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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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1944年的春節眼看便到了。我本說是要陪著楚嬌和內森一道回自貢,可楚嬌卻央求我先幾天回家,能把這事和幺妹先說說,否則她實在不知如何開口,隻怕沒兩句就會鬧出事情,讓內森也會尷尬。懷揣著這難斷的家務事,一路心神不寧,暗歎這娘親舅大一話卻也是把兩刃的劍。
    看著我一路惆悵,德誠終於忍不住開了腔:“先生,依我看,回到家裏呢,楚嬌小姐這事您可千萬莫要跟她娘照實講。”
    “不能照實講?這如何辦得到,內森的情況是明擺著的,而且他們明明是背著母親先結了婚,這怎麽能瞞得過去?”
    聽著我這話,德誠的眉頭鎖得一陣比一陣緊,最後終是忍不住,搖頭歎惜我的迂腐:“先生,您要是信得過我,此事一定是要--那句話啷個講來著--哦,曲線救國。”
    “曲線救國?”聽德誠說起這政治名詞倒是把我逗個明白。
    “其實事情哪有那麽黑白分明的?先說這傷,說是不好治的,但畢竟比您剛見到他那時強了不少。那時他躺在床上也就是動動頭,現在嘛,雖是還動不了腿,但撐著拐還能勉強挪兩步。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您隻要和楚嬌娘說他好了很多,要是能回到美國,有了靈藥,那就說不定全好了也未可知,這也不能算是騙不是。”
    我點點頭道:“此話倒是不假。想那盤尼西林,真是神奇,什麽以往要死人的感染,就幾針下去便好了。還真說不準內森回了美國就治好了。可是即便此一節這麽說過去了,這婚姻大事不告訴母親一下,豈不是大大的不孝?”
    “這事其實也不難,”德誠勸道,“如若您把內森少爺的傷勢講好了,再講講他家在美國的身世,那自也是沒得說的。楚嬌小姐能跟著他去美國,這個您是比誰都清楚,那也是一個享福的事情,難道不是她娘願意的?”
    “把這些好事講完,我看您就說那時因為時間緊急,也總要給楚嬌小姐一個名份,就按照西洋的禮儀訂了婚。您可記好,是訂了婚。那等他的病再好一些,總要是再操辦一次的。再說,您這個舅舅既然在,那也是一樣的。”
    德誠這套話倒也是入情入理,給幺妹學說了一番,她竟是信了。雖說仍是老多的埋怨,但聽到新女婿就是原本白莎喜歡的男孩,竟也露出一絲竊喜。
    出了幺妹的院子,如釋重負,也覺愧疚,我便安排德誠多準備一些貴重的禮物,算是嶽母送給新女婿的。此外便是把家中安排停當,各處台階、門檻鋪些木板坡道,方便內森進出。
    除夕那天,內森和楚嬌從重慶趕到了。讓我驚喜的是林若穎和她的未婚夫高少校也一起到了。我原本邀若穎他們晚兩天到,畢竟若穎的父母在重慶該一起過年的。隻是她說不放心內森一路顛簸,又需要幫我做說客,便提早了兩天。
    分別的這段時間,醫院幫著內森新打造了一副支架,比原來的輕巧耐用。靠著鋼條、皮帶把無力的雙腿緊緊地綁住,再加上腰背的勁,內森就能撐著拐杖行走。幾月不見,他顯是勤於鍛煉,一下子能走上百步了,終於可以走著去拜見嶽母大人。
    看著麵前的女婿,時隔幾秋,雖然麵龐英俊依然,身子卻是威武不再,即便是有著支架和厚厚的毛褲包裹,肌肉已經萎縮殆盡的雙腿看上去那麽羸弱,怎能不叫人心痛?走到幺妹麵前,內森兩手握緊了拐杖,用盡力氣把身體站得筆直。他不能躬身,隻能低下頭行禮:“母親,您好!”
