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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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樓點燃鞭炮, 廠家夾在鞭炮裏的金色紙條隨著紅色爆竹紙一起往下飄,火光四射, 紅裏夾金, 映得滿屋都金燦燦的, 著實叫人眼花繚亂。
爆竹買得最大規格,響了好久才停下, 最後一聲爆竹炸開,路人開始拍巴掌, 連黃老頭也忍不住叫好。
“我活了這麽久,還沒看過這麽響的爆竹, 好兆頭!以後一定財源滾滾,生意興隆!”
錦州有店鋪開張發紅包的習慣,用紅紙包上一兩枚銅板就算封紅包, 包幾百封也不過一塊大洋。
錢不算多,純粹圖好彩頭。
榮三鯉把分紅包的活兒交給一個雜役, 讓他分給來道賀的路人和小孩, 自己則與顧小樓進店去,搬出昨晚寫好的東西。
常家飯莊裏沒有一個客人,常天壯和幾個夥計靠在櫃台上聊天, 往日嫌那些吃粉皮的人煩,今天倒有點懷念他們。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是常魯易和夫人下樓了, 兩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見了他們就訓斥。
“又站在這裏磨洋工, 幹活去!”
“老板,一個吃飯的都沒有,幹什麽活啊?”
“待會兒就到飯點了,客人不就來了嗎。”
“今天新酒樓開張,他們肯定都去對麵嚐嚐鮮啊。”
“放屁!”黃潤芝叉腰潑辣罵道:“再說這種晦氣話,這個月別想要工錢,給我滾到廚房去!”
夥計們一溜煙跑了,她沒出夠氣,隨便拉了張椅子坐下,看著門庭若市的錦鯉樓目露凶光。
常魯易心情也不好,但是怕她鬧,安慰道:
“開張第一天,客人必定要多些的,大家都喜歡看熱鬧嘛,等過兩天就知輸贏了。”
黃潤芝卻不這麽想,從她嫁到常家以來,這永樂街上就隻有他們一家酒樓,哪天不是車馬盈門?
平白無故跳出來個錦鯉樓,哪怕是開張當天,她也不願被他們分走一杯羹。
得想個辦法,把那些看熱鬧的人都給拉過來……
她正琢磨著,就聽到門外又傳來一陣歡呼,推了常魯易一把,讓他過去打探情況。
常魯易不好意思露麵,跑到廚房找常天壯,常天壯從後麵出去,悄悄查看,回來告訴他答案。
如此一番折騰後,黃潤芝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麽——
榮三鯉拿出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凡今天進店消費的食客,即使隻點一杯茶也能參與抽獎,獎品是明晃晃的一塊大洋,總共備了一百塊,不怕抽不中,就怕不來抽。
一百塊!哪怕全是奔著抽獎去的,他們今天也能做一百單生意!
黃潤芝氣得直掐丈夫的耳朵。
“瞧瞧人家的腦子,再瞧瞧你!你是豬嗎?就這麽幹坐著看她搶生意啊?”
常魯易痛得連聲求饒,又罵在一旁傻站著的常天壯,讓他滾回廚房去。
常天壯翻了個白眼,留他們二人在大堂。
光掐耳朵是沒用的,掐下來也不夠炒一盤。黃潤芝逼丈夫想辦法,自己的高跟鞋也一個勁兒在地麵上敲,眼睛轉溜著,一會兒一個主意。
“我們去雇幾個地痞流氓鬧場怎麽樣?我堂哥認識這種人,花幾塊大洋就能讓他們在店裏鬧一天,看誰敢進去吃飯。”
“你當人家傻的啊?不知道報警嗎?”
“那就派夥計往他們家的鍋裏丟蒼蠅?保管第一天鬧出這種事,沒人願意再光臨。”
“才剛開春,上哪兒去找蒼蠅?糞坑裏也刨不出來啊。”
“那你說怎麽辦?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你是男人,你出主意啊!”
常魯易被她逼急了,倒真想出個主意,衝她這樣那樣的耳語一番,黃潤芝露出驚喜的笑。
“行!就按你說得辦!”
