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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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次讓你心疼
    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
    《春光乍泄》裏有一句台詞:“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
    寂寞是非常熟悉的感受,如影隨形,從來沒有離開過。一個人說,沒有愛的時候,我覺得寂寞;戀愛的時候,我覺得更寂寞。
    戀愛會讓你感覺更寂寞。原因是,除了戀愛,找不到排遣寂寞的法子。說話,爭吵,和好,冷戰,分手。周而複始,這就是戀愛。它跟吃飯睡覺一樣,成為被規範的程序,什麽時候做什麽,到達什麽階段,最初的著迷消失,厭倦而無能為力。
    也許隻是因為寂寞而去愛一個人,同樣的,寂寞讓你愛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直到停止愛。當你不再愛的時候,意味著不再覺得寂寞。那時候,你已經老了。人老心老,沒有了愛,餘生明滅,所有旖旎想念伴為青燈,撩情也逐漸暗淡。
    天下大同。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不要以為隻有你一個。不要幻想著有一個人來消解它,除了自己,沒有誰。不再寂寞的方法是,成全自己。
    學生時代,常常做的事是晚上一個人跑步。通宵看碟——愛情片、文藝片,思考戀愛究竟是什麽。有一晚下大雨,忘了帶傘,周邊沒有可避雨的地方。一對情侶闖入視線,男孩子緊緊摟著女孩子,用身體替她擋雨。失眠去看心理醫生,他問我,睡覺是不是想要抱一個東西才睡得著。書裏說,蜷縮身體擁抱自己入睡的人,缺乏歸屬感。兩者相通,寂寞的人,是因為沒有歸屬感。
    如果愛不能使我們獲得歸屬感,和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無數人戀愛,其實沒有分別。結局注定是分手,回到單身狀態。然後再想找一個,找到或者找不到,到最後變成一件驅使自己去完成的使命,而非自發的意願。
    真正的愛,並非一朝一夕,亦非隻是滿足一個人的需求。如果一個人的時候,尚得不到歸屬感,就不能奢求愛給予。
    我一直喜歡的那句話是:我愛你,與你無關。然而一旦陷入愛中,就不可能與別人無關。什麽時候愛情最美,當你愛著一個人,而不需要對方回應的時候。它是青春時期的一段過渡,你可以幻想他愛你,但你一定不能奢求它成真。
    愛的屬性是寂寞。一旦墜入愛河,不可能不覺得寂寞。
    《春光乍泄》的主題是:愛情永遠是一個人寂寞的感受。愛中被迫的分離,其實是潛意識裏發出的主動信息。我要離開你,或者,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卻要勉強維持表麵的和平。沒有結局,就是最好的結局。現實中,人往往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不過是因為想要這麽做。相愛的結果是分手,複合的結果是貌合神離。一些看似傷情的借口,討巧隱晦,都是自欺欺人的。
    把愛的姿態放低,單純去愛。因為一個人而愛,因為愛而簡單快樂。
    有一句話叫作:不是因為寂寞才想你,隻是因為想你才寂寞。多麽美。這讓我覺得,寂寞不隻是讓人痛的。從前覺得,寂寞深冷,空虛煎熬,漫漫長夜無處收場,年華蹉跎,隻好一個人自受。世間情愛難求,哪怕隻是寂寞地想一個人,何嚐不是簡單的快樂。當我們品嚐寂寞的滋味,懂得相思之苦、成全之難時,其實是懂得了愛的感受。
    愛,不是因為寂寞。寂寞,是因為愛。
    平安夜,去酒吧聽歌。一個男孩子坐在身邊,午夜十二點,拿出蘋果,一口一口吃下去。他遞給我一個蘋果,說,如果沒有人陪,就讓這個蘋果陪你,不要覺得寂寞是羞恥。
    我從未覺得寂寞是羞恥,它是一個人的,不需要分享,不值得同情。就像午夜十二點拿出蘋果獨自品嚐。寂寞,也是需要品嚐的,然後吞咽下去,縱使無色、無味……亦無愛。
    你深知夜夜孤寂難熬,選擇時刻決絕,粉飾太平,看似一切都好。可偏偏就是忘了在快要忘記這個世界的時候,有一個人住進你的心裏。無人相伴,缺愛成了一種病,縱使寂寞,也要寂寞得徹底,寂寞得心甘情願。
    最後一次讓你心疼
    下班了好容易折騰到家,牛奶箱子幾乎是丟在地上,長舒一口氣。父母又去新房,我突然不想麵對空房子,把包裏的書稿掏出來扔在櫃子上,轉身去超市。一路用手機聽著歌,走燈火闌珊的地方。大廣告牌後麵突然傳來哭聲,我還疑心是耳機的雜音,一轉彎,就見一對男女相視對峙著。非禮勿視,我心無旁騖地走。女孩轉身要走,動作很快,差點兒撞到我,男人啪就拽住她的馬尾辮,哢地一下扯回來——就是那樣的一瞬間,女孩慘叫出來,幾乎是被半拖著跪在地上,下不去也起不來,而男人甚至沒有鬆開手。我大大地驚怕了,快步走了過去。我也留過這麽長的頭發,直的,黑的,沒經過一點兒修飾的長發。我不知道這個身手敏捷的男人,是不是也曾將手指拂過女孩的長發,柔聲說情話給她聽。他已經這樣喪失了理智,她哪兒來的勇氣和自信轉身離開?她想到他會這麽對自己嗎?她現在是更疼,還是更難過。心死,心沒有死。或者,淩遲一般的後愛情時代,才剛剛開場。就這麽胡思亂想著,一路走過去。買薯片的時候,一對男女在身後。男人趴在購物車把手上,很悠閑,女孩麵對他站著。我沒有留意他們,繞過去,專心辨別那琳琅滿目的價簽和口味。他二人也不避嫌,就幽幽在我身後聊天。男人說:“生活總是很現實的。”
    女孩:“可是……我什麽都能忍受。先前你那麽說……都已經那樣了……我都接受了,我都不覺得有什麽……我從來沒麻煩你,是吧……你看……可是……”
    男人還是很鎮定:“是,我是很感激你。”
    女孩愣了一下:“不是這麽回事兒……不該是感激。我是說……你現在不能……這麽長時間了,你不能說沒就沒有了……我的想法,你是明白的。”
    女孩說著說著,就哭了。男人又接著說:“所以我說生活是很現實的,事兒不會像你想的那樣去繼續。我很感激你……”
    女孩哽咽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胡亂拿了一罐薯片就跑開了,可身後還是傳來那男人的話:“很多事兒不像你想的那樣,誰都沒辦法,你就得承受……”
    在超市裏一圈一圈地繞,不想回去。天氣那麽冷,沒人幫我提東西,沒人給我買烤地瓜,沒人心疼我這麽晚還加班,沒人問候我這一天過得好不好。一圈一圈。沒有人在意我。回家也是我一個人。一圈一圈。很多老太太在搶購雞蛋——我不需要雞蛋。很多小夫妻在搶購打折的麵包——我也不需要麵包。一對對男女推著購物車穿梭在我身邊——他們是否真的相愛,會愛多久,會怎麽分手,會不會分得很難看,像他和她,或他和她?會不會明明不該在一起,卻互相折磨,直到對彼此一點兒心疼都沒有,隻剩下恨意?
    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我突然明白,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我想問問那個狠狠扯住女孩辮子的男人,她最後一次讓你心疼,是什麽時候?我想問問這個隨口說出冠冕堂皇的話語的男人,你麵前的這個女孩,因為你的遺棄,哭得像個淚人一樣,你果真一點兒都不心疼嗎?
    我想起閨密趙小姐有一次說起跟男朋友鬧別扭的深夜,她一個人在操場上繞,走在那麽醒目的球場燈光下,無非是為了讓他想找她的時候,馬上就能找到她。可他沒有來,電話也沒一個,短信也沒一條。她坐在燈下,漸漸冷了,困了,才不得不回家。房間裏,他麵對著電腦或一本書,安詳地坐著。看見她,什麽也不問。趙小姐跟我說:“他一點兒也不擔心,即使有時候他會象征性地問一句,但是……我知道,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心疼。”
    愛情隻有有無之分,沒有深淺之別。在生病的日子裏,因為炎症而高燒不退的夜晚,媽守在我床頭,我疼痛又虛弱得說不出話來。去小診所打針,一步步挪過去,400米的路途要走上20分鍾。手術時的恐懼,不停地跟大夫聊天來掩飾的窘迫。手術後自己走出來,對眾人比個“v”字手勢。術後幾天走路時撕扯的疼痛,換藥時切口一次次被扒開的刹那,我緊緊捂住自己的嘴,不叫出聲來……
    所有這些,我多麽努力地去做到,不讓誰看出我的難過和無助,不讓人心疼我。近乎偏執地守衛身體的隱疾,不告訴任何人感官的刺激有多強烈——無非是因為,我怕我想能心疼我的那個人,並不能做到那樣的心疼。我怕這樣的一個他,會讓我忍不住腹誹。可我不忍心責怪他一分一毫,因為如果他因為我而負累,我一定會心疼。
    某年某月某一天,永不永不說再見
    有個女孩兒非常希望能看見男朋友的眼淚,那個堅強的男人從未在她麵前流過淚。日子一年年過去,他們的幸福讓女孩兒愈加好奇,他究竟什麽時候才會哭一次呢?
    “傻瓜,別試著想看見我的淚,真有那一天,肯定是有非常悲痛的事情發生。”他說。
    女孩兒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她想知道男人的眼淚是什麽樣的,究竟是苦是鹹?上天給了她一個機會,天使光顧了她的家。
    “真的想看見他的眼淚嗎?”天使問她。“能有辦法嗎?”
    “可以,不過你會消失幾天。”
    “到哪兒去呢?”
    “你會變成空氣中的水,但你能時刻陪著他、看著他,你願意嗎?”
    女孩兒點點頭,瞬間就變成了空氣中的水。一切都是新鮮的,去看看他在幹什麽。
    女孩兒停在男人房前的窗戶上,她看見男人正在辛勤地工作,計算數據,製作圖表,忙得不亦樂乎。其間,他走到電話機前。她想起每天晚上10點他們都會通個電話,他打不通電話會怎麽樣呢?她瞪大眼睛看著。果然他撥了好多次都沒人回應,他不免猜想著,難道她這麽早就睡了?讓她睡個好覺吧。
    男人嘴角浮現出溫柔的笑容。她卻有點兒失望,為什麽他不著急呢?
