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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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40年代中自貢和重慶
    八月十五日,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李家上下自然也與全中國的家一樣,痛快地慶祝了幾天。德誠把能搜到的酒都搜了出來,讓我和內森縱情豪飲。我這個平日不善飲酒之人也是連著幾日在醉夢中度過。
    看了我這樣子,內森歎道:“舅舅,抗戰勝利了,咱們這酒啊、煙啊的壞嗜好恐怕也得戒一戒啦。”
    楚嬌看著勝利了,便又催著內森趕緊著準備去美國,說不定還趕上到波士頓過聖誕。可內森不知怎地,總是找些理由推著行期,說是好歹也要到第二年的春天再走。我和幺妹自是希望他們能多留一留,便勸著楚嬌莫要太性急,過了年再開始準備也不妨。
    楚嬌看著自己勢單力孤,滿肚子的委屈沒有出處,便常尋內森的晦氣,動不動拌嘴。我勸她幾次,她終是不聽,反而說這也是為了內森和她自己好。如此折騰了幾日,終是引發了一場大戰。
    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太陽還未偏西,烤得正毒。德誠慌張地跑進屋,滿麵的難色。
    “先生,楚嬌小姐和內森先生又吵起來了。”
    這事兒那些天已不是什麽希奇,我便不在意地答道:“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們兩個今天吵、明天好也是司空見慣的。他們年輕人的事,咱們幾個老家夥兒就少摻和吧。”
    “先生,今天可是不同,吵得好凶哦,又砸了東西。您還是去勸勸吧,我怕又像上回似的。”
    我想著這難斷的家務事,怕是躲不過要自己出頭,雖是不願,但也隻能勉強行之。
    剛進後院,便聽著屋裏傳來楚嬌的抽泣,隱隱約約還夾著內森的央求,和樹上奮力爭鳴的蟬交織在一起,引得人心一陣陣悸動。
    內森先見我進得門,臉上一陣尷尬,垂頭不語。楚嬌輕輕叫了聲舅舅,便也盯著地上摔成七八片的茶壺和茶碗,不吭氣了。
    我本是想來勸架,卻如碰著一包軟棉花,不知如何下手。左思右想,恐怕也隻能以軟對軟,以沉默對沉默了。我蹲下身子,撿起地上的碎瓷片。
    “舅舅,您別管,”楚嬌聲音中帶著怨氣,“誰摔的讓誰撿。”
    她說這話時,我抬起頭,看著內森的臉脹得通紅,怕是心裏被刺得難過。
    “楚嬌,”我加重了聲音,“內森身子不方便,你總該體諒他一些。來,幫幫舅舅。”
    聽著這話,楚嬌不但沒平靜下來,反而更是不悅,抬高了聲調:“那誰又體諒我呢?”
    “之前信誓旦旦地說帶我回去,這總算是勝利了,能走了,又推三阻四的,到底讓我怎麽想。要是嫌棄我就直說。”楚嬌背靠著牆,眼裏射著憤怒。
    “楚嬌,”內森聲音中透著乞求,“我隻是說再稍微等一等,把兩邊的事情料理穩妥了。”
    楚嬌不耐煩地搖了搖頭,繃著臉說道,“要等,你就自己等吧。”說罷,她一甩頭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抬起頭,看到內森滿麵無奈。一時不知說什麽,隻得把手中的碎瓷片小心地放在桌上,又在磚縫中搜著一些小瓷渣,一點點地清理出來。最後實在是搜不出什麽了,隻得拍拍手,坐了下來。
    內森不安地挑起眼睛,偷看了我一眼,便又垂下了視線:“要煙嗎,舅舅?”
    我默然點頭,接過內森遞過來的紙煙。看樣子是本地自做的土煙,點上後,一股濃辣的氣味順著逶迤上騰的煙霧彌漫開來。
    內森吸了幾口煙後,終於開了口:“舅舅,你看怎麽辦呢?”
    我歎道:“咱們中國的古話不是說‘解鈴還需係鈴人’嗎?舅舅這輩子也沒結過婚,這兩口子的事是一竅不通的。”
    內森嘴角微翹,苦笑道:“舅舅,我這也是第一次啊。結婚的時候,牧師翻來覆去地說婚姻的神聖,誰知道還有這許多難處。”
    “要不你們還是今年就去吧。我和楚嬌娘雖然是想留你們,可怎麽也不能礙了你們兩個人的感情。你去勸勸楚嬌,道個歉。她這孩子就是脾氣嬌縱些,可心裏還是處處想著你,她不會真的記恨你的。”
    內森掐滅了未燃盡的香煙,雙手深深地插入亞麻色的軟發中:“舅舅,說實話,我不願早回去,其實是害怕,真的害怕。”
    “害怕?”
    他無奈地點點頭,然後無力地將頭靠在了椅背上:“離開美國五年多,快六年了,真不知道回去以後會怎麽樣。現在我這腿也殘了,今後靠什麽養活我們倆?”