他們忙活起來,過了沒一會兒,錦鯉樓的小跑堂就站在門邊,對正在招呼客人的榮三鯉招手。
“老板,您快來看看。”
榮三鯉讓顧小樓過來接替自己,幫食客點單,她則走到小跑堂身邊,往門外瞧去。
常家飯莊仍是冷冷清清,門外卻也掛出一塊牌子,上書——凡今日進店消費滿三百文者,可抽獎贈送秘製燒鵝一隻。
錦州靠大運河,養鴨養鵝的人很多,做鵝的人自然也多。一隻燒鵝市場價普遍是一百文,常家飯莊裏價格貴一半,賣一百五十文。如能免費贈送,也算是美事。
可大中午的,有幾個人能消費滿三百文呢?
她一笑置之。
“不用管他,招呼客人就是。”
跑堂應聲,一甩抹布跑去端菜了,榮三鯉回頭看著熱熱鬧鬧的大堂,還有擠滿樓梯等位置的食客,欣慰地揚起嘴角。
劉桂花從後院跑出來,跟她說廚房的魚已經快用完了,得盡快買。
榮三鯉拿出一張名帖,上麵印有她的名字和錦鯉樓地址,讓她去碼頭找一個叫賀六的魚販子,正是上次給他們送甲魚的那一位,叫他按照昨天的訂貨單原模原樣再送些魚過來,魚錢等打烊後一起結算。
碼頭離永樂街不算太遠,劉桂花又很想幫她出出力,拿著錢就出門了。
榮三鯉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被客人叫去,爭先恐後的點單。
常家飯莊裏,常魯易夫婦把牌子掛出去後就開始期待,滿以為客人會蜂擁而至。
然而根本無人從他們門口經過,更別說進店了。但凡路過一個行人,都被對麵的熱鬧氛圍吸引過去。
黃潤芝眼巴巴地等了半天,見時間已經到了十一點半,往常這時候店裏早已經坐滿了人,今天卻連個鬼影都沒有,擺明了是對麵開張害的。
這幾日的信心勃勃被擊碎,她恨不得衝到對麵去搶幾個人過來。
對了……搶!
黃潤芝眼尖地瞥見一個熟悉身影,用力推丈夫。
“快!那是昨天來咱家吃過飯的,你去跟人家套近乎,把他帶進來!”
常魯易拉不下這個麵兒。
他記得那人,就在不遠的製煙工廠做工的,偶爾會來店裏點個小炒菜配碗白米飯當做打牙祭,撐死了也就三十文錢,幾乎沒賺頭。
平時最嫌棄的就是這種又占座又不點什麽東西的食客,今天卻要主動套近乎?怎麽可能。
常魯易不想去,黃潤芝又開始掐他。他連蹦帶跳地逃出門,決定先混一會兒再回去。
等到十二點時,常家飯莊裏稀稀拉拉地來了幾個客人,不是因為跟他們關係好,也不是因為這裏的菜好吃,而是對麵實在沒位置坐了。
黃潤芝看見他們就氣,簡直想把這些白眼狼趕出去,又怕一整天都開不了張,就把下麵交給夥計,自己氣呼呼地上了樓。
夥計緊跟著又跑上來,支支吾吾地說今天去晚了,沒買著魚,魚販子都回家去了,僅剩的一家還被錦鯉樓訂貨,正要給他們送去,說什麽也不肯勻些出來。
黃潤芝處在氣頭上,按習慣該臭罵他一頓,忽地想出個辦法,把他拉過來低聲囑咐一頓。
下午兩點,錦鯉樓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廚房再一次傳出急報——
最後一條魚已經下鍋燒了,大廚表示要是再不送魚去,接下來點魚的客人隻能吃魚鱗。
榮三鯉放下手頭的事去找劉桂花,後者在廚房幫忙削蘿卜皮,木盆裏已經裝著好幾個小臂長新鮮水靈的大白蘿卜。
聽了她的話,劉桂花叫冤。
“那個老板明明說了中午送的啊,怎麽沒來呢?我去看看。”
她在圍裙上擦擦手跑出去,很快就帶來消息。
賣魚老板的車在路上翻了,魚全都滾到臭水溝裏,今天沒法再供貨。
“怎麽開張第一天就碰到這種事呢,該不會是有人故意使絆子,讓咱們供不上菜吧!真是太可惡了!”