    第二天,男人準時上班下班,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馬上又給女孩兒打了個電話,仍然無人應答。男人開始不停地打電話,撥遍了所有朋友和親戚的號碼,但沒人知道女孩兒去了哪裏。男人似乎有點兒急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女孩兒卻因為男人在意自己而有些得意。
    男人穿起外套,衝出家門,女孩兒緊隨其後。
    男人先來到女孩兒的家,大門緊閉,鄰居說昨天晚上就沒見到她。女孩兒的父母以為他們兩人在一起,看著二老斑白的鬢角,他不忍心告訴老人,她失蹤了。獨自離開時,他眼裏滿是焦急,她不禁開始後悔了。
    整個晚上,他沒睡覺,找遍了他們約會過的所有地方,到處都有她的身影,可又找不到她。一夜的奔波讓他憔悴了一大圈,連他一向整潔的下巴也長出了胡子。他累了,癱倒在沙發上。她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胡楂兒,想給他蓋條被子,可她隻是空氣中的水啊!她想對天使說:“我不想看見他的淚了,讓我變回人吧!”可天使沒有再光顧她的家。
    第三天,男人依然要上班,但眼睛裏沒有了以前的光彩,走著路會突然轉過身找什麽。她以為他發現了自己,可她隻是透明的水汽啊!她隻能笑自己的天真。男人下班後不再直接回家,而是來到他們約會的老地方,那兒有棵老梧桐樹。他坐在梧桐樹下的座椅上,顯得那麽孤單。他好像在想些什麽,在等些什麽:“你會出現的,對嗎?”
    第四天,男人又來到這裏,並帶來了一塊小玻璃石,裏麵還有一艘小帆船。
    他不發一言,隻呆呆地望著玻璃石。她想起他們說好,以後要一起出海旅行。
    第五天,男人沒來,她在他的床上找到了他。他在睡覺嗎?看著他蒼白無神的臉,她心痛得快要死去:“天使,你歸來吧!”
    第六天,男人把玻璃石扔進了大海,讓他的心一起沉入大海。她一陣心酸:“天使,讓我變回人吧!”
    天使終於來到了她身邊:“太晚了,你馬上就要離開這世界,和他吻別吧!”
    她的淚瞬間落了下來,一周的消失就讓他憔悴成這樣,要是自己真的不在了,他該怎麽辦?她吻了吻他的唇,發現他的唇上有一滴淚,那就是自己。原來男人的眼淚就是她!
    她放聲大叫道:“不,我不要離開……”
    還好,這隻是一個夢。
    她在慶幸的同時告訴自己,再也不要看見男人的眼淚了,因為那意味著自己的消失……
    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
    小說與電影都喜歡描述這樣一個人:什麽都有,唯獨缺愛;開始都好,為愛墮落。
    現實裏為愛墮落的人太多,何必找一個傷情的角色來刺激。那些寫愛的人、演愛的人,通過這條路徑衛冕與取悅。當自己得到快樂,這快樂有幾分虛實……沒有人知道。
    一個人為愛墮落,是因為除了愛,什麽也沒有。一個人將愛當作終結,才會墮落。
    在路上的人,永遠不知終點在何方。翻越一座高山,還是高山;穿越一片沙漠,還是沙漠。始終看不到希望,也就感覺不到征服的欲望。愛情也一樣。對愛有征服心的人,會看得很重,勢必要到達、要超越、要實現。這份重,與信仰不同,以滿足欲望為重心。
    如果隻當尋常,就不會出現這種情緒。任何極致的、強烈的心緒都會使自己置身險惡境地,而不自知。有人問,如果得不到怎麽辦。得不到就得不到,做自己,給需要自己的人釋放愛意。譬如,孩童、老人,一個受傷的有情人。
    愛是心甘情願。所謂的墮落,也是心甘情願。
    即使愛,也要愛得高貴克製。不矜持、不造作、不徹底、不窒息。沒有人能把愛進行到極限,再愛你的人,也會對你存有保留。它意味著,一些心事不會與你分享,一些過往不會讓你知道,一些生命中重要的人不會讓你遇見。
    愛而不得,往往因愛生恨,做出極端的舉動。自殺、自殘、傷害他人、消蝕生命。傷人三分傷己七分,毀壞別人,也意味著毀壞自己,彼此都不能承擔。
    如果沒有救贖,隻能墮落。
    再相愛的人,彼此獨立,無法相容,亦無處相融。你終於明白飛蛾撲火之心去愛的人,其實是幻覺。沒有人能成為自己,沒有人能代替自己,獲得這超越一切的愛。所以,愛到用力會燒灼,騰空而上的火焰落得粉身碎骨。前提是,你為此甘願孤注一擲。
    “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
    “愛到飛蛾撲火,是很傷痛。”
    就像歌詞裏說的:人太忠於感覺,就難好好思考。可是為情奉獻,讓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偉大的。
    世上的感情,大多朝生暮死,即使進行到最後,也是表麵的和美。沒有一份感情是完美無缺的,真的沒有。因為計較而失去,因為桎梏而窒息,因為痛而忘了當初安靜的觸感。如果沒有愛來治愈,還有什麽能讓一顆受傷的心放入器皿,供以休養。
    毀壞身體的代價是成為被對方攻擊的缺口,買醉、濫交、輕賤,都是不自愛的表現。為愛墮落其實是為自己墮落,而不是為某個人。年少時,我們永遠不會明白這個道理,以為還很年輕,以為可以為一個人舍棄一切。父母、孩子、玩伴、信念……甚至自己,這些通通都可以舍棄,緊緊抓住一個人不放,換來的是他無休止的逃避、厭棄與傷害。
    每在身體上劃一道傷口,就意味著與這個世界背離一分,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荒涼的盡頭。半身入土才發覺,當初遭受的痛苦、絕望、拋棄、質疑,不過是偏執心在作祟,冒一生之風險,無所謂傷害,亦無所謂痊愈。
    為情奉獻沒有錯,全世界的人都在為情奉獻,有些人不求回報地奉獻,有些人平和地奉獻,有些人奉獻後轉身即忘。可你要知道,情如火灼般熱,不會燒一生一世。所以,沒有人會為情奉獻一生。卻值得為一個愛你的人、一個正與你廝守的人,去犧牲,去冒險,去愛。
    某天,遇見一個人,未愛之前先問一聲:我願意用一生為你冒險。你也願意嗎?
    愛那麽短,遺忘那麽長
    母親談起初戀,那個叫春喜的男人,微笑中帶著遺憾。她說,從前隻是一個人回憶,現在有人陪著一起回憶。
    人到一定的階段,就難以承受一個人的回憶。不是因為往事太重,時間太長,而是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清醒寂寞的事。如果超出控製,就證明自己老了。
    說到愛情是用來回憶的,我非常認同。比如,年少的時候,母親與你分享她的回憶;長大後,與親密的異性分享回憶;成家後,與孩子分享回憶。不見得對方要懂得、能理解,與你靜坐一刻,也是極好的。然而,我們未必就在對的時間找到對的人陪自己坐下來,所以回憶還是一個人的事。
    “愛那麽短,遺忘那麽長。”
    很長一段時間,執迷於這句話。這是否是一種業障,不得而知。佛要我們拋卻迷障,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是俗家弟子。在我們未曆盡紅塵中事時,還是甘願做一個俗人,嚐一次俗情,不負生命光臨這個世間。
    始終覺得,如果沒有經曆愛,人生就是不完整的,即使它帶來傷與痛。人因心存苦痛,才會活得徹底。那份心中的安然,也是由不安修煉而來的,沒有人天生持有一顆安定的心。
    春喜小時候出過家,後來還俗。還俗之後也不肯留發,一身布衣,一雙草鞋。這是他給母親的第一印象。她說起他的種種,眼神裏有清澈、悲憫的笑意,好像回到遙遠的過去。但我知道,她已經在走向衰老。
    一個人沉溺回憶不可自拔,說明他的心趨向衰老。不要害怕,它見證成長、流年、遷徙、動蕩,見證生命力的頑強茁壯,同樣見證感情的深與厚。但我們的回憶,或者說你的回憶,它是個人事情的同時,也是一件客觀的事。所以,不要把回憶當作還愛著他的因由,這證明你內心的軟弱與不安。感情一旦現出軟弱性,就容易受傷。
    十幾歲時不言不語,不想傾訴也不願傾聽。二十歲時,更多的是傾訴。三十歲,隻想做一個傾聽的人,包容來自不同個體的抱怨、奉承、讚美和詆毀。試著做一個傾聽者,也許還未到達那個年紀,但有這個必要。
    一顆星的隕落也有擦亮光明的軌跡,即使稍縱即逝。所以,回憶才顯得那麽動人。多數人因了這句:“愛那麽短,遺忘那麽長。”它源於一首詩。寫詩的人叫聶魯達,一生風流,也曾為一個女人癡迷心碎。
    我不再愛她,這是確定的,但也許還愛著她。愛,那麽短。遺忘,那麽長。
    煙花再美,不過瞬間。愛情便是美麗易逝的煙花。你並不確定愛過的人是否還愛著你,你隻是無法再與他在一起。是命運不能讓彼此承擔,是流年不能讓彼此擁有。一年一年,夢斷惆悵,思念空流,再也回不到從前。相愛不過一刹那,卻用整個餘生忘記。
    也許有過這樣的經曆,十幾歲時愛上一個人,卻不能與他走完一生。遇見一個並不算愛的人,勉強與他生活,磕磕絆絆、吵吵鬧鬧地過了半生。情去了,意淡了,不記得發生在何時、何地,不記得初見的場景、戀人的模樣……偏偏記得,天明未明之時,薔薇盛開的心動。那是心中,根深蒂固徘徊不去的執念。
    我們有時愛上的,是心中固執不去的影子。明知終將分離,消失於茫茫人海,此生再也不見,卻依舊記得某一刻,曾為一個人動情,舍不得遺忘。
    “多少個如今的夜晚,我曾擁她入懷。我的靈魂因為失去了她而傷痛。這是她最後一次讓我承受傷痛……而這些,是我最後一次為她寫的詩。”
