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亂(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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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薑紹連夜下令城中全麵收網的同時,城外的一處私人莊園內,亦有謀劃在進行。
寬闊的大堂上燭火徹夜通明、人影綽綽,堂中央一青銅食鼎在底下火焰的持續加熱下,內部鼎沸翻騰、堂上肉香四溢。
一個長著一張黃臉,身形較瘦的漢子忍不住走近食鼎,伸出長勺攪動了一下肉湯,看著裏麵跟著湯水一起沸騰的鮮嫩骨肉,露出一口黃牙,回頭咧嘴笑道:
“大兄,這牛肉都煮的稀巴爛了!”
“嗬嗬,肉雖然爛了,可這主人不在,我等也不敢下箸啊!”
另外一個身軀肥碩、蓄有長須的中年漢子嗬嗬冷笑,忍不住又看向席上陪坐的袁旌等其他祭酒笑道:
“某曾私下聽聞貴教師君之前也想借著魏國大舉伐蜀的時機在犍為境內舉事,為此還事前在教中囤積了大量軍械物資,可惜大股魏軍戰敗,狼狽撤退回國中,貴教失去了一個大好良機。”
“可今日觀教中這行事,恐怕就算當日這成都真的被魏軍攻下了,以師君這速度,恐怕大程度也是舉不成的咯。”
聽到對方的嘲笑,在座的教中祭酒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但那中年漢子卻不管不顧,又冷笑說道:
“想想吧,狗官兵攻下了金銀峰的寨子,裏麵的物件可都沒燒盡,這郡中的大官見了那些個鐵器軍械,怎生能不起疑,順著這條藤蔓來摸你們這個瓜,可不是一查一個準,你們五鬥米教和勾連的鐵官,嗬嗬,到時候逃得了到哪裏去?”
袁旌等人聞言麵麵相覷,雖然心中不喜,卻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說的是對的。
眼下他們雖然已經借著“白日飛升”的幌子擺脫了官府的耳目監視,可這處境並沒有完全改善。
一旦那剿匪的薑太守率軍返回,必然是要在全郡展開對五鬥米教的清算行動,到那時候他們又能夠逃到哪裏去?
按照袁旌的想法,借著今夜椎牛縱酒、聚眾舉事,可不就是一個好時機麽?
殺牛與殺雞殺豬不同,是要蒙住牛眼睛,然後用長長的鐵椎釘入牛頭的命門,讓它當場斃命的。
整個過程比殺豬宰羊更有儀式感,也更加血腥暴力,再加上當眾宰殺耕牛違反官府法令、突破禁忌的快感,幾杯黃湯下肚,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眾人就會血氣直衝腦門。
想想,這時候讓自詡豪傑好漢的教眾提刀砍誰就砍誰,廢話也不會多一句。
可惜,喬裝逃出城、躲入這處莊園之中的師君遲遲沒有決斷,讓聚集起來的眾人平白消磨了士氣。
也難怪隻帶了十來個人就敢來武陽參與舉事的“三將”賊首要出言諷刺了。
是的,官兵都以為賊首戰敗後逃走流竄往郡外去,結果金將和鐵將帶著他們剩下的人卻鋌而走險,不按常理行事。
他們不流竄往邊界三不管地帶去,而是冒險與五鬥米教私下接觸,趁亂跑到郡治來謀大事了。
之前陳瑞和袁旌能夠搶先一步,在城中脫困,也是因為有了他們下山後的提前預警。
眼下,大夥就看師君陳瑞能不能下定決心了。
袁旌在座上渾身燥熱,隻覺得這大鼎下的火焰熱量似乎直撲麵門,讓他宛如是被烹煮的牲畜,一張長著橫肉的臉上大汗淋漓。
“二位稍候,在下這就去請師君!”
他終於安坐不住,起身離席,走出堂外。
他一邊擦去頭上汗水,一邊快步走到一處僻靜的臥室。
臨近門口,他刹住腳步,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內心平複下來,然後才開口說道:
“師君。”
“進來吧。”
出人意料的,臥室裏麵當即傳來回應,仿佛是房中人早就在等待他的到來一樣。
袁旌當即推門進去,隻見傳說中“白日飛升”的師君陳瑞此時正坐在榻上,麵色憔悴,雖然還罩著一身道袍,但那股仙風道骨的飄然氣息已經蕩然無存了。
說到底,他終究也是一個凡胎肉身的人。
最近幾日承受的壓力,已經快要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誰能想到,一個初來乍到的薑三郎,竟把自己幾十年來的修行道行逼得功虧一簣呢。
袁旌見教中師君這副黯然模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
“師君,事已至此,就是箭在弦上,還是盡快行動吧!”