    “在中國,我好歹也算是個為抗戰受傷的國際友人。不說前年委員長和夫人還專程派人來慰問,就是周邊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也能對我另眼看待。”
    “可是回去了,像我這樣,怕是連個退伍軍人都算不上,就算是不湊巧,正好在戰爭中殘廢了。打仗的時候總是盼著勝利,盼著和平,可勝利來了,我才琢磨出來,其實在和平中踏踏實實地活著也不易。”
    看著內森的痛苦,我心裏一陣熱,也夾雜著辛酸:“內森,不要說咱們是一家人了,就算隻是一般的相識,你為了中國的抗戰受傷,我們怎麽也不能讓你再受苦了。”
    我頓了頓,接著說道:“如果你不想回去,那就在中國住著好了。咱們家雖不是什麽大實業家,但好歹也不會讓你們餓著。我這和楚嬌去講,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去,哪兒也別去了。”
    內森又點燃一根煙,但並沒馬上吸,而是用手夾著,任憑一層淡藍的煙霧遮掩自己的麵龐。
    “舅舅,我謝謝你,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楚嬌既然嫁給我,我就得讓她幸福,可不是讓她養著我。她為了我,學也沒上完。我要帶她回去,上最好的學校,把這些都補回來。”
    “內森,你聽我一句。舅舅畢竟是過來人,雖然沒經過婚姻,但總是比你們多些個閱曆。就拿我自己說,剛從美國回來那些年,也確實沉淪過好久,心裏總是有股英雄末路的悵惘。”
    “虧得是有家鄉的山林和鹽井,才慢慢地把自己磨過來。碰到這種事,你總不能全都扭著勁。其實,我知道楚嬌的性子,這些身外的事,她也未必那麽看重,你和她講開了,也就是了。”
    看著手中燃過一半的香煙,內森默默地點頭:“我知道。她也跟我說過,到美國後,不在乎上什麽學,過什麽日子。舅舅,其實你和媽媽都不完全明白楚嬌的心思。”
    我心裏一凜,愕然地看著他。
    “楚嬌雖然有些任性,但她的心思其實很細,也不是像你和媽媽想得那樣,隻是個孩子。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急著去美國,倒也不是為了什麽身外的事情,她是怕我們倆留在這兒,一會兒好,一會兒鬧。好的時候是靠著你們,鬧的時候,又讓你們心煩。”
    “她想著我們要能有一方自己的天地,不管好歹,總是自己的。再說媽媽逢人便說我這腿回了美國就能治好,就像好人一樣,總這麽拖著,她臉上也掛不住。”
    聽著這話,我無奈地低下頭,輕聲道:“這麽說,我也幫不上你們了。還是我去勸勸楚嬌,你們兩個總是得和好,也不能就這麽鬧著。”
    “舅舅,還有個辦法,隻是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似是看到一絲突來的光明,我忙問:“什麽辦法,舅舅能不能幫到你?”
    “前兩天,我又去了趟天池寺。其實,最近療傷也沒什麽結果,本來去不去也差不多。隻是我一直覺著老方丈似乎還有些厲害的手段沒有使出來,便趁著這當口,和給我療傷的師父反複地磨呀、套呀。”
    “他終於說了,老方丈其實是有一門絕世的正骨法。這正骨法要是用好了,像我這樣脊椎沒有完全斷開的,說不準是能夠痊愈的。隻是老方丈一直猶豫,不願給我試。”
    “那是為何?如果不行,我去找老方丈說,給人醫病也是佛門善事,老方丈該不會拒絕。”
    內森夾著煙的右手緩緩地擺了擺,幽幽地說道:“舅舅,其實老方丈也是為了我好。這正骨法用的好了,說不準能讓我痊愈。可是萬一出了意外,那就是前功盡棄。你明白嗎,前功盡棄,我這輩子就徹底癱了,站都站不起來,更別說走了。”
    內森左手用力地砸著自己的腿歎道:“舅舅,我真沒想好,這腿雖是沒什麽用,現在終究能湊合著走走,要是全癱了,那真是生不如死。”
    “其實,”他咬住嘴唇,苦笑道:“其實,他要是說如果不成,我可能沒命,我說不準還真會動心。”
    “內森,你可別瞎想,治到這一步也不錯了。回了美國,說不準真是能治好的。”
    內森轉著手中的燃到一半的煙,半晌無語。深深地吸了一口後,他慢慢地把煙按滅,撐著拐站了起來。
    “舅舅,說了這麽半天,‘解鈴還需係鈴人’。還是我去勸楚嬌吧。過了年,一開春我們就走。回去了,也不知幾年才能再回來,還是陪你們再過個年才好。”
    話說罷,他拄著拐,艱難地拖著殘腿,挪到門口。對著門檻,他雙手撐住拐杖,上身猛地用力一悠,帶動沒有知覺的雙腿跨了過去。站定後,他似是又想到什麽,扭過頭,看著我。
    “舅舅,說到過年,其實還早,不過,我想著畢竟是抗戰勝利後第一個年,咱們多請些人,白莎和琴生,還有若穎和她家抗兒,也為我們送行?”
    不知內森如何勸了楚嬌,兩人終於破涕為笑,也說定了第二年開春便赴美。雖說還有半年的光景,楚嬌卻已迫不及待地開始準備。
    看著小夫婦和好如初,我總算放下心。但想著內森那晚的話,心裏總還是不踏實。他再沒提起老方丈的正骨之術,此後老方丈也未曾對我提起,想來終究不願冒那前功盡棄的風險。我怕他們到美國後又去試些得不償失的治療,便提醒楚嬌切莫心急。
    楚嬌倒也看得開,幾次都對我說:“舅舅,我當初答應嫁給內森哥那會兒,他癱在床上不能動,我也認了。現在他好了這麽多,我還能不知足?我其實最不喜歡他逞強了。您知道嗎,扶他、攙他,幫他都是挺幸福的事。”
    家裏的事平息安定了,可這另一樁麻煩卻是鹽井上的事。抗戰八年了,手裏握著這大後方的鹽務命脈,我們自貢的鹽商自是不敢怠慢,個個督促自家的天車加班加點推水、熬鹽。
    井上的工人也是體諒抗戰的難處,自七七之後,便絕少了勞資糾紛。我想著既是抗戰勝利了,這工錢自是要漲,而且應該給每位鹽工送份禮才是正經。為著此事,我和幾位前輩商議,可附議的卻是無人。
    起初我倒也沒在意,心想著自己既然是標榜新式管理,未嚐不可先行先試,在自家的鹽工中發起來,隻要不聲張也就罷了。在老井召集了各櫃的管事來商議,給每位鹽工加發八個月的工錢,正好合抗戰八年,一年一月。
    誰知這話一說,幾位管事者麵麵相覷,沒一個願意應話。這幾位都是父親在世時,便在我家井上做事的。此後又跟了我二十年有餘,彼此也重情誼,總是相敬有加,如此尷尬的場合還是不多。我用眼一個個掃過去,一眾人等卻都避開眼光,似是均有難言之隱,全然沒有勝利的喜悅。
    烏井沱的崔管事是最年輕的,比我還小著幾歲,平日裏也算是最能明白我的心思。看著左右無人答話,他清了清嗓子,開了口:“先生,抗戰勝利了,大家自然都是高興。這鹽工們苦了八年,自然也是需要犒勞。”
    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隻是,井上這幾年也不寬裕。幾次為抗戰獻金,咱們雖比不上餘家和侯家,不是最多的,但您要是比上咱們一年的進項,咱們出去的可是最多的。”
    “在此之外,咱們每年的專賣、附稅、國軍副食費、防空費,這要交的名目不但多,而且年年加碼。您看這附稅,民國三十二年時每擔是一百塊,到了今年一月便長到了一千塊,誰知三月份居然又翻了六倍,到了六千塊。”
    我點點頭,言道:“這稅嗎,大家都是一樣,畢竟是為了抗戰,給前方殺敵的將士補點米、菜也是應當的。”
    “先生,您這話說得對,說得對。可有些費用,卻是單咱們李家背著。您看這為了給重慶運氣,咱們先做氣囊,墊付了不少,可這資委會付氣錢總是得拖個三五個月。眼下錢毛得快,可咱們這鹽價、氣價都是前兩年議下,為著抗戰,也不好改。”
    “可咱們畢竟是東家,再怎麽難,總是比鹽工們好過,難道不能想想辦法?”
