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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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抗兒生下後自是一番歡快的忙碌。我本意留到抗兒滿月再回自貢,不想若穎卻勸我早些回去,說是滿月酒也不辦了。我問她這是為何,畢竟是孩子幼小生命中之大事,我們這一班朋友不是都想來道賀嗎?
若穎臉上現出一絲無奈,緩緩地說道:“孩子姥爺、姥姥心裏那個疙瘩還是沒解開。原本就不同意我和老高的事,現在沒辦喜酒就辦滿月,他們麵子上是過不去的。”
“可抗兒畢竟是抗戰烈士遺族,這樣豈不太委屈他了?”
若穎苦笑道:“小孩子懂什麽烈士遺族。我倒寧可他安生點兒,別像老高那樣成天國家民族大義的。能平安一世最好。過了百天,我就帶著孩子搬回市裏,到時候再來看我們吧。”
別過若穎母子,我便回了自貢。其時,抗戰已是過了第七個年頭。歐陸和太平洋戰場已是捷報頻傳,可國內的抗戰,卻仍是那沒有鍾點,沒有盼頭的黑暗。這一年,河南、湖南、廣西都丟了,到得十二月初,消息傳來,說是貴州的獨山丟了。
那幾天正好是幺妹的生日,雖不是整壽,可我想著她一個人悶著,楚嬌和內森也是幾月未見,就答應楚嬌請兩天假回自貢。到得禮拜日的早上,德誠送楚嬌回重慶,誰知不到十點卻又回了來。
我正詫異,見德誠著慌地進了書房,手裏揮著一卷報紙:“先生,城裏現在都傳遍了,說是獨山失守了。日本人怕是馬上就要往重慶打過去,大路上全是重慶那邊過來的車和人,根本走不動,都說要往成都撤退了。”
聽了這消息,我隻顧著長籲短歎,這真是不知怎麽了,眼看著勝利便是有望了,難道我們這些四川人七年都熬過去了,卻要遭受亡國之苦、流離之痛?
好在內森還是鎮定,派了德誠去城裏給他的美國朋友拍電報,問問詳情。他剛欲出門,我忽地又想起還需給若穎也帶個信,便又叫他折返,待我寫好電報。這外麵的剛消停,屋裏又忙了起來,幺妹帶著風兒地前驅後馳,安排著各處整理些細軟,準備好行囊,隨時啟程跑反。
這一天便是如此在慌亂和心焦中度過。德誠帶回來的消息更是於事無補,往成都去的公路上仍是車馬長龍,周圍站著無奈的婦孺老幼,望著眼前無盡的長路。如此看來即使撤離,恐怕還未走到內江便會被追兵趕上。
草草用過晚飯,我回了房,卻擔心著這怕又是個不眠之夜。德誠前前後後地問著內外安排,我隻嗯啊著,心不在焉地作答。此時家裏這些瑣事,多幾斤米麵,少兩隻幾凳,又複何如?
我真正放心不下的,卻是鹽井。李家近百年的心血,便如此歸了鬼子,想來一是不能甘心,二是這大後方最大的鹽礦若是也沒了,之後的日子又怎麽過呢?
可擔心再多,主意卻是沒有一個萬全的。幺妹和楚嬌是兩個弱女子,內森身體又殘了,若不撤離,也不敢再想下去。正左右為難之時,門外傳過咚咚的聲音,卻是內森拄著拐,慢慢地挪了進來。
此時天池寺的方丈已為內森醫治了幾近一年,他體力是大有恢複,平日裏拄著拐,行走倒也靈便,隻是起來坐下,仍是需人幫助。
德誠扶他坐下,幫著他把腰部和膝關節上支架的機關鬆開,便退了出去。
“舅舅,我有個主意。”他平靜地說道。
此時我正是心亂,也未及細想,便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我想留下來,不行在天池寺後麵的山裏躲一陣子,你們先走吧。”
“那怎麽行?一家人總是要在一起的。楚嬌也不會答應的。”
內森微微一笑,用手揪起一縷亞麻色的頭發:“我這洋鬼子跟著你們,目標太大了。給小日本看見,大家都危險?”
