其實啊,我們這裏全都是小姑娘,誰也沒拜過天地,更不知道這美國人的婚禮怎麽準備。還是那位飛行員安東尼先生是有妻室的,便指點著我們湊活布置了起來。”
    此時另外一個年輕的護士輕快地笑道:“若穎姐,你有過這麽一次,以後和高大哥辦事就方便了。”
    林若穎雙頰微紅,會心地笑了。
    “李先生,我看差不多了,牧師也到了,咱們就開始吧。西蒙斯先生今天醒得特別早,總是在問時間,別讓他等的太久。”
    我下樓接楚嬌之時,門德爾鬆的婚禮進行曲輕快地從留聲機中奏出。回首看去,兩個護士正小心翼翼地推著內森的病床緩緩地出了病房。看到我,他咧開嘴,開懷一笑,舉起右手,做出了一個有力的v字。
    回到待客室中,楚嬌迫不及待地問道:“舅舅,是時間了嗎?您怎麽去了這麽久?我又不好出來,真是著急。”
    這話剛說出口,她便覺出了不妥,淡施脂粉的雙頰更是紅了。
    看著她既興奮又有些羞澀的舉止,我笑道:“楚嬌,就這麽著急地想嫁出去?”
    她把聲音壓得極低,湊近我耳邊說道:“我心裏突然毛毛地,想著待會兒要聽牧師說英文。萬一聽不懂怎麽辦呀?真擔心自己會說錯話。”
    我拍拍她的手,笑道:“以前舅舅聽同學說過,其實這個倒也不難,你就看著內森,他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他說‘我會’,你也就跟著說‘我會’,他給你帶戒指,你也給他帶戒指,然後呢,他是要親你的,你也就親他。”
    “舅舅!”楚嬌嗔道,“羞死了。我不聽您說了。”說罷,挽起我的胳臂,半拖半拽地牽著我向外走。
    走上樓梯時,恰好婚禮進行曲奏起了第二次。明亮的四個管樂音符重複兩次,繼而恢宏的音樂噴薄而出。病房中一切已然就緒,男女賓客分列兩廂,笑吟吟地看著我們緩步前行。身邊的楚嬌把燦爛的笑容回複給大家,完全看不出一絲不安,隻是挽著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短短的紅毯盡頭便是臨時聖壇,上麵左右各置一隻雕有龍鳳呈祥的紅燭。聖壇前,一位年輕的美軍牧師身著白色的聖袍和聖衣,手捧《公禱書》準備待定。右手邊,內森躺在病床上,護士們為他在頭下多墊了一個枕頭,讓他能夠目視著我們的到來。離得近了,便能看到他淡藍色眸子中閃出的興奮的光。
    我們在左首站定,音樂正好奏完,房間霎時安靜下來。側耳聽去,兩個年輕人的呼吸中既能聽出興奮也能覺出不安。
    “親愛的教友們,我們聚於上帝麵前,為見證這對新人在神聖婚約中,結合成為一體。”
    牧師祈福過後,轉向內森,問道:
    “內森·西蒙斯,你是否承認接納這女子做為你的妻子,遵照上帝的誡命,生活在神聖的婚姻之中。你是否願意愛惜她、安慰她、尊重她、持她不渝,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摒棄一切他人,唯她唯一,以至你二人奉召歸主?”
    內森把頭微微抬起,深情地望著楚嬌,慢慢地把兩個字吐出:“我會。”
    牧師轉向楚嬌,特意把語速放緩。楚嬌的眼中滿是熱情的光彩,望著內森,激動地念道:“我會”。
    此時牧師問道:“誰送這位女子成婚?”