    剛一聽到這四個字,幺妹的眼圈刷地紅了,眼淚也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她忙不迭拿出手帕擦試著臉上的淚,一邊強撐著笑容,一邊拉起內森的手招呼著他趕緊坐下。
    這支架在站的時候是個幫助,在坐的時候卻偏偏是個累贅。雙膝的機關若是不鬆開,兩條腿便直伸著,打不得彎。更要命的是一旦坐下,若沒有兩個人從旁架著,內森自己是斷然不能再站起來。那時我們這“曲線救國”的謊言便要不攻自破。
    此時內森被拉得幾近摔倒,一臉焦急和無奈,楚嬌和我也急得沒了主意。最後還是林若穎出麵化解了這難題。她快步上前,扶助了內森,柔聲解釋道:“章太太,我是照顧西蒙斯先生的護士,他現在的傷勢不宜久坐,否則恢複不好。”
    幺妹鬆開內森的手,一臉狐疑地端詳著眼前的林若穎,似乎對她這醫學權威的架勢並不買賬,或許心中還有幾絲疑惑,為什麽這年歲不大,溫婉柔美的女子如此親密地在楚嬌麵前扶著內森。
    林若穎的話一出口,我不禁讚歎她的急智,忙跟著從旁打圓場:“這林護士是我的朋友,也是內森的恩人。多虧她精心照顧,內森才恢複至今。醫生的話總是要聽的。”
    幺妹側過頭,嘴裏嘟囔著:“哪有腿壞了還得站著的道理?難道吃年夜飯也要站著?”
    這話倒也是在理。總沒有站著吃飯的道理。我聽了又是一陣憂心,不知這戲還如何唱得下去。
    “這倒不難,”林若穎從容地答著,雙眼又笑成了兩彎新月。“其實您不提,我也會麻煩李先生幫著準備的。”側過身,她把左手輕柔地搭在自己未婚夫高少校的肩上,接著說道:“要說這點子還得感謝我們家老高。”
    “去年老高隨著委員長的專機隊飛到開羅。他看到羅斯福總統的部下們用自行車座給他做了一個椅墊,方便他起來、坐下。人家是總統,這物件兒做得自然精巧,咱們平民百姓們也就是需要個神似,隻要是能把一個自行車座接在一把高凳上便就行了。”
    高少校忙著點頭道:“還真是這麽回事兒。若穎不提我倒忘了,夫人還和委員長提起這都是羅斯福夫人細心,設計了這些小玩藝兒。”
    高少校筆挺的軍裝和動輒提及的委員長和夫人的名號,終於讓幺妹打消了疑慮,忙著催德誠去把這物件做出來。幺妹本還想留著內森和楚嬌說話,但我已看出內森此時是咬著牙硬挺著,緊握著雙拐的兩手都已因攥得太緊而沒了血色,額頭上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我叫住德誠:“還是先把內森的房間安頓好,待會再聊也不遲。就讓他住在東邊院裏吧。”
    有了這話,幾個人都如釋重負,忙著由德誠引路,楚嬌攙扶著內森,林若穎相伴在旁,離開了堂屋。
    幺妹看到此時屋中隻剩下高少校和我,便也覺得無趣,嘟囔著蹣跚地走開了。
    我苦笑著看著高少校,歎道:“見笑了。我們這幾個東躲西藏的,也不知能不能躲過這關。大過年的,讓你和林小姐跑到我們這鄉下來,真是對不住了。”
    高少校身材不是甚高,但自有一種軍人的英武,呢子軍裝穿在身上,撐得挺實,但不臃腫。他長著一張典型的北方麵孔,細長的丹鳳眼,鼻梁挺拔,嘴寬而唇薄。
    他端坐在太師椅上,雙腿微分,兩手周正地放在腿上。聽我致歉,高少校微傾上身,說道:“李先生,您太客氣了。我和若穎倒是樂得上您這兒來過個年,就算是休個假吧。”
    “說真的,我還不太願意待在重慶。若穎的父母,”說到這兒,他的話慢了下來,眼光下垂,似是心中有事。“這麽說吧,您和若穎是朋友,我也不瞞您說,若穎的父母不太同意我們的事,要是在重慶,去或不去二老那兒都不合適。”
