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1993年自貢和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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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1993年自貢和重慶
    1993年六月底,西蒙斯教授從重慶打來電話,催我盡快赴渝。他雖隻是說需要盡快看我的數據統計結果,可我心裏猜想他怕也是還想從我這裏知道李先生故事中的秘辛。
    也正是因為這猜想,我聲音裏必然是流露出些猶豫。我還在想著推辭,卻聽西蒙斯教授驚呼一聲:“上帝啊,有件大事我差一點忘了。”
    我雖是沒問出聲,可西蒙斯教授定是聽出了我的好奇。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這幾天在重慶幫著燕京的楊領班問了她父親回葬的事。有了眉目,我打電話給她。”
    此時我已屏住了呼吸,隻覺著周圍的空氣也凝於此刻。西蒙斯教授說話仍是不急不緩,“她也算是了了一大樁心事。”
    “說道後麵,啊,對,她跟我說要給你帶條口信。”
    “欸,你怎麽不說話了?”西蒙斯教授好似故意地停下了話題。
    “我聽呢,聽呢。”我忙不迭地解釋。
    “你可得坐下來聽,”他繼續地調侃我,“她說你的那位女同學前兩天剛剛從紐約回來啊。”
    “不過呢……”
    “不過什麽,教授?”
    “不過呢,楊領班說她可是和一位男生一起去吃飯的,所以她要我告訴你,盡快給林小姐電話哦!”
    “可是自貢打不出國際長途啊。”
    “我的天才—重慶可以打啊!你來了不就能打了。”
    如此重慶確實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我本還擔心李先生的起居,和梅主席商量了,她便囑咐抄手店的陳阿姨,每日過來看看李先生。
    我到重慶的那天,恰好市裏政協來人看望西蒙斯教授。西蒙斯教授問我要不要請這邊的政協安排我去些地方走走。他原本也是好意,我卻是如被刺蜇著一樣,立時緊張起來,用眼神央求西蒙斯教授不要把詳情講出。
    來人走後,他問我道:“你在自己國家裏有什麽可緊張的?這兒又不會有fbi的人糾纏你。你自己家的事有什麽不能說的?”
    我仍是搖頭,低聲說道:“我爸媽……爸媽說在外麵最好別提這些事,說不準會有麻煩。”
    “從我這兒看,你也沒必要當成羞恥吧。”
    “羞恥”這詞或許確實很重,即便是我知道西蒙斯教授半是玩笑,也半是激我,心裏卻也是老大不舒服,紅著臉反駁道,“不是羞恥!就算是有點害羞吧。這麽說自己家的事不好。”
    他見我如此,明白話是說重了,沉默了片刻,卻是也沒道歉,隻是說道:“那你留在賓館也好,幫我把數據分析寫好。”
    我點點頭,也沒覺著需要再說什麽。他站起身,捋捋頭發,似是想起什麽:“對了,我聽他們說這渝州賓館是接待大官的地方,開通了國際長途,就不用跑電話局了。我和賓館說了,你替我撥些電話回美國,錢都算我的。”
    這該算是拋來橄欖枝。我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好再賭氣下去,便點頭應下。
    “悠著點啊,”他也會意地笑道,“別讓我破產就行了。”
    如此定下第二天的安排,回到自己屋裏,想想卻也是有些許遺憾。好不容易來了重慶,就在這渝州賓館裏憋著抄數據,算模型也是有負此行。
    想到此處,看看時間也還不算太晚,就給北京撥電話。父親接了,聽說我到了重慶,隻是感歎自己好多年沒回去了。
    “我有點想去看看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我試著問道。
    “哦”,父親應道,“怎麽想起去看那兒?你又沒去過。”
    “也沒什麽,”我盡量若無其事地答道,“就是明天教授有事,我想自己出去走走,也不知道去哪兒。”
    “四十年了,也記不清了,”父親對我這尋根的想法仍沒多少熱情。
    “我記著你說過好像是在解放碑附近,”我提醒道。
    “是嗎?我都不記著跟你說過。”父親幽幽地說道。“是解放碑附近,應該是民權路。門牌是真記不清了,好像是個四層樓,也可能是五層。我們住三層這應該沒錯。”
    “爸,你離開重慶之後沒有回來看過嗎?”我小心地問道。
    “我上大學之後沒多久楊嬢嬢調到成都。這邊也沒什麽親戚了。”
    “家裏好像也沒有以前重慶的老照片?”
