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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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回到自貢,幺妹跟我說一個月下來,內森的腳趾恢複了些許知覺,撐著拐能走的時間更長了。看著女婿的傷勢有好轉,做丈母娘的自然也甚是歡喜,便要我遣德誠到天池寺去替她布施。
可她想著布施怕還不夠,就又要親自去燒香。自從回家之後,這些年幺妹迫於自己母親做過的那些事,便總是覺得愧見鄉黨,很少出門。這次為了女兒和女婿,也就破了例。
那日燒香回來,幺妹像是心裏有事,便踱到我這院子,拉開家常,忽而家裏的賬目,忽而城裏的新聞,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起來。她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眉眼間早就顯露無疑。我見她什麽都說了,就是不說進香的事,便點破了。
“今日進香還好?見到老方丈了嗎?”
“哦,老方丈正在做功課,我倒是不好去叨擾。哥哥你是知道的,老方丈那也是咱們爹敬重的,我也怕他不願見我。”
我看她還是不願說出正題,便看著她,端起茶來飲了一大口,等著她說出來。
“唉,哥哥,我也不瞞你。老方丈是沒見著,但幫著咱家女婿療傷的大師父倒是見著了。”
“這大師父啊,開始也是嘴緊的,隻是說他師父講了,這療傷也是一份緣,不讓亂說療得好療不好。”
“我便死說活說,跟他講,瞞著別人總不能瞞著我這丈母娘不是?我又許了他香火錢。他終是說了,說這艾灸已是開始見效,而且,”這時她停下話來,看看左右。其實我知她是想讓我更加注意,左右本是沒人的。
我拿這個妹妹也是無法,便順著她,也低下聲,問道:“而且什麽?”
“而且說是治到現在,女婿這元氣也恢複得不錯了,可以和楚嬌圓房了。”
她這話一說,倒是讓我一驚,臉登時紅了,手一顫,茶差一點便灑了出來。我有些不悅地怪她道:“我不願說你,可這事卻是問得不妥。這等事是他們夫妻間的事,我們別亂攙合。”
“嘿,哥哥,您這是那樁洋道理?這圓房的事,就算我這個做丈母娘的管不了,算是當媽的難道管不了?楚嬌這眼看著寒假過完,就要回重慶去上學,一拖又是好幾個月,難道我要嫁自家女兒這樣去守活寡。你這做舅舅就不心疼自己外甥女?我們這孤兒寡母的可就哥哥你一個親人了。”
看著妹妹提起了傷心事,我心也軟了,便輕聲道:“我也不是怪你,隻是若要楚嬌知道了你去打聽這事,必定會怪你。唉,反正是件好事,你還有什麽不暢快的?”
“我就是心裏還有點打鼓,你看女婿最近,倒是又能走得遠了些。可是,唉,說起來也怪讓人心疼的。他那兩條腿像是麵條,軟綿綿、晃蕩蕩的,也用不上力,這圓房的事……哎,我是想去問。可哥哥,你也知道楚嬌這孩子,她不和我親,我是怕她不跟我說實話。”
“不說就算了,現在都民國三十幾年了,這種事還不由著孩子們自己去?”
“哎唷,哥哥,你這是怎麽了,管他民國三十年還是六十年,孩子的事還是得父母管不是。再說了,他們倆再親,能比娘親,他們要是拌個嘴,吵個架,楚嬌還不得來找娘?”
我聽著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便不做聲了。
“哥哥,我是想啊,這事還得你出麵。”
她這話一出口,我便緊著搖頭:“這事你這當娘的都問不出口,我這當舅舅哪能去問。”
“那怎麽不能問?娘親還是舅大。再說了,楚嬌從小就跟你親,這親事可也是你給定的,你可不能就此不管了。”
見我仍是搖頭,幺妹便又抽抽嗒嗒地倒起苦水。我實是拿她沒得辦法,無奈下答應她找個合適的時候探問一下內中的虛實。
第二天,內森要去天池寺療傷,楚嬌本也應該跟著去的,我便找了個原因留下了她。她眼見著沒幾天便要回去上學,原本是和內森更加分也分不開,被我生生地留下來自然覺著蹊蹺。
幺妹想要問的事,我總是無法直接問出口,就隻好繞著彎子探聽一下。
聽我問起他們的感情,楚嬌滿麵都洋溢著幸福的光彩,笑道:“舅舅,您是不是還擔心我們吵架啊?我跟您說吧,這一陣子內森哥身體好了些,對我可溫柔了。他還說,特別想能抱著我轉圈呢。”
我點點頭,笑道:“那就好。舅舅是沒這個福份,也就這麽獨自一人了。可是大家都說,婚姻也不都是羅曼蒂克的,除了抱著轉圈,還有好多過日子的事。”
楚嬌看著我,眨著天真的眼睛,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是當然。我和內森哥說了,我要做個好太太,還有不少要學的,燒飯、做菜、縫衣服。這些其實也不難,不過內森哥卻是說不能虧了我。其實他不在乎這些的……”