    他雙手拍拍太師椅的兩個扶手,歎道:“我平日都在飛任務,難得和若穎一見。也就是過年能在一塊兒,可也是東躲西藏的。在您這兒,總算是能有幾天安穩日子過。”
    “那就多住幾日,留到燈節。我們自貢的燈會也算是遠近一絕。”我興奮地說道。
    “那就隻有等勝利以後嘍,”高少校向往地歎道。
    “過了初三,我就得去成都,然後是昆明。現在有了美國支援的新式飛機,我們這仗打得可過癮了。小日本兒的製空權沒了,也不敢再來後方轟炸了。現在輪到我們和美國空軍一塊兒炸他們了。”
    “林小姐和我談起你的戰功,說你是常勝將軍。”
    “常勝將軍可真不敢談。我們都是在刀尖兒上活著,誰也不敢大意。”說道此處,他停下來,撣了撣看上去本已潔淨的軍服衣袖,異常平靜地接著說道:“在空軍裏,要是論戰鬥機的飛行員,沒幾個歲數比我大。三七年那一大批,犧牲的時候都隻有二十幾歲。”
    “空軍就是這樣,都是二十郎當歲。歲數大了,心事就重了,也就沒那麽不怕死了。”
    “你也會怕?”我驚訝地問道。
    高少校抿住嘴唇,隻那麽一片刻的光景,堅毅中露出了一絲惆悵:“有人和我說,陸軍裏那是真的不怕死,都是亡命徒,什麽也不顧,腦子也不動,就是往前衝。”
    “空軍就不一樣了。您就說這飛機,讓它飛起來,就得拿好了那勁兒,不能手軟,但也不能手太硬。推得急了,還沒起來就一頭栽在地上了。所以說,我們這空軍裏麵,找不著傻大膽兒。”
    說起飛行,倒是勾起了我舊日的回憶,我歎道:“上次楚嬌跟著內森飛去成都,問我去不去,我便不敢去。當年我坐船去美國,船開出橫濱,往北去,可能是到了北邊的大洋裏,風浪一陣接著一陣的,有的時候,你看著船頭沉到浪穀,前麵的浪尖翻起來比船頭還高。心裏就那麽翻騰著,可腦子裏比心裏翻騰得還厲害。”
    “白牧師以前給我講過冰海沉船的故事。掉進海裏的人,在冰冷的水中泡著,開始還能掙紮幾下,但不一會兒身子就不聽使喚了。一放手,人就沒了。”
    “我心裏就一直那麽想著,也許下一個浪來了,我們就都掉下去了,就是那刺骨的冷,最後一放手。每次想到那兒,心就像被攥著,憋得喘不過氣,好似已經淹在水裏了。”
    此時高少校看著我微笑不語,讓我不禁一陣難堪。
    “高少校,讓你見笑了。這點陳年往事,說出來還真的不甚光彩。我那時也就不到二十歲,照此推算,我此時便更是個軟骨頭了。”
    “那您最後就這麽忍了一路?”
    “最後呢,是白牧師教我,怕的時候就念念主禱文,在心裏念,若是還不行,就大聲地念,就像我們這鄉下的婆婆念經一般。”
    “要說呢,念著念著還真管些用處,心裏沒那麽亂了。大體是念著的時候隻想著那詞,又是英文的,要費心去記,便分了神,顧不上怕得那麽緊。”
    “白牧師說,他是一點都不怕,因為他心裏真正信上帝會賜福我們的。我這個念的也就是一半的功效,因為我並非真正地信的。”
    高少校微微地笑道:“其實啊,李先生,我看這倒不在信還是不信。您那時若是那個開船的,說不定倒不會那麽怕了。”
    聽著他這說法,我倒是新奇,便請他說出此中的緣由。
    “說來也簡單,您怕,那是因為命在別人手裏。這船翻來倒去的,您心裏其實是想和那浪拚的,可船不在手裏,這樣心裏就慌了、怕了。那開船的其實也該是怕的,可心思都在怎麽避開大浪上,也就沒功夫害怕了。應該說這是一層,可這更深的一層卻又不在這兒了。”
    “還有更深的一層?”