    “嗨,”父親笑道,“你這孩子出國沒幾天就變外賓了?五十年代,有幾家人有相機哦?就算照相也是去照相館,家裏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也沒啥子好照的。”
    “要是能找著,我照下來,寄給你看看,”我說道。
    父親又是哦了一聲,然後便說時候不早,讓我睡了。其實往日在家,父親自己愛熬夜,也少管我的作息。今天這麽說,內中自有隱情,卻也是不能再問了。
    或許是因為早睡有悖我的日常作息,翌日清晨六點半就自己醒來了。想著此時美國已是晚飯時間,便更是清醒異常。看看再也睡不下,索性起來。
    此時賓館裏的長途電話間還沒有開門,自己卻還需要打發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如此清晨即起,倒是好似又有了時差,而想起兩年前剛到美國,卻也是與此相似。
    想到此處,意識流下,去箱子裏拿出了那本記錄同學們臨行寄語的本子。這次回國我雖說是把它隨身帶著,可一路卻是沒有打開。兩年的時光未留下多少痕跡,可重回故國、初入家鄉之時重溫舊句卻是另一般滋味。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這是李白的《送友人》,即便不寫明,卻也能看出李詩的風骨。雖是送別的私事,卻能寫出天地間的恢宏,而更難得的是雖曆千年卻是字字可懂,而那些比興,浮雲遊子、落日故人、孤蓬萬裏、蕭蕭馬鳴,雖都是平直詞句,經他一用,遂成經典,後人再用便流於泥古了。
    “唱徹陽關淚始幹,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隻因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該是因為李先生的緣故,我原本不熟辛詞,而此時卻能仔細玩味鏗鏘之聲內中的悠然音韻,如虎氣勢背後的綿綿愁情。
    如此一頁頁翻下去,一篇篇讀過來,人也靜了下來,倒也沒在意時間。最後寫字的一頁,是一首《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這詞傳是李白所做,可卻也未必。少了李詩慣有的熱烈或是宏大,倒更像是一幅北方文藝複興時的油畫。靜物、風景,一切盡裹在淡藍清冷的空氣之中。
    詞原是用鋼筆寫的,按照現行標點和斷句,一段一行,橫寫八行,占了半頁紙。而再往下,是幾列毛筆小楷,字跡雖不能說老練,卻也雋麗端莊,布局改為由上而下,自右及左,按照古法寫就,同樣也是這首《菩薩蠻》。
    這字是林姊姊寫給我的,原本倒也沒什麽特別的深意。當初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因為這首《菩薩蠻》,後日知道她寫字好,便找了個機會請她寫下來。
    她那時說,這本子我既然如此珍藏,那寫字必定要鄭重。用鋼筆寫過後,又要了回宿舍,用毛筆再謄寫一次,當然還要用正體字。
    往事入心,在盛夏的焦熱中猶如找回了春天的溫馨。可再想想,卻忽地覺著一陣抑鬱不安。這畢竟是望遠懷人的詞。雖不是送別之時寫的,可此時遠隔重洋,讀了不免擔心一語成讖。
    那時畢竟年少,還沒有日後的自知,再加上聽了太多李先生所講的離愁別恨,居然越想越怕,看看時間也快到八點,就也不再等下去。
    樓下的商務中心雖是有人了,卻還隻是在擦拭桌椅,未見開門。我迫不及待地拍門,卻是招來好一陣子盤問。所幸有西蒙斯教授的安排和市政協的關照,總算是讓我進了長途電話間。
    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原本記得真切的號碼卻是接連撥錯了兩次。沒有辦法,隻能是屏氣凝神,再撥第三次。
    等上幾秒,接通音終於傳來,雖是輕柔,卻不失真切,一下、兩下、三下……待到第四聲鈴聲響起,我不禁自嘲地一笑,此前的緊張怕全是庸人自擾。
    心裏不再緊張,但失望和擔憂卻也悄然而至。心裏想著或許她還在紐約,正準備掛上,卻聽見一聲久違的“hello”。
    哎,那一霎,心裏想著為這一聲問好,便縱使千般……一時沒想到該是千般什麽,卻聽見又一聲問詢,“hello,有人嗎?”