榮三鯉倒是不生氣,仿佛早有預料,對她說:
“反正今天我們的生意也做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很辛苦,再過兩個小時就打樣吧。”
劉桂花驚道:“晚上不做生意了?難得的開張好日子,多可惜啊,少賺好多錢呢。”
榮三鯉笑吟吟地說:
“見好就收,以後賺錢的路才長。萬一惹上瘋狗,那就過猶不及了。”
劉桂花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狗,隻知道她看起來年紀輕輕,說話時卻高深莫測,給她一種不好招惹的感覺。
幸好他們已經握手言和,榮三鯉不光不嫌棄他們,還給他們發工錢,想想都像在做夢。
她跑出去把這話告訴了顧小樓和跑堂們,食客碰巧聽到一耳朵,連忙加快速度,趕著結賬時去櫃台抽獎。
天邊飄滿了絢爛的晚霞,許多人結束一天的工作,聽說永樂街上吃飯抽現大洋,急急忙忙趕熱鬧,卻看見跑堂掛出打烊的牌子。
小兵愕然地看著她,不僅是因為那番驚人心魄的話,更是因為她的笑容和舉動。
媽的,以前總聽人說她是個女爺們,除去一張漂亮的臉,幾乎與男人無異。
他還信了,現在看來,這世間除了狐媚子轉世的,還有哪個女人能比她更勾人?
榮三鯉的那一拍還在令小兵回味無窮,而她已經升起車窗,顯然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
小兵騎上馬,回去傳話。
顧小樓擔憂地看著她。
“三鯉,你這麽說他就會走嗎?別敗壞了自己的名聲。”
榮三鯉笑而不語,淡淡道:“你等著看吧。”
顧小樓見她如此有把握,隻好收起擔憂,望向那片薄霧。
小兵馬匹帶起的風將薄霧衝散了些,幾乎可以看清霍初霄深刻的五官。
聽完前者的話後,他好像朝這邊看了過來。深沉的目光與春日的暖陽一同穿透霧氣,落在福特標誌性的拱形車頭上。
他的馬蹄動了,顧小樓心裏一緊,又看榮三鯉,後者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樣。
最後,霍初霄調轉馬頭,高大的身影漸漸隱入霧氣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開車。”
榮三鯉吩咐一聲,司機踩下油門。
不出半個時辰,霧氣散盡,燦爛的陽光為汽車披上一層金甲,奔向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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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州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這裏依山傍水,易守難攻。城北是一片重巒疊嶂的山脈,浩浩蕩蕩綿延了上千公裏。城南則毗連大運河,下船就能進城,隻需經過那道足有十多米高的城牆。
一千多年前,它隻不過是荒山僻野,後因商隊改路線,時常會在此地歇腳,就陸陸續續建立起幾個驛站。
之後驛站變成村落,村落發展成城鎮,錦州的規模和人口於前朝末期抵達頂峰,堪與平州媲美。
又因有大運河,凡商船必定在此停靠,凡來往南北的路人必定在城內休憩,其繁榮程度,絲毫不遜色於沿海的貿易集散地滬城。
錦州城內有無數條街、無數條巷,數不清的商場店鋪,每天都有新店開張或倒閉。
這幾天,永樂街上有家因經營不善而關門的布店轉租出去了,每天天不亮就有裝修師傅過來敲敲打打,將店鋪翻新。
永樂街約三百米,曆史跟錦州一樣長。
街道後麵就是民居,因此街上賣什麽的都有,洋貨、布料、瓜子點心……甚至還有算命攤子和酒樓,幾乎是一個城市的縮影。
酒樓名曰常家飯莊,聽名字就知道是家傳的。創始人乃錦州本地人,曾是前朝知府家的廚子。
知府倒台後他自謀出路,創立一個常家菜,十分符合錦州人的口味,因此生意興興向榮。
傳到如今,創始人早就去世,掌櫃的是他兒子常魯易,對自己的手藝特別自豪,總以常家菜唯一傳人自居。
對門的布店成功轉租之後,街上的商戶見慣了,漠不關心,隻有他深受困擾。
一是裝修聲音嘈雜,灰塵大,他總覺得會影響自家生意。
二是今日出門時,偶然聽說了一個消息——對門裝修完成,也會開一座酒樓,據說請得還是從平州來的廚子。
平州是京城,臥虎藏龍之地,要是普通的廚子還好,可萬一來個在宮裏幹過的……
皇家禦廚,噱頭不比他這個知府家的大得多?
