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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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雲起看著他,不說話。
    他入門時便和和尚說了,不修佛,所以和尚從不在他麵前談佛,也很少提及佛門之事,至於寺裏其他大師的講經傳法,自然更不會去。
    日常和寺裏的和尚們相處,說的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哪處的野山茶可以采摘了、明日下山帶幾個蓮蓬回來、偏殿漏雨要請不要請工匠來修之類的話題——一個連香客都不接待的鄉野小廟,誰沒事了就叨叨“我苦度寺如何如何”?
    他這輩子在苦度寺中長大,可關於苦度寺的地位雲雲,反倒是在前世聽來的更多些。知道苦度寺是千年古刹,地位超然,知道他家大和尚師傅度海,則是全天下輩分最大的和尚,也是道行最高的和尚。
    這算不算“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至於皇上要把苦度寺搬到京城——不是說是因為顧忌苦度寺在佛門聲望太過,影響太大,所以搬到京城方便監管嗎?
    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其他的不成?
    隻聽普泓娓娓敘道:“苦度寺,是當初佛祖入中土後,修建的第一座寺廟,乃佛祖當年傳法之地。是以苦度寺雖隻區區數十人,卻是中原佛門之祖。
    “佛家傳入中土已有千年,如今正是興旺之時……小師叔,你可知道,當今天下一共有多少寺廟?”
    雲起搖頭,他知道和尚廟很多,但具體多少,卻沒仔細算過。
    普泓道:“不算隻一二僧侶的鄉野小廟,大潛一共有寺廟四萬多座。僅京都一地,便有四百八十寺。且佛門中人,幾乎人人習武強身。”
    雲起不由咋舌,四萬座廟,哪怕每座廟裏隻有五名僧人,便是二十萬習武之人,便是去除老幼,也有點嚇人啊!
    當然,賬不是這麽算的,否則皇帝僅一人,何以能驅使天下萬千百姓?
    佛門人雖不少,卻分散各地,且和尚所求,隻是清淨度日、侍奉我佛。如今太平盛世,便是偶爾有那麽一兩個有“大誌”的和尚,也休息讓所有佛門中人團結起來,替他衝鋒陷陣。
    是以和尚雖多,卻擰不到一條繩上,算不得威脅。
    普泓歎了口氣,又道:“當年武帝失德,以至天下大亂、征戰不休。為早日結束戰亂,我佛門曾派五萬僧兵襄助太1祖,這還不算因此投效的佛門信眾……”
    “當初太1祖皇帝得佛門襄助時,曾發誓若得天下,必舉國尊佛,佛門中人,不服役、不納糧、不拜官……然而正因如此,導致佛門如今漸成尾大不掉之勢。
    “佛門中人越來越多,土地越來越廣。
    “人多,陛下忌憚;地廣,稅收銳減;不服役、不納糧、不拜官,便有懶惰貪婪愚頑之輩借佛門之名,行不法之事……長此以往,我佛門倒成了傷民害民之物,更成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陛下早有意遏製佛門,隻是佛門本身實力不俗,信眾廣大,陛下又有先祖誓言限製,若過於強硬——需知陛下當初改分封製為郡縣製,雖沒有將已然分封的土地全部收回,但宗室在封地上的權利卻被削減殆盡,任免官員、鑄造錢幣、政務軍事等等一律不得沾手,且日後收回封地也是遲早的事兒。這些宗室雖看似平靜,實則個個蠢蠢欲動、虎視眈眈,若這個時候佛門出現什麽變故,必被他們利用挑唆,導致天下大亂。”
    雲起會意,點頭道:“所以陛下要動佛門,唯有先占大義,而這個大義,就是我們苦度寺?”
