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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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三鯉見他一副不知道答案就不肯幹活的架勢,撣撣衣服上的灰, 招了招手。
    顧小樓輕輕一躍就跳下了梯子, 把耳朵伸到她麵前。
    “當初我把你從街頭撿回來的時候, 父親也問我,家裏那麽多下人,何必撿個半大不小的乞丐。”
    顧小樓怔住, 好半天才喃喃地說:“所以你收留他們是因為發了善心?可是三鯉,那老頭前幾天還要死要活的,根本不是好東西。”
    “你都看得出來, 我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榮三鯉的表情意味深長, 右手輕輕蓋在他的手背上, 皮膚如水豆腐一般滑嫩。
    “小樓,有些事情做完當下就能看見成果, 有些事情卻要等很久。你要是不理解,那就時刻記住一句話——有用的人必然為我所用, 明白嗎?”
    顧小樓抿著唇,糾結了很久決定相信她,繼續幹活。
    沒過多久,二樓的窗簾就裝好了, 包間裏窗明幾淨, 深色地板、棗紅色的桌椅、金線刺繡的窗簾,再配上角落裏一盆碧綠的觀音竹, 萬事俱備, 隻欠東風。
    裏麵很多東西都是他親手擺的, 顧小樓很有成就感,看了一圈興致勃勃地問:
    “三鯉,咱們幾號開張?”
    榮三鯉早就看過了日子,答道:“後天吧。”
    “後天?”
    “二月十五,我看過了,是個開張的好日子。”
    顧小樓對這個沒研究,隻知道三鯉是風,他是草。風往哪邊吹,他就願意往哪邊倒。
    兩人下了樓,碰上黃老頭夫婦推著三輪車進來,車上是他們的爐灶和鍋碗瓢盆。
    榮三鯉讓他們把東西放到後院去,大家一起動手把大堂最後一點活兒收尾。
    當天晚上還留他們下來吃晚飯,劉桂花話不多,做起事卻很勤快,主動搶過做飯的工作,炒出了一桌子的菜。
    榮三鯉從街上的酒坊買來一大缸子花雕,據說是錦州人最愛喝的,另外還備了一些竹葉青、高粱酒等,方便提供給不同喜好的食客。
    吃飯時她讓顧小樓打出一小壇花雕,四人坐在院中的石桌邊,吃了第一頓搭夥飯。
    既然是吃飯,少不了要聊天。
    榮三鯉從他們口中了解到,二老住在離永樂街不遠的一片老城區裏,房租十分便宜,每月隻要兩百文錢,吃食上更是能簡則簡。
    祖上傳下來的房子被他們賣得幾百大洋,連同自己的積蓄一起,全都讓兒子帶到滬城去,充當上大學的學費和日常花銷。
    他們的兒子比顧小樓稍長兩歲,堪堪二十。曾經是錦州城裏家喻戶曉的神童,連學堂裏的老師都忍不住誇他,說他要是早出生幾十年,絕對是能當狀元的人才。
    黃老頭往上數三代都是窮鬼,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名字都寫不出。生出這麽厲害的兒子,兩口子自然是捧在掌心裏疼愛,打小什麽活兒也不讓他幹。等他當真考上滬城的大學後,更是恨不得賣血供他上學。
    顧小樓沒爹媽,對他們之間的感情羨慕又嫉妒,說話時帶著酸意。
    “這年頭書生不如商人,商人不如兵匪,你們就不怕他畢業出來以後找不著工作,還是回家賣粉皮?”
    黃老頭喝了幾杯花雕,略微上頭,忘記對他們卑躬屈膝了,豪情萬丈地一拍桌子。
    “放你娘的屁!我兒子將來肯定是要當大官的!當……當省長他秘書!當銀行的會計!賺大錢!”