    “先生,不是我們畏難,可您目下做了好人,也得給今後做打算,不是?您看,咱們這幾口井,都是出氣的好井,前幾年雖是政府有拖欠,總是能掙著不少的錢。可自打年初這中印公路通車,又有油管直到昆明,咱們這氣就基本賣不動了,這可就少了三成的進項。”
    我默默地點頭,心裏也開始盤算這中間的利害。
    “這還隻是氣。要說鹽呢,目下賣得還好,可這不是勝利了嗎,淪陷區一接收,那兩淮的鹽路一通,咱這鹽還能賣多少也不好說。您提著給鹽工發紅的事也有幾日了,我們幾個商議了,實在是覺著不能把咱們這老底子都掏空了。”
    崔管事把這話一說開,其他幾位也都應聲符合。各般道理說個不停,要麽不能與其他鹽號不同,要麽不能讓鹽工盼著水漲船高,一年比著一年地漲工錢。
    我看著這架勢,總是不能硬繃著下去,便道:“那就減成六個月的工錢?”
    這話似是也無大用,幾個管事仍是搖著頭,言道六個月的工錢算下來,也拿不出這許多現錢。
    還是崔管事,看著左右總是搖頭也不是個辦法,便道:“先生,按照咱們現下的狀況,拿出兩個月的工錢還是使得的。要不就跟工人們說一共發四個月的工錢,兩個月的現在發,兩個月的到臘月再發,這樣好歹櫃上都有個周轉。不過後一次,如果要穩妥,我看還是折成股份,再從今年帳上的盈餘中分?”
    崔管事這法子倒是得了眾人的讚成,都說還是這樣好,畢竟多出的工錢是從帳上的紅利裏分出來的,免得動了太多現銀。
    我看既然眾議已決,也就不再堅持。中元節前,把兩個月的工錢發下去。雖算不得多少,可畢竟是份心意,鹽工們也多自歡喜。
    誰知還沒到月底,卻是噩耗傳來。國府未及還都,卻已是厚薄畢露,雖還是吃著川人的,穿著川人的,用著川人的,淮鹽歸楚的大計卻也是定了下來。
    這幾年各家鹽井既為著抗戰的國計民生,卻也是為著往兩湖販鹽不薄的利益都挖了新井,擴了灶口,不少還借了債,押了產。
    此事若是當真,一旦兩湖鹽路斷絕,像李家的老井這樣,經營自然艱難,但煎熬幾年或許還能恢複到抗戰前小有盈餘之時,而那些現在看似紅火的大家,一旦還不上貸款,不要多久怕是就走上了王三畏堂資不抵債的老路。
    為了這事,商會的各家鹽商議了幾次。一麵是起了公文,上書省府和省商聯,敦請上峰念及自貢抗戰多年貢獻,扶持自貢鹽業發展,比照當年產量,繼續官收三年。而另一麵則是鼓動各家分頭出麵,去成都和重慶活動高層。
    侯先生知道我家與表老有舊交,就勸我去重慶說動表老出麵。一來他是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自然當幫著川人爭這口氣。而二來他身在朝野之間,正是所謂第三方麵的領袖,若是振臂一呼,自又與當政者不同。
    我聽這話也頗有道理,便往重慶去了。到得重慶才知曉我這誤打誤撞地卻遇著了天大的事情。國共為著抗戰後國家的命運,開了最高層的談判。
    毛澤東和蔣中正二人在重慶聚首,一連談了四十幾天,而表老和民盟的諸位先生們居中調停,這些日子交際盤桓,為軍國大事和兆民福祉而奔波。想來此時不便去叨擾表老,我便先去看望若穎。
    那天中午,尋到歌樂山的中央護校,卻是沒見到若穎。問起同事,說她已請假幾天,在家照顧抗兒。我心中掛念著他們母子,又怕抗兒生了病,便急忙地順著指點,找了過去。
    這地方就在中央護校的院內,兩層的磚木樓,想來也是抗戰時臨時建起的。若穎住在二樓,敲了兩下,門應聲開啟,卻見若穎正哄著抱在手裏的抗兒。
    “老李,你來之前怎麽也沒說一聲,正趕上家裏狼狽。”若穎見到我雖是驚喜,可她臉上卻倦容難解。
    我看著抗兒,和幾個月前相比,頭似是大了一圈,但身上卻沒怎麽見長,胳臂和腿更是纖細。
    若穎也覺察我的關切,便歎道:“都是我不好,苦著孩子了。”
    “抗兒看著好像瘦了?”我小心地問道。
    “唉,哪隻是瘦了,這幾個月就沒怎麽長份量。”
    “難道是病了?”我一邊問著,一邊端詳著抗兒。小孩子十一個多月了,雖是還不會說話,可眼神卻滿是靈氣,也專注著在打量我。
    若穎用手輕撫著抗兒的臉蛋:“前陣子孩子少了,護校的托兒所就停了。我找了附近一家老太太幫著看抗兒。誰知道這老太太人麵善,可心不好。我後來猜想,她一定是把我留給抗兒的雞蛋都自己吃了。我看著抗兒不怎麽長份量,心裏也是急。可那老太太卻是說孩子有早長的有晚長的,也不奇怪。”
    “我當時聽著心裏堵,但是也是同事給介紹的,麵子上總有些過不去,暫時也就沒計較。可是前幾天,我去接抗兒,他一臉的委屈,見我來了就哭。”
    “我覺著不對,留了個心眼,仔細一查,抗兒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心裏就咯噔一下。我緊著問老太太,她支支吾吾地說是抗兒自己不小心在小床上摔的。我這個媽好歹是學醫的,這點還看不出來,肯定是被捏被掐過的。當時真是跟她拚命的心思都有。”
    聽著媽媽講著傷心事,抗兒仿佛也明白了似的,臉一拉,哭了起來,臉上憋得通紅,嗚咽聲中還不時地含混著“媽媽”的聲音。
    若穎忙拍著抗兒,母子倆臉貼著臉,依偎了幾刻,抗兒哭聲才漸緩,但掛著淚珠的臉上仍是一副委屈的樣子。