內森接著拍了拍自己的腿,言道:“我這腿還是沒用,要真是碰上什麽情況,跑也跑不動,會拖累你們的。”
說這話時,內森臉上仍是一片平靜。我們相互默然凝視良久,他淡藍的眸子在油燈下閃著柔和的光彩,似是在告訴我他意已決。
我搔著頭,不知該如何勸他,嘴裏隻是喃喃地念叨著“不行”。
“舅舅,你別再堅持了。我倒真是想見見這幫小鬼子。他們把我廢了,我怎麽著也要廢他們一個兩個的。不說別的,我用過槍。你給我弄一隻,帶在身邊,見著鬼子來了,我就他媽的給他們來一槍。”
他頓了頓,眼睛睜大,凝視者桌上的洋油燈,伸直了食指和中指,頂在了腹部:“要是不行,就朝著這兒來一槍,反正我也覺不著疼。”
他的聲音平和而有力,但卻讓我覺著一陣寒意陡地紮進了心裏。
我勸他道:“內森,你現在和楚嬌是夫妻了,總不能不顧她,自己逞強?”
“楚嬌那裏,我想辦法,”內森頓了頓,聲音放低道,“我是她丈夫,不能保護她也罷了,總不能反過來讓她護著我。我愛她,就得讓她安全,要能為她做點什麽。”
內森這話,似是化作一股熱流包裹了我。我站起身,覺著那熱流湧動,難以平複,前後快步地走上一圈,然後重重地一拍桌子,“內森,你要真想留下,那咱們一起留下,也算是男人的本份。”
內森聽著我這話,也是一愣,似是也被我這突發的異想驚住了。
我緩緩地說道:“其實我心裏也有放不下的,就是家裏的鹽井,真是舍不得。這井我也不想留給日本人,絕對不能讓他們占了。要是他們來了,咱們就拿石頭把井給堵了,然後我和你一起上山。”
聽著我這番大悖性格的話,內森伸出手,有力地握著我:“舅舅,那就說定了。”握手間,他微微一笑,探過頭來,低聲道:“舅舅,咱們來點酒嗎?”
我會心地點頭,便言道要去找德誠來備酒。
內森狡黠地笑笑,從皮夾克的內兜裏摸出了一隻扁扁的錫壺,得意地左右晃了晃:“我這兒有,咱們本地的老窖。”
他讓我喝了第一口,然後自己一仰頭,咽下了一大口。燈下,他白皙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色。想起他第一次嚐這自貢老窖,已是五年以前,也是這冬月時分。
如今,燈下看去,他麵龐上也已透出歲月的紋路。二十八九歲,卻已是韶華不為少年留。
“內森,近來身體如何?”
他並未馬上作答,拇指和食指捏著酒壺,放在唇邊,輕輕地劃過:“怎麽說呢。比我擔心的要好,比我希望的要差。”
“老方丈怎麽說?”
內森嘴角翹起,苦笑道:“老方丈每句話都是禪理,說來說去反正就是那麽句話,藥石畢竟不是神靈。最近這幾個月,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把手平放在胸骨的下端,慢慢地往下移,比劃著說道:“從這兒往下,感覺差不多都恢複了,也能使上勁了。”
到了肚臍,他的手停住片刻:“再往下,到大腿,有點感覺,可還是沒勁兒,再往下就都不是自己的了。”
“別急,方丈說過,要隨緣。有時候緣也是要慢慢來的。”
內森揚起頭,又喝了一大口酒,搖了搖頭:“都一年了,前幾個月還有些進展,那感覺,就像腿被壓麻了,然後慢慢醒過來似的。從肚臍往下,全是小針紮似的,那也真是難受,不過至少難受過後,感覺能醒過來一點兒。”
“可是這半年,到了大腿,就不再往下走了。老方丈都已經換了幾次藥,還親自給我紮過針,再也沒進展了。”
內森見我想說些寬慰他的話,便揮揮手,把酒壺又遞回給我:“舅舅,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明白了。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也該知足了,不是嗎?至少自己能拄著拐走。”
說話間,內森又從夾克裏摸出了一包煙,啪地按在桌上:“既然犯規,咱們就犯得徹底點兒。楚嬌不讓我抽,說是鄉下那些抽土煙的老公公,到了四五十歲都是成天彎著腰咳個不停,我要是也那樣了怕是都沒勁兒咳。”
他從煙盒裏晃出兩根煙,一支給我,一支自顧自地借著洋油燈點著了。
“舅舅,聊點別的吧,”內森說道,“我出來時讓楚嬌先睡了,咱們聊多久都沒事兒。”
言語間,洋油燈周邊橙黃色柔光所至,已被纏綿的煙圈籠了起來,我覺著心也隨著那淡藍色的煙霧靜了下來。
“詩詞最近看得怎麽樣?”