    不負如來不負卿
    今兒辦公室一個大四的男孩來投稿,學計算機,熱愛文學,小說寫得很不賴。同事都三三兩兩聚過來翻稿子,算是從專業角度給點兒建議。小男孩後來坐到我旁邊,說他最愛的是填詞。同事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原來從前都有過這樣的階段——初中時候,我負責班裏的運動會稿件,連讚長跑運動員都用的是《青玉案》。我跟小男孩大概說了說我的建議,他很受用,似乎對我充滿了信任,問了些問題,若有所思,又不斷從厚厚的書稿中揀出一兩頁雙手遞給我,說他的寫作思路。看得出來,他完全陶醉在寫作這件事裏。他跟我談起他筆下人物的原型——女主人公是他女朋友。“我也沒想到今天能有勇氣來……今天本來是要一起出去玩兒的,昨天我一句話說錯了,這孩子就又不理我了……”我也有點兒窘,不過是第一次見麵,又是工作上的關係,他又何必說這些。“這孩子呀……”他又說了一句,但馬上補充,“但我把她寫得很好。”
    我有點兒感動了,不知是為了他對自己筆墨的珍重,還是為他滿臉對她的牽腸掛肚。於是問起他大四找工作的事,要不要考研等。他眼睛還是不離自己的稿件,不時又遞過來一兩頁紙,很安然地說:“不考研了,歲數都這麽大了。”我沒忍住,笑了出來,問他多大。他抬起頭,給了我一個極其青澀而陽光的笑:“馬上23啦。”
    一屋子同事都慨歎開了,老氣橫秋地報出自己的生辰。而我陶醉在男孩的那個笑裏,遲遲出不來——這麽稚氣幹淨的笑,好久沒見到了。聊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您說,填詞有出路嗎?”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我對麵的男編輯先說話了:“作為愛好……是很好。”男孩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我想我們都有點兒悵然,為這個或許我們都曾問過的問題,現在看來居然如許荒謬。送他出門,他迷糊得找不到下樓的路,過一會兒又打電話過來,說忘了東西在我們辦公室裏。我一看,有個塑料袋放在主任的電腦機箱上。他說先放著吧,過幾天他再過來拿。“謝謝老師。”他嘿嘿笑著,掛了電話。“老師”,我回味著這個稱呼,百感交集。有點兒擔心,這樣一個溫良又有些才氣的孩子,粗枝大葉,滿懷理想,在社會上將遭遇怎樣的風雲際會,最後泯然眾人……當然,最好他運氣好,能把那個無邪的大大笑容和堅持寫作的習慣多保留一段時間。大學的院內選修課,有一門叫西方現代思潮。老師很年輕,其貌不揚。但他一講起課來就與平日完全不同,神情和語氣飽含深情,仿佛在沉吟一首長詩,光芒四射。我愛死他口中的文藝複興,起高樓宴賓客的情景都在講台黑板之間一一重現,那種縱橫捭闔又不失濃墨重彩的厚重感,大抵“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也不過如此。他談起拉斐爾的生平和畫作的時候,既親切如聊起鄰人逸事,又深情似稱頌自己的愛人……一次快下課了,他停下來,說學曆史的人其實蠻尷尬,什麽都要懂一點兒,但什麽都不精專。“但我就是喜歡曆史這一門,真是沒辦法。”他說。我記住了他的這句話。將愛好作為職業所收獲的成就感,大抵是隻為謀生而工作的人所不能比的。這樣的職業選擇,仿佛性格決定命運一樣,有一種不容辯駁的必然性——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如若真能找到一個黃金節點,愚笨如我,即使再重活一千次,也很難再做他想。前幾天,爸又問起我是不是報考公務員,我還是搖頭——再說吧,我很懶。就這樣吧。
    關於我們的愛情
    我們一生之中可以喜歡很多人,但隻能愛幾個。夏瑋用了四年來愛南平,卻用了一秒喜歡上了安生,而嚴健呢?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因為現在夏瑋還沒有結束完她的旅行,幾天後夏瑋回學校又會發生什麽呢?我們還活著,所以,我們的愛情仍在繼續。
    一
    2004年的元旦。我離開了這座城市。我是夏瑋,大一。我第一次看到安生時還以為他就是南平。在回家的火車上,我遇到了安生。他看著我微笑,有南平一樣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一首歌的獨白:你忘得了你的初戀情人嗎?假如有一天你遇到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就是他嗎?還有可能嗎?這是命運的安排還是另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上天真的給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安生很自然地跟我們聊天,然後又自然地要了我的手機號碼。聊天中我得知我們是同一所學院的,隻是不在一個校區而已。不過,我很快就要搬到他所在的校區了。他用短信告訴我,他喜歡我。可是那時我已經有了男朋友了,我告訴他,他出現得太晚了,他說沒關係,他不會放棄的。其實他不知道我也喜歡他,因為他有南平一樣的臉龐,並且我愛南平,我的初戀愛了四年。我的男朋友叫嚴健。同樣有和南平相似的地方,他們都愛籃球,而我也是。
    二
    2004年的元旦,我送我愛的人離開了這座城市。我是嚴健,大一。當我送夏瑋上車之後,我透過玻璃窗看到夏瑋寂寞的表情,有些說不出的心痛。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有複雜的身世,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盡量不過問她的過去,我是不願她想起難過的事情。我總是很小心的保護著她,她一難過我就手足無措,她一笑我就能開心好久,她有一種感染力可以影響很多人的情緒。我很愛我的夏瑋,她是我第一個女朋友。我很珍惜我們的感情。我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我要娶她。可是我並沒有料到2004年的元旦的分別注定了我們的結束,安生的出現動搖了夏瑋原本就不太堅定的感情。許多年後我才知道,其實不論是我還是安生都隻是夏瑋思念南平的一個證明。我是院籃球隊的,夏瑋很喜歡籃球,但她從來不打,隻說自己沒有運動神經。其實她是心髒不好,我很努力地打球,因為,她每次看籃球比賽的時候都很快樂。我希望她一直快樂。
    三
    2004年的元旦,我離開了這座城市。我是安生。大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夏瑋,她有著很寂寞的表情但不能掩飾她的美麗和可愛,我衝她微笑,因為我已經喜歡上她了。我很自然地和她聊天,很自然地要了她的手機號碼,然後發短信告訴她,我喜歡她。她很驚訝,但我從她的眼裏看到了另一種東西,我猜不出那是什麽。她告訴我,我晚了,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對於這一點我並不介意,我相信她會喜歡我的。我有這個能力。原來夏瑋和我是同一個學校的,而且她們係就要搬到我們的校區了,我覺得這是今年最好的消息。7個小時後夏瑋下車了,我開始想她。我知道了夏瑋很喜歡籃球,而我最擅長的是足球,不過以後我會多練習籃球的。夏瑋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孩,她讓我一見鍾情。
    四
    夏瑋。回到那個不是家的家,剛洗完澡就接到嚴健的電話,他真的是很關心我的,我想他一定是不放心我。他總怕我跑掉把我看得緊緊的,我想自己就像一個被粘住翅膀的天使,不能自由地飛翔。接電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安生,那個和南平相貌一樣的喜歡我的男孩,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我和嚴健說了幾句就掛了,覺得他已經不能再代替南平了,安生的出現讓我有想和嚴健分開的念頭。毛毛一直陪著我,她是我惟一的姐妹。我們一起長大,我們之間一直很有默契,心照不宣。她知道我的感覺,知道我喜歡南平,但她不知道我一直喜歡了他四年。關於遇到安生的事我沒有絲毫的隱瞞,我告訴她我喜歡上了安生,她明白那隻是喜歡,不是愛,我隻愛南平一個人。寒假就在我和安生的短信以及嚴健的叮囑中度過了。開學了,我搬到了安生的校區,開始了我和安生、嚴健的感情拉鋸。我一直回避嚴健,他也覺察到了,知道了安生的存在,他說他不介意分手,隻是怕分手了之後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照顧我,他說安生根本配不上我。我們分手後,我就和安生在一起了,可是,漸漸的,我發現安生和南平相差得越來越遠,他的臉上總有很陽光般的笑容,可南平卻有一半陰鬱的性格。慢慢的我和安生越走越遠了。最後,我請了假外出旅行,好讓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情。我到底愛誰?南平?安生?還是嚴健?
