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風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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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傍晚,犍為的春雨一直下個不停,昏暗的天空中時不時劃過幾道閃電,又過了一陣,隆隆的雷聲才從遠處天際傳來,低沉的悶雷震得人心裏發慌。

    一輛馬車停靠在了郡府門口,有家仆跳下車去,提前撐好了雨具,唐伯琥才慢悠悠地從車門出來,伸腳落到地上,鞋履濺開了一灘雨水。

    “這鬼天氣,何惠興(何攀)到底要搞什麽。”

    借著府門前的燈光,唐伯琥看了看順著台階潺潺流下、在地麵四處橫流的雨水,搖了搖頭,然後才邁步從側門走進郡府之中。

    太守出兵剿匪的這段時間,郡府事務都是臨時交由他代為處理。

    起初唐伯琥還夙夜在公、盡心盡職,後麵聽說太守薑紹剿滅山中“三將”賊的軍事順利,接連打了大小好幾個勝仗,不由得又犯了放縱粗疏的毛病,夜裏也不在郡府留宿,而是選擇回城中的唐家府邸歇息。

    若非今夜是何攀相召,以唐伯琥的性情,是斷然不會再出門的。

    這種雷雨天氣,在家裏吃著可口的飯菜,與嬌妻美妾唱著歌,不好麽?

    非要在夜裏以俗務相擾,真是個無趣之人。

    不過話說回來,這何惠興提前從南安返回郡府,這幾日的行事也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謀劃什麽勾當,也不知會不會跟城中的五鬥米教有關?

    這兩日,五鬥米教師君陳瑞一人得道,周邊雞犬升天的故事早就在犍為市井傳的沸沸揚揚,連帶著那所民居也被郡府派兵卒嚴格控製起來。

    雖然沒有一個人親眼見到陳瑞在庭院裏羽化飛升的,可千人千嘴,個個都說的有鼻子有眼的,都說他修道多年,一遭得了氣運當即白日飛升。

    可以說,這樁得道成仙、白日飛升事情必將成為犍為郡最轟動的事件了,在市井民間的熱度一下子就蓋過了太守出兵剿匪的捷報。

    畢竟,雖說盜匪什麽時候都是要剿的,不剿不行,可羽化飛升這種道教的稀奇事情卻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怎麽能夠不引起民間極大的震動呢。

    要知道,在犍為的民間信仰裏麵,就有道教的彭祖、王喬等人,還為他們立了神祠,這兩位也都是羽化飛升的神仙人物。

    不意今朝竟再出一位白晝飛升的神仙。

    當然,唐家對待這種事情又不單單隻有普通黔首一般的見識。

    家中老父唐定第一時間就派人私下聯係了教中,想要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看看這師君陳瑞到底是不是跑到天上去了?

    不料城中的五鬥米教群龍無首,也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確鑿、可信的答案。

    唐定信道,也時常在家用從陳瑞處學來的法門自我修煉,但他仍然保持了一定政治敏感性。

    聯係之前太守薑紹對犍為五鬥米教那不明確的態度,為了保守起見,他決定在陳瑞白晝羽化飛升這事沒有被定性之前,唐家所有人都要小心行事,與城中五鬥米教保持距離。

    在事態不明朗之前,不要再摻和到這樁事情裏麵去了。

    心中想著事情,腳下的步伐卻一直沒停,對郡府內部路徑諳熟在胸的唐伯琥已經屏退家仆,一個人走到了一間官舍外。

    這是何攀平日裏處理公務、接待來客的地方,房門是虛掩著的,唐伯琥已經看到了房中燈光下那個身影。

    他也不客氣,徑直推門進去。

    這半年來他花在何攀身上的心思可不少,財貨金帛從不吝嗇,連火油、火浣布都給他弄來了,自覺兩人的關係匪淺,可以坦誠相對了。

    “惠興,這雨夜相召,若以俗事相擾,為兄這裏可是不答應了!”