“時候到了麽?”陳瑞一動不動,反問道。
袁旌噎言,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繼續勸道:
“那‘三將’賊雖然可惡,但說的內容卻沒有錯。眼下郡治空虛,正是舉大計的天賜良機。否則等那薑太守率軍返回,郡中大索,我等行蹤泄露之時再想行動,則悔之晚矣!”
“這犍為郡治距離成都近在咫尺,若是在犍為舉事成功,就迅速發兵北上進攻成都,屆時割據巴蜀,未必不能成昔年張魯之勢。”
“哪怕事有不測,聚集起大批教眾來,我等轉進南中,或者再往交州去,手中有這一大支人馬,終歸不會成了任人拿捏的角色,日後還有複起的機會。”
“不對。”陳瑞搖了搖頭,打斷了嘴上說得激動的袁旌,他眼睛直直地看向麵前人,往日清明的雙眸中此刻竟浮現出眾多複雜的情緒。
“此時舉事,無非就是二途,若不大勝,就是大敗,不僅我多年修行道行付諸一擲,就連其他人死後想要六尺埋身之地都找不到。”
“師君——”
袁旌見如此說,以為陳瑞要臨陣退縮,愈發急躁,想要再走近一些勸說,那陳瑞卻再次打斷他的話,徑直說道:
“但是你前麵說的沒錯,事已至此,不得不發,聚眾圍攻武陽城一事,就全權托付給你了!”
···
把眼光轉回到大堂上,那金將、鐵將見袁旌去了許久遲遲未返,難免又要說一些諷刺的話語來刺激堂上的其他人。
餘下的教中祭酒臉色難看,心中也犯嘀咕,他們知道教中師君難下決斷,暗自覺得今日的事情是不是又不成了。
眾人正心思各異之時,隻聽見那袁旌噔噔噔大步走進了大堂之中,臉上比起去時的急躁已完全不同,竟似乎是帶了幾分得意之色。
“分肉!”袁旌回到自己靠近上首的位置上坐下,大手一揮,就讓堂上侍候的僮仆給教中祭酒和“三將”賊分食大鼎中的牛肉。
他自己也用小刀切下一塊已經熟透的牛肉,胡亂塞入口中大嚼起來,那新鮮的肉汁隨著他的大口咀嚼,慢慢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他不伸手去擦拭,而是舉杯邀請堂上眾人同飲,就這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過了一陣子,他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看向早就一肚子想法的眾人,哈哈大笑:
“盜賊若此,壯士守誌,並死溝壑。今官倉積粟皆爛,誰能與我共取之?”
“殺官取米,敢不效命!”金將、鐵將二人對視一眼,當即站起身來大喜叫道。
他們帶來的心腹也連忙放下酒肉,起身叫嚷,教中其他祭酒也紛紛起身附和,堂上眾人齊聲大呼,聲音似乎要掀翻了屋頂上瓦片。
“那好,人心可用,吹號!”袁旌一把扔下酒杯,讓手下去吹號聚眾,自己大步當先,走到堂外。
隨著不絕於耳的號角聲響起,庭院之中各門依次開啟,照明的火把接二連三被點燃,留在莊中待命的大批教眾紛紛湧了出來。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院中聚集起來,攢動的人頭在不斷地增多,一時間竟有幾百人之多。
那邊跟出來的金將、鐵將在深夜裏看到這個場麵,也不由暗自咋舌。
他們雖然在山上時,私下沒少與犍為五鬥米教打過交道,也有耳聞這五鬥米教在地方上信眾不少,可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能夠親身感受到這五鬥米教在地方上的強大號召力。
這個時候,站在眾人麵前的袁旌意氣風發,仿佛化身一位軍中統帥,他看著聚集在庭院中的核心教眾,目光炙熱而鋒利。
他們之中有的人是平日裏深受教中恩惠的平民、徒附,有的是想要富貴險中求的市井輕俠、惡少年,有的人身上衣物還帶著血跡,手中提著血淋淋的人頭。
不知道是在趕來莊中舉事之前,路上先提前動手,幹了什麽殺人越貨的勾當,亦或者破釜沉舟,先違法殺了自家仇人、報仇雪恨了再說。
看著他們,他攘臂大聲叫道:
“點火,舉事!”