    我應聲回道:“我”,便把楚嬌的右手交到了牧師的左手。此時牧師的右手握住了內森的右手,把他們的雙手聚在一起,然後讓他們分別地讀出自己的誓言。
    誓言之後,牧師將婚戒交與內森。他雖隻能躺在床上,除了雙臂,哪怕是上身也難以動彈,但仍堅持著給楚嬌帶上戒指。
    交換完畢,牧師舉起雙手,向兩位新人和所有賓客高聲宣布:“我現在宣布你二人成為夫婦。”然後他轉向內森,神聖的麵容上也露出了幾分年輕人的活潑,笑著說道:“可以吻新娘了。”
    這句話無論中外都聽懂了,原本隆重而寂靜的房間內頓時有了輕鬆的私語和低聲的嘻笑。大家都看著這對特殊的新人,期待這與所有新婚一般甜蜜,但也有幾分不同的一刻。
    內森先憑著自己的力量,用雙肘撐住病床,將頭和肩從枕頭上微微抬起。此時,楚嬌便默契地俯下身,將自己的雙手放在了露出的空隙間,柔情地托抱住了內森的背脊,而內森的雙手也空了出來,摟住了楚嬌的腰。四唇相碰片刻便又分開。
    楚嬌本想把內森的頭放回枕上,可是怕傷著他,便放得非常慢。可還未等頭沾到枕邊,內森突然緊緊抱住楚嬌,借力又抬起頭來,深深地、久久地吻著楚嬌不放。
    賓客們無不為這一幕而動容,紛紛鼓起掌來。待得內森放開楚嬌,她已是滿麵緋紅,眼角也掛著一滴晶瑩的淚。她把手放在內森的頭上,輕柔地撫摸那些剛剛長出的亞麻色的發根。
    內森笑道:“終於不用出家了。”
    楚嬌俯下身,貼著內森的耳朵,似是耳語,但聲音卻很大:“這叫出嫁,不叫出家!”又引得大家的陣陣笑聲。
    西式的儀式到此為止,接下來便是我這個中國舅舅出場。我本是極不善言辭的,麵對的人多了,更會覺得唇幹舌硬。那日則是不同,身上既肩負著娘親的重擔,又是中國儀式的主持,自是不能墜了這尊嚴。好在我已有準備,這段祝福的詞清早已經做好,隻需背誦出來。
    “你們的生命本各是一首詩,
    信仰是格律
    愛是音韻
    從今你們的詩合而為一
    縱使時光逝去
    愛的誓言永存”
    我用了當年和伊莎白一起發現的那句羅蘭夫人的名言,改寫了幾行小詩送給了兩位新人。
    詩念完,林若穎送上一瓶自流井的老窖。我捧起這貌不起眼,泥土顏色的酒壇,打開泥封,一陣攝人心脾的窖香便撲麵襲來。
    “兩位新人已按西禮成婚。天地雖然不用再拜,但按照我們中國的規矩,要喝交杯酒的。”
    我說罷,林若穎承上一隻粗青瓷小杯,我將其斟滿,遞給了內森。第二隻杯承上來時,我望著楚嬌,輕聲問道:“少喝點兒吧?”
    她倔強地搖搖頭,答道:“交杯酒怎麽能少喝?以後我豈不是比他矮了一截?”
    看她這麽堅持,我就把第二杯也斟得滿滿,遞給楚嬌。因為躺在床上,內森這交杯酒喝得又是不易。楚嬌坐在他的病床邊,用左手扶起他的肩膀和頭,身子彎下,便能用右臂和內森的右臂相互環繞,喝下了交杯酒。
    按照醫囑,婚禮從簡。眾人祝福後便退了出去。當天,這病房就是他們的新房。我和林若穎最後離開,卻對楚嬌總是有些放心不下。
    回首望去,見她坐在內森的床邊為他剝著一隻橙子,邊剝邊和內森說笑。看來我這個舅舅倒是不用再看護了。
    此後幾日,我雖是擔心,卻是強壓住自己,沒有去醫院,好讓一對新人能有些時間獨處。但我每天仍與林護士通電話,聽她講內森和楚嬌的狀況。
    這天未等我打過去,林若穎的電話便來了。
    “李先生,今天您若有空,到醫院來一趟吧。”
    我聽她聲音平靜,不似有什麽緊急的情況,但心頭還是襲來一陣不安。
    “沒有什麽事吧?內森還好?”
    “噢,李先生,您不用擔心,是好消息。之前楚嬌讓我先不要告訴您,必定要等到事情確定了再同您講。”
    “那批遲遲未到的盤尼西林上星期終於來了。可真是神藥。三針下去,西蒙斯先生的感染便消了。有了這藥,醫生也放心給他做了個手術。”
    “今天查房時,他到腰部以上都有了感覺。您說這可不是個大好的消息嗎?內森和楚嬌都等著您到呢。”
    見到內森時,他又舉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做出了那個勝利的手勢。
    “舅舅,你也沒想到吧?我能把這條命撿回來。這要是在海明威的書裏麵,我是死定了。”
    看著他這樣子,似是又找回了往日的頑皮勁頭。楚嬌聽他又說死,便佯裝做出要彈他的腦門,嗔道:“才撿回半條命就又看不住自己的嘴了。”
    “說正經的,舅舅,”內森緩聲言道,“要不是這新藥,我肯定熬不過來。你信嗎,這藥居然是從爛瓜的黴裏煉出來的。”
    我點點頭,歎道:“有了這藥,前方的將士們也就都有福了。”我頓了頓:“內森,林護士說你的感覺也恢複了不少,這也是大好的消息。”
    還未等內森答話,楚嬌便插了進來,笑道:“可不是嗎!原來打他肚子一點反應也沒有。誰知昨天和他開玩笑,一巴掌打上去,他竟叫了起來。”
    這時內森把手放在頭上,摸了摸自己漸漸長長的頭發,興奮地言道:
    “真希望醫生們能再發明些藥。說不準,再過陣子我就能站起來走路了。”“內森哥,醫生不是說不讓你著急嗎。再說,就算是不能走路,也沒什麽呀!你們的羅斯福總統不也是坐輪椅嗎?說不定咱們也能成個總統?”