    “更深的一層嘛,還是打個比方吧。這飛機在我手裏,它就像是長在我身上一樣,翻轉騰挪,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這個時候那心裏一點也不怕,是一股壓不下去的勁兒,推著你衝,特別的興奮。”
    “要說我也真有一次怕過,那次是坐在別人開的飛機上。碰上了小日本,一路跟他們在天上周旋。我那手,就攥著座椅的扶手,左掰右掰,恨不得自己能控製那飛機,心裏真是緊張。甩掉了鬼子,我一看兩手,都攥出淤血了。”
    我點點頭,歎道:“這也確有道理。其實都在心裏的一絲信念。不怕死,其實是心裏想著生?”
    說到這兒,我們兩個都沉默了,不願再順著沉重的話題談下去。抬頭看過,林若穎正倚門而立,望著我們兩個沉默的男人。看她臉上溫柔和擔憂的神情交織一處,我心裏陡然生出一陣酸楚。
    她邁步進屋,與高少校四目相視,幽幽地道:“老高,大過節的,別老聊這些不吉利的事兒。”她聲音輕柔,既有嗔怪,更充滿著愛憐。
    我心中自覺不妥,也忙著道:“高少校不是說了嗎,現在製空權已經在我們手裏了,自然是安全多了。想來這仗應該是有轉機了。”
    他點點頭,喃喃道:“話是這麽說,不過,畢竟是打仗,就是最後一槍也能打死人的。”
    “老高!你怎麽還是這麽死啦活啦的。”林若穎臉上收起了平日的溫柔,已有幾分嚴厲了。
    高少校雙臂抱肩,深吸一口氣,笑道:“那麽迷信幹嘛?憋在心裏成天害怕也不是個事兒。”
    聽了他這話,林若穎側過了臉,低下頭,輕聲道:“你是能不憋在心裏,人家擔驚受怕,便不管了?”這話說著,她的眼圈也紅了。
    高少校望了望我,無奈地搖搖頭,什麽也沒說。看到此處,我也覺尷尬,想著這對戀人難得一聚,便道:“你們一路勞頓,還是先休息一陣子。晚飯時我再叫你們。”
    我頓了頓,又補上句:“我讓管家把後院收拾了。那個院子清靜,也沒有旁人住,幾間房,你們看著用吧。”
    林若穎兩頰浮起紅暈,自是明白了我的用意,輕聲謝道:“李先生,麻煩您這麽上心。”
    安排他們住下,我便也偷閑片刻。在書房裏,攤開紙,寫下幾筆,然後便在躺椅上半倚著,讀上幾頁稼軒長短句,沒多一會兒也睡了過去。這一覺卻是沒睡安穩,兩點多鍾的光景便被一陣輕輕的拍門聲喚醒了。
    “先生,您醒醒,”德誠的聲音雖低,卻是透著一股急切。我把他喚進來,原以為他是叫我起來準備年夜飯,沒想他卻道,“先生,年夜飯不忙,我都已經安排妥了。您還是去看看楚嬌小姐吧,她和內森少爺好像吵起來了。唉,我也聽不清楚,好像還有洋文,反正聽著像是都急了,然後乒乒乓乓的一陣,也不知是在砸什麽東西。”
    “我本想著,他們新婚,難免些磕碰,沒想和您說的。可是我在院子外麵聽著,他們吵得不像是有完。我過來,看您正睡著呢,又不敢吵醒您。我在這外麵已經轉了半晌,怕是還得您去勸勸,要不楚嬌她娘看見了就不好辦了。”
    我顧不及多想,便急忙趕到了東院。進了院,隱約聽見屋中楚嬌和內森的聲音。走至門口,聲音聽得更真切,卻真的是吵得正凶。我正要敲門之時,又聽得如春日炸雷般的一聲瓷器擊地的聲音。
    我本想進去做個和事佬,這也是長輩份內的事情。可聽著此時這陣仗,也不禁躊躇起來,心隨著屋內一陣急似一陣,一陣猛似一陣的疾風驟雨而沉到了底。
    片刻間腦子中轉過不知幾個法子,最終還是畏懼占了上風。我輕歎一聲,扭過身,無奈地準備離開,卻聽到蓬的一聲沉悶的聲響,和楚嬌的一聲驚呼。我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推門便進了屋。
    楚嬌和內森住的屋子便是我兒時的睡房。靠著北牆放著我那張老式木床,正好對著門口。我進得門來便看見內森摔在了床下。他半躺半坐地倚在檔板上,右手緊緊地抓住床沿,左手揮舞著推開想扶起他的楚嬌。
    “別過來!你出去!”我聽得出,內森的話中不光是氣惱,還有著說不出的恐慌。
    楚嬌沒有搭理他,仍是試著扶他起來。