楚嬌低下頭,雙頰緋紅,聲音變得很輕:“他說最想要個孩子。不過這就看上帝是否賜福給我們。也許我們能有個孩子。不過他也和我說,這事不能有太多奢望。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就去保育院領養一個抗戰難童。”
這話讓我如釋重負,雖然不是幺妹希望得到的確切消息,卻也是能分辨出一二。我便趕緊把這消息告訴了她,又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她切勿把這事說出去,否則我是斷然不會再幫她了。幺妹聽了這消息,自是喜上眉梢,也顧不得謝我,便喜滋滋地走了,邊走還邊念叨著要再去廟裏還願。
楚嬌回重慶後,內森除了療傷便跟著我學中文。其實他是頗有語言天分的,在學校中便學得流利的德語,而在中國這些年,把中文也學得可以亂真。陡然間聽他罵出一句兩句,還真的以為是一位川中的少年。可他更心儀中國的詩詞文章,還讓我教他書法,看來是下定決心做個漢學家了。
到得四月,我想帶他回重慶檢查,便與若穎聯係,卻一直沒有回音。發去電報到醫院,卻聽說若穎自三月間便已請了長假。我讓已回中大的楚嬌去打聽,卻也問不出什麽究竟。自貢和重慶間雖有電話聯係,但頗不方便,我便讓德誠準備了行囊,自己先去重慶,然後再讓他護送內森啟程。
到得醫院,我找了幾個熟識的護士打聽,可哪個都不願說,有個小護士,是剛來實習不久的,總是跟著若穎,我央求她務必把實情告訴我。小姑娘也就是十八九的光景,臉上稚氣未脫。她支吾了兩聲,眼睛便紅了。
到了此時,我料定必然是不妙,便不想再追問了。可小護士卻忍不住流了淚。我一時不知所措,拉她坐下。本該寬慰她,可我自己心裏越來越打鼓,心像是要跳出來,腦子裏閃著無數的壞念頭,又祈盼著各方神聖能保若穎平安。
“高大哥犧牲了。”
聽了這六個字,我便呆在那裏,那本要跳出來的心,突然像停住了似的,身上也如冰凍一般,動彈不得。“犧牲了?”我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這幾個字,“這怎麽會?”
小護士哽咽著道:“高大哥二月底還來過醫院,說是再執行一兩次任務就和若穎姐完婚。那兩天他們還跟我們幾個說,到時候要我們給若穎姐做伴娘。”
“若穎姐就天天盼著他趕緊來完婚。三月初,有一天我看若穎姐精神特別不好,便問她怎麽了。她說上峰本來已經批準高大哥放假完婚,之後就安排他到美國去學習。可突然來了一個任務,要轟炸鬼子在海南的空軍基地。原本也沒安排高大哥的,可是偏是這個時候一個中隊長鬧了病。高大哥不放心這任務,便又推遲了來重慶的行程,說是要飛完這次任務。”
“若穎姐說她心裏特別不踏實,總覺得高大哥不該再飛了。因為是軍事秘密,她也不知道高大哥哪天完成任務,那幾天就是恍恍惚惚的,老是在等電話。”
“過了幾天吧,報紙上登了轟炸海南島的勝利,卻還是等不到高大哥的電話,若穎姐便覺得不妙,晚上哭了一夜。第二天,空軍司令部就來人了,說是高少校在返航的途中失蹤了。若穎姐開始老是對我們說,這還是好消息,畢竟還有希望,她也一直堅信會有奇跡發生,高大哥會回來。”
“可是後來,他們在廣西的山裏找到了高大哥的飛機。是撞到了山上。別的沒帶回來,就是高大哥的一隻手表,還沒燒壞,然後就是若穎姐的一張照片,邊上都燒焦了。”
“若穎姐一下就暈了過去,昏睡了兩天才醒過來,然後她就向醫院請了假,就沒再來。”
聽著這段話,我仿佛是夢中驚醒而渾身卻無法動彈,就那樣呆坐在那裏。想不到才幾個月,高少校便沒了,而這之前,在翁家,我們還在談論若穎和他的婚事。
我趕到若穎的住處,卻是人去樓空。她為了去醫院方便,本是一個人租了房子獨住的。房東婆婆聽說我是來找若穎,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麽好的一個女娃兒,真是作孽。”老婆婆說起這事便落了淚。
“她還懷了娃娃,這後麵的日子可苦了。”
這話又讓我著實一驚:“她有身孕了?”
老婆婆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歎了口氣:“她一個閨女家,還沒嫁,自是不會給人說。可我老婆子以前也給人接過生,看得出的。這陣子她傷心,又吐得厲害,真是作孽呀。”
“她爺娘來過幾次,想接她回家。怕是和家裏鬧別扭,她總是不願意。末後,我就勸她,怎麽也不能虧了肚裏的娃娃不是。再怎麽說這是她婆家的骨血。男人沒了,就這點骨血留下,怎麽不好好養著自己。說了幾天,她也想通了。這不,前兩天就回家了。”
我問這婆婆可否知道若穎父母的地址,她說隻知他們在北碚那邊,卻沒有地址。
我回到重慶的家中,便癱倒在床上。想著兩個月前在自貢的光景,不就是昨天嗎,可如今卻已然生死相隔。這戰爭又帶走了一人,而這次卻是離著那麽近。
我又想起了天池寺裏那簽上的讖語,“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在去翁家的路上,我說第二句指她和老高的喜事,而此時不卻成了惘然?