兩者相加,他煩得今日菜價都忘了看,也顧不上雜役買菜時會不會與小販串通好虛報價格,匆匆折返回店裏,打算找自己夫人兒子商量對策。
“常老爺早。”
在他家店門口支了十幾年攤子賣粉皮的老頭黃大山,照舊陪著笑跟他打招呼。
他看也沒看一眼,提著長袍下擺跨進門檻。
黃老頭沒有放在心上,正過臉繼續做粉皮。
他老婆劉桂花用頭巾擦擦汗,壓低聲音問:
“常老爺今兒個臉色怎麽更難看了,該不會又想漲我們租子吧?他太太這個月可天天早上都讓人過來端粉皮呢,一個大子兒沒給過,再漲租子都要折本了。”
黃老頭眯著眼睛笑,露出一排缺了幾個的黃牙,湊近將新聽到的消息告訴她,說完努努嘴。
“你現在知道他為什麽不開心了吧,永樂街就要開第二家酒樓,他的好生意說不定就做要到頭了。”
劉桂花卻開心不起來,憂心忡忡地盯著鍋。
“你說……要是新開起來的酒樓也賣早點,咱們的攤子是不是就開不下去了?兒子還在上學,媳婦都沒娶,就指著粉皮賺點錢。要是賣不出去,以後拿什麽給他交學費?”
黃老頭一聽才意識到這個可能性,心情頓時焦躁起來,抓起一把辣椒粉撒進湯鍋裏。
“嘮叨什麽?天塌下來有我頂著,還能餓死你們娘兒母倆?去去,做生意。”
劉桂花不說話了,幫客人盛粉皮,黃老頭看著眼前這鍋熱氣騰騰的湯,忍不住朝對麵的店鋪瞥去一眼。
那裏晾著幾塊新門板,已經上好了漆,就等木匠把它裝上去。
酒樓快開張了。
那邊常魯易沒跟太太兒子商量出名堂,這邊黃老頭時刻緊盯對麵,想看看店鋪的新主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一整個上午,店裏都隻有裝修師傅。等到下午三點左右,一輛黑色福特轎車駛進永樂街,停在店門外。
黃老頭正在把新蒸好的粉皮從籠屜裏刮出來,手裏動作不停,卻悄悄伸長了脖子,鵝似的往那邊看。
車內下來三個人,穿短衫的一看就是車夫,幫忙提行李。剩下一個長身材的男青年,一個衣著簡單卻優雅的年輕女人。
兩人模樣都十分標誌,然而眉眼間並無相似之處。男青年看起來比女人小幾歲,兩人的關係耐人尋味。
不是姐弟,該不會是……夫妻?
下車後女人沒有說話,男青年衝店裏喊了聲,有個中年男人跑出來,將他們迎了進去。
福特車停在路邊,在這個年代是稀罕之物,全永樂街也就家底豐厚的常老板家後院裏停著一輛而已,如今終於來了第二輛,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下午吃粉皮的人少,黃老頭喊了聲老婆子,把手中工作交給她,自己則跑到對麵店鋪的側門,偷聽裏麵的動靜。
一群人圍在店裏看裝修,男青年忽然提議。
“三鯉,我們去後麵看看吧,後麵還有個院子。”
那個被他稱呼為三鯉的女人嗯了聲,聲音聽起來輕柔文靜,之後眾人就一同往後院去。
黃老頭探頭探腦地聽了半天,得知他們的確是從平州來的,也的確是想開酒樓。
女人叫榮三鯉,男人叫顧小樓,聽說話時的親密應該是一家人,卻不知為何兩家姓。
榮三鯉是兩人中間掌權的那個,店麵則是顧小樓托人租的。他等中年男人介紹完店裏所有設施,榮三鯉點頭表示可以後,才讓車夫把行李拿進來。
偷聽到這裏,黃老頭算是徹底放下心,哼著小曲兒回到攤子上,接過劉桂花手裏的籠屜,繼續幹活。
劉桂花好奇地問:
“你咋這麽開心呢?人家不開酒樓了?”
“開,怎麽不開。”
“不賣早點?”
“誰知道呢。”
“那你開心什麽?”劉桂花納悶極了。
黃老頭神秘兮兮地一笑,壓低聲音。
“你是不知道,他們的掌櫃呀,是個女人!”
“女人怎麽了?”
怎麽了?