    苦度寺乃中土佛門之祖,隻要苦度寺支持,那麽皇帝就算有什麽過激的舉動,那些別有用心之輩,便休息借此攻擊皇帝違背太1祖誓言,更別想挑撥天下佛門。
    普泓點頭,道:“別看如今佛門呈蒸蒸日上之勢,然看似錦上添花,實則烈火烹油。
    “佛門中良莠不齊,有真正信奉我佛的虔誠弟子,也有借佛門之名,斂財肥己之徒,甚至有些寺廟還藏汙納垢,淪為魔窟。這絕非我們願意看到的,我們更不願看到,有朝一日當今天子,被迫行滅佛之舉。
    “因此整肅佛門,不僅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我苦度寺的意思,是以師叔祖和師傅,才會毫不猶豫的讓我們前往京都。
    “整肅佛門,陛下借苦度寺之名,苦度寺借陛下之力。
    “隻是這裏麵的關竅,陛下和師傅他們都心照不宣,連烏大人、四皇子隻怕也未能堪透,別人就更不用說了。”
    普泓頓了頓,又道:“師侄不知道師叔祖是怎麽對你說的,但是小師叔需明白,苦度寺雖小,絕非任人宰割之輩,莫說皇子,便是陛下,也不能頤指氣使、隨意加罪。
    “若非如此,隻是請人上京而已,陛下為何要大費周章,改山名、修寺廟,派一位一品重臣和兩位皇子親臨?”
    雲起冷哼一聲,將牙齒咬得咯咯做響:他那個無良師傅親口告訴他,皇子親臨,是因為他們想在皇帝麵前留個好印象,所以現在隻要是個差事就搶!
    他恨不得現在就回山上去,找那個胖和尚狠狠打一架!
    整天唉聲歎氣說什麽“衣食父母”,害得他心疼的一顫一顫的,然後眼睛一閉,義不容辭的就跳了進去,結果……
    有這麽坑徒弟的嗎?
    虧他還擔心那些皇子之間的戰爭會牽扯到和尚們身上呢,現在看來,和尚們一直平平安安,並非他們手下留情,而是不願招惹佛門吧!
    也怪他見識太淺。
    他上輩子做了一輩子的籠中鳥,這輩子除了在山上學星相之術,便是混在市井之中,看千人千麵,研習相術、精修占卜,從不曾關心過天下大勢,以至於身在局中都不曾看清形勢,才會中了他那個無良師傅的招!
    普泓道:“所以小師叔,到了京城,你隻管安心過你喜歡的日子就好,就算任性些也沒關係,我們、苦度寺,甚至天下佛門,都可以替你遮風擋雨……便是我們都擋不住,還有陛下呢!”
    “我們上京,是來為陛下撐腰的,所以陛下,自然也要為我們撐腰,不是嗎?”
    雲起從牙縫裏擠出一個“是”字。
    原本以為自個兒是一顆被連根拔起的小白菜兒,葉兒黃啊,沒了娘……
    誰知道睜眼一看,原來是被高高供起的一尊大佛!
    胖和尚,你給我等著!我若不讓你三天吃不上一粒鹽,我就不是你教出來的!
    ……
    東山苦度寺,大和尚正坐在炕上抄經,忽然打了個冷戰,不由一愣:“難道又下雪了?還是炕燒的不熱?咦……沒有啊!”
    重新提起筆,剛寫了兩個字,又是一個冷戰,不由歎了口氣,嘟囔道:“徒弟啊徒弟,我要不這麽說,你怎麽肯老老實實上京呢?
    “其實京城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怕,反正哪怕把天通個窟窿眼兒,也有的是人衝上去幫你頂。”
    “師傅我也想把你留下來陪我,可這是那個家夥的意思,和尚實在沒臉拒絕……和尚當年從他手裏把你搶回來,害的你們十年不曾見過一麵,若再惹惱他,可真要來拆了和尚的和尚廟了!”
    “而且好端端一個少年郎,總不能以後就跟著我做和尚吧?就算要做和尚,也要先看看俗世繁華不是?
    “阿彌陀佛,佛祖勿怪,佛祖勿怪,弟子可不是說做和尚不好,弟子最喜歡做和尚了……”
    ……
    第二天照常啟程,照常多管閑事,照常走的很慢,而且越來越慢,因為快要到京城了。
    走的慢,不是因為京城附近的路難走,而是離京城越近的人,便越早知道苦度寺的和尚要來了。
    皇帝立小東山、建苦渡寺的事,是明發了聖旨的,甚至在和尚們下山之前,苦度寺的高僧將要前來主持苦渡寺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京城。
    和尚們一路走來,皇帝老兒完全沒有幫他們掩飾身份的意思,甚至唯恐不夠醒目似得,要求他們入住驛站。
    驛站的差役對諸如“這些大師是什麽人啊,怎麽還能住在驛站裏”的問題,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而和尚們一路的所作所為,也被人不動聲色的宣揚了出去。
    此為造勢。
    高高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在為這一群年紀不夠大的“高僧們”造勢。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和尚們一路之上,遇到的信眾越來越多。
    有人希望和尚們給孩子取個名,有人希望和尚們給老人念段經,有人想讓和尚們收下他一捧米……
    遇到這種情況,和尚們能怎麽做?