    五
    嚴健。夏瑋和我分手使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難過,我不相信我們就這樣結束了。我會繼續等待,等我的夏瑋回來嫁給我。
    六
    安生。我不相信夏瑋這麽快就能和我在一起。有人告訴我說她不是個好女孩,我慢慢的開始和她疏遠了,但我永遠記得我初見她時,她單純、寂寞的臉龐。夏瑋走了,她說要去旅行,想看清自己,我明白她其實是在逃避我們分手這個話題,我想她是應該繼續飛翔,她曾經是我的天使。
    七
    我們一生之中可以喜歡很多人,但隻能愛幾個。夏瑋用了四年來愛南平,卻用了一秒喜歡上了安生,而嚴健呢?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因為現在夏瑋還沒有結束完她的旅行,幾天後夏瑋回學校又會發生什麽呢?我們還活著,所以,我們的愛情仍在繼續。
    不如就這樣,我們都不要變
    忙得像被雷劈了的一天,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就是晚上你會來,裹挾著泥土的腥氣和春天的青草味,把去山上挖的山野菜很吝嗇地分給我幾根。然後賴在我辦公室的沙發上,閉著眼睛揮舞頎長的手臂,描述一整天的奇遇,再胡亂說話,在房間裏不斷走動,第一萬次打開我的櫃子,看看還有沒有什麽書可以搜刮。你應該喝了一點兒酒,或者不止一點兒,但你喝酒從不臉紅,隻是困倦,同時又亢奮。你會一屁股坐在我的椅子上就不起來,然後隨便點起鼠標,最後還是被我拽起來,又回到沙發上,從一堆文件的縫隙裏望向我,跟我聊天鬥嘴,也不管我是不是在忙。你像個香噴噴的蛋糕吸引著我。索性關了電腦坐到你身邊,捏捏你有點兒發福的臉,拍拍你日益隆起的肚子,“走吧,出去請我吃個冰激淩。”
    然後我們手牽手走出去,你還嘮叨著今天上山鞋子踩到泥裏了,繼而從不忘了揶揄自己怕蛇,爬山很慢,挖的菜也比別人都少,那家農戶養的狗真的很像山羊……諸如此類。你記得的冰激淩店再度出現偏差,我們走了一段路,去找那個莫須有的店,沿途你一再告訴我:“要淡定,要相信我,你看我從來都……”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我買給你的黑色外套在一天的山風洗劫後被折騰得無比憔悴,此刻它跟你一起在夜風裏獵獵地抖。我笑,你製止我笑,突然加快了腳步,我踮著穿了高跟鞋的雙腳,一路小跑著,跟定你。冰激淩店果然不在你以為的地方,我甚至懶得指責你:“算了,去超市買個雪糕給我也行。”“哪兒有?”你一點兒不淡定,像迷失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原地打轉。我方向感極強地拉著你轉身,進了最近的一家超市。挑一個雪糕,一塊五。“給錢吧。”“咋不挑一塊的呢!”“閉嘴。”你笑,掏錢。我走出超市,一隻手拿著雪糕吃起來,涼涼的感覺舒服極了。這還是今年入夏我吃的第一根雪糕。你趕過來拉住我另一隻手:“三兒,有那種盒裝的,要不?”“不要啦,貴。”我們心滿意足地繼續向前。“我今天忙得跟被雷劈了一樣。”我說。“嗯,你天天加班。”
    “我今天能活到天黑,就是因為想到你會來。”
    “哈哈……那你看!”你得意極了。我撇嘴。“走,去前邊馬路牙子上坐一會兒,嘮嘮嗑兒。”你說。本來是並排坐的,你不知從哪兒掏出個塑料袋:“你坐這個。”然後自己毫無顧忌地坐在地磚上。我遲疑一下,把袋子放在你身前的下一級台階上,坐下了。“為啥要這麽坐?詭異。”“咱倆很久沒坐馬路牙子了。”“嗯。”
    兩年前,你在我隨身的本子上寫下“我跟三兒吃了若幹麻辣串,喝了若幹啤酒,來動植物園偷熊貓”的那個周末夜晚,我們也是這麽坐著的。我們似乎都比那時候蒼老憔悴也柔軟了,但這並不重要。就這樣坐著,必須回頭才能仰望到你。你在路燈下點了一支煙,煙氣隨著風向直衝我的眼睛,我隻好又扭過臉來,望著來來往往的車流,把雪糕吃完。就這樣坐了好一會兒——想起前幾天被問及共同語言和有沒有感覺、有沒有話說之類,我就順理成章地想到你我倒是從來不會沒話說。轉眼兩年了,或許我對你的恨並不少於對你的愛,這是我喜憂參半的生活。你上次來我辦公室幫我加班的晚上,我用手機偷拍了你工作的視頻,沒事的時候就會看兩眼,看我們那麽自然地聊天,各忙各的,你偶爾抬眼看我一下,我偶爾抬眼看你一下……一切都這麽好,似乎在兜兜轉轉了很久之後,萬事萬物終於回歸了它們本應該是的模樣,像我們從前世開始就這樣彼此眷顧,心照不宣,一直到現在,到以後,流動著,又固若金湯。那天是我們在一起整兩年的紀念日,但並沒有怎樣慶祝,也沒有互贈禮物。按照平常標準,無論你還是我,那天過得甚至不算順遂。出了集團大門,我把你揣在口袋裏的手拽出來,“別裝模作樣的。”我們的手牽在一起。你告訴我,今天又有了怎樣怎樣的麻煩事,我心想:嗯,可你還是來幫我了。那天跟人聊天,他問我怎麽追姑娘,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說他這人很不長情,從沒跟一個姑娘在一起滿一年。我說那也不見得都怪你,有些事很難說的。於是我想起我們在一起已經兩年,這兩年不是沒有世事變故,也不是沒有人心流轉,一度鬧得那樣凶,一度似乎也很涼薄,但畢竟還是在一起。從前我常自覺是我一人在支撐,現在卻清楚感覺到你也在維係,你也在珍惜,你也在努力。你對我的種種寵愛和寬宏,倚重和信任,你生活習慣和性情上的艱難改變,一點一滴,涓滴成河。一種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的情緒如墨水滲入清水一樣在慢慢洇開,慢得你無法單單將目光長久集中在某個點上。我不是薄情的人,我的長情已經讓許多人認為是匪夷所思。可我還是得承認,這是第一次,我愛一個人,愛了這麽久,不是因為習慣,不是因為寂寞,不是因為虛榮,不是因為仇恨,不是因為任何的現實原因,且並沒有轉化成友情或親情等任何一種情感。我那麽篤定,所以每一步的選擇才如長途跋涉一般左右兩難。可而今我們走到這裏,直麵內心,我自知即使再咬牙恨恨的時刻,我也不曾有過一絲後悔和厭倦。每天早上我那麽艱難地起床,洗頭發,吹頭發,穿上西裝或風衣、高跟鞋,走出門,來到辦公室,開電腦,開文檔,打電話,接電話,應付一攤事,啪啪啪打字,哢哢哢按計算器,唰唰唰翻片子,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在樓梯和走廊裏一刻不停地回蕩……我像任何一個男人一樣tough,甚至比男人們還更tough一些。隻有當你出現在我麵前,那個堅不可摧、永遠微笑的我才心甘情願地退下。你像一根犀利的針戳向虛張聲勢的氣球——“噗”,我就換了真實的臉、真實的心,軟軟地靠在你膝蓋上,吃著雪糕,回頭仰臉看著你,傻笑,像個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17歲小女孩,有一肚子說不完的委屈和笑話,要倒給你聽。我要的這麽少,卻隻有你能給我;也隻有你給我,我才要。如果你能對我更好一些,就最好;如果不能——那不如就這樣,我們都不要變吧。
    愛情包裹
    一
    你從白沙灣寄回了一個包裹,我在拆封時一直掙紮著。你與我的愛情,如今到底……
    認識阿寶是在多雨港都的一次旅行。那時候,我一個人開著車去宜蘭,旅行途中剛好經過基隆。阿寶在基隆廟口的夜市擺攤。我並沒有什麽獨特的形容詞可以形容她,因為她跟基隆的辣妹一比,就顯得遜色多了!可是,她有著不同於廟口辣妹的味道,至少,我覺得她是比較樸實的、認真的。第一次看見她是在我剛抵達基隆的雨夜,雖然隻是飄著毛毛雨,可是我怎麽也提不起興致,也許是這一天高速公路堵車的關係吧!到了酒店後,我便泡了個熱水澡,以消除旅途的疲勞。我住的飯店是可以一眼就看到基隆港的,隻要透過一道窗口,就是基隆港。酒店的冷氣溫度低,我便打開窗,讓外麵的熱空氣流通進來。這個城市到了晚上的時候,其實很美,因為在這裏我聽不到吵鬧的車聲,沒有摩托車大隊地呼嘯而過,也沒有聒噪的喇叭聲,更沒有鼎沸的人聲,也許,是港都多雨的緣故。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死。其實,死不了人。
    二
    離開酒店,我一步步地走向喧嘩的鬧市區,這時竟下起雨來。而我總有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很像雨點打在鏡麵那種悄悄然的感覺,沒有聲音與反應。穿過長長的街,到了基隆著名的夜市。可能是一路上還沒有吃過東西,我的鼻子靈敏地嗅到了一種微微的油膩味,又讓人覺得是悠香和自然。雖然我不是美食專家,但覺得這味道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幸福。“小姐,來一份水煎包。”我說,“這裏的水煎包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很香但不膩。”
    “嗯。”她給了我一個甜美的笑容,“您的水煎包,一共是三十塊錢。”
    水煎包就像是我初次見到的她一般,簡單又令人著迷。她沒有多餘的粉妝,也沒有迷人的外形,隻一件簡單的t恤加藍色牛仔褲,散發著樸實的味道。這就是她,阿寶。今年22歲,專科畢業,已婚。我恣意地遊走在基隆廟口的各個攤販之間,這裏除了美味之外,美女也不少。這裏有太多浮華的都市男女。彩妝之下,人們看不到彼此真切自然的一麵,人心也愈來愈冷漠,彼此難以琢磨。眼前的一切都被現代化的發展所改變,鄉下的氣氛已經很難找到,這裏除了喧鬧,什麽也沒有。
    三
    雨下得愈來愈大了,可是人潮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減少,這或許是素有雨都之名的基隆另一大特色吧。我邁著緩慢的步伐,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所有的攤販都圍成了“口”字形。這裏明顯是經過規劃的,小吃攤與飾品攤被分隔在兩個不同的方向,井然有序。就這樣,我在廟口夜市繞行了一圈。也許是旅途勞累,才十二點多,便有一陣困意襲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又聞到了那種幸福的味道,立刻稍稍振奮了精神。“小姐,麻煩再給我一份水煎包。”
    “嗬。”她依然是點點頭,給了我一個微笑。“都這麽晚了,還在做生意啊?”
    “對啊!討生活。”她手腳麻利地把剛出爐的水煎包裝進了紙袋裏,說,“先生,您的水煎包,一共是三十塊錢。”
    我左手接過了那一袋剛做好的水煎包,右手遞上了一張一百元鈔票。“不用找我了,謝謝!”她還來不及反應,我已經先消失在人群中。我想,她看見我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一定訝異著什麽吧!
    “幸福的感覺。”我在回飯店的路上反複地告訴自己,“真的很幸福!”