“我正在看辛棄疾。”
“啊,我最喜歡的!咱們這是不是也能算上醉裏挑燈看劍?”
“舅舅,你為什麽最喜歡辛棄疾?”
我揚起頭,幽幽地吐出一個個煙圈:“幼安的詞,工於格律,精於用典,又富於真情,我自認為是兩宋間之登峰造極。你呢,內森?”
“我覺得他很神秘。”
“神秘?怕是從未有人如此說過辛幼安。”
“書上說他二十一二歲便拉起了一千多人的隊伍,從山東一直打回南邊,一個人闖進金國人的營寨,取了人頭,奔馳幾千裏,真是個大英雄。”
我點點頭道:“幼安是真正的文武雙全,也隻有這樣才能寫出如此的千古絕唱。”
“我總在想,他二十幾歲便如此英雄,可後麵四十年是怎麽過的,帶不了兵,殺不了敵,就那麽待著,熬著,就像個半廢了的人。”
內森的煙,吸得深而快,此時已是一根抽完,又點上了第二支。
“舅舅,你說他是怎麽活著的?我敢說就那麽活著需要的勇氣,說不定比闖入敵人的營裏還要大。”
我手中的煙,此時也已快燃到盡頭,長長的煙灰似是再也抵擋不住重力,悄然落下。手指間已是感到熱量的襲來,可人卻仿佛被內森的話鎖在了那裏。
我輕歎一聲:“辛幼安一輩子想著打回山東,收複中原,但終究過不了淮河,隻能西北望長安。這晚境自是淒涼。宋室南渡,苦苦地撐了一百多年,終究逃不掉覆亡。但願我們今日不要重蹈覆轍。”
“不會的,舅舅。你記著聖經裏的話,‘你們是大地的鹽’?”
“你們是大地的鹽,”我喃喃道,“你們是世界的光。”
“我覺著,辛幼安那詞,就象是鹽似的,永遠也不會沒了鹹味。”
那晚我們聊了很久,還翻出了父親珍藏的明版稼軒長短句,借著酒力,一同吟唱。不知過了多久,門扉輕輕開啟,卻是楚嬌進來了。
默然一刻,我們三人似是都明白了各自的心思。
“舅舅,改日再看劍吧,”內森笑著說道。
他伸出手,楚嬌沒有說話,隻是也伸出手,扶他起來。內森一手借著楚嬌的力,一手撐著書桌,猛地一悠,便站了起來,可還未等他扣緊支架,便似全身被擊中了一般,一陣抽搐,趴在了楚嬌身上。
內森臉色變得慘白,呼吸粗重,頭上也滲出了汗。楚嬌輕聲問道:“又來了?”
他緊咬下唇,說不出話,隻是緊緊地抱著楚嬌,點了點頭。
“舅舅,他的腿疼又犯了。沒事的,過一下就好了。”
他們如此相互抱著,楚嬌撐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內森,不時地用手輕扣他的後背,等這陣抽搐的疼痛過去。
過了一支煙的功夫,內森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楚嬌,咱們走吧。”
獨山這場驚恐,萬幸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下午,重慶和昆明的電報都來了,說是幾路國軍已迎了上去,連河南的國軍都在飛馳救援。到得八號,獨山終又奪了回來。這遲來幾天的大捷,不知不覺中卻是勝利的開始。
四五年的五月,德國敗了,歐戰就此結束。得著這消息,楚嬌便催著內森早點帶她去美國,惹得幺妹整日唉聲歎氣說是女兒大了真是指望不上。我勸楚嬌總要把大學念完,可她卻說到了美國不是能念更好的大學,倒也駁得我無話可說。
內森倒還沉得住氣,畢竟日本人還沒降,此時走了,按他的話,就像在勝利前夜做了逃兵,既不仗義,又有些傻。隻是為這事,小夫婦又拌起嘴來。
我看不過去,便勸楚嬌不要太心急。畢竟內森的身子不方便,坐飛機,又要過駝峰,確是難為他了,還是等勝利了,坐船東下更是方便。
幾番勸慰,楚嬌終是答應了等抗戰勝利後再走,但仍堅持催著內森趕緊去重慶把出國的手續辦理妥當。內森自是拗不過她,便說與我聽,商議著,不如趁著天氣還未入暑,早些去重慶把公事辦了。
離開重慶已是半年有餘,回來終於感覺出一絲天將放亮之意。近百萬的下江人、北方人、四川人、外國人,盡皆沒有了以往七個春天躲避空襲的恐慌,可隨意在街頭巷尾,茶樓酒肆沐浴春光了。
我本說與他們同去美國使館,可楚嬌卻是不願,隻是勸我先去看若穎後再說。此時若穎已在歌樂山的中央護校謀到了一個助教的職位。這畢竟是個不錯的位子,既是她所愛的護理,又省去了黑白顛倒的值夜班,就此照顧抗兒也還算方便。
看過若穎母子,回到家裏已是下午,進門卻見著楚嬌和內森正興高采烈地說話。看我回來,楚嬌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讓我坐下。
“舅舅,你猜猜有什麽好消息。”
我搖搖頭,楚嬌還是一個勁地讓我猜,看著我迷惑的神情,楚嬌終是忍不住了,道出了謎底:“我們碰見白莎姐了!”