這樣想著,我也哭了,哭得極是傷心,反正左右無人,便由著自己嚎啕地痛哭,哭老高、若穎,還有這艱難的國事。
因為沒人照應,我胡亂地過了兩日,人便也瘦了下去。待得德誠護送內森到了,聽到高少校和若穎的事,不禁都暗然神傷。
有了德誠在,我就忙著派他出去打聽。幾經周折,終於找到了若穎父母的地址。可是待我拜訪時,卻吃了個閉門羹。若穎傳出來話,說是不想見我,怕大家都是傷心。
我又試了兩三次,總是同樣的結果。我當時便想,也許再也見不到這朋友了,心頭陣陣酸楚。最後還是楚嬌勸了我。
“若穎姐是太傷心了,又懷了孩子,必定是不願意見人的。等到孩子出生了,她心情肯定會不同的,那時再來看她吧。”
我思量這話也在理,便壓下了心中的惆悵,回到了自貢,打算到了冬天再回重慶看若穎。
那年春夏,歐洲戰場捷報頻傳,到了六月間,報上看到盟軍在法國登陸,向著德國打去。內森從他的美國朋友處也時常得到太平洋方麵的消息。美軍步步為營,一個個小島占過去,此時已占領了馬裏亞納和關島,還開始轟炸日本本土了。看著這些消息,我們都說這仗真的是要勝了。
可是入秋後,我卻又收到了讓人痛心的消息。九月間一日,德誠拿著報紙進書房來,滿麵都是愁容。
“先生,您看看,今天的中央日報,翁部長的二公子犧牲了。”
我忙抓過報紙,反複地讀著這報道,卻是真真切切的。心瀚在廣西執行任務,返航時撞上山崖為國捐軀了。報上登了翁先生的采訪,“江山未複身先死,爾目難瞑血淚滔”。這言語中既滿是失子之痛,而為國事的擔憂也溢於言表。
我向來敬重翁先生的為人,現在出了這樣的不幸,自是要親自去吊唁。此時離心瀚犧牲已是十日有餘,翁府仍是吊喪的人駱繹不絕。想來半年前還在此地為心瀚的婚事道喜,而此時卻是吊喪,來人無不扼腕惋惜。
翁先生原本瘦弱的身軀此時更顯得單薄,人也蒼老了許多。剛隻入秋,天氣原本不涼,他卻已穿上了對襟的棉衣,想來心碎而身冷。我自難想到這喪子的切膚之痛會怎樣,也不想過分打擾,在心瀚的遺像前鞠過躬便退了出來。
這日來翁府的人和車都不少,我便打發車子在巷口等。慢步出來,初秋時節,南開中學的校園裏,碩大的黃桷樹仍是蒼綠依然。可是葉未落而人已去,想到心瀚公子也想到高少校,不禁又是一陣唏噓。
出了南開的校門,正待找車,卻看到路邊一輛人力車停下,一位懷有身孕的少婦正小心翼翼地準備上車。緩風襲來,秀發飄動,卻正是林若穎。
半年多不見,真正應了物是人非那句不祥的話。若穎看到我,眼中閃動著無奈和淒苦,隻一刻便把眼光避開。我見她猶豫著還想上車,疾步追了上去,握住她扶在車轅上的手。
若穎忙扭過臉,想是淚已落下:“李先生,我身子不舒服,要回家了。”
說話間,她想抽出手。若是往日,依我的性格,必是放開了,可那天不知怎地,我似是覺得冥冥中又走到了一個岔路口,手中握著的指引方向的金線,斷是放不得的。
“若穎,我的車就在附近,我送你。”
聽著這話,人力車夫也連忙地搭腔:“太太,北碚啷個遠,您這身子去坐長途車太苦了。”
停了片刻,若穎輕歎一聲,放開了車轅。人力車跑開,叮當之聲漸漸隱去。我們站在路邊,默然良久。若穎一直不願看我,許久才開了口。
“李先生,沒想到會這麽見麵。”
若穎沒再拒絕我送她回家,我便快步跑到巷口叫過了候著的車。待回到若穎身邊,我看她麵色不好,扶她上車時也覺出她的手冰涼。
我忙問道:“若穎,你身子不舒服?”