    看著這場景,我心裏也是疼,但也有幾分驚喜,“抗兒會說話了。”
    若穎怕是也傷心了,眼角閃著淚,哄著抗兒:“可不是嘛。小孩子也不知是懂事了還是天性,一傷心委屈就喊媽,玩得高興了就叫爸。我這心裏聽著又是高興又是傷心,怎麽都不是個滋味。”
    “老李,來,你也幫著逗逗他。人家都說男孩喜歡看男的。我們這學校裏的同事,周邊的鄰居一水的都是婦道人家,你這幹爸今天可正好派上用場。”
    我知道若穎這話其實也半在開玩笑,可是聽了,心裏卻有些不是個滋味。
    我自己沒有孩子,自是沒什麽哄孩子的主意。搓著手,無奈地看著若穎:“怎麽哄呀?我也不會唱歌。”
    若穎笑吟吟地答道:“小孩子其實也好哄。老金教了我一招還挺好使的。你試試,用兩個手把臉捂上,然後猛地把手拿開,就和捉迷藏似的。”
    我按照若穎所教,試了開來。一開始,也隻是一步步地做著,好似試著跳舞的初學者一般。小孩子的心情便真是如此神奇,即使是我這僵硬的表演也讓抗兒出神地看著。第二次,雙手分開的那一刻,我也試著向抗兒笑一笑。他小嘴張開,秀長的丹鳳眼微微彎起,現出讓人難忘的笑容。
    如此不過兩三次,抗兒便嘎嘎地笑出了聲,兩隻小手也不停地揮舞著。也就是這時候,抗兒嘴裏輕柔地發出了,“嗒嗒”的聲音,聽起來與英文的“daddy”也確有幾分相似。
    “你看,我不是說嗎,他一高興就叫爸。”
    我和若穎如此與抗兒一起玩了半晌,直到抗兒在若穎的懷中安靜地睡熟。若穎輕輕地把他放在小竹床上,朝著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示意我到外屋說話。
    “老李,你要是能常來就好了。”若穎一邊幫我倒茶,一邊輕聲說道。
    “這次來重慶,可能是要待一陣子。抗兒也快滿周歲了,給他好好過個生日。”
    “日子過得真是快。孩子都快一歲了。仗也打完了。”
    我端起茶杯,想著心裏的一句話,不知是該保持著沉默還是說出來。
    “若穎,老是這麽苦著自己一個人也不是個事。你父母那裏……”
    若穎無奈地搖搖頭:“慢慢來吧。他們過了雙十節就準備回北平了。不少文化機關都準備著回遷呢。”
    “那你?”我問話的聲音中怕是也透出了幾分不舍。
    “怕是沒那麽快。抗兒這麽小,北平的冬天太冷,怎麽也等他再長大些。我也沒太想好。”
    我抬起眼,雖沒有說話,若穎該也明白了我的心思。
    “這些年在重慶,其實也喜歡上了這裏。現在報上不也說嗎,好多下江媳婦、女婿也不想走了。”
    “那就在重慶住下,不也好?這裏的朋友也能幫你?”
    “唉,”若穎輕輕地歎道,“話是這麽說,可是北平終究是家。真要有什麽沒法辦的事,還得離父母近些好。我估計再過些時日,國立護校可能也會搬回南京,在重慶找工作就難了。”
    若穎雙眼看著手中的茶杯,嘴角微微翹起,淡淡地一笑:“金大夫說想回北平和我一起開個診所,他管醫,我管護,倒也是個主意。”
    我不知該怎麽答話,隻得順著她言道:“這也好。其實,老金這人也不錯。
    若穎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那也是玩笑話。老金過兩天就先回北平。畢竟妻兒這麽多年沒了下落,他也著急要回去看看。”
    “咱們這些都是過來人了。如果是現在,自己也不敢像當年一般什麽都不顧地愛了。愛一次也很傷神的,有抗兒這麽可愛的孩子,我也沒什麽旁的貪心,寧願把時間多給他。”
    雙十節那天,國共兩黨簽了協議。即便是我這樣不懂政治的人,也為了國家終是見到和平之光而欣喜。這天的重慶從早到晚熱鬧非凡,從上半城到下半城,一整天鞭炮聲、鑼鼓聲便沒有停。想來民國這麽多年,這怕是最安生也最難忘的一個雙十。
    第二天晚報上登出了毛澤東飛返延安的消息,也提到了表老親赴九龍坡機場送別。我想著自貢鹽務的前途,斷是不能再等,便趕早去往張表老暫住的特園。
    這特園建在嘉陵江邊的一片坡地上,視野極佳,原本是鮮特生將軍的宅第。鮮將軍早年行伍出身,在川北便跟隨表老,心向民主。我見報上還說這鮮宅眼下便是在重慶的民主人士常來常往之處,連中共的毛澤東和周恩來都幾次造訪。
    見得我來,表老甚是興奮。我還未顧上道明來意,他便拉著我的手,講起了這段重慶談判。
    “昨日去機場送毛潤公,想想八月二十九,我去機場接他。那時既是興奮,也憂心忡忡,我寫了幾句歪詩‘且漫四強誇勝利,國家前途尚茫茫’,就是擔心國共又打起來,也擔心他在重慶赴鴻門宴。這下好了,蔣公答應組建民主聯合政府,毛公也答應不搞階級鬥爭了,這樣國家就有前途了。”
    “我在報上看,您這些日子居中調停,也是辛勞了。”
    表老有力地擺擺手,深情地說道:“這點辛勞不算什麽。從辛亥年保路到現在,也有三十多年了。人生哪來多少三十年,到得垂暮之年,能夠看到國家有這亙古未有的新氣象,再累也是值得。”
    表老的話,勾起了幾年前與慶哥在成都的那番往事,我便說道:“幾年前,一位朋友曾說這抗戰勝利之後,世道是要變的,不能回到老路上去。”