她手托著腮,眯著眼睛,笑著對內森道:“要說還是內森哥和白莎姐有緣。原本我們辦完事就準備回來的,可是內森哥腿有點疼,就在使館的前廳坐了一會兒。也就十分鍾吧,要是走了就錯過了。可是您說巧不巧,就那十分鍾,白莎姐也正好來使館辦事兒,就碰見了。”
我剛要說話,楚嬌便急著道:“我還沒說完呢,舅舅。您肯定猜不到,白莎姐可不是一個人啊!”說到這兒,她側過臉,看著內森使眼色。
內森臉微微一紅,嘴上卻是平靜,“你說就說吧,看我幹什麽?你說我和白莎有緣,我看是你和那誰有緣。我和白莎可沒你那麽興奮。”
楚嬌使勁拍了下內森的手,嗔道:“你就是嘴硬。我和人家也就同學過一年,哪像你和白莎姐青梅竹馬。你就算興奮,我也不怪你。都這麽多年沒見著白莎姐,就是一般的朋友也得興奮啊。舅舅,白莎姐說他結婚了,也是去使館辦手續的。”
就這幾分鍾,卻是連著兩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我們都沒想到。而且啊,”楚嬌又是一頓,“我那姐夫,哈哈,這您就更猜不出來了!”
我心裏正思量著前兩個意料之外,聽著楚嬌這意思好似白莎的丈夫竟是我們認識的。我本不善猜謎,而楚嬌也是留不住事的,雙手合住,故作戲劇地笑道:“哈哈,我要說出來,舅舅您一定覺著是蹩腳作家亂點鴛鴦譜的。”
“是羅家培雲阿姨的兒子琴生。這新聞爆炸吧!”見我似是還在夢中,楚嬌搖搖頭,自顧自地感歎道:“我記著他是民國八年的,比白莎姐小三歲。還真不習慣叫他姐夫呢。”
“那你們怎麽沒請他們來?這麽久沒見了,又都是自家人。”我急切地問道。或許是問得太急切了,楚嬌覺出我有些怪她,便撅起了嘴,埋怨道:
“舅舅,哼,您跟內森哥一樣,事事都向著白莎姐。剛才我正和他爭著這事。我見著白莎姐,自是拉著她不放,讓她和琴生……我是說姐夫一定跟著我們回來。”
“可是她說今天還有事兒,過兩天才能過來。我就跟內森哥說,白莎姐肯定是怕他吃醋,不願來。他就罵我小心眼兒,還說白莎姐肯定是因為不願意我多想,才不願意來。”
“舅舅,我看白莎姐說不定真的不願來了,要不然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聯係?結婚了,還是嫁給了也叫過您舅舅的琴生,也不告訴您。可巧碰著了吧,還不說趕緊來看舅舅,偏要再等幾天。”
楚嬌說這話時也未多想,可是內森臉上已是有些不悅。我忙著說道:“楚嬌,別這麽說。白莎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會耽擱,她這人說話從來是有數的。”
第二天,幾個人各自忙著瑣事。吃過晚飯,楚嬌跑進我屋,臉上掛著慍色。
“舅舅,您看,我沒說錯吧。這又過了一天了,也沒見著白莎姐的麵。就算您不是她親生舅舅,畢竟您小時候就照顧過她。要不家裏上下怎麽都說您對這個認的外甥女比我這個親的外甥女可好多了。”
“楚嬌,白莎從小就沒了父母,也不知別的親人在哪裏。她來中國,能來找我,就是看重這份情。可人家畢竟有自己的事情,就像你,這不也吵著要和內森一塊去美國。這一去誰知道三年五載也不一定回來,你娘和我,不也是沒辦法。”
楚嬌在床邊坐下,垂著頭,沉默了片刻,然後幽幽地道:“唉,您和內森哥都是這樣,你們不明說,可心裏就是覺得白莎姐不一般。”
“你和內森因為這事鬧別扭了?”