女人能有成大事的嗎?先前那個開布店的,要不是聽了老婆的話進一批又貴又難賣的洋布料,怎麽可能那麽快關門。
還有他這個粉皮攤子,老婆隻能打下手,幹幹擇菜洗碗的活,正事還不是得他親自來。
看那女人長得又漂亮,細皮嫩肉,必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帶個小白臉出來做生意本就是自不量力,再加上對門還有個常老板虎視眈眈,估計用不了三個月,店麵又要換人。
黃老頭對自己的猜測很有信心,見鍋裏的湯已經沸騰,拿個長柄勺舀起一點抿了抿,喜滋滋地眯起眼睛。
常魯易從門裏出來,似乎才喝了點酒,挺著個大肚皮,臉上油光發亮。
黃老頭照舊打招呼,“常老爺,出門啊?”
常魯易一看見他就用袖子擋住臉,揮揮手厭惡道:
“你湯裏少放點辣椒粉,嗆死人。要是再這樣,下個月這攤位不租給你們了。”
二老連忙賠笑,雞啄米似的點頭,心中暗道除了他們誰還願意租這個破攤位。
常魯易最瞧不上他們這副哈巴狗的模樣,揚長離去,卻沒有出永樂街,一扭頭就走進對麵的店門。
他跟家人中午就商量好了,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管她是哪裏來的貴人,先熱臉相迎搞好關係,再做定奪。
裝修師傅都是附近請的,一眼就認出他。
“常老板找誰啊?”
“新掌櫃呢?”
裝修師傅立刻衝內院喊:“榮小姐,有人找你。”
沒過多久,一個穿白色羊毛大衣的女人款款走出,滿頭秀發用枚珍珠發卡攏住,那叫一個膚白勝雪、美明豔動人。
常魯易看直了眼,忘了打招呼。
還是榮三鯉先開口。
“請問你是?”
常魯易啊了聲回過神,忙摘下頭頂的帽子,極為紳士地說:
“鄙人乃常家菜唯一傳人,對麵常家飯莊的掌櫃常魯易,請問這裏的老板在哪兒?”
“我就是。”
榮三鯉笑得很溫婉。
常魯易心中一喜,幾乎忘了自己來之前的心思,盛情邀請。
“原來你就是新老板,巧了巧了。你今日才到錦州,想必沒來得及準備晚飯吧?以後大家在同一條街上做生意,那就是自己人了,不如先去我的店裏吃頓飯?就當為你們接風。”
顧小樓確實也問過他一次,得知原來他本是平州城外鄉鎮上的一名教書先生,因招惹上鄉紳惡霸被搶妻殺子,慘遭逐出老家,無處可去,才來錦州投奔一個遠方親戚。
親戚是賣菜的,就介紹他賣魚,無需技巧,隻要會算賬就能糊口。
顧小樓不是一個太有善心的人,當年要飯時沒人幫過他,反倒被不少人嫌棄,於是等他被榮三鯉帶回家,一顆心也隻有麵對她時才會寬容。
亂世之中,賀六的經曆算不得慘,顧小樓聽了也隻是聽了,沒有太大感覺,仍舊嫌棄他的魚不夠大,偏偏榮三鯉指定了要與他做生意。
賀六看書看得投入,顧小樓都走到他身後了也沒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賀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書賠笑。
“小先生來了,今天要什麽魚?”
顧小樓把榮三鯉需要的轉達給他,他掏出筆記好,說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勢非常卑微。
顧小樓看著心煩,不跟他說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樂街,他正好碰上幾個從常家飯莊出來的食客,口中討論著汆蝦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無窮。
他心情更差了,準備進門,一輛黑色小汽車從後駛來,停在常家飯莊門口。
難道還有達官貴人特地開車來吃他們家的汆蝦丸子?
顧小樓躲到門柱子後麵看,見車門打開後跳下來一個穿西服梳大背頭的高個青年,走起路來大搖大擺,螃蟹似的進了門,聲音嘹亮地喊了聲:“娘,我回來啦!”
這人……怎麽看著那麽眼熟?
顧小樓眯起眼睛回想,腦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張油頭粉麵的臉,還有常清廷三個字。
常清廷,常魯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爺,巧碰巧了!
他連忙跑到後院去,敲榮三鯉的門。
榮三鯉還在研究菜譜,聞聲無語地打開門。
“你怎麽又這樣風風火火的,出了什麽事?賀六的魚賣光了?”
“不是……是……是常魯易他兒子回來了!”
“回來怎麽了?”