    表老的手有力地拍著藤椅的扶手,頻頻點頭:“這話說得極好。言語簡樸,道理深邃。這八年,我們國人受了多少苦難,可就是這苦難,終於是讓全體民眾都醒了,都明白了自己才是這國家的主人。”
    “這道理,我倒是不知當權者明不明白。我和蔣公說,既然是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少,皆有保土抗戰之責任,那抗戰勝利了,還是不分東西老少,都應有參政議政之權利,否則人民是不會答應的。”
    我無奈地搖頭道:“哎,話是這麽說,可事未必是這樣做。我這次來拜訪表老就是想為我們這四川鹽商爭個平等的權利。”
    聽著這話,表老也是一驚,想來沒有料到我這總是愛退在後麵的人居然跳了出來為眾人出頭。
    他和藹地看著我笑道:“慰慈,你說說。你的事,我要能幫上忙,必定會幫的。”
    我沉了沉氣,腦子裏把想過幾遍的事情又重溫一番,小心仔細地講開道:“表老,您是咱們川人的前輩,您對咱們川人在抗戰中的貢獻也最是了解。”
    “這八年,咱們川人不僅是出丁、出糧,而且還出了鹽和錢。我們幾個鹽商算了一筆帳,這八年,我們的鹽井熬出了兩百萬噸鹽,占了整個國家的三成。”
    表老撚髯頷首,鼓勵我說下去。
    “這是鹽。要說到錢,我們也算了一筆帳。去年,報上就提到,現在國家關稅已基本沒了,主要就是靠著鹽稅,能占到國稅的六成。咱們自貢那更是鹽稅的中堅,這幾年,加在一起,也有至少二十億元。這還不算抗戰中的幾次獻金,那咱們自貢更是全國的翹楚。去年馮副委員長來自貢,一次我們就捐了一億三千萬,是全國之最。”
    表老緩緩地點頭,言道:“不錯。煥章將軍
    事後和我提起此事,那是熱淚盈眶,說這是汗與淚、是千萬良心交織起來的。”
    想起這些,我也有些哽咽,緩了片刻,接著說下去:“按理說,這些都是我們每個國民的義務,本也不該向國家要求什麽,可事事都應該講個道理。”
    “我們自貢的鹽在抗戰裏養活了後方的軍民,可這抗戰剛一勝利,我們就聽說國府有意讓川鹽從兩湖再退回來。上個月,幾位前輩鹽商去拜見鹽務局的繆局長。他也無可奈何,說是國府看重的還是兩淮的鹽商,那是國府的錢庫。抗戰勝利了,國府便會讓兩淮的海鹽重新入楚,這是既定國策,也無更改之望了。”
    聽到這兒,表老猛地一拍茶幾:“咳,剛一勝利就是舊態複萌。老蔣這個人,就是用人唯親。”
    “先是自己家的連襟,一個孔院長,一個宋院長,再就是浙江人,江蘇人。繆局長這話也沒錯,那兩淮的鹽商從來都是比咱們四川的鹽商更會結交權貴。前清那會兒,皇上下江南他們就迎駕,到了民國還是這樣。說到底這還是獨裁統治的禍害。”
    “其實我們自貢的鹽商也並非要霸占兩湖的鹽路,隻求個公平,海鹽和井鹽同時入楚,價錢自由競爭,兩湖的百姓也能買得起更多的鹽。”
    “慰慈,你不用再說了。這事雖然難,我是管定了。我在國民參政會上提一個案,就算不能改這‘既定國策’,也總要讓天下人知道。”
    我站起身,對著表老深深一躬:“表老,您不僅是川北,還是咱們全川的聖人。”
    “慰慈,快別這麽說了。咱們一隻腳都跨進民主之門了,哪還有什麽聖人啊。我倒是有句話,你坐下來,聽我說說。”
    “這次國共和談,大家都接受了和平建國和政治民主化。如果我估計得不差,政協會議幾個月內便會開,然後就要召開國民大會,製定新憲法。”
    “這是咱們國家幾千年未有的大事,像你這樣真切見過民主憲政的人更應該出來做事。你還記著去年我和你說的,我們要把民盟建成個真正的政黨。以你李家的威望、你自己的學識、對抗戰的貢獻,也代表民盟,選個國大代表。到那時,你就更好造福桑梓了。”
    四三年底在成都聽到表老勸誡時,我本已動心,但是生性庸散,也就耽擱了。此時表老再勸,自是情真意切。可我一是羞於在人前啟齒,又總是記著父親的忠告,不可與政治扯上關係。
    表老該也看出我的為難,勉勵道:“慰慈,之前我就勸過你。這幾年,其實我自己何嚐不是在變。在這亂世,其實是沒有獨善其身這條路的。”
    “當年你剛從美國回來,家裏出了亂子,又趕上幾路軍閥在自貢混戰,那世道,就算你想獨善其身也是做夢。慰慈,你莫怪我提起你這傷心事,這種事躲也是躲不過去的。”
    我默默地點頭。表老所說的確也不錯,這種事是躲不過的。當今還不比前朝,縱使找到桃源也難避秦了。
    “這樣吧,慰慈,讓你從政總也要你自己情願,強求不得。不過,去年你可是答應我要好好考慮。你不要嫌我們這兒門麵小,民盟的事也需要人手,你這樣的實業家能來參與,也是幫襯我們。”
    表老身為民國元勳、政壇耋宿,又是多次有恩於我的長輩。他如此三番兩次邀我入盟,自是不能再有推辭,我便點頭答應。
    “慰慈,這也算我對得起你父親了。另有一事,我說出來,你多留個心。這次毛潤公來重慶,我真是佩服他,將來得天下者怕就是他了。”
    聽到表老說共產黨將得天下,我不禁一愣,問道:“得天下?可現在蔣主席的威望正如日中天,要說選舉國家元首,那是肯定高票當選。要說軍事上,這個我就更不懂了,可國共間的實力總是幾倍懸殊,如何也看不出他們就能得天下了?”