    此時她聲音中已能聽出些許遲疑,自己若是再不說話,就隻能掛機,否則真是失態而無從辯解。
    “是我,”我忙著說道,卻發現自己不知為什麽說起了英文,而這句“是我”或許太過不遜。自己似乎還未贏得那樣一個特殊的位置。
    “真的嗎?”她已是聽出我的聲音,“你已經回來了嗎?”
    她聲音中有關切,卻又好似氣息不穩,我忙著答道:“不是,不是,我是從國內打過來的。你還好嗎?”
    “哦,謝謝你還打越洋電話來,”林姊姊講話仍是那樣端莊得體。
    “今天宿舍裏的電梯壞掉了,我和朋友去買了些東西,拎著上來,在樓梯間就聽到了電話響。還好趕到了,要不然就累得你白打一次。”
    如此聽來,她此前聲音中氣息不穩該就是因為負重上樓而有些微微帶喘,心裏也就放鬆了許多。“你忙嗎?”我邊問著,邊想著此後的話該如何說下去。
    “嗯,”她微一遲疑,答道:“有個國內的朋友,從紐約來看我。”
    這句話她雖未說完,可意思卻是明白。而在我,這裏麵卻又有一層未經世事又初嚐戀苦的格外敏感。這朋友該不會就是之前她去紐約所看的朋友,若真是那樣,從紐約再追來,這朋友怕是有什麽未言的定語在前?
    “哦,那就改天再聊吧,”我雖說得平靜,可心裏難免失望。
    “那怎麽好,”她或許也聽出我有幾分言不由衷,“也沒事啦,我們也是準備聊天,租個電影看看。你等等,我和ta說一聲哦。”
    這一時的安靜卻是給了我太多遐想的時間,而中文的寬泛卻更是雪上加霜。要是本有自信,也不該多慮這是“他”還是“她”,如果懂得愛情,確也可心無旁騖,可我那時卻是既沒有自信,也不懂愛情,也就隻剩煎熬和自擾了。
    她沒去多久,回來時用英文開了句玩笑:“我都是你的了。”
    “對不起打攪你了,”我的道歉多少有些言不由衷,也是要拖延時間,找到話題。
    “不會不會!你還沒說現在哪裏誒?”她笑道,“是不是蠻神秘的?”
    我聽她找到了題目,心裏當然感謝,忙著接上話茬,嗬嗬地笑了聲,說道:“我和教授前兩天剛到的重慶,可能會再待上幾天。要不是在這兒,還不方便打越洋電話。”
    “回來一個多月了,和美國都快斷聯係了。教授想了好多法子,在北京就是查不了email,隻好打電話。前些日子到了自貢,連電話都打不了了,他說自己就像以前戒煙那時候一樣,抓耳撓腮,磨皮擦癢。”
    “哈哈,”電話線那邊傳來了久違的笑聲,“他的中文還真好,知道這麽多成語。其實和美國斷了聯係也沒什麽不好,是不是?”
    “大陸有那麽多有趣的地方,你們好好玩,不就是了,這樣也不用分心。像你說的重慶,以前在國中念曆史的時候就看過好多。還有自貢好像也聽說過的。”
    “你也聽說過自貢?”我有些驚詫,這海峽對岸的曆史和地理課程能細致如斯?
    “也說不好,”林姊姊有些遲疑道,“名字真的是聽著有些耳熟。說不好是聽父親說過還是從其他哪裏聽到過。不過重慶他肯定是說過的。以前太爺爺和太奶奶在抗戰的時候還在重慶住過的。”
    “真的嗎?”我的心不知該怎麽說,或許就是最平常的描述,就是那樣怦怦地跳了起來,像是手裏抓住了一根走向偉大發現的金線。
    “那他們一定給你講過那時候的事了?”