楚嬌微微一笑:“那倒沒有。內森哥可好了,他心裏有白莎姐,我也不怪他。您不知道,這兩天他可小心了,從來不主動提白莎姐這事。要是我提了,他也不敢多說什麽。我知道他現在最在意的是我。”
“那就好,”我緩緩地說道,“其實白莎不來,也沒什麽,我這舅舅畢竟是認的。”
第二天一早,未等我起身,德誠便悄聲地進了屋。見我要張口問他,他忙不迭地示意我輕聲。走近床邊,悄聲道:“先生,這事您可一定不要聲張。我早上出門買菜,看見白莎小姐就在街口。她還記得我每天早上都是這個時候去買菜,就是在等我的。”
“你見著白莎了?”我自己也能聽出聲音裏麵焦急的顫動。
德誠用力地點著頭,像是把聲音中壓抑的興奮都用在了點頭上。
“她說在外麵等您,想先和您聊聊,還叮囑我先不要對楚嬌小姐和內森先生說。”
“先和我談?”我喃喃地琢磨著這話,半夢半醒地披上衣服。
“是呀,先生。白莎小姐說,有好多事,怕是大家都在時說不清楚,還是先和您說說。”
此時內森和楚嬌也剛剛起身,我便推說資委會有急事,獨自出了門。
四年沒見,白莎似是全然沒變,不是像四年前,而是像十年前,齊耳的短發,一襲藍布印花旗袍,藍色的布袋,重慶街頭最普通的裝束。
她見著我,暢朗地一笑,言道:“舅舅,這麽久沒來看你,不怪我吧?”
我忙著搖頭:“不怪,不怪。你有大事做,我知道的。回來了就好。”
白莎見我不知再說什麽,便挽著我的手,笑道:“舅舅,我陪你散散步,就像以前那樣?”
“就像以前那樣。”我重複著,心裏一陣暖意。
我們順著十八梯下去,不多久就到了江邊。
“舅舅,這幾年,你好嗎?”
我心裏想著,這最簡單的問候怕倒是最難答的。我苦笑道:“舅舅老了四歲,旁的也沒得著什麽,便是如此了。”
聽著這自嘲的話,白莎咯咯地笑出了聲:“你怎麽不說還得著一個外甥女婿?內森要是知道了,該難過了。”
“前天見著他們了?”
白莎點點頭,歎道:“我之前便聽朋友說起內森的傷,心裏一直也很難受。當初我就怕他為了我,跑到中國做些傻事兒,誰知道把自己傷成這樣。他見著我,就隻是笑,我總覺著他有一半是強做的。”
我拍拍白莎的手:“你放心,自打內森前年受傷後,楚嬌便一直照顧著他。他倆有時像一對孩子,但感情還是好的。”
我猜想白莎怕是在等機會和我提起她的婚事,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頭,便直接問了她:“聽楚嬌他們說,我又多了一個外甥女婿,還是原本的外甥變的?”
“也沒給你報信兒,你不會怪我吧?”
我笑著搖搖頭,感歎道:“白莎,你不一定信這姻緣前定的說法,可你說是不是有意思。原本我父親是想讓我娶培雲,讓楚嬌娘嫁給培雲的哥哥培真。後來這兩段姻緣都沒了。
“再後來,七七之後,培雲帶著琴生回四川,琴生在咱們學校上學。那時候你已經大了,是先生,沒幾天就去上海了。倒是楚嬌常纏著這大哥,時不常又別苗頭,又鬧別扭,還有不願說出口的一些喜歡。我心裏就想著要是有一天他們在一起了,這怕就是姻緣前定。可誰知道最後倒是你們在了一起。”
白莎低下頭,微微一笑。我見她沒馬上作答,卻不像是一般女孩子的靦腆,知此中原委必是曲折,便改了話題:“這幾年都在成都嗎?”
“也不盡然,去了其他的地方,但重慶這還是第一次回來。”
“重慶還有麻煩?”