    內森苦笑道:“沒想到你這孩子還是個官兒迷。唉,要是能站起來走路,就是當個掃地的我也幹。”
    那一段楚嬌隻忙著照顧內森,又是操辦婚事,兩人生死之間往返一遭,功課自是荒廢了不少,幾門考試告急。此時內森的情況漸好,楚嬌和他雖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之時,卻還都懂事地約法三章:“探視隻在周末;平日無事不通電話;一個全心學習、一個全心康複。”
    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俗話用在內森的傷勢上最貼切不過。脊髓受傷不過是一秒鍾之內,可這恢複卻是進幾步,停一停。
    整個春夏過去,他身上的感覺又恢複了一兩寸,可自肚臍以下就如不是自己的一般。不過內森還算是知足,說起剛受傷時隻能躺著,現在坐起來,翻個身,自己搖輪椅出外透氣都一步步做到了,即便是微小的長進,他和楚嬌仍是因希望而笑容滿麵。
    我雖說不大放心,可畢竟兩人已是夫妻,即便是做父母的也隻能問問、聽聽,更何況是舅舅。看他們既已有約法,就托了林若穎費心留意,自己和德誠回了鄉下。
    再回到重慶已是深秋時節。去醫院看望內森前,先給林若穎掛了電話。她說內森的康複雖已進入平緩期,但仍還是有些進步。這幾天他已能靠著臂力支撐著站起來,雖說雙腿仍是癱瘓,可林若穎說這樣能夠站起來對他全身髒器好處莫大,已算得上是上乘的恢複了。
    見著內森時,他正巧在一層的康複室鍛煉。這屋內架起兩道鐵杠,內森站立其中。說是站著,其實該是駕著。他雙臂用力,撐在鐵杠上,而從腰到腿,裹在一幅鋼架之中。
    此時他恰是背對著屋門,沒有看到我進來,隻是全心地聽著教練的口令。
    “不錯,今天站了10分鍾了,”教練鼓勵道,“要歇會兒嗎?”
    雖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來內森臉上必定既是高興又要逞強。他搖搖頭,然後稍息片刻。陡然間,他似是深吸一口氣,哪怕是隔著衣服也能看到他上身肌肉緊縮,雙臂用足全力,身上的鋼架吱吱作響,竟是憑著腰背的力氣,把本是不聽使喚的右腿向前挪了一小步。
    “嘿,夥計,什麽時候偷著練的?”教練雖是開著玩笑,可臉上也能看出欣喜與鼓勵,“怎麽樣,給我看看你還藏著什麽花樣?”
    內森嘿嘿一笑,嘴裏嘟囔著:“過來找你了。”邊說邊深吸一口氣,仍是全身發力,左腿也邁出一步。
    “別著急嗬,夥計。一步一步來,腿甩出去,找著腳踩地的感覺。”
    就這樣,內森向前走了五六步,到得鐵杠的一頭。教練甚是欣喜,和內森擊掌慶祝:“真行啊,歇歇還是繼續?”