    劉桂花見他喝醉酒口不擇言,連忙奪過他的酒杯往桌子底下一藏,動作非常熟稔,顯然不是第一次這麽幹。
    黃老頭中計,忘記說話,鑽進桌底下找杯子。
    她拿著筷子尷尬地笑笑。
    “你們別聽他胡說,什麽當官,隻要他讀書讀得開心,我們的錢就沒白花。”
    榮三鯉給她夾了塊肉。
    “他有你這樣的娘,真是幸運。”
    劉桂花看著他們,“你們肯定也是念過書的人吧?看著就一臉書生氣,上過大學嗎?”
    “沒有,跟親戚學過幾篇文章而已。”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該不該問……”劉桂花欲言又止。
    榮三鯉道:“有話直說無妨,我們這兒沒那麽多規矩。”
    “那我可就問了。”
    劉桂花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麽關係啊?看模樣也不像姐弟,我聽人說小先生是你的義子,可你還這麽年輕,怎麽會給自己收義子呢?”
    看她納悶的不得了,榮三鯉忍俊不禁,拉起顧小樓的手。
    “我們隻是想成為彼此的家人而已,至於到底是姐弟還是母子,重要麽?”
    顧小樓感受到手中傳來的暖意,側過臉看向她。
    夜色已深,院子裏點著一盞梨形電燈,高高懸掛在樹梢。她的臉被燈光照成了暖黃色,眼神純澈得像少女,可是世間有哪個少女比得上她?
    他忍不住收緊了手指,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
    劉桂花看著親親熱熱的兩人,隻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超出了自己的認知,一個黃花大閨女,養著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義子,以後誰還敢娶她?
    但是有一點不用懷疑——不管他們曾經做過什麽,眼下都實實在在地幫了她的忙。
    有這一點就夠了。
    吃完飯,黃老頭醉得走不出直線,是被劉桂花扶出去的。
    榮三鯉和顧小樓目送他們出門,約定好明天上午繼續幹活。
    永樂街上的店鋪基本都關了門,也看不到行人,隻有常家飯莊亮著燈,還有幾桌客人沒走,時而傳出一陣劃拳或哄笑聲。
    看著天空中已經快要變成正圓形的月亮,榮三鯉深吸一口氣,滿足地微笑。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顧小樓的手抬了抬,似乎想抱抱她,但最終收在袖子裏,隻說:
    “你去睡覺吧,我來刷碗。”
    青年長身玉立地站在月光下,麵容白淨,肩膀已經快與成年男子一樣寬,胳膊腿卻又長又細。
    他的胸腔裏懷著炙熱的真心,以及呼之欲出的喜愛。
    .
    .
    .
    二月十五
    宜祭祀,裁衣,開市。
    忌作梁,造廟。
    今天是開張的好日子,榮三鯉早早起了床,一推開門就聞到撲麵而來的鮮香味,原來黃老頭夫婦已經把粉皮準備好了,湯鍋裏熱氣騰騰。
    由於榮三鯉已經成了他們的老板,他們就把自己做粉皮的秘訣告訴了他。
    其實說是秘訣也不是秘訣,原因所有人都知道,隻是懶得去做而已。
    想要粉皮好吃,必須做到兩點。
    一是用料足,辣椒、醬料、麵粉,全都選力所能及內最好的,放上滿滿一大碗,看著就美味。
    二是得用鮮物吊高湯,黃老頭試過香菇、韭菜、白蘿卜,以及小魚幹小蝦米,反複嚐試後用小蝦米白蘿卜和綠豆芽一起煮湯,煮出來的湯清澈透亮,味道極鮮,價格還非常實惠,於是一直沿用了十幾年。
    榮三鯉當初怎麽嚐也嚐不出是什麽湯,得知秘訣後,一聞到味,就聞出裏麵果然有白蘿卜和豆芽的香氣。