若穎強做出笑容,解釋道:“唉,今天出來得早,坐了半天的車,沒顧得上吃飯,怕是餓的。”
“若穎,你先到我那兒,德誠肯定已做好了飯。”
若穎點點頭,看著窗外不再說話。
回到家中,德誠果是已做好了午飯。那時重慶的物價日漲,米已是到了三千多塊一石,旁的供應更是緊缺。若是在自貢家中,他總能安排出一桌像樣的飯菜。可在這重慶卻是難為無米之炊,桌上隻是兩盤青菜和一碟榨菜。
若穎怕是真的餓了許久,雖隻是青菜仍吃得很香。我擔心她營養仍是不夠,便找出了內森留在此處的一些奶粉衝了給她喝。
午飯過後,她似是還有些話想說,隻是不知如何啟齒。我心中想著適才路邊腦子中閃過的念頭,手中的金線不知會牽向哪裏。那天我心中實是擱著一隻匣子,裏麵鼓噪著不知是什麽,卻不敢把它打開看,怕是打開了就收不回去。
看著她一臉倦容,我心中說不出的酸楚,柔聲問道:“若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再走吧?”我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林小姐,我去收拾一下楚嬌小姐的房間,您睡一覺,對身子好。”德誠也關切地說道。
若穎感激地點點頭,並未拒絕。
我扶她進屋,在床上坐下,本欲這就離開,若穎卻叫住了我。
“李先生,這半年多沒見麵,卻出了這麽多變故。其實真是想和您說會兒話的。可是,可是總也覺得不知怎麽提這些事,想著就傷心。”話一說,眼圈又紅了。
“若穎,我去找你,你不願見我。其實我也明白。要是換了我,此時也必定是想一個人躲起來。”
若穎默默地點點頭。我接著道:“想不到,這次見麵卻又是因為一樁傷心事。”
“李先生,我看到報上說心瀚犧牲了,其實想過幾次要去看望兩位老人和勁培,卻是幾次都不敢來。看到勁培該怎麽麵對。老高沒了快半年了,我終究還是熬了過來。勁培現在心裏的痛,我明白,她不會想要麵對這麽多人的。”
“況且,”她停了下來,眼光下垂,“況且我畢竟還留了老高的骨血,算是留下了他在自己身子裏。可勁培,現在什麽都沒了。”
“那天在他們婚禮上,我問勁培是不是擔心心瀚。她說擔心也沒辦法,上峰本說可以安排心瀚做些後方安全的工作,或是送他去美國,可他和翁部長都不幹,還是要回前線。勁培說他們空軍這些飛行員,都是早就把遺囑寫好了的,隨時都準備著為抗戰獻身。心瀚是這樣,老高也是這樣。”
我歎道:“國難當頭,要不是這些將士們,我們在後方也撐不到今天了。”
“可是李先生,你知道嗎,我心裏有時候真恨他。”
“恨他?”
“我們本來說好的,兩個人在一起,相互心裏有個惦記,在這亂世中求得一點安慰。沒有名分的牽掛,對彼此也都好。這十幾年,我們就是這麽想著、過著。縱是聚少離多,可從沒有怨過。”
“現在回想起來,也是鬼使神差。”她頓了頓,垂下頭,把雙手輕輕地放在了隆起的腹上。
“在您家過年那會兒,我們倆住在後院,兩個人一片小天地,安安靜靜的,看看周邊的竹林,望望遠處的青山,似是忘了這身邊還打著仗。”
“那時我們已好久沒在一起。在一起了,老高就突然說他不想再打了。他說眼看著抗戰就要勝利了,不多也不少他這個人。自己的仕途不是他想的,他想和我結婚,想要個孩子,想要過太平日子。”
“我聽著他這麽說,聲音柔柔的,哪像個臨陣殺敵的英雄,心也就軟了,答應了他。”
“可誰知一放他回成都,他便又變卦了。一邊跟我商量著婚期,一邊又老放不下任務,還是不斷在飛。我們吵了好幾架。我在電話上罵他,他隻是歎氣,求我再容他幾日。”
“我對他說,幹嘛要求我呢。結婚這事是他提出來的。若是他從來沒提過,我們還是像往日一般也無不可。可既然提了,男人豈能沒有擔當?”
“最後一次我們通話,他又說再要推幾天,我真的急了。我跟他說再也不想見他了。我當時也不知自己為什麽那麽不耐煩,其實十幾年都那樣了,本不在這幾天的。”
“掛下電話,我也有些後悔。他是在槍口上活著的人,平日裏他自己總是生啦、死啦地開玩笑,可我是最受不得這幾個詞兒的。”
“這之後連著好幾天,我心裏都不踏實,總想找個機會把那話能收回來。而且,我突然發現自己可能是有了孩子,更是著急找到他,想著這總能讓他下定決心。可打過電話去,卻找不著他,說是有保密任務。”
“就這麽著,最後一次和老高說的居然是句氣話。您知道嗎,我曾經想過不要這個孩子,至少是動過這念頭。有點怕,不知道怎麽麵對,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想著也許這樣就能把以前那些事都忘了。”
“可這念頭一閃,我就罵自己怎麽這麽自私。和老高畢竟也是相愛十幾年,我再怨他,終究不能不給他留下這骨血。隻是苦了這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爸。”
我聽著若穎這番話,心裏想著她這幾個月的痛苦,自是心生同情,便道:“若穎,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難為自己了。”
“李先生,我有件事想拜托您。您一定答應我。”若穎眼中滿是企盼:“孩子將來認您作幹爸好嗎?也有個照應。”
我剛要作答,若穎卻止住了我,她坐起身,看著我,眸子中盡是祈求:“李先生,我真的有點怕,怕自己生產時會有個三長兩短。萬一我要是也不在了,這孩子該怎麽辦啊。”
我伸出手,扶住若穎的臂膀,本想安慰她幾句。可還未等我說話,她便倒在我懷中痛哭起來,雙肩抖著,哭聲一陣緊似一陣。
“老李,我們為什麽這麽苦啊。”
我這人本是最不知如何處置這樣的情事,心裏翻騰著不知多少念頭,卻也是不知所措,隻是雙臂虛抱著她,讓她把這些日子的苦楚哭出來。
這樣過了許久,我覺著自己肩頭的長衫也濕了,卻不敢放開她。聽著若穎的哭聲漸緩,我便扶她躺下。
“老李,你先別走,再陪我一會兒好嗎?”