    “太爺爺、太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過世了。父親和我說,他自己小時候,他們好像就不大願意多講往事,連父親也沒有聽過多少。不過父親倒是很肯定,他自己一定是在重慶出生的。”
    “那你的爺爺、奶奶?”話一出口,卻馬上覺出了不妥。認識之後,從沒聽林姊姊提到過祖父母,自然是有原因的。在這事上,她和我怕是有著同樣的隱痛。
    “哎,他們都不在了。父親自己也不記得了,應該是在大陸的時候吧。我媽媽是本省人,所以大陸的事我都是從書上看來的。”
    聽到那聲輕歎,一股熱流充斥心頭,真想此時能在她身旁。
    “你要在這兒就好了,”話沒想就已經說了出來,臉上覺著熱熱的,雖說是緊張,可卻是高興自己說了出來。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微笑”:“我也蠻想你的,”她的聲音輕柔溫婉,該是第一次這麽與我交心。
    “不是,我是說,”哎,心裏自知有些毀掉了那完美的時刻,也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我是說這次因為有教授在,好多事都很方便。燕京餐廳的領班阿姨托他問一件事,北京的統戰部門很快就回複了。他要是說一聲,機關裏的人願意幫忙,說不定能幫你查一下你家裏以前的事情。”
    “真的嗎?”林姊姊的聲音裏也透出了些許激動,可那激動卻是轉瞬即逝,“可是,可是我以前問父親,他說既然太爺爺、太奶奶不願意說,那一定是有他們的道理,知道了也未必好,還是聽其自然。”
    ”可是你不好奇?”我問道。
    “那當然有啊。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對老一輩的人,撤離大陸太傷感了。我聽一些故宮的老人家們說,他們有的人從北平出來,連衣服都沒帶幾身,總想著沒幾天就能回去了,可是一輩子下來,最後也沒能回去。”
    “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不對嗎?我們也死了好多人啊!現在不也都看開了?連以前殺過共產黨的大官都回去好多了。”
    “你們勝了,當然容易看得開。真的背井離鄉,有家難歸你不懂的。”
    話說到這裏,沉默是自然的。自己畢竟是男生,而這事也算是我挑起的,道歉也不為過,可或許是因為並不覺著有什麽過錯,話到嘴邊卻是擠不出來。
    沉默下去,怕是再難收拾,再努一把力,狠下心,說道“i’m…”
    原本想著用英文說該是容易許多,就當不是完全真心,可sorry還沒說出,林姊姊便打斷了我。
    “別說sorry吧,好嗎?都是上一輩的事了,也不怪你。”
    聽她這麽說著,雖然聲音裏仍是有些無奈,可畢竟翻過了那一頁,便想著如何調和氣氛:“咱們還好?”我用英文試探著問道。
    “嗯,當然。”
    聽她聲音中重複笑意,我總算鬆了一口氣:“那真的不需要我幫你問了?過幾天我們回自貢就不好查了。”
    “嗯,要是不算麻煩……”
    “不麻煩。我是說至少我不麻煩,就是跟西蒙斯教授提一句。他是曆史教授,肯定也感興趣的。”
    “那得怎麽查呢?”
    “先從你爺爺奶奶查起?你把他們的名字給我,到時候請這邊檔案館的人幫忙看一下。”
    “可是我也不知道欸。其實,好像太爺爺、太奶奶應該是我奶奶的父母,不過家裏麵一直這麽叫著也就叫了。所以說,這去查也未必容易,父親若是在重慶生的,那時候也未必姓林。他該是隨爺爺的姓才對。”
    “那你父親的名字呢,說不準還是能找到些線索?”我屏住氣息,等著她的答案。
    “父親叫林複生,”她輕聲說道,“重複的複,生命的生。”
    “謝謝你幫忙!”林姊姊動情地說道,“不過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當然了,怎麽都可以啊!”
    “嗬嗬,”她的笑聲傳來,“都不用先問一聲是什麽事嗎?
    “我不怕的……”我答道,心裏想著,這是否該算是有些挑逗?
    “其實我是想說,如果,如果你發現什麽,要是你覺著有什麽不妥,你也可以不告訴我的。”
    “你難道不想知道?既然都去找了,怎麽就……?”
    “我不知道。至少現在不知道。有些事也許以後知道更好。能答應我嗎?不過你一定要記好啊,說不定哪一天我又想知道了呢。”
    答應是自然,而既然又有一個未來的約定,那想來兩心便更相近了一步。
    “那我先走了—再打下去,教授該怪我了。”我不舍地說道。
    “快去吧。我想你!”