    她走過去打了個招呼,黃老頭問她吃不吃粉皮,她說不吃,又問她幾點鍾開張。
    她看看手表,“不急,有個東西還沒到。”
    黃老頭第一天工作,表現得很積極,問她是什麽東西,自己可以幫忙取。
    她正要說話,顧小樓就從大堂那邊匆匆走來,說:“三鯉,你訂得匾額送到了,過來看看吧。”
    對於一家酒樓來說,匾額是極其重要的東西。好手藝是活招牌,匾額就是固定招牌,開張這天就跟酒樓綁定在一起。要是食客吃得好了,以後還想來,必定說到xx家去吃。
    像常家飯莊,他們的匾額就是特地請了錦州城裏最有名的書法大師寫的,據說花了近百大洋,字跡那叫一個渾圓厚重,讓人看了就忘不了。
    顧小樓當初也提議找大師寫,圖個好彩頭。榮三鯉卻說不用,自家的酒樓自己寫。
    她用宣紙寫下了字樣,送到製作匾額的地方讓人臨摹上去,選了店裏最好的雕工師傅,花了將近十天才做好。
    她隨顧小樓走到大堂,黃老頭夫婦跟在後麵,也想開開眼界。
    匾額就放在第一張桌子上,足有成年人兩手張開那麽長,用紅布蓋住,隻露出邊緣塗了金漆的雕花。
    榮三鯉掀開 一個角看了眼,頷首。
    “不錯,把它掛上去。”
    顧小樓招呼雜役搬來梯子,齊心協力掛到了大門上方,走進走出時仿佛有片紅通通的晚霞掛在腦袋上,格外喜氣。
    街上開店的人看見了,陸續過來道賀,路人也好奇地停下觀看。
    對麵的常家飯莊上午一向沒生意,又沒了賣粉皮的,無論大堂還是店門口都格外冷清,幾乎沒人從那兒過。
    榮三鯉視力好,一眼就看見對門三樓的窗戶虛掩著,好像有人躲在後麵看。
    她心知肚明,微微一笑,收回視線跟鄰家老板寒暄。
    “原來你昨晚在房間看書啊。”
    “你不是偷看了一晚上麽?連我在房間做什麽都沒看明白?”
    顧小樓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小動作早就暴露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榮三鯉揶揄他,“以後想偷看別人,先把自己房間裏的燈關了,不然探頭探腦的模樣全都映在了窗戶上。”
    顧小樓鬧了個大紅臉,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地往灶裏加柴火。
    半個小時後,黃老頭按耐不住,走到大堂喊他們。
    榮三鯉把手頭的工作交給顧小樓,自己洗幹淨手,好整以暇地走出去,笑道:
    “有什麽事嗎?”
    “說好了今天比賽的,你們一直縮在家裏不出來是怎麽回事?該不會後悔了吧?”
    黃老頭為了贏得比賽,特地用最好的材料熬了一鍋鮮湯,所有香蔥啊香菜啊辣椒啊,都是趕早起來買的,最是新鮮。至於做粉皮用得綠豆麵,那更是細細的磨了一晚上。
    現在東西還沒開始做,街坊四鄰已經被鮮湯的香味勾得舍不得走,這使得他對即將到來的比賽十分有底氣,已經忍不住摩拳擦掌了。
    榮三鯉道:“我們正在準備,待會兒就好。”
    “不後悔就行,外麵大家夥兒都在等著了,要是榮小姐你臨陣脫逃、言而無信,以後這生意恐怕是不好做呀。”
    榮三鯉笑笑,“多謝操心,我先忙去了,稍後見吧。”
    她說完就回到後廚,黃老頭不好進去,在大堂裏踮起腳尖張望,隻看得到廚房裏冒出許多白色水蒸氣,不知道到底在做什麽東西。
    管她做什麽,年紀輕輕的女人,還能得贏得過有十幾年經驗的他?
    黃老頭不屑地哼了一聲,走出店門。
    常魯易在自家門口張望,由於比賽的緣故,大家都沒心思進店吃飯了,全都在街邊等著看熱鬧。
    見黃老頭出來,他推開眾人,第一個跑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問:
    “他們在裏麵做什麽?”