我點點頭,又坐回了床邊,看著若穎慢慢合上雙眼。這一日她太過疲倦,不一刻便睡了過去。我在她身邊坐下,靜靜地端詳她。
認識快有兩年了,我卻少有這樣的機緣如此近地看她。若穎本有著一張清秀的瓜子臉,懷孕後又添了幾分溫婉的圓潤。見麵時,她本來麵色蒼白,此時,吃過飯,晶瑩的皮膚下透出了淡淡的玫瑰般的紅色。她側身躺著,齊肩的秀發散在枕上,半掩著麵頰,唇邊的美人痣若隱若現,睫毛也隨著眼睛時而顫動。
我看她睡熟,便想退出去。可剛一起身,卻見她突然呼吸加速,睫毛的顫動也急了起來。我怕她就要醒來,便又坐了回去。
我如此這樣守著,到了三點多的光景,她終於醒來。見我還坐在床邊,若穎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
“老李,讓你費心了。剛才說起這些傷心事,心裏特別的空,不想讓你走。”
我看她醒來後心境似是已平複,便扶她起來。
“老李,以前聽教授們說,女人懷孕時腳會腫、腰會痛。其實不便的也不隻這些,連性子也變了。這陣子,不隻是因為老高的事情,我就覺得自己動不動就會哭一場。剛才的事兒,你不要見怪。”
“若要你不介意,“我鼓起勇氣問道,”我能去看你嗎?”
若穎嫣然一笑,幽幽地答道:“再過個把月就該生了,到時候一定來喝滿月酒。”
去北碚有三十公裏,我們一路雖未沉默,卻也話不多。若穎沒有刻意避開我,但還是小心地保持了兩人間的距離。
我明白她的心意,此時無論如何不是開始一段感情的當口,而我們二人之間也就隻有一層薄紗,雙方都能看到朦朧的側影,隻需一陣微風便足夠把紗吹起。可那卻又是我們都未必願意見到的。
若穎的父母住在一棟三層小樓的二層,到得門口,我扶她下車,並執意要送她上去。
“不用了,老李。這樓我總得要自己上的。今天謝謝你啦。”
我握了握她的手,放開前,我說道:“我看著你進去。”
從後麵其實看不太出若穎的身孕,隻是能感到她的腳步沒有了往日的輕盈。她隱入了昏暗的樓道,我卻仍是不願離去。那一刻,她停下腳步,側身回望。也許並非是覺出我仍在那裏,隻是下意識地回眸。
昏暗中若穎雙唇翕動,我卻聽不清她的聲音,便疾步向前。
“老李,你回去吧。我沒事的。”若穎笑著說道。
我點點頭,卻沒有轉身,也沒有挪步。
“怎麽了,老李?家裏地方太小,不方便邀你進去。你別在意。”
我忙著擺手,解釋道:“不是的。”我深吸一口氣,終於把悶在心裏的話吐了出來:“若穎,我不知怎麽說這話。你切莫見怪,我是想說,讓我照顧你和未出世的孩子吧。”
我想若穎並非不知我的心意,但這話說出口終究還是讓她一愣。我見她沒有回答,怕是太唐突了,便漲著紅臉,忙著想要道歉,心裏一萬個埋怨自己為什麽一世謹慎卻在那個黃昏冒出了如此的想法。
未等我結結巴巴地道出歉意,若穎卻又拉住了我的手:“老李,這叫我怎麽說呢。你的意思我懂的。我現在心裏太亂。”
實話說來,我早應知道這話一出口,便隻有我羞愧難當這一個結局。此時心中早是沒了主意,嘴裏隻能反複地道歉:“你別怪我。”
“老李,”若穎握住我的手,一陣溫暖和平靜傳來,“你是一個好朋友,我不怪你的。一切隨緣吧。”
到了十月,若穎的身子愈發顯出身孕。我勸她盡早搬回城裏,也提過到我家暫住,這樣若是去醫院也方便。可她卻都不願,我想她這平日照顧病人的護士此時倒是不願給別人找來麻煩。
雙十節那天,我一早去看若穎,便見著她滿麵倦容,卻原來昨夜肚子不時會痛。我聽著這情形便慌了,卻不知為何她父母不在家中。
“老李,你別緊張。你忘了我是懂醫的。這陣痛還是偶爾來一陣子,沒個準的,應該還沒有到時候。”
“以前我在北平時,我照顧的一個產婦,陣痛折騰快一個禮拜,死去活來的,就是不生。家裏人求佛、念經,連後事都開始準備了,可到了第十天的光景,卻真的動起來了。”
“她哭著跟我說,之前以為已經疼到頭了,到了真的發動了,那才叫一個疼。真的開動起來,也就是半天的光景,一個小姑娘就生下來了。”
“可是無論怎樣,家裏總不能沒人,“我仍是不安地問道,”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麽辦?”
她知我心思,麵上略帶羞澀地笑道:“老李,看你急的。今天不是雙十節嘛,父母去參加中研院的活動。我不會有事的。老李,你既然來了,那就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我驚道:“出去走走?那豈不是會動了胎氣?”