    電話掛斷,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出的電話間。心裏的熱流衝撞奔流,仿佛是散在了全身各處。眼睛看得格外清楚,雙腳走得格外輕快,隻覺著人該跑跑、跳跳、甚至是叫叫才好。此刻若是被人看著了,想必會被認作是瘋子,想到這一節,趕緊催著自己收心。
    回到房間,翻出抄著詩詞的本子。適才有意沒去看的是夾在最後一頁中的一幀照片。照片攝於幾個月前,福格美術館中我和林姊姊相依而站。她那身寶藍色的旗袍在柔和的橘黃燈光下高貴典雅,料石的胸針和領口的珠花閃著異彩。
    意識流就是這樣,不知為什麽,有時候幾件看似不相幹的事情,就如同鬆了的電線,搭上了,就打出了火花。看見了那火花,與其說是興奮,不如說是緊張。雖是不能再自欺欺人地逼著自己不去聯想,也隻能自顧自地勸慰。這種巧合未免太過逆天,即便是編小說也不敢如此行事。
    可雖是這麽勸慰了,心卻是再難安下來。畢竟還有一句話是生活有時比文學更怪誕。想想左右唯有李先生那裏會有答案,看看時間也不算太早,就又轉回到商務中心準備給自貢撥電話。
    號撥了,就聽到了鳴音,等待,仍是鳴音,最後卻是無人接聽。壓著性子,等了十五分鍾,撥過去,仍是鳴音,仍是無人接聽。若說此時我仍是心情平靜,怕也不盡然,但至多也不過是點隱憂。沒有辦法,隻能再等。還好,賓館旁有家舊書店此時已經開門營業,進去正好翻翻故紙,長長學識。
    如此消磨了一個小時,再打時,多少已經是有些試試看的感覺,而果然又是無人接聽。事到如此,難得不擔心,各式擔憂湧上心頭。擔憂是擔憂,可擔憂的時候什麽都不做則更是惱人的無助。好在李先生以前給我的樓裏的電話還在,就撥了過去。
    接電話的阿姨不大會說普通話,但好在我還能聽懂些川音。來來回回說了幾分鍾,終於是聽出了幾縷頭緒。李先生確實不在家,一大早被接走了,還是來車接的。
    阿姨說不好是哪個單位的,不過該是市裏麵的車,“是輛奧迪呢”。這市裏奧迪車隻是有數的那麽多輛,想來她也不會認錯。聽到這些,我本該放心才是,可誰知她又補了兩句,說是臨走的時候李先生和她打招呼。她問李先生去哪,李先生說去醫院檢查檢查。
    聽說他去醫院檢查,竟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也不知怎麽問個究竟。待我想再問,那邊卻已經掛斷。走出電話間,心裏寬慰著自己,李先生該是去例行體檢。畢竟是坐著轎車去的,而若是有什麽大礙,那隔壁的阿姨也不會說得那麽平靜。可寬慰歸寬慰,心裏總是有了個疙瘩,又不願多去想,隱隱的不安難以平複。
    恍惚間,回到了房間。原本想出去轉轉,可此時也沒了心情。胡亂在餐廳吃了午飯,下午強忍著在房間裏整理了兩頁紙的事情,都是些要和李先生確認的細節。
    往日裏,我和李先生總是隨興而講,也少有條理,即便有些缺口,事後再問也就是了。那天下午,獨坐桌前,回思過往,卻覺出了李先生這故事,有如一張巨網,遠瞰結構精細,經緯分明,可近看卻是頭緒紛雜、疏而“有”漏。
    稍加梳理便發現自己像是進了埃舍爾的畫作,反複撞牆,又重回原點。要說為什麽隔了這麽久才去想著要求證,其實心裏也是明白,卻不敢明說,也不願細想,隻是愈發地覺著時不我待。麵前的兩頁紙其實還隻是個大概。再往裏麵看,卻又不知還有多少斷頭路和隱身牆。
    正糾結之間,忽地聽到電話鈴響起,自是一驚,不知什麽人會知道自己人在重慶而打到這裏?接起電話,傳過來的是男聲。還好隻是“川普”,不算難懂。那人說是自貢市政協辦公廳的,現在正在李先生家。
    “李老說是想和你說兩句。不過你別急,我先跟你說兩句。你好有些準備。”
    聽到這兒,我原本該是滿心寬慰。畢竟擔心了一天,現在有了李先生的消息,而且還是在自己家裏要和我通話,這該都是好事。可那最後一句關照,“有些準備”卻是讓我的心更是一緊,怕是不祥的先兆。
    他壓低了聲音,接著說道:“李老這兩天休息得很不好。梅主席很擔心,昨晚讓我陪李老。他一夜都是半睡半醒,睡著時候就念叨你的名字,醒了倒是一句話都不說。今天早上不到六點他就起來了,翻出了好多不知是信還是什麽,看一頁撕一頁,我攔也攔不住。”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低:“老人家還跟我說,他反正是快死的人了,留著這些也沒用。”
    “我看著不太對勁,報告了梅主席。主席派車接李老去醫院檢查檢查。現在結果還沒出來,回來路上,他老是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說大概還有個把星期,他就急了,說一定要給你打電話,說是再不打就來不及了。我先跟你說說,就是讓你心裏有個底。待會李老不管怎麽說,你千萬要順著他說,可是不能刺激他,知道嗎?”