    四
    有一種想念是寂寞的。那一年冬天,陽光透過百葉窗灑滿了床沿,阿寶從遠方捎來了一封信。我們都知道,那一年不可能重來。也許是冬天的氣溫太低吧,我隻願多待在棉被裏。至少,這一刻,我的感覺仍是溫暖的。夢裏,我仿佛看到回憶變成一張張照片正在回放,我看到自己與阿寶還在熄了燈火的墾丁小木屋裏,我敘說著她還未曾了解的地方,而她則一直專注地看著我。“你看看這張,這張是在鵝鸞鼻。”
    “還有這張,是墾丁的燈塔,夜裏的時候,往外海一望,你一定會覺得世界是如此寬廣。”
    “還有這一張,這張你一定比較熟悉,這是龜山島,遠遠看去,會發覺其實它馱伏著的模樣很像一隻大海龜。像這樣……”我在床上做了曲著身體縮四肢的動作。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燦爛。“真希望能多跟你在一起!”我轉到阿寶的身後,緊緊地環住她的腰,輕聲地說。“嗯……”她沒有多說話,隻是這“嗯”的一聲,空氣似乎凝結了。那一刻,愛情的熱焰透過肢體傳達給彼此,也溫暖著我們冰冷的心靈。
    五
    “幸福的感覺可以延續嗎?”清晨,一覺醒來,我這麽問自己。桌子上還擺著昨夜買回來的水煎包。梳洗完畢後,我從冰箱裏拿出牛奶,搭配水煎包,咀嚼著昨夜曾有的幸福感覺。雖然水煎包已經涼了,可是味道並沒有改變多少,隻不過多了一點冷冷的空氣和昨夜的餘香。記得朋友說過,隔夜茶沒有剛沏好再稍稍冷了一下的茶的味道好,可是還有昨夜殘餘的茶香,帶著淡淡的苦澀,雖然不深刻,但是雋永。現在,我很難記得阿寶的模樣了。畢竟我才見過她兩次麵,一切都比較生疏,沒有太深的印象。我像一個幼小的嬰孩,隻能用小小的視野去回憶我們走過的地方。我所能記得的,大概隻是她綁著馬尾,認真做生意的模樣,還有那淡淡的幸福。吃完早餐後,我驅車離開基隆。該是去往下一個目的地的時候了!
    車一路開過濱海公路,右邊是山,左邊是海。原來山與海的距離,竟是如此近。而那位賣水煎包的年輕女子之於我呢?那幸福的感覺之於寂寞呢?
    我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一條充滿危險的道路,隨時都有翻覆落海的危險,如同她與我之間那段不可能的愛情。
    六
    “跟我一起走好嗎?我們一起離開這裏,遠離局限你的世界!你該知道,你的婚姻其實是……”我堅定地凝視著阿寶。“不!不要再說了。我不能這樣對他,這是不可以也不被允許的。”阿寶突然掙脫了我的懷抱,眼裏泛著淚光,“我們結束吧,好嗎?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阿寶,兩年了,我們已經辛苦地愛了整整兩年了,難道就要這樣放棄?”
    “不!不要!求你不要再說了!我求求你!”阿寶已經歇斯底裏了,她像驚慌失措的小孩,窩在棉被裏,躲到了牆角,一個人瑟縮地顫抖起來。“為什麽不說?難道我們要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嗎?”我也忍不住怒吼起來。“不!我不要!我不要在他和你的眼中,變成不守婦道的女人。我已經努力維持那麽久,雖然辛苦,可是我不要你們這麽認為,求你不要逼我。”阿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那我們呢?我們的愛呢……”我幾乎絕望了。周圍的溫度似乎突然下降到冰點,我與阿寶再也沒有多說任何一句話。空氣中除了急躁的呼吸以及抽搐的哭泣聲,還有阿寶不停的低聲哀求聲。
    七
    車輾轉開過宜蘭,到了羅東鎮。我總會不由得想起一個人,這樣的想念無關乎其他,隻是一種感覺,就像廟口的水煎包。輕啟唇齒,咬上一口,熟悉的感覺便會一股腦兒地蔓延開來!我的腦海裏一直在想自己是否錯過了幸福,抑或是幸福已經從我的身邊溜走。酒店的冷氣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我的旅程依然沒有改變,可是我有著深深的失落。夜裏的羅東鎮很安靜,街道上並沒有多少人,除了火車緩緩地駛入站口,鐵軌與車輪之間的摩擦發出明顯的聲響與火花外,我猜,大概隻有我孤獨的身影和這輛剛兜完圈的吉普車了。回到房間,我打開窗,讓空氣流動進來。所有的畫麵與動作竟是如此熟悉,仿佛都發生過。我躺在床上點了一支煙,一聲長長的歎息……
    “該回去找她嗎?”我問自己,“她會是我的未來嗎?抑或她隻是過去的一個影子?”
    盡管時光流逝,盡管隻有我還停留在過去,那未來呢?會是我所能負擔的嗎?還是我已無法觸及了?現在的我,所能掌握的又有什麽?
    我吐出一縷白煙,但很快,它引走了我的思緒,眼前的迷霧消失在空氣中。
    八
    親愛的,夜將醒了,可惜我無法陪你看日出。因為我將在你醒來之前,先到達你無法觸及的地方。陽光依然會在我們的心中留下溫暖,且讓我將此刻留在記憶裏。會有那麽一天,你我將回首細看,愛情,如潮水般湧來。
    清晨醒來,我在枕邊發現了阿寶的留言。她走了,沒有留下更多的信息,除了外套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和梳妝台前斷落的、我曾梳過的發絲……
    我的夢裏仿佛還有那麽一幕,阿寶在離開的時候,還回頭凝望著我,說著:“因為愛你,所以我必須離開。請原諒我……”
    她離開小木屋時,窗外一定下著雨吧!她小巧的身軀快速地踩過沙灘上的每一粒沙,她一定是邁著艱難又沉重的步伐吧!而我昨日與她堆起的沙堡,已經被海潮侵蝕頹圮了。海將我們隔向兩個不同的方向,一邊是海,另一邊已成沙。所有的交集隻剩記憶的海灣,任由海水拍擊沙岸。“還會再遇見她嗎?海水還如昨日平靜?”
    “還會再遇見她嗎?基隆港的天空還飄著小雨?”
    “還會再遇見她嗎?一切都已是我的夢境?”
    九
    親愛的,我將在你離去之後,檢視多少愛情的分裂。多年之後,我在秋末冬初的時候,收到了從白沙灣寄來的包裹。包裹裏附有一張留言,上麵說這是一個女子所寫的信以及她希望轉交的包裹。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拆開了包裹,包裹裏有一封署名給我的信,上麵有熟悉的字跡;一罐沙,讓海潮侵蝕了多年,未曾風幹的、潮濕的沙。
    親愛的,小寶剛出生沒多久,我便帶著她到了我們曾經相愛的地方。我知道她是懂得,因為她不哭不鬧,隻是靜靜地看著海,很像你當年專注的模樣。我知道,你也會懂得。那曾是屬於我們的愛情……
    我再度開著車子到了基隆,這一次,駕駛座旁的位子依然是空的,除了後車座上那個才四歲大,喜歡倒在我懷裏哭泣、撒嬌的小寶……
    我再次來到了喧擾的基隆廟口。小寶似乎也是懂的,當初她媽媽飛出車外時,是多麽勇敢地將她緊緊抱入懷中,雖然小寶隻是一個勁兒地哭!但我知道她是懂的。“乖,親愛的,不哭不哭。爸爸疼你……”
    我的淚在此刻禁不住也流了下來。也許是回到相遇的老地方;也許因為想起了阿寶,想起了她當初的模樣,想起我曾經犯下的錯;也許因為小寶太像她媽媽了,甚至連哭鬧的樣子都是那麽神似。所以,那一天,在我們的爭執不下,妥協之後……
    好好地封藏彼此內心的這一段記憶吧!品味生命像是品味一杯咖啡,總要有些苦澀和缺憾,才能在銀湯匙攪動香醇完美的那一刻,飄逸出淡淡的香。我將那罐未曾風幹、潮濕了很久的沙倒了出來。陽光曾是如此溫暖我們的愛情,多年以後的今天,依然如此!就讓記憶變成一把永不褪色的銀湯匙吧!不斷地攪動那曾經潮濕了許多年的——愛情。親愛的,我將在你離去之後,檢視多少愛情的分裂。親愛的,我將在時光老去之後,回想多少愛情的體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是一個孤兒,也許是重男輕女的結果,也許是男歡女愛又不能負責的產物。
    是哲野把我撿回家的。那年他落實政策自農村回城,在車站的垃圾堆邊上看見了我,一個漂亮的、安靜的小女嬰,許多人圍著,他上前,那女嬰對他粲然一笑。
    他給了我一個家,還給了我一個美麗的名字:陶夭。後來他說,我當初那一笑,稱得起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哲野的一生極其悲凍,他的父母都是歸國的學者,卻沒有逃過那場文化浩劫,憤懣中雙雙棄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下放至農村,和相戀多年的女友勞燕分飛。他從此孑然一身,直到35歲回城時撿到我。我管哲野叫叔叔。童年在我的記憶裏並沒有太多不愉快,除了一件事。
    上學時,班上有幾個調皮的男同學罵我“野種”。我哭著回家,告訴哲野。
    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學,問那幾個男生:“誰說她是野種的?”小男生一見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聲。哲野冷笑:“下次誰再這麽說,讓我聽見的話,我揍扁他!”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就是野種。”哲野牽著我的手回頭笑:“可是我比親生女兒還寶貝她。不信哪個站出來給我看看,誰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誰的鞋子、書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麵包,你們吃什麽?”小孩子們頓時氣餒。
    自此,再也沒有人罵過我是野種。大了以後,想起這事,我總是失笑。我的生活較之一般孤兒,要幸運得多。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書房。滿屋子的書,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書桌,有太陽的時候,他專注工作的軒昂側影似一幅逆光的畫。我總是自己找書看,找到了就窩在沙發上。隔一會兒,哲野會回頭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陽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靜靜地看他畫圖撰文。
    他笑:“長大了也做我這行?”