聽了我這話,若穎暢快地笑起,一雙眼睛變成了新月:“老李,想不到你這留過洋的人還懂得動胎氣?我這是美國醫生的新法子,越到臨產越要活動,這樣才有力氣。”
北碚那時有陪都的陪都之稱,駐紮了不少國民政府的機構、學校和文化單位。我們一路走過,碰到了溝坎台級和不好走的路段,我便自然地讓若穎挽著我的胳臂,而在平緩處,她便仍是堅持自己走。
如此卻是吸引了不少眼光,路人該是把我們當成了一對期待孩子出生的夫婦。路邊街角的老婆婆見著我們這般,都驚呼起來“肚子啷個大還出來走動”。
但凡聽到如此的評述,若穎總是能露出幸福的微笑,無論是他人的羨慕還是嗔怪,對她這即將做母親的人來說都是祝福,倒是我在她身旁臉紅耳赤、緊張莫名。
此時正巧一位少婦手裏牽著蹣跚學步的小男孩走過。男孩子學語不久,咿呀著指著若穎隆起的腹部,眨著圓而黑的眼睛。
若穎停下腳步,看著慢慢走過的母子,輕聲道:“老李,再有十來天就到寶寶出生的日子了。心裏還真有點不踏實。”此時她神色雖是平和,但眸子裏卻也露出幾絲疲憊。
“若穎,你還是把心放寬,吉人自有天相。”
若穎把手輕輕地放在腹上,低垂著目光,似是想看到腹中的胎兒此時是否安然:“老李,你不知道的。我在醫院也幹過產科。唉,看過的太多,不得不擔心。”
這話雖是言簡,但真是愁重。初識若穎時,便覺得她雖不像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那樣歡快,但自有一種明麗,特別是那雙一笑就宛如新月的眼睛,總是能給旁人帶來欣慰。此時聽著這頗是沉重的話題,我不禁默然,隻是靜靜地在她身邊緩緩地走著。
若穎怕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話壓在了我的心上,理了理耳邊的幾縷秀發,微笑著岔開道:“老李,不知你可會猜這寶寶是男還是女?”
“猜男女?還有這法子?”
“要說呢,我是學醫的,也知道這事兒猜不出的。不過就當好玩吧。以前我的房東婆婆,你還記得嗎?她說自己當過十幾年的接生婆,硬是有套辦法。”
我笑道:“那可得說來聽聽,說不準將來還能給楚嬌用上。”
若穎嫣然一笑,一板一眼地說道:“老婆婆說這要是男孩子,肚子是尖的,要是女孩呢,肚子是圓的。”
聽著這匪夷所思的話,我拉住若穎,停下腳步,問道:“還有這說法?那我倒要看看。”
若穎並沒介意,臉上滿是幸福欣喜的笑容,任我端詳,“其實我也試過,怎麽也看不出個尖還是圓來。”
我端詳著若穎隆起的腹部,還未待看出個端倪,便見著旗袍下突然鼓起一個小包,從左滑向右。
看著這架勢,我必是被嚇到了,陡地抽回握著若穎的手,緊貼在自己身畔。
若穎看著我滿麵的驚慌,卻是笑靨如花:“老李,你怎麽這麽膽小?看到了嗎,這就是小寶寶在動啊!剛才這鼓包不是小手就是小腳。這兩天動得厲害,說話間小家夥就能翻幾個跟頭。你再看看。”
我就如麵對著一個天外來物,小心翼翼地低下頭,手仍是藏在身邊,怕是被咬似的端詳著那隨時可能來臨的胎動。果如若穎所說,說話間,又是一個鼓包凸了出來,劃過一條輕巧的弧線。那一刻,卻是有一種聖靈顯現的感覺,真是感歎造物的神奇。
我抬起頭,與若穎四目相視,那瞬間她也看出了我心中的感應,眸子中透出了異樣的欣喜與感激。
“老李,我在產科的時候,總是不明白那些媽媽們說起腹中的孩子踢著自己那份美滋滋的感覺。現在自己懷上了,才明白這份感覺真是說不出。這孩子一踢,有時候能把我肋骨都踢疼,可是心裏卻總是想著愛。”
這話剛說完,若穎臉上突然一緊,皺起了眉頭:“怎麽又來了。”
我看她此時腹部確是與此前不同,並不是鼓起一個小包,而好似整個繃緊出了棱角。
若穎無奈地搖搖頭,歎道:“今天可能是走得有些累了,開始疼了。”
聽了她說疼,我自是又緊張起來,忙道:“若穎,你在這裏別動,我去叫車開過來。”
“沒有那麽嚴重的,”若穎擺擺手,接著說道,“前麵有個茶館,我們去坐坐,歇一會兒就好了。”
見我還有些遲疑,若穎眉角微挑,語意堅決:“真的沒事。要是這點兒都受不了,那還怎麽生孩子呀。你看人家鄉下的婦人,臨生了還在種地,生著也不費勁,反而是我們這樣嬌氣著,倒更要受罪。”
我隻得點頭說是,但執意扶著她慢走。這次若穎並未拒絕,我也能感出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怕是心裏也有些不安了。
這茶館不大,擺設極是簡單,輕巧的桌椅皆是用竹子編就。見了我和若穎,茶博士也是一驚,怕是少見如此懷著身孕的少婦還來坐茶館。