    唐伯琥像往常一樣嗬嗬笑道,可笑到一半就笑不下去了,臉色竟變得十分尷尬,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匆忙行禮道:

    “見過明府,,,府君,這——”

    “唐功曹,你很驚詫?是本官讓惠興召你過來的。”

    那身影轉過身來,赫然就是出兵剿匪,不在郡府之中的太守薑紹。

    “咳咳——”唐伯琥一時間又驚又怕,竟忍不住低頭咳嗽起來,這對於他一個從小修習儒家禮儀的士人而言,是莫大的失禮之處。

    薑紹臉色異常嚴肅,他看著當場陷入尷尬的唐伯琥,一字一頓的說道:

    “唐功曹,本官出兵剿匪之時,以郡中事務委付相托,臨時前就說了,君今當塗掌事,當檢攝諸曹,糾擿謬誤。郡府所署,事入諾出,若有奸欺,終不加以鞭杖,宜盡心力,無為眾先。”

    唐伯琥臉色頓時漲紅,他自詡大權在握,又與太守心腹搞好關係,再加上剿匪軍事節節勝利,他坐鎮後方、輸送輜重也是有功勞的,難免有些懈怠了。

    想到太守薑紹還在外麵帶兵沒有返回,他這個代理郡中政務的郡功曹回家吃些飯菜、喝個小酒、唱個小曲,怎麽了?

    又沒人敢說什麽。

    可沒想到太守薑紹宛如天降,突然在雨夜裏出現在郡府之中,頓時讓鬆懈歸家享樂的他下不來台了。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唐伯琥還沒有意識到薑紹語氣裏麵的嚴重性,隻當做是太守的一次普通訓誡,他忍不住辯解道:

    “府君委以重任,玉一刻也不敢忘卻,今夜乃是——”

    “夠了!”薑紹直接打斷了唐伯琥的話頭,難掩怒氣地說道:

    “你以為代理郡中事務一切良好、井井有條?殊不知城中五鬥米教早已暗中勾結鐵官,私藏兵甲,密謀造反,那陳瑞、袁旌已逃得無影無蹤,恐怕明日就要殺官造反,禍將至矣,君仍在夢中乎!”

    “這,這,這不可能啊,陳,袁二人非奸邪之徒,府君,這會不會是有人在造謠生事啊!”

    看到唐伯琥訝然失色,卻仍然執迷不悟的樣子,胸中早已有火氣的薑紹氣極反笑,冷笑道:

    “郡府諸吏以你為首,五鬥米教在郡中信徒眾多,還有什麽人敢去造謠生事?”

    唐伯琥默然。

    他們唐家跟五鬥米教關係密切,深知教中實力,加上這郡丞李暘已經倒台,被朝中來人押送回京受審,郡中一時之間還真找不到什麽說得上號的人物來牽頭做這種事情。

    郡中五鬥米教造反一事,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隻是他心中也有一時愕然,為何府君對唐家、對郡中五鬥米教之事洞若觀火,難道說從一開始這位新太守就沒相信過自己?出兵以後仍然時刻派人監視著自己,監視著郡中?

    這邊薑紹卻已不管錯愕失態的唐伯琥,大步走出房門,隻拋下一句輕飄飄卻令他如遭雷擊的話語。

    “唐家既然與五鬥米教私下往來密切,當此非常之時,就請君家父子先行到獄中候著,一切是非曲直等日後平了教亂再說。”

    話音一落,門口適時出現了何攀和多名兵卒的身影。

    何攀看了看呆若木雞的唐伯琥,麵無表情,揮了揮手,被甲持兵的士卒走進來,緊緊抓住了唐伯琥。

    “何家小兒,最無信也,以虛言誆某,忘了平日相交之情了麽?”

    唐伯琥被擒下後恍惚的精神才有些清明,頓時對門口的何攀破口大罵。

    何攀知道他要說什麽,半年前薑紹剛上任時,作為太守心腹的自己,曾經借著一場私下的酒宴在犍為官場上散布過一個謠言。

    “府君以武功為官,不以文吏為稱。今賊寇未平,外有軍旅之務,內有吏治之弊,曾私下對某言:此行當黜一大吏,郡府乃整齊耳。而後乃可擇一主掾委付文書,專心滅賊軍務,以上報天子,下安黎庶······”

    大概意思就是,新太守薑紹他是帶著宮中詔令走馬上任的,以軍功起家的他受命剿匪之事,對於內部的混亂吏治,是打算罷黜大吏,提拔新吏掌權,整頓郡府人心後專心對外的軍務,全力剿滅賊寇,完成自己在地方上的使命。

    這番話讓當時在場巴結何攀的唐伯琥大喜過望,自詡已經獲知新太守上任犍為的內情,結合自家的打算,決定不與郡丞李暘和好,全力以赴扳倒李郡丞,協助新太守立威、剿匪,為自己日後掌權上位排除一切障礙。