    對於自己這個未曾顯山漏水的對手,常魯易還是蠻在意的,尤其對方長得那麽漂亮,就算將來真的要搶生意,他也不希望壞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好印象。
    好男不跟女鬥,更不跟美女鬥。
    黃老頭隨口道:“還能做什麽,蒸粉皮唄,常老爺您也想嚐嚐?”
    “你們一個在我家門口擺攤子,一個在我對麵開店,嚐嚐不行啊?”
    “行,當然行……”
    黃老頭對這個常老板的態度其實很複雜,一方麵他得每月交租仰仗他吃飯,已經合作十幾年了。另一方麵他知道常魯易一家瞧不起自己,還老說他兒子念那麽多書是白念,賠錢貨一個。
    每當聽了這話他就很不服氣,自己兒子都考上大學了,還是賠錢貨,他家那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二世祖算什麽?
    黃老頭心中一動,試探地問:
    “常老爺,以您做菜多年的經驗看,今天誰能贏啊?”
    常魯易嗤笑,“怎麽?現在就想著給自己拉票嗎?黃老頭,雖說我們家吃了你很多粉皮,可人家小姑娘初來乍到,不能拉幫結派欺負她,必須公正投票。”
    看他說得那麽義正辭嚴,黃老頭嘿嘿一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常老爺能不能順勢做件好事,你看我都租了你們家門口這麽多年,要是這回我贏了,你就給我免兩個月的租子行不行?”
    “你這黃老頭……真精明!”
    常魯易指著他的鼻子,本想說他想得美,但是念頭一轉,起了戲弄的心思,改口道:
    “兩個月太短,要是你贏了,我就免三個月。”
    “真的?”黃老頭大喜。
    “可要是你輸了……那你得給我交三個月的三倍租金,敢不敢賭?”
    常魯易大喝一聲,冷笑地看著他。
    黃老頭被激起久違的熱血,加之對自己有信心,又想出口往日的憋悶氣,答應下來。
    “好!”
    劉桂花見兩人大呼小叫的,像是在吵架,過來詢問。
    “你們在說什麽?”
    黃老頭懶得告訴她,揮揮手走到攤位前,用勺子嚐了口鍋裏的湯,愈發的鬥誌昂揚。
    今天他贏定了!
    上午九點,過來看熱鬧的人已經快要等不及,近百雙眼睛的注視下,新酒樓裏終於走出兩個人,正是榮三鯉和顧小樓。
    豔陽高照,氣溫轉暖。
    榮三鯉沒再穿大衣,而是一件夾了層薄棉的天藍色短褂子,珍珠扣子折射出瑩潤光澤。
    下麵配一條顏色稍深些的布裙,布料看起來不像絲綢似的反光,又比麻布棉布挺括許多,不知究竟是什麽料子。
    她沒戴帽子和首飾,一頭秀發編成個大辮子搭在左肩上,身姿輕盈利落,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不施脂粉,卻是天生的標誌美人兒,看得在場男性都忘了呼吸。
    “又是過時貨。”
    黃潤芝倚在三樓的窗台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在心中不屑地說了句,就將視線移到她身後的顧小樓身上。
    顧小樓實在是個好看的青年,麵孔白皙眉眼烏黑,身材高挑挺拔,隔得這麽遠她都能看見他濃密的睫毛。
    他站在陽光底下,就如同某種朝氣蓬勃的植物,令黃潤芝回想起自己清純的少女時代,一顆被世俗和金錢渲染過的心似乎都跟著變年輕了許多。
    她更加想把他收到自家當雜役了,如此賞心悅目,如此乖巧懂事,比那個又傻又饞又懶的常天壯好了不知多少倍。
    榮三鯉是空手的,顧小樓兩手捧著一個大湯碗,湯碗上蓋著蓋子,看不見裏麵是什麽。
    黃老頭問:“這就是你們的粉皮?”