    “滾,快滾!”內森也急了,已顧不上說中文,手上更是用力想推開楚嬌。他下身使不上力,扭持中,失了平衡,右手脫了床沿,一下子癱倒在地上,雙腿間片刻便洇濕了一大片。
    此時內森也已看到了手足無措的我,更是懊惱與羞辱難當,嘴裏罵著,兩手如疾風暴雨般抽打著自己不聽使喚的雙腿,打得兩條腿控製不住地抽搐抖動起來。
    我剛要過來幫忙,他便吼叫起來:“求求你們了,都出去吧,我受不了了。”聲音中已然帶著哭腔。
    楚嬌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她把內森緊緊摟在懷中,緩緩地前後搖著,不管他如何推搡,仍是不放開。她輕柔地撫摸內森的頭發和臉龐,不時地親吻他淌下的眼淚,那背影,便像一個母親哄著哭鬧的孩子。
    “楚嬌,讓管家來幫忙收拾吧。”我低聲道。
    楚嬌轉過頭,滿麵都已是淚水:“舅舅,您先歇著吧,我幫內森哥。”
    看著我仍是遲疑,楚嬌的眸子裏透出了我從未見過的乞求。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放在了大石磨上碾壓一般,責備自己為何當初沒有勸住她。
    在門口徘徊片刻,心中的不安難以平複。屋內隱隱傳出楚嬌和內森的聲音,雖聽不真切,但好似已恢複了平靜。
    尋著院中的石徑,踱回書房,心情依然煩悶無比。德誠此時還在房中候著,雙手撐著書桌,滿臉期盼地看著我。但見我一言不發,臉上陰晴不定,他嘴張了張,終是把到口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見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搖搖頭,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給我找支煙。”
    “先生,”他猶豫地問道,“您不是前不久說要戒了嗎?這家裏也沒什麽好煙。”
    我擺擺手:“隨便找找吧,我煩得緊。”
    德誠明白了我的意思,加快了腳步,蹣跚地跑了出去,不一刻便又蹣跚地跑了回來。雖是冬日,他頭上卻也已滲出一片微小的汗珠。
    “先生,可真巧,出去時正好碰上了高少校,他那兒有美國煙,我就借了幾根過來給您。他本說要來和您聊天的,我也替您擋了。”
    我取過煙,忙著點起。德誠還在繼續說著,但他的話卻像我吐出的煙一般一晃就散去了。
    連著抽過三根,身子便像是飄了起來,腦子裏麵也是新愁舊怨疊壓勾連,越發拆解不清了。看著硯中餘墨未幹,半下意識拿起筆,蘸著墨,在硯台上左壓右按。墨已枯焦,筆毫也像是冬日樹木的枝杈分了開來。
    德誠知道我煩躁時有寫字的習慣,也沒說話,徑直幫我鋪開一張新紙,又在硯台中加了些清水,磨起墨來。
    望著桌上的紙,淡黃的顏色,縱橫的紋路,提起筆,眼睛合上,黑暗中浮起的卻仍是剛才內森摔在地上時痛苦無助的神情和楚嬌的淚水。
    眼睛再睜開時,卻有幾滴墨如淚水般灑在紙上。順著那幾滴隨意洇開的墨點,我便寫了起來: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如此反複地寫,也不知寫了幾遍這元好問的千古絕唱,自己的眼睛竟也濕了。這詞句中的愛恨情仇縱是宣泄千年仍是濃醇膠滯,欲化不開。
    此時門扉輕輕的開啟,楚嬌進得屋來。她臉上淚痕尚在,眼睛微微的紅腫,但眉間卻似是雨後初晴般看到一片陽光。
    “德誠叔,那林小姐說的椅子還要麻煩你費心了。待會兒吃年夜飯時西蒙斯先生還要用呢。”
    聽了這話,德誠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怕是也明白楚嬌對我有話說。
    楚嬌見我在寫字,便走到書桌邊,細細地看著紙上的詞句。
    “是元好問的詞?”她輕聲問道。
    “是呀,以前好像也教你背過,還記得嗎?”