···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雨水越下越小,城內城外先後有火光衝天,一經點燃就徹夜不熄。
火光下照耀著各自的人馬出動,呼嘯往來。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武陽人在夢中驚醒,又在黑夜裏失去了什麽,但這注定將成為多年以後他們仍然難以忘卻的可怕夢魘。
城中的行動很迅速,查封城中五鬥米教傳舍、收捕教中主事和涉教之人等事情進展十分順利。
隻不過到了下半夜,城外陸陸續續有各鄉遊檄遣人趕來城中急報:
說有五鬥米教教眾在城外聚集作亂,圍攻各處亭、裏,斫殺官吏、搶奪器械,放火焚燒官舍、郵驛,襲擊豪強大姓在城外的塢壁莊園,甚至有奸猾之徒趁機剽略百姓,城外各鄉裏已亂成一鍋粥。
因為城中兵力有限,得到告急的薑紹沒有貿然派遣軍隊在夜裏出城平亂,而是下令嚴守城門,加快搬運守城器械,同時派出少量精銳軍士出城打探,及時了解城外各鄉的最新情況。
期間也有一股五鬥米教亂黨想要趁夜襲擊武陽城的南麵城牆,結果被城上幾波弓弩射死了不少人。
為首之人眼見城牆上戒備森嚴,城內更無裏應外合的信號,心知夜裏是打不下這麵城牆了,於是又率眾亂哄哄地衝入近城的鄉聚房屋之中,很快就引起一陣叫罵哭喊、雞飛狗跳······
時間過得飛快,等到明日一早,長空放晴,城中一切塵埃落地。
太守薑紹率郡縣官吏登城巡視城防,看到了有一些城外的房屋正在被焚燒,有黑色煙柱嫋嫋升天,也看到了在城外空地上不斷聚集的五鬥米教反賊。
他們有的從近城的鄉聚民居中走出,有的從遠處的官道趕來,衣物各式各樣,手中拿著長短不一的兵器、農具,有的甚至隻拿了一根木棍,各種旗幟更是雜亂無章、五顏六色。
看上去像是鄉間大規模械鬥的架勢,絲毫不像是一支正在謀反的軍隊。
這也給城上估計敵人人數的軍士增加了困難。
他們隻能夠大致判斷出這些叛亂的五鬥米教教眾都是由平日教中的祭酒們各率一隊人馬,人數有多有少,幾十到幾百人不等,然後按照出發前的命令先後趕到武陽城下聚集。
幸好夜裏城中和精銳部曲外出抓到的五鬥米教俘虜有不少,從他們這些人口中能夠撬出內容,補齊這一情報。
犍為的五鬥米教與張魯在漢中搞的五鬥米教大同小異:
師君陳瑞以下,分有大祭酒陳瑞和若幹個小祭酒掌事,他們之下又各自領有幾十或上百個核心教徒,被稱之為“鬼卒”,因此他們教中叫得上名號的核心人物就有上千人之多。
這千人以下,又有成千上萬的普通信眾,再加上臨時從各鄉聚裹挾來的百姓,他們的隊伍人數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輕輕鬆鬆以萬人計數。
就武陽一縣而言,經過一夜暴亂,聚集起來的五鬥米教叛眾就不下萬人。
雖然沒有太平道在天下各州分設“三十六方”,聚眾百萬那麽誇張,但是就犍為一郡而言,這也是一股很可怕的地方勢力了。
尤其是在郡縣兵外出剿匪還沒有返回的情況下。
城上的人實在不敢設想,若是沒有太守薑紹提前趕回坐鎮、收捕城中的五鬥米教主事和涉教人員,單單就這留守的官吏和兵卒,是否能夠抵擋得住五鬥米教的教亂。
眼看著城外造反的五鬥米教教徒越聚越多,初步估計已有五千之數,後頭還有不少人馬從官道上趕來。
但他們沒有急於攻城,因為這些人舉事倉促、人員冗雜,手頭上連簡單的雲梯和攻城錘都沒有,隻能夠臨時加緊製作攻城器械。
而領頭的祭酒們就在亂哄哄結成的幾個大陣陣前大聲叫嚷動員著,讓身邊的鬼卒用長矛把好幾個血淋淋的人頭挑起來。
估摸是在民間名聲不好的鄉吏或者豪強,在昨夜裏被作亂的教眾圍攻處死,然後拿人頭來祭旗聚眾、激起同仇敵愾之心。
他們領頭的祭酒每講一句話,城外的人群呼聲就回應一下,一波接著一波,最終竟匯聚成連綿不絕的聲浪,直衝入城頭上官吏、兵卒的耳中。
扶著城垛、鳥瞰城下的薑紹也聽得清清楚楚,這些聚眾作亂的五鬥米教教眾喊的是:
“苛政猛於虎,賦斂無時休,豪傑缺衣食,貧寒難久居,但得五鬥米,不懼官與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