    說天氣太冷,你們趕緊回去休息?
    那些人在冰天雪地等了他們一天,好容易等到了,就等來這句“溫暖”的勸慰?
    還是說下次切勿如此?
    可下一站等在那兒的,也不是這波人啊,想也知道,那些遠遠看熱鬧,等時間差不多了就前來“解圍”的官差們,絕不會那麽好心的幫他們把這句話傳到下個城鎮去。
    數日後,和尚們終於住進了離京城最近的驛站,這一路說不上千辛萬苦,可也十分艱難——但不包括雲起。
    經曆過一次被人包圍的經曆之後,隻要一看見前麵的人群,雲起就會抱著他的狗越走越慢,和和尚們拉開距離,一副“我就是來打個醬油”的模樣,從從容容繞去驛站洗澡吃飯喂狗。
    看著和尚們累的和小胖墩似得天黑才回到驛站,雲起沒有絲毫內疚感——反正就算多了他一個,也不能讓和尚們早回來一秒。
    這樣毫無意義的“共苦”行為,雲起嗤之以鼻。
    最後這一站,和尚們依舊在雲起洗完澡、吃完飯、喂完狗之後才回來,不過同來的,還有一位不速之客。
    “烏大人?”
    麵對雲起詫異的眼神,烏大人苦笑:“下官一行人,在這裏等了諸位兩天了。”
    他們原本是走在最後的,可和尚們越走越慢,而劉欽一行人更是走著走著不見了,然後劉鉞也不見了,最後倒是他們最先到了京城。
    又歎道:“下官的差事,是接雲公子和各位高僧回京,諸位未到,下官拿什麽去見陛下?”
    說完從袖子裏拿出幾張寫滿字的紙,道:“這是明日入京的安排,先前已經和普泓大師商議過了。”
    而後開始講解,雲起被那一大串的官銜繞得頭昏眼花,打斷道:“隻說我要做什麽行嗎?”
    既然和皇帝約好了要互相捧場,那麽配合著把這場秀走完,也是分內之事。
    “行。”
    烏大人爽快放下手裏的紙,拍拍手,進來一個幾個侍從,手捧衣裳、鞋襪、配飾等物。
    “兩件事,第一,雲公子你是想乘車還是坐轎?
    “第二,出門前把衣服換了。”
    這兩件事雲起很能理解,畢竟他現在是“高人”嘛,就算年紀做不了假,可也不能一幅鄉下小子的模樣不是?
    “乘車。”雲起應了一句,目光掃過那幾個托盤,提起外袍看了眼,忽然有些想笑:“這是出自顧七小姐之手?”
    烏大人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這少年會相麵也就算了,難道連衣服都能相?
    口中道:“是顧七小姐親手設計,她身邊的丫頭裁製的。”
    雲起“哦”了一聲,又有些好笑。
    真不怪他小人之心,實在是在前世,他曾聽過顧瑤琴這樣一番論調:“都知道人挑衣服,卻不知道衣服更挑人,一樣的衣服,有的人穿著飄逸如仙,有的人穿著就跟裹了條床單似得,這就是賣家秀和賣家秀的區別!
    “呃,說這個你不懂……舉個簡單的例子,譬如一個從沒出過門的鄉下小子,穿了一輩子的窄袖短襟,忽然給他一件廣袖當風、衣襟翩然的雪白長袍,他就能風流瀟灑、宛若謫仙了?
    “笑話!你信不信他連手都不知道朝哪兒放,連腿都邁不開?謫仙?小醜還差不多!”
    他不記得當時到底是對誰的不滿,引發了顧瑤琴這樣一番言論,但顧瑤琴顯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袖子唯恐不夠大、衣襟唯恐不夠長的袍子,絕不是他一個山裏長大的小子能駕馭的了的。
    這是讓他出了醜也怪不得別人,還要恨自己辜負了她一番心血呢!
    若是事後,她再誠懇道歉,悄悄找人甚至親自耐心教導他禮儀規矩,他豈不是要感謝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