    這樣一來,不僅可以得掌郡中大權,還能夠分潤太守滅賊的軍功,甚至是得到保舉入朝,可謂是一舉兩得、受益無窮。

    也由此對何攀他是有求必應,不吝金帛財貨。

    何攀這時倒不急於一時半會,他等薑紹走遠之後,才幽幽說道:

    “伯琥是聰明人,可惜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啊,攀酒後一時失言,這話出蹊蹺,常人都知道是謠言,如何能信,難為你記在心上,念念不忘至今。”

    說完之後,他也掉頭就走,任由士卒推搡著唐伯琥押入郡中大牢。

    當連綿不絕的春雨肆意敲打在身上時,仿佛是上天對自己的嘲笑,狼狽至極的唐伯琥仰天長歎,一張玉麵淚如雨下。

    “悔不聽大人之言,致使今日家門之禍。”

    ···

    “傳令下去,自此時起,全城宵禁戒嚴。官寺、城門、武庫、糧倉各城中緊要處加派兵卒嚴加把守,城中裏閭之人居家不得外出,沒有本官手令,各處城門任何人都不得開啟出入。”

    “讓張昕、左汜分頭行動,查封城中五鬥米教傳舍,收捕教中主事和涉教之人;勒令各亭、各裏密切監視城中信徒,若有異動立即來報;增派兵力在城中加強巡查,彈壓借機生事作亂的奸邪之徒,防止五鬥米教投毒、縱火······”

    雨夜裏,悶雷聲一陣接過一陣,在天際震動不休。

    郡府內,鎮定若素的薑紹高坐堂上,口中發號施令,下達一道道有關全麵收網的命令。

    前一日他接到五鬥米教陳瑞、袁旌等人集體失蹤之後,就意識到大事不妙,不知事情為何提前走漏了風聲,竟有可能讓五鬥米教高層逃脫,脫離郡府控製,跳動外麵組織一場震動地方的暴亂。

    這一次剿匪郡縣兵卒可謂全部出動,糾集三千以上兵馬齊聚南安,用以外線堵截、內線進攻犍為大盜“三將”賊。

    另一方麵也就導致了其他地方的兵力空虛,這其中就包括了郡治武陽城。

    牛鞞、資中二縣留了四百兵卒,南安、僰道二縣作為匪患區有八百兵卒,而武陽城作為郡治,隻有九百兵力,其中有一百薑紹帶來的部曲,其餘八百兵卒都是郡縣征召訓練的新卒。

    以這不足千人的兵力,若無自己坐鎮,恐怕應付不了郡中突如其來的五鬥米教大暴亂。

    考慮到以軍隊急行軍的速度可能也趕不上郡中的變亂,他幹脆改變原先計劃,先收攏軍中全部馬匹驢騾,親率兩百部曲脫離大隊,日夜兼程趕路,堪堪在今夜趕回到了城中。

    在收捕了他自認為最有嫌疑,也最具威脅性的唐家父子之後,他雷厲風行,一刻也不停息,當即連夜主持開展全麵收捕城中五鬥米教的行動。

    何攀等薑紹發號施令完,眾人分頭行事之後,才開口問道:

    “君侯可要在城中大索貌閱(逐戶搜查、驗看麵貌),追查陳瑞、袁旌等逃人的下落?”

    “不急。”薑紹搖了搖頭,“眼下外出剿匪的軍隊還沒趕回,城中兵力不過千人之數,倉促之間大索全城,會壓上全部兵力,耽誤到其他事情。”

    “況且,若你是陳瑞、袁旌等人,既已脫離郡府監視控製,怎麽還可能留在城中,早就喬裝打扮混出城去,跳出到羅網之外了。”

    何攀聞言有點尷尬,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低頭道:

    “此事是攀疏忽了,沒能夠提前封閉城門,禁止內外人員出入。”

    “這事也不完全怪你。”薑紹搖搖頭,站起身來。

    “事出突然,誰也沒料到家大業大的陳瑞、袁旌會什麽都不顧,突然就拋下城中傳舍,逃得無影無蹤,實在是出人意外。”

    說著話,腦中急速轉動的薑紹在堂上來回踱步。

    “我現在在想的,事已至此,這陳瑞、袁旌若不在城中,那到底會在哪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