    我撇嘴:“才不要,曬得那麽黑,髒也髒死了。”
    啊,我忘了說,哲野是個建築工程師。但風吹日曬一點兒也無損他的外表,他永遠溫雅整潔,風度翩翩。斷斷續續的,不是沒有女人想進入哲野的生活。
    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哲野差點兒要和一個女人談婚論嫁了。那女人是老師,精明而漂亮。不知道為什麽,我不喜歡她,總覺得她那臉上的笑像貼上去的,哲野在,她對我笑得又甜又溫柔,不在,那笑就變戲法似的不見了。我怕她。有一天,我在陽台上看圖畫書,她問我:“你的親爹媽呢?一次也沒來看過你?”我呆了,望著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嘖嘖了兩聲,又說:“這孩子,傻,難怪他們不要你。”我怔住。哲野鐵青著臉走過來,牽起我的手什麽也不說就回房間了。
    晚上,我一個人悶在被子裏哭。哲野走進來,抱著我說:“不怕,夭夭不哭。”
    後來,就不見那女的上我們家來了。
    再後來,我聽見哲野的好朋友邱非問他:“怎麽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說:“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的。”邱非說:“你還是忘不了葉蘭。”八歲的我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大了後我知道,葉蘭就是哲野當年的女朋友。
    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哲野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包括讓我順利健康地度過青春期。我考上大學後,因學校離家很遠,就住校,周末才回家。哲野有時會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總是笑笑,並不作聲。學校裏倒是有幾個還算出色的男生總喜歡圍著我轉,但我一個也看不順眼:甲倒是高大英俊,無奈成績三流;乙功課不錯,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實在普通;丙功課相貌都好,氣質卻似個莽夫……
    我很少和男同學說話。在我眼裏,他們都幼稚膚淺,一在人前就迫不及待想把最好的一麵表現出來,太著痕跡,失之穩重。
    20歲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禮物是一枚紅寶石戒指。這類零星首飾,哲野早就開始幫我買了,他的說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幾件像樣的東西裝飾。吃完飯,他陪我逛商場,我喜歡什麽,馬上買下。
    回校後,敏感的我發現同學們喜歡在背後議論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為自己的身世,已經習慣人家議論了。直到有一天,一個要好的女同學私下把我拉住說:“他們說,你有個年紀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誰說的?”她說:“據說有好幾個人看見的,你跟他逛商場,親熱得很呢!說你難怪看不上這些窮小子,原來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臉慢慢紅起來,過了一會兒笑道:“他們誤會了。”
    我並沒有解釋,靜靜地坐著看書,臉上的熱久久不退。
    周末回家,照例大掃除。哲野的房間很幹淨,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領,買的時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雞心領的,我挑了這件。當時,哲野笑著說:“好,就依你,看來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輕點兒呢。”
    我慢慢疊著那件衣服,微笑著想一些瑣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發現哲野的精神狀態非常好,走路輕捷步履生風,偶爾還聽見他哼一些歌,倒有點兒像當年我考上大學時的樣子。我納悶。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電話,要我早點兒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飯。
    他刮胡子換衣服。我狐疑:“有人幫你介紹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頭子了,還談什麽女朋友。是你邱叔叔,還有一個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會兒你叫她葉阿姨就行。”
    我知道,那一定是葉蘭。
    路上哲野告訴我,前段時間通過邱非,他和葉蘭聯係上了,她丈夫幾年前去世了,這次重見,感覺都還可以,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準備結婚。
    我應著,漸漸覺得腳冷起來,慢慢往上蔓延。
    到了飯店,我很客觀地打量葉蘭:微胖,但並不臃腫,眉宇間尚有幾分年輕時的風韻,和同年齡的女人相比,她無疑還是有優勢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她對我很好,很親切,一副愛屋及烏的樣子。到了家,哲野問我:“你覺得葉阿姨怎麽樣?”我說:“你們都計劃結婚了,我當然說好了。”
    我睜眼至淩晨才睡著。
    回到學校我就病了。發燒,撐著不肯落課,隻覺頭重腳輕,終於栽倒在教室。醒來時,我躺在醫院裏,在掛吊瓶,哲野坐在旁邊看書。
    我疲倦地笑:“我這是在哪兒?”哲野緊張地來摸我的頭:“總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轉肺炎,你這孩子,總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麽辦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醫院。每每從昏睡中醒來,就立即搜尋他的人,要馬上看見才能安心。我聽見他和葉蘭通電話:“夭夭病了,我這幾天都沒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聯係。”
    我淒涼地笑,如果我生病就能讓他天天守著我,那麽我何妨長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醫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門口擺了張沙發,晚上就躺在上麵,我略有動靜,他就爬起來探視。我想起更小一點兒的時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間裏,半夜我要上衛生間,就自己摸索著起來。但哲野總是很快就聽見了,幫我開燈,說:“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學,才自己睡。
    葉蘭買了大捧鮮花和水果來探望我。我禮貌地謝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就回房間躺下了。
    我做夢。夢見哲野和葉蘭終於結婚了,他們都很年輕,葉蘭穿著白紗的樣子非常美麗,而我這麽大的個子充當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微笑著,就是不回頭看我一眼,我清晰地聞到新娘花束上飄來的百合清香……我猛地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絕望地閉上眼。
    黑暗中我聽見哲野走進來,接著床頭的小燈開了。他歎息:“做什麽夢了,哭得這麽厲害?”我裝睡,然而眼淚就像漏水的龍頭,順著眼角滴向耳邊。
    哲野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去抹那些淚,卻怎麽也停不了。
    這一病,纏綿了十幾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說:“還是回家來住吧,學校那麽多人一個宿舍,空氣不好。”
    他天天開摩托車接送我。
    臉貼著他的背,心裏總是忽喜忽悲的。
    以後葉蘭再也沒來過我們家。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確信,葉蘭也和那女老師一樣,是過去式了。
    我順利地畢業,就職。
    我愉快地生活,沒有旁騖,隻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麽也不能說,那麽就這樣維持現狀也是好的。
    但上天不肯給我這樣長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暈倒,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卻仍然冷靜地問醫生:“還有多少日子?”醫生說:“一年,或許更長一點兒。”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並沒有臥床,白天我上班,請一個鍾點工看護,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顧他。
    哲野笑著說:“看,都讓我拖累了,本來應該是和男朋友出去約會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還不是萬水千山隻等閑。”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哲野出門散步,我挽著他的臂。除了比過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裏,這何嚐不是一幅天倫圖,隻有我,在美麗的表象下看得見殘酷的真實。我清醒而悲傷,清晰地看見我和哲野最後的日子在一天天飛快消失。
    哲野照常生活,看書,設計圖紙。鍾點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待在書房。
    我越來越喜歡書房。飯後總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對而坐,下盤棋,打一局撲克,然後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他規定有一摞東西不準我動。我好奇,終於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夭夭長了兩顆門牙,下班去接她,搖晃著撲上來要我抱。”
    “夭夭10歲生日,許願說要哲野叔叔永遠年輕。我開懷,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語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麵並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馳。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沒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地喊我的名字,醒來卻隻會對我流眼淚。我震驚,我沒想到要和葉蘭結婚對她的影響這樣大。”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颼颼的,脫下衣服檢視,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這孩子。”
    “醫生宣布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地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
    我捧著日記本,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再過幾天,那摞本子就不見了。我知道哲野已經處理了。他不想讓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春天走的。臨終,他握著我的手說:“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兒手裏,眼看著他幫你戴上戒指才走的,來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20歲時他就幫我買了。書桌抽屜裏有他的一封信,簡短的幾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時時以我為念,你能安寧平和地生活,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並沒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來,我似乎還能聽到他說:“夭夭小心啊。”
    整理書房雜物的時候,我在櫃子角落裏發現一隻滿是灰塵的陶罐,很古樸雅致。我拿出來,洗幹淨,呆了,那上麵什麽裝飾也沒有,隻有四句顏體: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到這時,我的淚,才肆無忌憚地洶湧而下。
    我喜歡你,也願意放棄你
    有一個人,給過你完完整整的愛情
    天快黑了,我們在沙漠裏找了一塊避風的窪地,拿出自帶的煤氣罐、鍋灶和吃食,開始做飯。起風了,我披上棉衣,深一腳淺一腳地把備胎推上坡地,漸漸推不動,喘口氣,啪地跳到一邊。它骨碌碌滾回去。再推再滾,我像個女西西弗斯。這樣玩了幾次,膩了,又向坡上跑,想看更遠的景致。可沙漠的天突然就黑了,到處都是一色兒,回頭看,隻有爐火在閃動。我對著黑的天和黑的地發呆。又想起《情書》裏的喊話:“你好嗎?我很好。”營地裏星羅棋布的帳篷和歌曲已經很遠了,遠處有車燈沿著沙丘的弧線交會又錯過。窪地的另一側開來三輛越野車,齊刷刷停下,大燈晃得我們什麽都看不見。開車門關車門的聲響之後,“你們沒事吧?!車壞了嗎?!”他喊回去:“沒事兒哥們兒!我們在做飯!”
    車開走了,畫麵重又單調安靜。我深吸一口氣,大叫著跑下去。到半山腰,背後突然傳來砰砰的聲響,我驚得幾乎摔倒。轉身一看,是煙火。我站在原處看煙火開了又謝,保持著別扭的姿勢,脖子都要抻斷了。這一朵與下一朵煙火的間隙,爐灶上的水傳來嗞嗞的聲響,我聽見他打了幾個雞蛋在水裏,又撕開了麵條的包裝。那是5月。到達沙漠的那天起了風,赤地千裏,戴上太陽鏡也要眯著眼睛。返程那天沿途的桃花開了,樹木抽出嫩枝,陽光飽滿,春風和煦。我們揣著渴望到達一個陌生之地,可惜遠方常常“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所以漸漸習慣不抱希望,不懷目的,像一段空白格。我一直懷念那個夜晚突如其來的煙火,連同沙漠中騎馬的愛人和空中飛過的動力傘,是此行的意外之喜。周末我們上了大頂山,我一個人走下淺草覆著的山坡,回頭看見一人一車一白塔逆著光的剪影,你站在那兒,望著很遠的地方。剛剛下過雨,陰晴交替,青草的氣味遠近播散開來,雲層的空隙中透出的陽光一束束投在群山之間,溫柔地穿透了氤氳的霧氣。我突然很想大聲問你:你愛我嗎?