    “是。”
    榮三鯉笑得落落大方。
    “別藏著掖著,打開給大家夥看看。”
    有人攛掇。
    榮三鯉將湯碗放在黃老頭的櫃台上,打開蓋子,一陣熱氣衝出來。
    等熱氣散盡後,眾人圍過去看,隻見雪白的湯碗裏盛著一碗紅通通油汪汪的湯,湯裏有晶瑩如玉的粉皮,翠綠的蔥花和香菜,少許辣椒飄在最上麵,看起來讓人食指大動。
    黃老頭看看她的湯碗,再看看自己鍋裏的湯,怒道:
    “你抄我的配方!難怪那天跑來吃粉皮。”
    眾人嘩然,但榮三鯉不慌不忙。
    “我抄你哪裏了?”
    “還用問?你的粉皮看起來跟我的分明一個樣!”
    “大家做得都是粉皮,當然一個樣。另外我問你,普天之下幾個人做湯不放蔥?錦州城裏幾個人不吃辣?你不能因為我也放了,就汙蔑我是學你的吧。”
    劉桂花拉拉自己老頭子的胳膊,小聲說:“她說得沒錯,粉皮不都長這模樣嘛……”
    “去,不說話你能死啊?”
    黃老頭很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衝榮三鯉道:“這個我就不計較了,吃的東西還是要靠味道說話。”
    “那就開始了,為公平也為節省時間,我們每人當場選出五人,共計十人,一起來品嚐兩方的粉皮。嚐完後覺得哪家好吃,就把這個……”
    她從顧小樓手裏拿來十根紅筷子,“放到那人手裏。”
    黃老頭對於規則沒異議,兩人當即從現場選出十個人,又把自己的東西分出十小碗,讓他們開始品嚐。
    黃老頭把自己一家人的生計,還有往後三個月的租子都壓在這場比賽上,重視程度無需多言,緊張地看著他們,大氣也不敢出。
    榮三鯉的表現就平靜得多,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顧小樓本來也很緊張,自從看到她做菜的過程以後,就穩操勝券了,現在甚至還能與她談笑。
    第一個食客走到黃老頭麵前,端起一隻碗,先煞有介事地嗅了嗅香氣,然後才夾起一塊放到嘴裏,吃完覺得不過癮,一鼓作氣將碗裏的全部吞吃下肚,邊抹嘴邊衝他豎大拇指。
    黃老頭鬆了口氣,喜笑顏開,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勝利的景象。
    食客來到榮三鯉麵前,視線放肆地在她臉上打量,想套個近乎。
    顧小樓沒好臉地塞給他碗筷,催他趕緊吃。
    他氣得直撇嘴,心不在焉地夾起一塊放到嘴裏,咀嚼兩口後,臉色大變。
    黃老頭期待地湊過來,“不好吃是不是?”
    他沒說話,隻是擰著眉想了半天,得到答案後又吃了一口,讚歎不已。
    “太神奇了,居然是這個東西……好,好!”
    他的兩聲叫好讓黃老頭如墜冰窟,拉著他問究竟好在哪裏。
    他不說話,隻對他投去一個憐憫的眼神,把紅筷子放到榮三鯉手上,意猶未盡地走進人群裏。
    第一票,他輸了。
    黃老頭失魂落魄地回到原位,不知道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不可能……這不可能……”
    眾目睽睽之下,他一個做了十多年粉皮的人,居然輸給了歲數還不足他一半的年輕女人。不僅老臉沒處擱,失敗後需要承擔的代價更是讓他絕望。
    黃老頭叫冤,“我不可能輸!這鍋湯我熬了一夜,用蝦和羊肉吊味道,粉皮也是我親手蒸的,一點邊都沒破,不可能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你們串通好了害我!”
    嚐過味道的食客看不下去,勸他道:“黃老頭,到底誰的更好,你自己嚐嚐就知道了,我們真不是偏心。”
    他梗著脖子走到榮三鯉麵前,伸出手粗聲粗氣地說:
    “我要嚐嚐。”
    嚐嚐就嚐嚐。
    顧小樓給他盛了一小碗,他連筷子都不用,直接就往嘴裏倒。
    湯汁濃鬱醇香,質地稍濃,口感類似勾了芡,滑入齒舌間後卻嚐出了很明顯的肉味,鮮美無比。
    難道是用豬蹄燉得湯?