    表老擺擺手,雙眼望著遠方,似是在回想著幾天前的往事:“毛潤之第一次來這裏,我和特生一起去門外迎他。進來一路,他每個工友都握過手去,還噓寒問暖。那可不是裝出來的。我們聽過他講話的。大夥們都說,要是像在美國那樣一對一的選舉,蔣先生還真說不準不是他的對手。”
    “我長話短說吧,大家既然都接受了和平建國和民主憲政的原則,共產黨那邊便也會進入政府,咱們這些人也應該和人家接觸接觸。”
    我緩緩地點頭答道:“這幾年我倒也幾次想到此事,隻是有些猶豫。我們畢竟是資本家,也不知人家是否願意和我們打交道。”
    “這可不然。人家對你們這些實業家還是很在乎的。去年周公便和在渝的實業家談過幾次,前幾天毛潤公在此又見了幾位,還有你們這鹽堿業的前輩,天津的李燭塵先生。”
    “人家說得還是不錯,咱們中國和俄國不同,不是資產階級太強,而是太弱。就拿你自己說,不是前有軍閥相害,後需對付官商和外商?所以說,人家現在要團結民族實業,不是要消滅民族實業。”
    說到此處,表老頓了頓,放緩了聲調:“慰慈啊,多出來走動,多見些人對你總是有好處。我也這一把年紀了,也照應不了你們多少年了。希望這將來,政治革新,我們這些老朽就不用事事都跳出來嘍。”
    從特園出來,難得天氣放晴,前望嘉陵江上一片秋色已濃。不少木船火輪忙著往長江駛去,想是已開始了光複之旅。忽地想起八年前來重慶,無數船隻溯江而上,滿載躲避戰亂的同胞和抗戰的火種。今日返程卻能否如表老所期,帶去民主和憲政的希望。
    想著自己這個從不過問政治,且羞於交際的人,如今卻也答應為中國的民主做些事情,腦子裏千百思緒旋轉,心裏一股向外湧著的熱流讓呼吸都急促了。
    這陣興奮急需與人傾訴,可在這樣的事上,卻也少有能推心置腹的知己。此時能夠明白我心情的怕隻有白莎了。想起去找白莎,卻是不知道她的地址。雖然同在一城,我卻沒有問,她也沒有說。好在記得琴生說過在生活書店工作,那在民生路上,順著江邊,到臨江門再拐進去便是了。
    書店的門臉高闊,並排三分,左右是兩大扇玻璃櫥窗,正中門楣上掛著巨大的生活書店牌匾。進得書店,與店員打聽,卻說琴生最近身體不適,都是在家裏翻譯稿子後由白莎送來。
    聽了這消息,我急著問他們的住處。幾個店員卻都搖頭說是不清楚。看我問得心急,又說是白莎的舅舅,一個年歲稍長的店員便帶我去見經理。
    辦公室在書店二層,臨街的玻璃窗半開著,坐在辦公桌後的經理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光景。他濃密的黑發梳得一絲不苟,一副金絲眼鏡更襯出斯文。
    我看那經理麵熟,一時卻記不起來什麽地方見過。遲疑間,他似是先認出了我,站起身,走過來問道:“是自貢的李先生吧?這可有六七年了。以前和白莎去過您那裏,還吃過您一頓飯呢。鄙姓邱,您還記著嗎?”
    經他這麽一點,我才想起,這邱經理該是三八年一起和白莎還有幾個年輕人在我家“相親”的。既是熟人,我的心便放下了,忙著道出來意。
    他倒沒即答我,隻是安排著工友上茶,接著便拉起家常。我看他並沒有提白莎和琴生的住處,卻是像要擺起龍門陣。心中不免詫異,急著把話題拉回:“我本是想來找琴生的,剛聽說他病了。能麻煩您告訴我他們的住處?”
    邱經理仍是笑著看著我,言道:“他最近是太累了。我一直勸他,寫書、翻稿子是個細水長流的事,也不能拚著命幹。白莎勸他,他也不聽。”
    他不緊不慢的語速卻讓我更是焦急,但想著既然是熟人,又有求於人家,也不便發作,隻能在椅子上難挨地換著姿勢。
    “李先生,琴生好像是肺病犯了,”邱經理放低了聲音,但仍是不緊不慢地說著:“我看您要不然還是等他好些再去看他吧。白莎都不讓我們去了,說怕傳染的。”
    此時我已顧不得麵子,怏怏而道:“我外甥女都不怕,我自然也不怕。您要是知道他們的地址,為什麽不告訴我?”
    邱經理倒仍是平靜,隻是用金絲眼鏡後麵溫和的眸子端詳著我。片刻後,他又開了腔,卻也不是正麵的回答:“李先生,您請稍坐。他們那兒我也沒去過,不過地址我倒是記下了。我去找找。”說罷他便起身,也沒給我再發問的機會,快步地出了門。
    饒是一大段光景過去,我愈發地坐立不安,正準備找過去,看著邱經理又麵帶微笑地回轉來。他抖著手中的薄紙,言道:“抱歉,抱歉李先生,我這兒亂糟糟的,費了半天力氣才找到。”
    我接過地址,卻原來就在不遠的民權路。如此心裏更是起怒,暗想著這經理必是在難為我,否則這左近的地址,又是條大路怎麽還需要這多周折。
    將我送到門口,他還是那麽客氣,走在我前麵兩步,幫我拉開門,笑著說道:“以後您可一定常來。”
    我本心裏有氣,但看著他仍是禮貌有加,畢竟也是白莎夫婦的朋友,總是不可太過失禮,便也就敷衍地客氣了幾聲。
    白莎家的地址是在民權路,從書店走過去並非很遠。順著門牌找過去,見是一棟三層的樓房。臨街的是幾家幹貨鋪子,但要上到各戶人家卻需從兩棟樓房中間的夾道進去,再穿過一道昏暗的天井。
    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天井中回蕩,心中卻沒了平日的躊躇,留下的隻是對白莎和琴生的擔心。那腳步聲急促地似是更像一個比我年輕十幾歲的青年。
    樓梯到了三層,迎麵是兩扇一摸一樣的棕漆木門。按照紙上的地址,該是右邊的那扇門。也就是剛剛敲了第一聲,便聽到裏麵白莎的聲音:“是舅舅來了吧?”