竹椅低矮,若穎坐下並不方便。我剛要上前扶她,茶博士卻趕忙攔住了,嘴裏嘟囔著“啷個可不行。太太,我換一把,換一把”,邊說邊抄起了那把小椅子,飛也似地跑開了。我和若穎對視一笑,心想他怕是一半擔心若穎,也有一半擔心自己的椅子不要被坐塌。
待得茶博士換來一張大號的藤椅,若穎坐下,側身靠著藤椅背,卻也是長籲了一口氣。看來果真是走得路多了,身子已是累著了。
茶博士上了杯盞,就忙著準備倒茶。此時我忽地想起那日歌樂山下的小飯館。如今若穎身子不方便,但卻更是要注意的,便喊著茶博士且慢,徑自去要來了開水壺,小心地燙燙杯。
我這人從小手便不巧,身旁又多是有人照顧,自己做事笨拙也就罷了,偏是在人前又極易不好意思,拿著幾個杯子噤若寒蟬般的不知所措。
“老李,可真難為你了,還這麽細心。”若穎略帶歉意,緩緩地說著。
“應當,應當的。”我顧著手上的杯子,嘴裏便更是拙了。
待我收拾好兩人的杯盞,卻已是頭上冒汗。坐在小竹凳上,對若穎需微微仰視,倒也是從無有的氣象。
“上次和你一起喝茶,還是內森剛受傷那會兒吧?”若穎手裏握著茶杯,若有所思地緩緩轉動著。
我沒有馬上答話,卻是低頭看著手中的茶杯。這茶也並非上乘的,湯色有些棕濁,半映著我的眼神。熱氣飄上來,眼前有些迷茫了:“唉,後來還說要請你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這話出口,我便後悔。那是去心瀚喜宴時我一時頭昏所說。如今,老高人不在了,提起來怕是讓若穎傷心。
我忙著想道歉,抬起眼,碰到了若穎寬容的眼光。
“這些往事提提也沒事的,老李。你不提我也會想起。人總得往下活啊。我原是連高這個字都不敢聽的,可是幾個月過去,也就熬過來了。”
“隻是,”若穎停下片刻,眼睛望向遠方,“隻是我怕做夢。”
“怕夢?”
“可不是嗎。老高沒了都大半年了,可是我做夢,還是夢見他。我倆聊天、散步,哪怕是吵架,都特別真切。可是一醒過來,唉……”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夜來幽夢忽還鄉。’蘇軾的詞裏也是這意思。”
“老李,我這麽說你別在意,可是這心裏的疼你是不懂的。哪有詞裏麵那麽風雅。要麽就是我等的還不夠久,真的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如此麵對。”
若穎的話像是紮在了我的心上,默然著讓紛亂的思緒在心裏糾連。若穎怕是也沒了喝茶散步的心情,聲音裏不無失望地說道:“老李,今天我可能真的是累了。咱們回去吧。”
我放下茶錢,起身去扶若穎。她似是有些不悅,隻說了聲“沒事”,便自己按著桌子起身。誰知這藤椅高大,而竹桌矮小,按著甚是不便,一下子沒有站起來。還未等我扶住,若穎便摔坐在了椅中,臉上登時被痛苦的神情所罩。
我正要忙著道歉,卻見若穎牙咬著下唇,眉頭緊鎖,額頭上也滲出汗來,似是痛得厲害。
過得片刻,她稍稍緩過來,邊喘著氣,邊對我說道:“老李,不忙走,剛才這一下疼得厲害。還是等這陣勁兒過去了再說吧。”
這時我也隻能是默然點頭。心裏明是想著該說點什麽話為她分心,可越是想找著安穩而有趣的話題便越是心裏一片白茫茫,臉上也越覺著如熱炭在烘烤一般。
“老李,我這一會兒不會有事的。還是麻煩你把車叫過來,我怕待會兒走不遠的。”
聽了這話,我又是忙不迭地點頭稱是,三步並做兩步地跑了出去。其實這裏離若穎家也是不遠,十分鍾跑過去,找到車,又是五分鍾便折返了回來。進得茶館,卻見若穎一手緊緊地攥著藤椅的扶手,另一手按在自己的腹上,樣子卻比我跑開時更是難耐了。
“老李,我怕是小家夥兒真要發動了。你走的這會兒已經來過兩次陣痛了,疼得也有點不對頭。”
“都怪我,剛才沒有扶住你,這可如何是好?”
若穎顯是又來了一陣陣痛,手把藤椅扶手攥得更緊了,額頭上的汗也滲了出來。她勉強地在疼痛的間隙,急喘了幾口氣,焦急地看著我說道:“現在哪還是埋怨的時候,得去醫院了。”
“那是去中央醫院還是寬仁?城裏聽說就是這兩家醫院最好的。”
若穎堅決地搖頭:“來不及了。這裏有家小醫院,主治的金大夫我熟的,就趕緊過去吧。快,這陣子沒疼,快扶我起來。”
這家醫院在北碚的文昌宮附近,就設在一所不大的院落之中。看著這情景,我不禁又擔憂起來。好在醫生也是北平內撤的,與若穎熟識。隻是醫院太小,沒有專門的產房,便安置了若穎在一個封上的廊子裏待產。
躺在病床上的若穎此時疼痛也有些緩解,看到我便強撐著笑了笑:“老李,剛才……疼得緊了,就顧不上禮貌了。”
我見她情緒緩和,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便笑道:“還是我笨手笨腳地不好使喚。醫生怎麽說?”