    他還沒想明白,粉皮已經來到嘴邊,吸溜進去後上下牙齒一合,他嚼出了名堂。
    “不對……你這不是粉皮……而是……”
    黃老頭一時間想不起來那東西的名字,常魯易在旁圍觀已久,早就按耐不住,衝到他身旁搶走
    碗,朝自己嘴裏一倒,驚叫道:
    “是甲魚!甲魚的裙邊!”
    沒錯,就是甲魚。
    春天的甲魚最是珍貴,一冬過去,脂肪全都消耗殆盡,剩下的滿滿都是膠原蛋白。
    黃老頭回味著唇齒間爽滑的濃香,不得不承認她的比自己的好吃得多,卻還是叫道:
    “你作弊!說好了做粉皮的。”
    “誰說粉皮就一定要用粉做?這東西叫葷粉皮,揚州人都這麽吃,是你沒見識!”
    顧小樓站到榮三鯉麵前,幫她擋住對方的唾沫星子。
    常魯易見識了他們的第一道菜,看向榮三鯉的眼神不禁變得複雜起來。
    甲魚是多麽昂貴的材料,還隻用裙邊做菜,一不留神就廢了,除了功底深厚的大廚,誰敢嚐試?
    他歎口氣,拍拍黃老頭的肩膀。
    “你輸了。”
    黃老頭如遭雷劈,打了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
    榮三鯉淡淡道:“小樓,把東西收拾了吧。桂花嬸,前幾天的賭約現在該好好談談了,今天你們別做生意,把他扶到我家後院去,大家慢慢聊。”
    劉桂花是個沒主意的人,問黃老頭,後者睜著眼睛不說話,沒了魂兒一般。她隻好聽榮三鯉的,把他扶到後院裏。
    榮三鯉衝眾人拱拱手。
    “今天有勞大家了,往後這個粉皮攤子應該不會再做生意,等我的酒樓開張以後,歡迎光顧。”
    她說完也走進自家店門,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攤子,好似在嘲笑黃老頭的無知。
    路人們唏噓不已,散去做自己的事,卻也對即將開張的新酒樓生出許多期待。
    經過這一茬兒,永樂街附近的百姓已經沒幾個人不知道這家新酒樓了。
    常魯易來到臥室,站在黃潤芝身後,麵色凝重。
    “她手藝不錯。”
    “那又如何?憑這一道拿手菜,能比得過你的常家菜麽?哼,來日方長,還得走著瞧。”
    黃潤芝不屑地瞥了眼對門,砰的一下關上了窗戶。
    酒樓後院裏,黃老頭被老婆子攙扶到石凳上,猶自丟著魂兒。
    榮三鯉和顧小樓放好東西走到院子裏,劉桂花再也顧不上臉麵,往他們麵前一跪,抓著榮三鯉的裙擺央求。
    “好娘娘,你放過我們吧,求求你了……我家老頭子性格倔不明事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啊。眼看就要開春了,我兒子的學費還等著交,求求你讓我們繼續做生意吧,等他畢業以後,我給你們當牛做馬都行。”
    她年過六十了,花白的頭發攏在舊頭巾底下,因常年貪黑起早露天做生意,皮膚被曬成古銅色。凜冬的寒風吹得她兩頰通紅,皺紋中夾雜著幹燥的裂口,渾濁的眼睛裏含滿熱淚,模樣著實可憐可悲。
    榮三鯉握著她的手,扶她起來。
    “誰說我要讓你們交不起學費了。”
    “你不是要我家老頭子給你白幹幾個月活……”
    “幹活沒錯,可沒說是白幹哦。”
    劉桂花呆住了,愣愣地問:“那你的意思是……會給我們錢?”