    “我明白,”這三個字可算是下意識說了出口,而那邊隻聽著他放下聽筒。片刻後,遠處傳來聲音:“李老,電話接通了。別太激動哦,慢慢走,不著急。”
    “喂,”聽筒那邊李先生的聲音倒仍是如常。
    “李先生,您好嗎?”
    “你昨天來,怎麽也不多待一會兒?”他聲音中既有幾分責怪,又多有遺憾。我雖是不明白他為何有這麽一問,卻記著適才那位好心人的提示,也沒和他爭執,隻是靜靜地聽了下去。
    “哎,我聽你咳嗽,我就擔心你身體,你這麽不停地寫,硬是要把自己熬幹了。”
    聽著李先生這不知來由的感歎,心裏既是擔憂,又有些酸楚,卻不知該怎麽勸慰他。此時邏輯已無效力,而關愛卻又不是我善於表達的。
    “我沒事的,李先生。您別擔心,您自己好好休息。”
    “我知道你是怪我的,”李先生有些激動地說道,“其實你心裏一直就怪我。你給我唱《友誼地久天長》,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也無所謂了,可你不應該對自己這樣。”
    “李先生,我怎麽會怪您呢。真的沒有,”或許此時我也不全顧得上適才的忠告,雖然沒有與李先生過激地爭執,但也不得不為自己辯解一二。
    “沒事的,你怪我也沒事的。本來也是我不好,我想著,就這幾天,我去你那裏向你請罪。我快死了,趁我還活著,一定要負荊請罪。”
    “您這麽說,我怎麽承受得起。我來看您,明天我就來。我現在重慶,明天一大早往回趕,估計到了也是下午了。”
    “你在重慶,”李先生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了什麽,“你是和內森在一起?”他有些遲疑地問道。
    “嗯,我是和西蒙斯教授一起在重慶。”
    “看來我是糊塗了。老年癡呆是不是?這幾天我就覺著自己是糊塗了。你要是在重慶就別忙了,等你們過幾天,回來了再來。”
    李先生雖是這麽說,可他的聲音裏麵卻是能聽出不少遺憾。我本還在猶豫,而聽他前麵的期盼,就也不再多想,說道:“我在這兒本來也沒多少事兒,我又想起來不少細節要和您請教,明天我就來看您。”
    “那好,那好。”李先生喃喃地說道,他幾次欲言又止,不知是想到什麽又不便說,或是真如他所擔心,思路已不如往日清晰。
    聽他如此說,我難免傷心。想著不能讓他聽出來,我忙著提高聲調,說道:“我明天一定來,您等我。”
    “好、好,”李先生的聲音變得更加地含糊不清,像是已墜入混沌的迷霧之中。他並未將電話掛斷,片刻後,就聽著聽筒那邊,適才叮囑我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老李的情況你這也知道了,”他說道。
    “西蒙斯教授那邊,我們通過重慶市的政協也在盡快通知他。你們該算是李老最親近的人了,還是得做些打算。”
    “打算?您說是什麽打算?”我不解,或是不願去解地問道。
    他又一次地壓低了聲音,言道:“暫時呢,也不用往什麽太壞的地方想。畢竟九十多歲的人了,糊塗的那也多了。可是這兩天估計還得給李老做檢查。”
    “有些個檢查,估計醫院裏頭要家屬簽字,你們就得考慮好。給醫生談,那也得你們家屬是吧?還有,萬一,我是說萬一,而且有時候像他這麽高齡,就算是檢查,那也得住院,要不然老跑進跑出的也受不了。那要是住了院,你們家屬怎麽也得有個陪的是不是。”
    西蒙斯教授原本該是晚飯後才回來,可不到六點他就敲開了我的門。我們對視片刻,看到各自臉上的表情,不用說出口,也能看出情況。
    “他們都跟我說了,”西蒙斯教授坐在客房的沙發裏,隻說了這一句,便又複沉默。他仰頭望著天花板,身形的疲憊不知是因為一天的勞頓還是李先生那邊的消息。
    “當時很急,李先生的話說得……我隻好先答應了明天就回去,也沒顧得上先和你商量。”我雖對自己的決策斷無悔意,可在西蒙斯教授麵前說出口時,卻覺出了不安和不妥。
    “你不需要我的批準,”他說到這兒,或許是覺著還意猶未盡,視線轉平,雙眸直視著我補上,“不是嗎?”