    後來我走回你身邊,把臉埋進你的胸前。我最終沒有提問,就像你也沒問我為什麽哭了。昨晚翻看沙漠歸來發的微信朋友圈,原來我曾寫下這樣一段話:“如果你沒有嚐試過焦灼的生活,可以去沙漠,那裏有全部的熱忱和對熱忱的消磨。”
    我喜歡你,也願意放棄你
    一個朋友非常喜歡亦舒。她說,亦舒的文字就是有種魔力,人無論在怎樣不堪的境遇,讀了她的書,都會轉好。
    我想:她說的轉好並非境遇,而是心境。意思是,能解心也能剖心。突然大徹大悟,陰霾散去,守得雲開見月明。亦舒式的愛情,給你一巴掌,再給你一顆糖果。你是先挨巴掌,還是先吃糖。這決定你的愛是喜,是悲。
    讀到這樣的句子:等待太久得來的東西,多半已經不是當初想要的樣子。的確是這樣。比如,喜歡一個人,喜歡久了,倒忘了他被放在心上時的模樣。似乎覺得哪裏不對,與當初有很大落差。再比如,你跟他結婚,婚前與婚後一定有差別,多半不是原來想要的。和誰無關,其實是心裏擱置的感覺變了味。
    一切都逃不過感覺。看似不變,其實在變。
    從出生開始,供我們選擇的時候非常少。父母不能選擇,他好或不好,都要學著適應並且順從。小孩子無從選擇,生下他,撫養他,塑造他。也許長成與期望完全不符的樣子,但千萬不要怪他。而與你相伴的人,其實也是不可選擇的。
    大概是家庭的緣故,明白想要的必須自己爭取。看到鄰居小孩子吃巧克力,回家管母親要。她說,你吃第一塊就想吃第二塊。第一塊可以買給你,第二塊呢?不吃,也就斷絕一而再、再而三的渴求。戀愛中,對方給一個微笑,會想到擁抱,擁抱之後是親吻……想要更多身體上、感情上的接觸。要得越多,陷得越深。
    對人的情感要收放自如。我很愛他,心裏知道,不見得說出口。說出口的多半失去真意。現實中聽慣了甜言蜜語,固然動聽,但是廉價乏味。像批發市場售賣的絲巾,人人戴,都誇好看。他愛你,你不說他也知道;他不愛你,你說出口他也當不得真。
    “我喜歡你,也願意放棄你。”
    人生中,你總要先明白什麽是放棄,才能明白真正的喜歡是何意。如果一個人說出這句話,他的放棄,比喜歡更珍貴。因為他掏出了心,他是真的愛著,愛到不能再愛,甘願放棄。無情的話語看似無情,深情非同一般不為人知。如果被人這樣告白,是幸福的。
    深情是一樁悲劇,可讀不可言。我人生的字典裏,做到喜歡容易,做到放棄很難。大概因為太執著,太迫切需要。覆水難收,好花難再。這種心情,好比心灰意冷,看不到天上終年不落的星。哀而心不死,一邊流淚,一邊微笑著說再見。
    有鹿的怯心就不能露出虎一般的姿勢,因為承擔不起勇猛的後果。隱約覺得是愛的,但過去已成過去,太久想不起。故而,喜歡你,也願意放棄你。愛你的代價既然是耗空,我亦沒什麽可舍不得了。
    阿媚是我在西班牙邂逅的女子,英印混血,在中國出生長大。比我小一歲,經曆曲折。我們在海邊聊天,看著地中海澈藍的波浪,孤帆遠影,白雲如煙。她說,她喜歡有海的國度,海讓人想起故鄉,想起躺在愛人懷裏的味道。
    阿媚的母親是畫家,父親是攝影師。兩歲時,父母分手。母親回國,父親帶著她和一個中國女人結婚,幾年後離婚。一年前,父親意外去世,阿媚輟學開始到處漂泊。她繪畫和攝影水平都很高,以此為生,在麗江開了家畫廊,找人打理。畫架與相機不離身,去過很多地方,阿根廷、新西蘭、丹麥、智利……把美麗的風景和行人畫在畫框裏,再做成明信片在當地售賣。相機拍攝的照片經過處理,寄給雜誌社。
    阿媚的男友是西班牙人,做街頭藝術。她帶我看他的鋪子,挑選手工藝品送給我。她說,男朋友對她而言是需要,她需要他。依靠的人,已經不在。愛的人,永遠得不到。那個她愛的人,是她的老師。
    “我的中文是他教的,你聽,我說得多麽流利。但我很少說,因為那個聽我說的人不在身邊……麗江的畫廊為他而開,他永遠不知道。”
    他們走上青石砌成的橋麵,富有哥特意味的教堂在迷蒙的夜色裏若隱若現,具有年代的久遠感,也因了這樣的久遠,更加賦予其神秘與莊重的意蘊。兩邊的路燈一字排開,暈黃的燈光點點閃爍,貫穿橋身,仿若明亮的星河。古希臘的神像在夜風中巋然不動,如同夜禱者倚燈相伴。河水寂寂流淌,任時光帶也帶不走。她說,我在這裏待上不算短的時間,閑來無事就去河邊走走。曾經喜歡過一個人。
    七年前寫下的文字。七年後,拿出來重新閱讀。想起這樣一段往事,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告訴了我她經曆的一切。這個未完的故事,終於得到它的圓滿。
    一個人的愛,需要擔當。所擔當的一切必定包含承受之外的。讓時間去見證,我們無論失去多少、多久、多麽深,都要明白這個道理。年華是生,快樂是死,好年華裏會有快樂嗎?當我們有一次選擇,深知為這個選擇要做怎樣的決定,是能為此賠上的全部。不快樂,也甘心。
    有些情隻一段,但可以讓人活一輩子
    她是個壞女人。這幾乎是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認同的事實。壞到什麽程度呢?
    她16歲就早孕,然後被學校開除。因為有幾分姿色,她後來嫁給了一名司機。司機也老實,她便欺負他,後來她和別人私通。
    遇到他的時候,她已徐娘半老。不,這還不算完。她命硬,已經克死了兩任丈夫,並且都給他們戴過綠帽子。而他則是一個未婚男人,因為家裏窮苦耽擱了,等到兄弟姐妹都成了家,他已經35歲了。
    她長他5歲,媒人來說媒時,提起她的過去,說:“隻要你不介意,我可以給你說說。”
    他說:“我不介意。”他有什麽?一個修自行車的店鋪而已,人又生得難看。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而他的木訥也是出了名的,誰也不會相信他會娶她,誰也不會相信她會嫁給他,但那年的臘月,鞭炮響了,他們結婚了。她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一男孩兒一女孩兒。他笑嗬嗬地說:“看我多幸福,還沒怎麽著就一兒一女了。”他並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她仍舊是懶、饞,愛打麻將,跑到左鄰右舍說是非,和男人眉來眼去,這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她老了,沒人要了,可她還是去招惹男人。
    有人去告訴他,他皺著眉頭說她:“你要是沒事就在家裏待著唄。”他沒有惱,她先惱了:“你讓我待在家裏,還不悶死我?去串個門兒怎麽了?”他沒有再說下去,還是去剝瓜子,這是他最愛做的事——給她剝瓜子。
    她最愛的零食是瓜子,一邊吃著瓜子一邊罵:“以後你少管我,窩囊廢!”
    她愛罵人,他嘿嘿地笑著聽,並不還口,直到兒女都聽不下去了,嫌她罵得難聽。她說:“老娘混到這一步,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兔崽子,如果不是你們,我不會嫁給個修車夫!”
    但他還是那樣疼她,即使進了門沒吃沒喝,他也不嫌,家裏有個女人總是好的。他做飯,揀她愛吃的做;做熟了,一遍遍到鄰居家去喊她吃飯。她總嫌他煩:“催死人了。還差兩圈!”兩圈打完了,菜涼了,他端下去熱,一邊熱一邊說:“別老去打牌了,打一小會兒就得了唄,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你看你的胃,又疼了吧?”
    她胃疼的時候,他灌個熱水袋放在她肚子上,左手拉著她的右手。有個女人真好,這身子是溫熱的,雖然不知道疼他,可到底是有女人了。
    她也有對他好的時候,罵他賤骨頭,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他就嘻嘻笑著:“我就是沒見過女人,沒見過這麽俊的女人。”
    這時候,女人就笑了,她去照鏡子,果然照著一張桃花臉,但卻是老桃花臉了。她已經40歲了,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候打情罵俏,沒幹什麽正經事,到如今找了個知冷知熱的人,值了。
    前兩個男人,為了她的輕浮,打她罵她,她沒有改過來,結果第一個喝多撞死了,第二個去遊泳掉到河裏淹死了。因為長期打打鬧鬧,他們死時,她隻覺得少了個給她掙錢的,甚至沒哭沒鬧。人們都說她心硬,說最毒不過婦人心,她嗑著瓜子說:“哼,誰讓我長得美。”
    如今美人遲暮了,但她依舊是美。坐在巷子口跟人打牌聊天,大雨天,他推著自己的車子跑回家,有人說:“你男人回來了,快去燒壺熱水給他暖暖身子。”她卻嗑著瓜子說:“打完了這圈再說。”
    連一雙兒女都覺得她有些可恨了,可男人說:“讓你媽玩吧,她是心裏鬱悶。”她聽了,側過臉去,眼睛有些濕潤,知道這男人是真心疼她了。
    不久,男人覺得心口疼,一直疼到上氣不接下氣。去醫院查,心髒壞了,要做搭橋手術。她聽了,潑婦似的坐在地上罵:“挨千刀的啊,你怎麽得這個病,這不是要我死嗎?我的命怎麽這麽苦這麽硬啊?”到現在,她想的還是她自己。
    錢是不夠的。她趁男人不在家,把修車鋪賣了,三萬多塊,還是不夠。她去找親戚借,因為名聲壞了,沒人借給她,怕她說謊話。她一狠心,重拾年輕時學的本事——唱大鼓。
    她怕人知道,於是買了火車票遠走,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唱。如果你在街頭看到一個唱大鼓的女人,那就是她了。她不年輕了,45歲了,濃妝豔抹,穿著廉價旗袍,一句一句地唱著《黛玉思春》《寶黛初會》,很豔情的大鼓,一塊錢一塊錢地掙。
    長到45歲,這是她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掙錢,不,這不是掙錢,這是掙命呢!