    我心裏一怔,卻是想不出她怎的已經知道了是我。還容不得我細想,門應聲開了,露出了白莎的身影。
    “舅舅,”她輕聲地喚著我,臉上浮出了我久盼的笑容:“快進來吧。”
    白莎這天穿著一身再普通不過的淺棕布旗袍,外麵套著一條藍色印花的圍裙,頭上白色方巾係住了頭發,該是正在忙著家務。
    “白莎,你要忙著,我就先坐一會兒。”
    白莎笑著搖搖頭,把圍裙解了下來:“琴生這幾天身子不太好,正睡著呢。我先陪你坐一會兒。”
    白莎陪我在飯桌旁坐下。四下看去,飯廳的牆壁本該是刷白的,卻已被油煙熏得微黃。窗子不大,窗邊幾處牆皮已開始脫落。屋裏沒得多少裝飾,隻是靠裏牆排著兩大架子書。外麵雖是有久違多日的陽光,可屋裏卻是趕不走的晦暗。
    白莎臉上帶著歉意:“舅舅,我們這裏太簡陋了。這麽久了,都不好意思請你來。”
    我忙著解釋道:“舅舅怎麽在意這些。要有什麽舅舅能幫上忙的,可千萬要告訴我。”
    “今天,我本來有事想找你,也不知道你們住哪兒,隻能找到書店,才聽說琴生病了。白莎,要說,今天不是舅舅厚著臉在書店硬是不肯走,那邱經理說不準還不告訴我你們住哪兒。”
    白莎望著我,眸子裏閃著欣喜和感激的光:“舅舅,你可別怪他。邱經理是我們的朋友,他也是怕琴生休息不好,旁的人來找都給擋架了。這不,你堅持著不走,他就給我們打了電話。”
    我緩緩點頭,心裏似是也明白了白莎話後的深意,終是感激他沒有把我也看作旁的人。
    “這肺病也是要好好地調養的,營養也得注意。哎,琴生父母都有這病,怕是也是小時候就有了。要不你們搬到舅舅那兒去,那兒陽光好些,我和德誠也能幫幫你們。”
    “沒事的,舅舅。這幾天我逼著他休息,不給他看書,也不讓他寫字,他已經好多了。”
    白莎壓低了聲音,接著問道:“你說有事找我?”
    “我今天上午去找了張表老。”
    我剛說到這兒,白莎的眼中登時露出了好奇的目光,“是民盟的張瀾老先生?”
    我點著頭,接著道:“是啊。表老是我父親的舊交。前年我去成都也找過他,這話說起來,還是你那姓慶的朋友讓我去的。”
    聽我提到慶哥,白莎的嘴唇微微一顫,眼光變得悠遠,緩緩言道:“慶哥和我提起過。這麽一想,又是快兩年了。”
    “這次表老和我又講了很多國共和談的事情。他見過毛潤公幾次,還和我說他覺著這人將來能得天下。”
    “我去見表老,本是請他出麵為我們自貢的鹽商爭份公平。可要說,還是表老看得遠。他談了很多關於民主憲政的大事,便又勸我出來做事,這樣也可幫著自貢的鄉黨爭得更好的國策。”
    “我呢,起初還是老樣子,總是說自己不善和人打交道。除了熬鹽,旁的也不會,政治上,更是一竅不通的。還是虧得表老願意提攜後輩。他讓我多出來走走,多跟各方接觸,包括共產黨那邊。他還邀我為民盟做些事,我也答應他了。”
    我像是怕自己一停,就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一般,一口氣把這些事都告訴白莎。她一直也看著我,閃動的目光中不時露出興奮的熱情。
    白莎握住我的手,聲音雖低,但下麵卻像是回蕩著無邊的波瀾:“舅舅,這些天我們都很興奮。您還記著咱們以前許的願?沒想到這麽快就能實現,而且咱們還能走到一起。”
    白莎的話不多,但一切盡在那隻言片語間。“走到一起”,這簡單的四個字,卻讓我等了幾年。
    “白莎,舅舅覺著自己繞了這麽多年,現在好像終於繞出了點頭緒。原本想著能在鄉下獨善其身,其實也渺小幼稚得很,現在往回看,這怎麽可能呢。”
    “抗戰勝利了,我終於明白了,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各自修身齊家的事,這世道不變誰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白莎笑吟吟地看著我,頻頻地點著頭:“舅舅,你老是那麽自謙,其實今天能看透這層道理的人也不多。”
    “以前給《生活周刊》做記者那會兒,也沒少采訪國府的大員。他們學曆一個比一個高,英文說得一個比一個好,可就是參不透這點道理。對了,這裏有本書稿,你要是有興趣,也看看。”
    她站起身,走到了書架前,抽出了幾本厚實的書冊,然後從靠牆的地方拿出了一隻不起眼的棕色牛皮紙袋。
    “這東西雖然還不算違禁,但也得小心。”白莎一邊從牛皮紙袋裏抽出一份厚厚的英文書稿,一邊輕聲叮囑。
    “這是以前在重慶的一個美國記者朋友寫的,還沒在美國出版呢,我就輾轉地給要了過來。我和琴生商量著,先翻譯好,他們在美國一出版,咱們這邊生活書店就能一塊出中文的。”
    我接過書稿,看到扉頁上大字印著《中國的驚雷》
    。
    “這書名還真是不俗,”我對白莎道。
    “那可不能全算是他的功勞,咱們生活的這個年代就是個驚雷的年代。我給你念幾段。”
    白莎翻到了第二頁,右手的食指滑過紙麵:“在亞洲,十億以上的人民已不能再忍受世界的現狀。他們生活在如此暴虐的奴役下,除了鎖鏈別無所失。他們被愚昧和貧窮所困,若是把他們生活記錄紙上,那美國的讀者們會觸目驚心。在印度,一個人的平均壽命隻有二十七歲。在中國,一半的人民在三十歲之前死亡。放眼亞洲,生命中可怖的常數是饑餓、侮辱和暴力。無論是戰爭與和平,饑饉或是豐裕,橫屍道野再平常不過。”
    “還有這一段,”白莎激動著翻過一頁,接著念道:
    “人民直覺地看到抵抗日本的戰爭也是對這千年積怨的宣戰。當蔣試圖一麵抗擊日本,一麵守護舊製度時,他不僅無法戰勝侵略者,也無法鞏固自身的權威。”
    “他的宿敵,共產黨人,從八萬五千士卒成長到百萬強兵,從轄一百五十萬人口到九千萬之眾。共產黨沒有魔法,他們明白人民的渴望,他們領導了這些革命。”
    我喃喃地念著最後這句:“他們明白人民的渴望,他們領導了這些革命。”
    “說得好吧,舅舅?他雖然是個美國人,有些觀點也是偏頗,但是這一開始的幾段,寫得才叫一針見血,是不是?”