    “以前記得不清,但現在看起來,覺著一下子明白了很多。舅舅,剛才讓您擔心了。”
    “這件事是舅舅不好,當初不該讓你由著性子行事。你那時的心情我也明白,可是婚姻大事畢竟要深思,這麽急著嫁了讓大家都難辦啊。”
    “舅舅,這事不怪您,是我自己定的,我也不後悔。還有呢,您千萬不要怪內森哥,他也有好多難言之隱。”
    我拉她坐下,柔聲道:“楚嬌,你有什麽事不要壓在心裏,和舅舅說說吧,總能幫你想想辦法。”
    楚嬌以手托腮,雙眼望著遠方,輕歎一聲:“舅舅,我有時覺得好累。您知道,內森哥剛受傷那會兒,其實心裏好痛好痛的。但那時連命能不能保住都說不好,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後來傷勢有了起色,他很興奮,腿有了一點知覺,也能撐著拐走上一會兒。”
    “可是,好了一陣子,這傷勢也沒了變化。這幾個月就還是老樣子,絲毫進展都沒有。腿上的知覺就還隻是那樣,而且……”
    “而且怎樣?”
    “唉,說起來就心疼,而且他還添了新的毛病,說不準什麽時候就五髒六腑疼的不行。這事說來也怪,他脊柱受了傷,本來腰以下便沒什麽感覺,你拿針紮,他也沒有反應。他剛受傷那會兒還和我開玩笑,說是自己走運。別的傷員都得忍著疼,要不然就得用嗎啡,而他什麽感覺都沒有。”
    “可是最近,說不準什麽時候,他就會覺得腿疼得像是有無數的小針在紮自己,疼得死去活來的。他生死未卜時一直是那麽堅強,還能和咱們說笑。可現在,他會疼得直哭。”
    “我看著他,心都碎了。就想抱著他,讓他好受些。但這該死的毛病,有時候碰都碰不得,哪怕是輕輕地被我碰到,就像過電似的,全身都會抖起來。舅舅,看著他這麽受罪,我真恨不得能替他擔承些。”
    楚嬌的聲音顫抖,晶瑩的淚珠在眼中環繞。
    “難為你了。”
    “難為的不是我,是內森哥。我長這麽大,有媽媽護著,舅舅愛著,從來沒受過什麽罪。就是手上破了一個小口子,也會疼出眼淚。看著他疼得渾身冷汗,真不知道他怎麽忍的。身上的疼是一樁,可還有比這更讓他難受的。”
    “他受傷後,大小解都變得很難。在醫院裏有護士幫忙,他從不讓我看到。其實我和若穎姐學過的,但內森哥他不願讓我做這些髒累的事,每次我想幫忙他都不讓。他說自己也學會了,不必別人幫忙,要不真的是成了廢人,心裏會覺得被人看不起。”
    “我明白他的心思,這些事不管讓誰幫忙,都是尷尬,讓自己的愛人做就更是了。可是他身子不方便,腰和腿使不上多少勁,自己方便每次都累得脫力。”
    “剛才,一進屋,他就站不住了。他說今天站得時間久了,又硬撐著走了很多路,實在是太累了,就答應我幫他方便。可是咱家那舊床,本來就窄,一邊還靠著牆,怎麽都使不上勁。也是我手笨,左右弄不好,沒兩下便把他那腿疼勾了出來。”
    “他急了,說是不讓我再弄了,要自己來。我也急了,就跟他說,‘你忍忍嘛。’這話一出口,我也後悔了。您要是看見他疼的樣子,就知道他真的是用全力在忍了。”
    “我真恨自己,把內森哥惹急了。他衝我吼,把盆和杯子都摔了。唉,我也知道是自己的不對,可他以前從沒對我說過重話,我心裏就委屈嘛,也說了重話,還摔了東西。”
    “我們兩個越吵越凶,他就鬧著穿衣服,下床,說是要回重慶,結果摔在了地上。可能是挨得時間太長,他失禁了。您偏巧這時進來,他就覺得更難堪了。”
    說了這許多,楚嬌似是也費了很多氣力,靠在椅背上顯得甚是疲勞。
    “楚嬌,這也真難為你了。以前怎麽沒和舅舅提起這些事?”