若穎的眼光平視向前,欣慰地望著自己的腹部:“小家夥兒真的已經開始發動了,而且大夫說他還挺著急的,說不準就在今天下午或是晚上。”
“那豈不需要盡快找你父母回來?我還是進城去報個信吧。”
見我要起身離開,若穎突然急了起來,眼中露出了乞求的眼神:“老李,你……你能留下陪陪我嗎?”
“我?總是父母陪你才好照顧?”
見我仍是遲疑,若穎握住我的手,柔聲懇求道:“老李,我知道這要求對你過分了。可我真的有點怕,心裏亂。你這一走,怕是三四個鍾頭都回不來,我真怕這當口會出什麽事。有你在,終究有個熟人。”
我們雙手相握,也能感到她那份心情猶如一股熱流淌過。我點點頭,便拉過一張小竹凳,在她床邊坐下,這過程中,我們的手卻是沒有分開。
若穎感激地望著我,解釋道:“老李,我一直沒敢和旁人說。我這歲數本來生第一胎孩子就有些大,醫生還和我說這孩子可能個頭不小,生著也許會有危險。”
我覺出若穎的手一緊,聽她接著說道:“老李,你聽我說。其實也不是說一定有危險,但我自己也接手過難產的病人,有時就是命懸一線的。醫生那時候會問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老李,你就告訴他們要保孩子的。”
她這一連串的話,讓我如一塊石頭哽在了喉中,勸她的話和推脫的話一起頂在這石頭下麵,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唉,老李,我這又是讓你為難了。我想了好久,總是覺得心裏愧對老高太多了。他臨了還得帶著我那些氣話,不知是不是心都碎了。”
“我老想著最後那次,他駕著飛機,撐著想往回飛,最後那一刻,他心裏想的是什麽。他不知道自己留下了這孩子,也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愛他。說不準,就是因為他也心灰了,就沒堅持到底。”
“老李,你記著我剛才跟你說,現在做夢的時候,老高他總是活著的。”
我點點頭:“老話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嗎。你這麽想老高,必定是會夢見他的。”
“老李,你不知道。這夢就像是老高在記恨我一般。我隔幾天就做一次,夢見我們在電話上吵架,我罵他,說再也不願看到他。掛了電話,我就後悔了,覺著他聽了這話肯定會死了心的去執行危險的任務。”
“你知道的,夢裏的人其實什麽都看得見,不隻是自己,就算不在身邊的人也能看得到。我看見了老高,他正在穿航空夾克。黑色的皮夾克,上麵有一連串的扣子。不知為什麽,那些扣子我看得一清二楚,連每個上麵的針腳都能清楚地看到。”
“老高坐在案邊,係著扣子,一個一個扣子扣得很慢,像是在等什麽。我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等我的電話。我著急地找電話,想告訴他我那都是氣話,都是不作數的。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電話了。後來找到了電話,可是無論如何卻要不通,要麽就是自己拿起了電話,卻是一個字也講不出來,隻能聽著接線小姐一次又一次地喊著‘喂’。”
“就這樣,隔個幾天就會有這麽一次的。醒過來,連哭都哭不出來,就是恨自己。你明白了嗎,老李。你不能攔著我。因為我,老高把命都搭上了,現在他在這世上什麽都沒了,屍首都燒成灰兒了,隻有我肚子裏這孩子是他的。我不能再把這孩子也害了。你一定答應我,要是出危險,叫醫生無論怎樣,先把孩子救了,再管我。”
此時,她焦急的目光比任何炭火都更灼人。她雖沒有再流淚,但我也能覺出她心裏必定淌著比淚水還鹹還澀的苦汁。
我默默地點頭,不知還能如何接下這重若千鈞的擔子。若穎見我答應了,語氣也變得和緩了,輕輕地撫著我的手,歎道:“老李,我知道你對我好,便隻能把這事托付你了。以前我大半時間都是一個人獨處,總是覺得什麽事兒都不需要靠旁人。即便是老高也明白我這性子。可是到了這種時候,真是明白了自己也不是那麽自立,一下子就六神無主了。
“老李,今天讓你正好趕上這孩子提前發動。所以說之前讓你做孩子的幹爸也真的是對了。”
“你放心,若穎,“我握住她的手,”你若是需要,我就在這裏一直陪著你。隻是我這人嘴笨,也不知說什麽能給你解悶兒。”
“你留過洋,讀過那麽多書,是實業家,又見過那麽多高官名士,哪會嘴笨呢?”
“其實……”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的微笑,“我要是點了題目,你可不能保留。”
“那是自然。我本就想不出什麽有趣的話題,若是你能點得出,自當從命。”
“我聽內森和楚嬌都提起過你在美國的往事。可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麽你和白牧師的女兒最終勞燕分飛。老李,你要是不介意,就給我講講這段故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