未待我說完,白莎輕輕搖頭:“那倒不是,隻是覺得重慶變了。”
“白莎,抗戰該是快勝利了,還是回美國去吧。內森和楚嬌勝利後就會過去,有你在那邊,楚嬌也能多個親人。”
“舅舅,我請你出來,就是想和你說這事。那天要不是碰巧在使館看到楚嬌和內森,說不準我還不會馬上來看你。不過既然碰著了,那還是讓你知道,免得你更擔心。”
“我不準備回美國了。”
“不準備回了?”我詫異地問道。
白莎堅定地搖搖頭:“我想了很久,應該說是這幾年一直在想。想來想去,還是在這裏更像是家,在這裏有更多的親人。”
“其實我心裏也一直為難,特別是放心不下伊莎白小姐。白伊來信說,伊莎白小姐現在身體是大不如前了。可是,這裏有太多的事要做,實在是放不下。”
想著以前和白莎談過她的事和最後在重慶的一別,心裏不禁一沉,為她擔心:“有些事還是要小心。舅舅不懂這些政治的事,我知道很多事你也不便說,這也沒關係,我就是總擔心你的安全。”
白莎會心地一笑,挽緊了我的胳臂:“舅舅,我一直想謝謝你這麽多年照顧我。隻是我不好,不能在你身邊行孝。”
“要是自私的講,我也希望你能留在身邊。人老了,也就更念舊。楚嬌他們一走,也就剩我們幾個老人了。不過你為了自己,還是多留條路。中國的事,唉,有時候太難說,隻是希望勝利之後能有個轉機。”
“舅舅,你還記得四零年大年初一,咱們在老家許的願嗎?”
我搜索著掩映在濃霧中記憶,一時卻是茫然。
“那年除夕,我們正好都在自貢,有慶哥和小竺他們倆,後來內森也追過來了。大年初一,天還沒亮,我就睡不著了,想在咱們家後院裏轉轉。正好那時舅舅你也起來了,咱們一直聊到了天放亮。當時你不是說一塊許個願嗎,‘希望我的誌向能夠成真,希望我們都能生活在一個全新的未來中國。’”
聽著白莎追憶這五年前的往事,卻是一片悵然。或許在二十多歲的年月裏,我也曾有過少年豪情。也許在幾年前,還能憧憬未來,許下宏願。可如今,眼看著不惑之年堪堪過半,卻連這未來都不願去想了。
我輕聲歎道:“但願如此吧。想想過去這幾十年,辛亥、北伐,總是希望國家能改觀,可還是積重難返。”
白莎點點頭,聲音變低,但卻是堅毅:“舅舅,你放心,一定會不同的。你不覺得,抗戰這幾年,不光是在打仗,老百姓也在變嗎?往回走老路,是肯定走不通了。”
“說實話,就是因為這,我才決定不走的。舅舅,我小時候讀聖經,就常想,要是能生在聖徒的年代該是多激動的一件事,能親眼看著信仰從芥末子大小長成參天大樹。”
“我覺著現在的中國就是這樣。要是回去了,就隻能隔海相望,也做不成什麽大事。留下,就不一樣了,能親手建設一個全新的中國。四萬萬人,幾百年,幾千年的曆史,能在我們這代人手裏改變,你想想,我哪能走啊?”
我衝著白莎歎道:“你剛回來那會兒,看過去那就是活脫脫一個普通的中國姑娘。要說,我記得那天你穿的和現在也差不多。可是一開口,要是閉上眼聽,就是不折不扣的美國音。可是現在,看看你,從裏到外,哪點不中國?”
白莎嫣然一笑,柔聲道:“現在還嫁給了一個中國人,那不就更中國了。”
我見白莎終於提到了這一節,便緊著問道:“你們什麽時候一起來吧,又都不是外人。”
她側臉看著我,眸子裏閃爍著感激的光芒:“明天好嗎?
“明天,”我念叨著,“那我得讓德誠好好準備準備,是不是還得備份見麵禮?”
白莎拽著我的胳臂笑出了聲:“舅舅,你真好。別人家的舅舅會怪罪我們怎麽不早點來,還明天後天的等著。你可倒好,還想著見麵禮。舅舅,咱們都是自家人,簡單點最好。不過呢,”白莎停住了腳步,看著我,兩眼似乎是在搜尋著什麽。
“怎麽了,白莎?有難處?”