    “其實我也沒什麽難為的。您是我舅舅,自然覺得苦了我,可內森哥一個人在中國,這麽苦,除了我,誰還能照顧他,心疼他呢?我們結婚時也是起過誓的,無論貧疾,相依為命啊!”
    “您走了,我就抱著他。別看他比我大好幾歲,可哭得像個孩子似的。我也哭了,哭得很傷心,把這一段心裏的委屈都哭了出來。哭了一會兒,我們倆都安靜下來,我幫他擦眼淚,他就抱住我,吻我,向我道歉,還說我是上帝賜給他最珍貴的禮物。”
    “現在事情都過去了,舅舅您不要擔心了。這一年,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好多,不是小姑娘了。不過我擔心的是媽媽如果知道了,一定是受不了的。”
    我撫著她的雙肩,柔聲道:“楚嬌,你娘也不容易。她自己的婚姻不幸,自是希望你能幸福。有些事舅舅明白你的心意,不會多說,但你一定要想好。”
    楚嬌把頭埋在我懷裏,輕聲道:“舅舅,我和內森哥說好了。勝利後,我就跟他去美國。那樣媽媽也隻是覺得自己的女兒嫁遠處了。就算我們再有些磕磕絆絆,她看不到也就沒事了。不過,舅舅您還得幫我們維持呀。”
    “舅舅自會幫你們維持,可是你這樣幸福嗎?”
    楚嬌抬起頭,眸子裏閃著異樣的柔光,笑道:“舅舅,這事您就不知道了。夫妻倆,吵架歸吵架,可是和好的時候,才叫幸福呢。”
    吃晚飯時,內森和楚嬌兩個人分也分不開,惹得大家不時地拿他們開心。有了德誠監製的椅凳,內森起坐都方便了許多。幺妹心裏雖還有疙瘩,但看到女婿行動也還算自如,而兩人如此幸福,便也滿足地笑了。林若穎和高少校彼此間雖話不多,但似是也有一種默契,幾杯酒後,她臉上泛起幸福的紅暈。
    飯後,眾人圍坐聊天,說起些自貢周邊的名勝和掌故。高少校和林若穎是初來自貢,內森雖是來過一次,但也隻是隨著白莎去了學校,城裏自是沒有顧及盤桓。聽了我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誌,倒也都心中癢癢,想在這鹽都一遊。
    “舅舅,”楚嬌興奮地言道,“要去城裏,那必定要看看咱家的鹽井。再一個,就是天池寺。明天是大年初一,正好進香。”
    說到這兒,她笑盈盈地看著內森道:“內森哥,咱們說好要入鄉隨俗的,來了就得跟著我去上香的。”
    內森笑著答道:“入鄉隨俗就入鄉隨俗。不過你要是和我回美國,那就得受洗了,你幹不幹?”
    楚嬌撇撇嘴,一字一頓地道:“我才不幹呢!”引得大家都笑了。
    “若穎姐,高大哥,你們也應該去進香的。那裏許願可靈了,還可以到方丈大師那裏抽一根簽,卜卜今年的運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