    “白莎,舅舅歲數上是長輩,可見識有時候還真不如你。你說說,咱們要改變世道,建設民主憲政,這得怎麽入手?”
    “我心裏總是不踏實。國家積貧如此,民族迷茫百年,這也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莎看著我,臉上有一種讓我敬畏的自信和憧憬:“我原來也不明白的,可我最近我想通了。就像是您剛說的,咱們中國的古代人其實也早就想明白了。您記不記得給我講過的老故事,愚公移山的故事?
    “愚公移山,”我沉吟著,緩緩地念起了小時曾背誦的語句:“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我和白莎四目相視間,心中霍然開朗:“可不是嗎,這道理說出來了,心裏也就亮了。這不就像我們在自流井家鄉辦井,就這麽一代一代地幹下去,隻要始終不渝,總是能見到光明。”
    說道此處,裏間傳出了聲音,白莎忙著起了身,輕快地說道:“是琴生醒了,舅舅你等等我。”
    幾分鍾後,裏屋的門輕聲開啟,琴生跟著白莎走了過來。和幾個月前相比,琴生更見消瘦。天氣本還不冷,可他已加了一件駝色的毛背心,隻是因為身子瘦弱,毛背心掛在身上,已不太合身。
    我忙招呼他坐下,心裏看著年輕人被病痛折磨總是難過。可畢竟是年輕人,我想著得從快道:“琴生,身體還是要緊。這不,我剛和白莎聊天,還說著子子、孫孫的愚公移山的事呢。你們何時要個孩子,讓我這舅舅也變一個舅姥爺如何?”
    這話讓白莎和琴生都有些臉紅,忙著推說要等生活和工作更有些著落。看起來,兩個年輕人比半年前親密了許多,言語間也不時相互甜蜜對視。
    他們本說要留我吃完飯,可我怕又添一口,會累著白莎。白莎見我要走,似是有些不舍,便說要送送,抓了一件風衣和我一起出門了。
    順著民權路向前,不時能看到街邊漫步的情侶和帶著孩子的父母。和平的生活不像是戰爭那樣需要隆重的儀式,此時已悄然複蘇。再向前,便能遙遙望見日後被叫做精神堡壘原址上的旗杆。
    “舅舅,”白莎先開了口,聲音中夾著一絲憂慮,“我說這話,你別太擔心。不過,你還是要小心自己。現在雖然國民政府答應了開政協、開國大,不過事情還有變數。在華北國共兩軍還有衝突,你雖是跟著民盟做事,也需要小心。”
    我側臉看著白莎,想著這些話似曾相識,隻是說者和聽者卻是換了位置。
    “白莎,這話倒像是該我說的。怎麽倒是你來提醒舅舅要小心了?
    她抿著嘴笑笑,低聲道:“我們這麽多年,都習慣了。”
    我覺著這下午,時間雖短,我和白莎間的親情卻是又近了許多,便問道:“那琴生也是?”
    白莎點點頭:“還有好多其他的朋友。有這麽多人在身邊,別管周圍情況是怎麽樣,都不覺得害怕和孤單。”
    “其實我也猜到了。之前內森還跟我說,他覺著你變了,說是琴生本不適合你的。”
    這話讓白莎咯咯地笑出聲:“他怎麽就那麽肯定誰適合我呀?”
    “人家可是很肯定的,”我笑著說道,“內森說從小就認識,總覺著你是個需要夢想和浪漫的人。”
    “舅舅,其實他說得也不錯,隻不過夢想和浪漫的事不同了。小時候,我們在一起,在美國那個鍍金的年代,想的不過是自己和身邊的浪漫,可現在,卻是不同。”
    她舉起手,指著遠處的旗杆,接著道:“抗戰勝利那天,我和琴生都在那兒。周邊所有的人都在喊著,唱著,揮著手,一個一個的v字。我們倆之前也從未像那樣抱得那麽緊。說真的,舅舅,沒有比那更浪漫的了。”
    “可我記著你好像說過以前愛過另外的人?”
    白莎臉上一紅,低下頭笑著說道:“舅舅,你怎麽記性這麽好,這些陳年往事都不忘了?我也不瞞著你,以前確實愛過,也不能說現在就全然不想了。不過大家現在都走在了一起,一起做著讓人激動的事,一樣可以愛著,就是一種不一樣的愛。你說,我這是不是也很幸運?”
    我拍拍白莎的手,心裏為她高興:“白莎,琴生的身子還要注意,你自己也是。我是覺著你們把自己的生活壓得太緊了。以你們倆的能力,總是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過得寬裕些,這也礙不著你們做大事。”
    “舅舅,其實錢不是最重要的。琴生的父親留下了不少積蓄。可是舅舅,看著周圍那麽多人活得那麽苦,我們倆都覺著這樣更心安,更踏實。”
    我無奈地搖搖頭:“你別怪我這麽說,哪怕是基督也沒有讓人隻過窮日子,你們又何必做苦行僧?”
    “白牧師小時候教過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自由的選擇。能這樣選,我們已經很幸福了,畢竟,”她停頓了片刻,“畢竟我們隻是選擇這樣,而不是真的山窮水盡了。”
    提到白牧師,我心裏不禁一陣難過,握住白莎的手,我緩緩地說道:
    “白莎,多的舅舅不說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會小心的。”
    看著白莎的背影,漸漸融入溫暖的落日餘暉中。路邊黃桷樹碩大的樹冠上枝繁葉茂,在她身上撒下斑駁的光斑和暗影。目送著遠去的白莎,我仿佛忽然明白,她便也是連接著我往昔與未來的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