“倒也不是。舅舅,我今天約你出來,也是想把有些事單獨跟你講了,明天楚嬌和內森都在,有些話。”白莎沒說下去,可我似是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低下頭,輕聲言道:“沒事的,白莎。你要是不方便,就過幾天再來,舅舅見著你挺好的,就放心了。你別為難。”
白莎抿著嘴唇,想了片刻:“其實我也挺想他們的,隻是我怕有些事我未必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況且就是今天我和你說的這些,你也要幫我保守秘密。”
那日我們順著江邊,又走了許久。到得午飯前,又繞回了臨江門。她說要先走,明天再見。不知怎的,雖是第二天便能再見,我卻不想讓她走,隻是覺著隻有我們二人在一起時,能見著的才是真實的白莎,而第二日卻不知如何。
回到家中,心裏本是有一絲惆悵。楚嬌見著我,卻是興奮地喊道:“舅舅,白莎姐來電話了!”
“電話,她不是,”我一時語塞,想著不能說出我們的見麵,可怎就在一刻鍾內,她便打了電話來。
“舅舅,您怎麽不聽我說話?”楚嬌疑惑地問著。
我忙著揮揮手,讓她接著說。
“白莎姐說她明天帶著琴生,哦,你看我,又忘了,是新姐夫一塊來看咱們。我和內森哥正商量著準備點什麽呢。”
“也不用怎麽特別準備,都是家裏人,”我緩聲言道,心裏卻還在想著白莎的精心安排。
這話似是讓楚嬌有些不快,她臉一板,嗔道:“舅舅,您這是怎麽了?白莎姐來您不高興嗎?我之前說的都是氣話,剛才我還和內森哥道歉呢。幾年不見,真的挺想白莎姐的,您不想她嗎?”
“當然想。不過都是自家人,也別讓他們覺著太隆重了,反而見外。”
楚嬌笑著道:“還是舅舅心細,就交給我吧。”說話間,她踮著輕盈的腳步跑去與德誠安排第二日的飯食。
第二天,白莎如約而至。她頗細心,給我、楚嬌夫婦還有德誠都各備了禮物。琴生中大畢業之後去了成都川大繼續深造,幾年未見,此刻看著卻仍似少年時身形單薄,寡言拘謹。
見著白莎他們來了,楚嬌滿麵激動,快樂地前後安排著德誠上茶,又擺上特意買來的花生、瓜子和幹果,布滿了一桌子。
“白莎姐,姐夫進門怎麽一句話都不說呀?不認識我們了嗎?”楚嬌小時候便喜歡欺負琴生,如今幾年未見,卻是舊態複萌。
“楚嬌,別胡說,讓琴生見笑了。”我輕聲埋怨道。
琴生臉上微微一紅,還未等開口,卻是又讓楚嬌搶白了:“琴生哥從小就是惜字如金,不願意和我說話。你還是跟舅舅多說說,比如說你怎麽把白莎姐追到手的?”
我剛要嗔怪楚嬌,可白莎倒是大方,拉起琴生的手,笑著道:“說吧。反正追都追到手了,還怕說?”
琴生的眼睛環顧在座的幾人,清清嗓子,言道:“也該是緣分吧。三七年在自流井上學,那時候白莎準備去上海,走之前來代過兩節英文課。我從中大畢業之後,去川大繼續修英國文學,白莎正好來係裏做助教,就又當了一次她的學生”
聽著琴生一字一頓地講著,楚嬌揚起眉,笑吟吟地看著他和白莎,手卻是緊緊地攥著內森。“白莎姐,想不到,你們這麽浪漫,還有這麽兩段師生之誼呢!”
我怕琴生尷尬,便忙著岔開話題,問起白莎和琴生在重慶的安排。
“這次來重慶,也是為了琴生的工作。他剛在生活書店謀到了一個不錯的職位,幫著翻譯英美文學的著作,我們也就準備住下來了。”
楚嬌抓起一把瓜子放在了白莎手裏,自己也磕了起來,“白莎姐,現在抗戰眼看就勝利了,你怎麽不和姐夫一起回美國呢?你們要是回去了,我也多個靠山,要不我到了美國,一個人麵對公婆,想著都緊張咧。”
“既然怕見公婆,你還那麽著急去美國?”沉默了半晌的內森終於是開了口。
楚嬌白了內森一眼,挑了一隻枇杷果,塞在了內森嘴裏,“你見了白莎姐一言不發的,也不說一塊敘敘舊。一開口說話呢,就叫人不高興,得先把你這張嘴堵上,省得你再惹大家不高興。”
內森聳聳肩,滿麵無奈的神情。
楚嬌仍是不依,嗔道:“我還不是看你這麽多年沒見著父母了,仗一打完就陪你回去,要不然我才舍不得媽媽和舅舅呢。”轉過頭,她看著白莎,接著道:“白莎姐,你回來都十年了,不想回去看看嗎?”