    其實無論何種語言,都盡存精妙之處,然而最精妙的卻是不存於紙墨而在唇齒之間。他的話原本多少隻有些不快—“你不需要我的批準”,可補上了“不是嗎”之後,卻不得不說那裏麵還糅雜了些不悅。
    “我真的隻是擔心李先生。他那麽說,提了幾次自己是快死的人,我真的不忍心讓他失望。抱歉,教授。”
    ”別解釋了。他要你,我不是不知道。你去吧,用不著道歉。我還是那句話,你不需要我的批準或是寬恕。”
    回到李先生家,開門的是位中年中年男子,仔細一看,卻正是前陣子見過的抄手店德老板。
    “勝國叔叔,“我剛一叫他,他卻是一個勁地搖頭糾正我道:“叫大哥,叫大哥,輩分不得搞亂了!”
    他拉著我的手,在沙發上坐下,用川普高聲說道:“易兄弟,你可算是回來了。這李太公啊,這一晚上就是念叨你啊!”
    “李先生還好嗎?“我關切地問道。
    他仍是拉著我的手,把我二人間的距離拉近,聲音卻仍是高亢,另一隻手指著自己的頭:“我看太公是腦殼裏不好了。”
    “昨天晚上,我讓我屋裏頭的回去看孩子,我來陪太公。他見著我,問我為什麽不叫他先生。我說您老輩子啊,怎麽不叫太公。你猜太公怎麽說—他說我從美國回來,不就讓你叫‘先生’?你跟了我這麽多年,不都是叫先生?”
    “哎呀,我聽了,心裏明白了,可是嚇到了。太公把我認作德誠太公了,你說是不是這裏壞到了。”
    李先生言語恍惚,我也是親耳聽到了,此時再經德老板一說,更是明證,自己心裏愈發難過了。
    “我說,易兄弟,李太公看重你。趁著太公還沒有全糊塗,有些個事,你要記著問太公啊!”
    他這話裏該是還有話,我正要細問,卻聽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便是一個壓低的女聲責怪道:“跟你講太公好不容易睡一會兒,你還是嚷,嚷道太公又睡不穩了。”
    隨著那話聲,我看著抄手店的老板娘一臉不悅的神情。
    德老板正欲辯解幾句,卻被老板娘止住。她仍是壓低著聲音道:“時候也不早了,你還不回去看店裏,留在這裏也是添亂!”
    “婆娘硬是牙尖舌怪!”德老板嘴裏雖是罵著,身子卻是站了起來。
    他仍是拉著我的手,俯下身子,低聲說道:“易兄弟,咱們兄弟以後再聊。我說的話你記著。一定記著多問太公!”
    晚飯前李先生起了身。見著我,他遲疑片刻,卻是明白了,抱歉道:“麻煩你又跑回來。”
    我見他雖是言談如常,可和幾天前相比,卻是形容憔悴,心裏一陣難過。
    李先生怕是也看了出來,笑了笑說道:“陳阿姨的抄手和小麵味道硬是好啊,吃了就有精神。這兩天我又想起了一些抗戰過後的事情。多給你講講。”
    果如李先生所言,陳阿姨畢竟是做館子出身,雖是家裏的炊具調料比不上店裏,仍是讓我又一次飽嚐了紅湯抄手的美味。李先生吃的仍是一碗雞絲麵。原本吃到半碗他便推說不餓了,虧得是陳阿姨耐心勸慰,他才堪堪把麵吃飯。或許這小麵真的滋養身體,李先生飯後精神見好,晚飯過後便和我坐在廳裏,續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