這街上的誰都知道常魯易有個兒子,又不是稀奇事。
顧小樓看看四周,湊到她耳邊快速說了一句。
榮三鯉聽完不怒反笑,饒有興致地說:
“這麽巧,真是冤家路窄。”
顧小樓擔憂道:“咱們跟常魯易本就在搶生意,又揍了他兒子,現在怎麽辦?他們不會合起夥讓我們關門吧。”
“他們要真想動手,那就奉陪到底。”榮三鯉眼中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芒,抬頭問:“讓你買的東西買好了嗎?”
“賀六說明早就送來。”
“嗯,招呼客人去吧。”
榮三鯉說完竟然關上門,沒有跟他商量應對方法。
顧小樓急得想敲門,抬手後想起她訓他急躁時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收回手。
錦鯉樓裏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別人還沒找上門,就自亂陣腳,像什麽話。
三鯉肯定有辦法,她不是常說麽,事情沒來不招惹,事情來了不怕事。
顧小樓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平複下心情,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去了大堂。
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讓他食不下咽的麻煩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當時他倆正和黃老頭夫婦在後院吃飯,隻聽得大堂裏門開了,傳來一聲“榮小姐”,等抬頭時油頭粉麵的常清廷就已經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顧小樓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把榮三鯉擋在身後。
常清廷笑著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讓人毛骨悚然,仿佛張著血盆大口。
“榮小姐,真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我家對麵新酒樓的掌櫃啊,你說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們怕是從命裏帶來的緣分,用英文怎麽說來著……戴死特你。”
不等榮三鯉接話,他又看到了黃老頭夫婦。
“原來黃叔黃嬸也在,你們的事情我都聽我娘說了,往後終於不用風吹日曬賣粉皮,榮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懼怕他還是避諱他,幹笑著答應一聲,不肯多說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轉,打量一圈後院,最後回到榮三鯉身上。
“榮小姐,咱們既然如此有緣分,今天又算是別後重逢,是不是該單獨聊一聊?”
顧小樓想都沒想就罵道:“誰要跟你聊?滾!”
“別這樣,我這次回家來待得時間可長呢,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弄僵了多不好。”
他說話的樣子客客氣氣,因為與伶人待慣了,說話時也學來一點婉轉的調調,配上他那張精心修飾的臉,氣質怪異又油膩。
顧小樓自打第一次與他見麵就完全沒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麵。
“你想用這話威脅三鯉嗎?大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試試。”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話,隻笑眯眯地看著榮三鯉。
後者想了想,起身從顧小樓背後走出。
“好,我們去樓上包間聊。”
“三鯉!”
“你們吃飯,不用等我。”
榮三鯉說完就帶常清廷上樓,後者離開時很得意地朝顧小樓擠眉弄眼,氣得他差點沒忍住揍他幾拳。
兩人上樓後還關上包間的門,顧小樓坐在石凳上,看著桌上的飯菜,一口也不想吃。
劉桂花勸道:“小樓啊,你別生悶氣,老板是個有主意的人,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他側臉看著二老,心中一動,低聲問:
“你們應該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說說。”
“這……”
劉桂花欲言又止,畢竟之前是在常家飯莊門邊擺攤的,分開不到一個月就背地裏議論少東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麽用,我來說。”
黃老頭推開她,坐到顧小樓身邊,義憤填膺地說了一通。
原來這個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燈,乖張頑皮任性妄為,因為家底頗豐,爹娘寵著,長大後越發無法無天。
他老早就不上學,跟幾個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能碰的都碰過。
二老不跟他說話,起因是三年前過春節的時候,他們的兒子正要考大學,急需學費,於是過年當天都在擺攤。
常家飯莊每年年底都要放半個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隻有常清廷和幾個青年在門口放炮仗。
當時兒子和黃老頭回家搬煤塊,隻有劉桂花獨自守攤,她怕炮仗炸著鍋,勸常清廷去遠點的地方放。
對方嫌她掃興,不但不聽,還將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鍋裏丟炮仗,炸得滿街都是。
等兩人回來看到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見了,兒子氣得找他們報仇,反被幾人合夥揍到骨折,險些與大學失之交臂。
事後常魯易為了平息這件事,給了他們兩塊大洋當封口費和營養費,要他們收下後不準再提。
家裏缺錢,二老憋屈地收下錢,從此見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顧小樓得知真相後,越發擔心榮三鯉,一拍筷子上樓去,想偷聽他們的對話。
兩人正好下樓梯,六眼相對,榮三鯉對常清廷說:
“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早上你開車到門外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