嚼著枇杷果的內森,怕楚嬌又說出讓人尷尬的問題,苦了腿不方便,沒法在桌下用腳提示,隻得用手輕輕地拍她。
“拍我幹什麽?”楚嬌翹起嘴問道,“我就是問白莎姐嘛。”
白莎看著他倆,笑著解圍:“內森,沒事的。其實要說,我也沒想好,就是擔心到了美國,琴生的工作難安排,再看看吧。”
說話間,德誠已備好午飯,請著眾人入座。旁人起身自不在話下,隻是內森身子不方便,一手撐著椅背,一手按著拐,用著上身的力氣帶著不聽使喚的雙腿。
平日裏他總是堅持著自己站,這些日子也練得不錯了。可這日,不知怎的,一時竟未能站起,便那麽斜著架在那裏,擰了幾次腰也還是站不直。
內森見白莎臉上滿是關切的神情,微微一笑,似是讓她放心,嘴裏卻道:“楚嬌,來幫我一下。”
楚嬌愣了半刻,一下子明白了內森的意思,喜上眉梢,邁著輕盈的步子,回到內森身旁。
“內森哥,來,你跟著我的勁。“她邊說著,邊把雙手架在內森腋下,幫著他向上一悠,站直了身子。
兩人站定,楚嬌臉上欣慰地一笑。卻不料,內森向前傾身,飛快地在她臉上輕快一吻,柔情地說道:“謝謝親愛的!”惹得楚嬌雙頰緋紅。
吃過午飯,白莎和琴生說還要去找房子,便告辭了。一下午,楚嬌都興奮不已,拉東扯西說個不停,內森倒是沉默為多,看著仿佛有些心事。
“楚嬌,你不是說想和同學出去買些衣服嗎?”內森終於開腔了。
楚嬌佯做慍怒,揚起眉毛嗔道:“哼,這就煩我了,是不是?”可臉上還是掛著欣喜,收拾了收拾便出了門。
“舅舅,我有點擔心白莎,”楚嬌剛出門,內森便擔憂地說道,“我覺著她今天有點怪。要不就是我多心了,總覺著她好像變了。”
我心裏尋思著這話,也想起了前一天我和白莎的談話。內森沒在意我的沉默,又接著道:“我說不好,就是覺著不像她的性格。你知道,我和她們姐妹兩個是一起長大的。”
“人到了十幾歲,性格就定了。那時候,我就一直覺著白莎是個生活在夢想裏的人,她可不是那麽隨便就能成家、結婚的人,正好和白伊相反。”
“琴生人不錯,也是咱們家的熟人,就是拘謹了點,也沒什麽。”我答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舅舅。我就是覺著白莎其實是個特別浪漫的女孩,讓她動心可不容易。我追了她好多年,我可能比別人都有感覺。我覺著她心裏的愛人一定是個讓她特別感動的人。”
我端詳著內森,他藍色的眸子裏透著關切和絲絲悵然。
“說實話,隔了這麽多年,見著她,心裏還是複雜的滋味。別的也不說了,舅舅你別多想,我愛的是楚嬌。”
“她這孩子心思沒那麽多,小時候就又崇拜、又羨慕白莎,現在總難免蓋不住心裏的幸福。我就是怕白莎實在有什麽難言之隱,又沒法問她,隻是希望她沒事就好。”
我點點頭,歎道:“這些年,不知不覺中,其實大家都在變,你也不要太擔心。這不是,白莎和琴生也要在重慶住下,咱們多走動走動,也可以側麵打聽。”
內森緩緩地搖搖頭:“還是回自貢吧。夏天就到了,重慶的天氣我還是不太習慣。再說,”他頓了片刻,輕聲道,“再說他們新婚,肯定也希望有自己的時間。”
晚上等楚嬌回來,內森便和她商量著還是回去過夏天。
“內森哥,咱們剛見著白莎姐,還不說多聚聚,你怎麽就惦記著要回去呢?”
內森笑道:“都是成家的人了,人家也有好多事,哪能總陪著你玩啊。等入了秋,他們也安頓了,大家再聚不好?我實在是怕重慶的夏天。”
楚嬌見他已是打好了主意,便也沒再堅持。過了幾日,我便先陪內森回到自貢,楚嬌放暑假時也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