    黃老頭一聽見錢這個字,好似木偶被人注入生命,一下子有了生氣,看向這邊。
    榮三鯉問:“你們每個月給常魯易交多少租子?”
    “一塊大洋。”
    “自己淨利多少?”
    “兩塊大洋。”
    榮三鯉頷首,“那麽從今往後,你們的粉皮攤子就不要在他家門口支了,直接擺到我的店裏來,客人什麽時候想要你們就什麽時候給他們做。材料我出,賺得錢我收,每個月給你們發三塊大洋的工錢,你們看如何?”
    如何?
    她這哪裏是願賭服輸的懲罰,分明是解囊相助啊。
    劉桂花驚喜得說不出話,黃老頭則從石凳上衝下來,撲到她麵前,和老婆子一起抓住她的裙擺,激動不已。
    “活菩薩,榮小姐你真是活菩薩下凡了……”
    女人拉就算了,他這個糟老頭也來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顧小樓伸手推他們,“去去,別借著這個機會揩我們三鯉的油。”
    兩人忙退到一邊,不再跪著了,依舊是彎腰弓背,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榮三鯉看著他們,又道:
    “不過我也是有條件的。”
    “您說。”黃老頭對她的態度可謂恭敬之至。
    “店裏不忙的時候,你們得幫我看店。店裏忙的時候,你們得幫著搭把手,把這裏的事當成自家的事來做,不要讓我催。”
    劉桂花感激涕零。
    “榮小姐你這話說的……別說幫忙搭手幹活了,你每個月給我們三塊大洋,就算讓我天天熬夜給你看門也沒問題啊。”
    榮三鯉看向黃老頭,“你覺得呢?”
    “必須的,從今往後那就是我們的分內事。”
    她點點頭,走到他們麵前。
    “既然如此,你們就是酒樓的一份子了,別叫我榮小姐,跟小樓一樣叫我三鯉就好。”
    “三、三鯉……”
    黃老頭嚐試著叫了句,隻覺得心肝亂顫,又喜又驚,說不出的滋味。
    劉桂花則不太好意思。
    “我們都收你的錢了,那就是幫你做工的,怎麽能那麽放肆呢……要不我們叫你,榮娘娘?”
    娘娘是錦州地區人慣用的詞,既能用作對母親妹妹的稱呼,也可以用來喊值得尊重的年輕女子。
    榮三鯉聽了忍俊不禁,靠在顧小樓的身上。
    “一個稱呼而已,不用那麽在意。工錢我們就從今天開始算,酒樓過幾天就要開張,你們把攤子收起來,幫忙一起幹活吧。”
    “好。”
    二老擦擦眼角的淚,滿麵春風地走出去,收完攤子就去找常魯易退租。
    常魯易坐在自家大堂裏,悠然地喝著茶。
    時間尚早,第一波客人還沒來,就算來了他也隻會讓自己的徒弟去炒菜,隻有當貴客光臨時才親自上陣。
    本想著這幾個月可以從黃老頭那裏多收幾個打牙祭的錢,誰知對方進門後卻提出了退租。
    等他們說明原因,常魯易杯中的茶喝著不是滋味了。
    “黃老頭,你不是被人耍了吧?天底下哪兒有這種掉錢的美事,有也輪不到你呀。”
    黃老頭在他手中受夠了氣,早就不願意再忍了,隻是苦於沒機會。現在他不用再租他家的攤位,終於能夠揚眉吐氣,下意識就把榮三鯉誇上了天。
    “三鯉那麽好的老板怎麽會耍我們呢?她看我們家窮,不跟別人似的笑話我們,還特地幫扶我們一把,是個長了菩薩心腸的好人。”
    常魯易不樂意。
    “你這話說的,難道我沒有幫扶過你們?不是看你們可憐,這攤位我早就租給別人了,他們一個月給我兩塊大洋。”
    黃老頭心道可去他媽的,那破地方還兩塊大洋,騙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