    “繼續,我走回去。”內森隻說了這一句,就雙臂撐起自己整個身體,雙腳的腳跟也離了地。
    可因為沒有練過,他試著左右轉動,卻無法轉身,隻得泄氣地重新站定。
    “這裏有個竅門,”教練邊說著,邊把雙臂伸開,護著內森的兩側,“你現在轉彎,不能像原來那樣,一下子轉過去,得像汽車做三點轉彎。站好,聽我的口令,先向右轉四十五度。”
    內森按照口令,雙臂使力,雙腳離地,順勢向右扭動腰身,帶動雙腿,轉向右側。如此落地時,他左手尚有支撐,也就穩穩地站定了。
    “太棒了,後麵明白了嗎?”教練問道。
    “三點轉彎,明白。”內森說罷,把右手向後移出少許,然後整個身子傾向右側,順勢左臂也挪到了右側的鐵杠上。
    教練此時,邊說著好,邊挪到內森身後,雙臂仍是張開,護著他的後身。這下一步卻是更有難度,因為雙臂都隻在一麵,便需要身子前傾,壓在鐵杠上才能撐起重量。好在隻是原地調整角度,這關內森又過了。
    “穩住,穩住,”教練提醒道,“最後一下,就轉過來了。”
    此時內森也已完全掌握了用力和扭轉的竅門,右手一揮,搭上適才身後的鐵杠,再一擰身,整個人便轉了過來。他正是興奮,剛要和教練開句玩笑,頭一抬,卻是看到了我。不知是因為意外,還是方才這幾步一轉用力太猛,一下子腰身不穩,堪堪摔倒。
    我自是眼拙手慢,雖是看出他身子不穩,可也隻能是呼叫一聲,身子卻是不知向哪裏動彈。好在那教練經驗老道,雙臂始終在內森身側護衛,此時見他不穩,立馬抱住他的上身。
    因為這些微失態,內森臉上一紅,一聲“舅舅”隻輕輕喊出。
    “休息一會兒吧。”教練建議道。內森似是還想堅持,可教練卻道:“嘿,夥計,一次咬一口。”他幫著內森站穩,回身推過輪椅,扶他坐下。
    剛坐下時,內森的雙腿卻是僵硬向前,膝蓋打不得彎。教練弓下身,不知調整了什麽機關,內森的雙腿才得以放鬆。
    坐回輪椅,內森倒是如魚歸水,雙手隻推了兩下,便到了我麵前,然後又是猛地一刹車,不近不遠地恰是握手的距離。
    “我聽林護士說你現在能站了,可不成想你都能走一兩步了!”我興奮地說道。
    “嗨,舅舅,其實都是假的。”他敲了敲腿上的鋼支架,當當作響,“都是靠這個,還有腰上的勁。我這腿和腳,也就是有點麻麻針紮的感覺。別說走了,就是動個小腳趾頭都難。”
    我怕他過分勉強自己,便勸慰道:“中國人說病走如抽絲。你看看,這大半年,你從躺在床上,到現在能站,能走,這不是也一下一下過來了?”
    內森點點頭,可臉上卻沒了剛才的興奮:“舅舅,大家都鼓勵我,可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你別看我現在能站,可這麽久了,上個廁所還是控製不好,動不動就得插根管子。”
    我怕再說下去會引他傷心,便岔開了話題,說起了近來的戰事和新聞。四三年深秋已然臨近,盟國此時在歐洲捷報頻傳。年初蘇聯在斯大林格勒大敗德軍,便是戰爭的轉折點。到了這年秋天,意大利被盟軍占領,墨索裏尼雖然被德軍救到米蘭,但估計也是苟延殘喘了。
    在太平洋,美軍的進展雖沒有如歐洲那樣勢如破竹,但也是輝煌難忘。四月份在所羅門群島擊斃了山本五十六,算是報了珍珠港的一箭之仇。就在此前不久的十月底,日本的天皇居然對外承認了日本帝國的情況已非常嚴峻。
    不過國內的抗戰仍是膠著,看不出反攻的起色。就如春天的鄂西會戰。國府在戰後宣布大捷,但縱使是大捷卻最多不過是有了招架之功,可離還手還差得遠。這就好似是一種慢性病的煎熬,知道一時是死不掉的,可也看不出什麽時候能好。
    晚飯前,楚嬌恰也趕了過來。我便和他們二人商量著年節如何操辦。雖然是國事維艱,但節總是要過的。因是楚嬌出嫁後的第一個年,我想著若是內森的身體恢複得可以,就接他到自貢過節,順便也就能拜見一下嶽母了。
    聽我提起拜見嶽母,內森和楚嬌對視片刻,便都低頭不語。我也能猜到結婚這事楚嬌想必還沒有和她娘談起。這也怪不得她,畢竟是一件不好解釋的事情。一個美國女婿,又受了這麽重的傷,可能終身不良於行,況且這婚又是在沒有父母之命下,假借我這舅舅之手成的。
    我看看他們兩個,歎道:“唉,這事豈止你們為難,我是最沒法見你娘的。這樣吧,咱們多請上幾個朋友一起過年,那樣至少能混過一時。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老話不是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看用在咱們自己身上倒是合適。”
    “舅舅,那您看能請誰呢?若穎姐姐要是能來就好了,她說不定能幫著勸勸媽媽呢。”
    我點點頭,接著楚嬌的話說道:“她和她的未婚夫是一定要請的。另外,我倒想去趟成都。還記得內森前些日子不是說有朋友在成都看到過白莎嗎?也許能找到她。那樣我們就真的能大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