    一年之後,她攢夠了做手術的錢。等她回來時,所有人都發現她黑了瘦了,很多人都以為她跟別的男人跑了。這樣的女人,看著自己的男人不行了就跟別人跑唄,很正常。
    很多人都這樣看她,隻有他不這樣看她,他說:“她會回來的。”
    她真的回來了,帶著好多錢,跑到他跟前說:“做手術的錢咱有了,不是我和男人睡來的,是我給你掙來的。”
    這次哭的是他。他哽咽著,撫摸著她有了白發的頭,說:“瘋丫頭,怎麽學會疼人了?”他一直把她當孩子,一個愛玩愛鬧的孩子,甚至她的輕薄他也不嫌棄,他相信自己會感動她的,會讓她愛上的。手術做得不成功,半年之後,他去了。臨走之前,他拉著她的手說:“下輩子,我還娶你,即使你看不上我,可誰讓我喜歡你呢?所以,我到前麵等著你去了。”
    她撲到他身上大哭:“死鬼啊死鬼,你真忍心啊……”聲音如杜鵑啼血,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動容,但他到底是去了。
    都以為她還會再嫁,都以為她還會再說再笑再招搖著打牌去,但所有的人都想錯了。從此,她清心寡欲,吃齋念佛,不再東家串西家串,把從前的修車鋪又開了張,自己做生意,供兩個孩子上學。
    她的心裏,從此就隻有這個男人,他給了她一段情,一段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
    白天不懂夜的黑
    有沒有聽過一首歌,《白天不懂夜的黑》?那是很多年前,母親愛聽的歌。她有一個日記本,記錄當時的心境。一些讀過的印象深刻的話、聽過的歌,也會被摘錄進去。
    “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白天和黑夜,仿佛一對沒有交集的情人。黑夜想念白天,白天永遠躲避黑夜。
    夜晚想一個人,他過得好不好,正在做什麽,身邊有沒有別人。會因為他的飲食習慣改變清淡的口味,即使已經分開很多年。在意自己的容貌,眼角細紋暗示和他分離多久,思念有多久。他有沒有想起一個人,看著同一輪月亮,此岸彼岸數著天上的星星。
    愛一個人,卻不知道如何靠近他。靠近是一種罪,我怎麽能允許自己犯罪,唯有離開。
    談過為數不多的戀愛,全部無疾而終。不願回頭,也不願再想。一個同學在新公司遇到前任,他們成了同事。對我說,一起吃飯,他請你。不知如何回應,推托不去並非矯情,而是不願再製造重來的可能。
    後來,再有人介紹,或者要求複合,都不作回應。即使花時間、耗心力,即使一個人,也不允許和不了解自己、不忠於自己、不珍重自己的另一個牽絆,哪怕是很短暫的一刻。
    戀愛的結局要麽是分手,要麽是結婚。想找到那個與自己結婚的人,如果起初就知道結局不是想要的,寧可從未開始。我知道這條路難走,未必就能走下去,可就是這麽固執,就是這麽相信。我要的、我等的,是我全部的擔當。它值得。
    讓生命變得更美好,也更獨立。愛是錦上添花,不見得繁花似錦。
    沒有經曆愛的人,對愛懷有憧憬是可以理解的。愛是喜悅,但要單純;愛是美麗,但要質樸;愛是熱烈,但要持久。失去其中之一,都不足以撫慰一顆對愛虔誠的心,讓它得到平和的質感。我們遇到的人,也許是適合的,也許是中意的,也許覺得他就是對的了……以後遇到更好的,也不會屬於我。這正是我們的脆弱之處。你可知道,當你的心下沉,以為自己做出正確的選擇時,不過是安慰,逃避現實,逃避孤單軟弱的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是真實的你。
    這是母親說的。沒有人能挨過心靈深處的軟弱與孤單,愛也許是解藥,但其實根本不是。
    白天和黑夜隻交替沒交換,無法想象對方的世界。我們仍堅持各自等在原地,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
    黑夜的孤獨憂傷,白天永遠不知道。它隻看到黑夜的深沉、冷漠,卻看不到黑夜為何深沉,為何冷漠。非常害怕和一個人接近,他不是自己,不是母親和孩子,有著血肉不可剔除的牽係,感情也說不上多麽深。現在是,隻為相愛而相愛,相識不過途徑。願意,結合,做愛,分開。這之間的過程,眼花繚亂甚至不到一夜。餘下的一天、一月、一年……十年,都是分開之後沒完沒了的爭吵、冷淡、掙脫。
    不了解你的人,不會在你哭泣時給你依靠的肩膀,不會在你做錯事的時候原諒你。他們不會給你寬容與諒解、時間和信任。也就是,他們不愛你。你要的愛,是像白鷺一樣雙宿雙飛,像青石一樣風吹不變。你是白天,你的情人就不會是黑夜。黑夜有黑夜的守護,也許是星辰,也許是微風,也許是酒醉迷路的歸人,卻不是你。
    年輕時,憑直覺去愛,莽撞糊塗,不計得失。經曆愛情宛如經曆一場塵世的曆練。看得見高空也要丈量腳下的大地,走出的步子收不回來。那些消失了的溫柔渴慕,絲絲縷縷,日月也泛起光陰。
    揀選可愛的人,不降愛的質地。前提是,我與你,我們彼此體諒,彼此寬容,彼此接納,彼此親近。煙花在高空綻放,那麽炫目迷人,仿佛全世界都是它的幻影,美麗得不真實。熾烈的感情、燃燒的欲望,都要歸寂。白天是要進入黑夜的,我們的情,從一個人過渡到另一個人,由我至他,不多也不少。
    這個世界有多冷,你不是不知道。像蝸牛一樣蜷縮,有柔軟的肉身,有防備的姿態,偏偏沒有敞開接受光的心,也就錯過了春風與共的美景。多麽可惜。
    她對我說,你該明白,我們一生至少愛一個人,至少有一次愛的選擇。無所謂對不對,錯的也當是對的。在此之前,擦亮你的眼睛,像在黑夜裏尋找光明一樣,他是你餘生對生活的希望。
    以後你要愛人,要成家,要離開……而這些,正是我唯一想對你說的。
    愛情的迷人之處,不是風花雪月的眼淚,而是細水長流的微笑。要學會微笑,微笑著走進一個人的心。黑夜再黑,也有月光,又有何懼。
    你說最愛我的那幾年,不過如感染一場霍亂
    “我對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
    1
    前幾日,又見證了一對情人的分手。我已經不知道他們彼此相愛持續了多久,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更久的一段時間。分手原因也是和自己極其相似的異國之戀,仿佛這種感情在一開始就注定要以一種破滅的形態收場。
    愛情是最困難的事,畢竟麵對著的是另一個完全無法掌握的個體。愛情是最奇妙的事,有的人是一秒,有的人是一年,有的人會在自己的人生逐漸走向終點時,才對身邊的那個人呢喃一句:“哦,想不到愛你竟然成了我這一生的宿命。”
    太過深情即一樁悲劇,必須以死來句讀。初見時不受掌控的心動,後來的執著也許隻是因為求之而不得,而最後的放棄是為習慣和順從。沒有什麽樣的幸福,能比得上讓我和歲月一起見證你逐漸老去的容顏。或許我會在你不知曉的幽深角落安靜地駐足,傾聽時光嘩嘩流逝的聲音,在這一瞬間發現,我們共有的記憶終於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2
    這段時間偶爾能有空閑的時候,我開始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平心而論,馬爾克斯的這部作品並不如《百年孤獨》那般能夠僅憑一段開頭就令人魂墜其中。馬爾克斯放棄了自己最擅長的魔幻主義手法,公然選擇了“愛情”這一被無數人傳唱的老調作為小說中心,還采用19世紀歐洲豔情小說的體裁格式,試圖用一臉嚴肅來告訴我們:“世界上沒有比愛情更艱難的故事。”
    故事的劇情其實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了五十三年,才如願跟她同床共枕,並且他的愛,在其有生之年還將繼續下去。
    “我等了你五十一年四個月零八天。”花白頭發、弓腰駝背的男主角弗洛倫蒂諾站在陽光明媚的客廳裏,顫巍巍地開口。和單身母親生活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心思細膩而敏感,五十一年前宿命的一眼是他一生苦痛的開始:費爾米娜,費爾米娜,那一個有著亞麻色長發的迷人少女,從此在他的心中紮下根、長出葉、生出刺、開出花,如此嬌豔——也帶來無比清晰的傷痕。
    “愛情不過是個幻覺。”美麗的女主角費爾米娜總是這樣說。某一日在人聲鼎沸的集市,驀然回首再見到年少時瘋狂愛慕的麵孔,她突然失去了所有感覺。“就是這一刻,我覺得我不再愛你了。”她決然離去,剩下呆立當場的弗洛倫蒂諾,仿佛從天堂直落地獄。這種流逝,這種由時間或者性格造成的流逝,連神也不能挽回的流逝,讓那些心心念念以為可以永遠的承諾可笑得像個謊言。
    那其實隻是漫長一生的開始。費爾米娜結婚、懷孕、生子、兒女成群,都是和另一個男人完成的;她的微笑、她的哭泣、她的惱怒、她的嬌嗔全部為另一個男人綻放,與弗洛倫蒂諾毫無幹係。最快樂的事,就是弗洛倫蒂諾借著鎮上公眾活動帶起擁擠人群的掩飾,遠遠地、肆無忌憚地欣賞她嬌美的容顏;最多最多,在擦身而過的時候,脫下禮帽輕輕說一句:晚上好,烏爾比諾太太。這是在半個世紀的守望裏,他唯一還有勇氣說出的話。
    3
    你能理解失去一段愛情的感覺嗎?
    是清晨將醒未醒那縷夢的惆悵,是黃昏茫然失措那無奈的寂寥,是午夜無法成眠那清醒的陣痛。小說看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我耐不住性子去看改編的電影。電影裏的南美洲很漂亮,想象中的燠熱、悶濕、鮮豔和濃烈全都刻畫出來,那正是馬爾克斯筆下巫氣彌漫的南美洲。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女主角尖薄的五官,隨時隨地像一隻受了驚的飛鳥。
    前四十分鍾裏,她與男主角之間的愛情也完全像一種孩童的遊戲——兩人一見鍾情之後便開始書信往來,乃至發展到私訂終身的地步。那個晚上她又無知又熱烈,卻還有那麽一點點矜持,她答應他的求婚,說:“好的,我會嫁給你,隻要你答應不逼我吃茄子。”嗬嗬,真的是初戀,竟然相信自己會與第一個愛上的人結婚,那麽草率,但是那麽真誠。
    之後,果不其然,女子毀棄婚約,在人人自危的霍亂時期,嫁給了一個生活有保障的醫生。
    在片中,已為人妻的女主角曾說:“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影子。”
    五雷轟頂的愛情,真可以令一個人的靈魂出竅,從此遠離肉體。
    凡遭此劫者,終其一生都隻是徒具人形的影子。
    影片的結尾部分十分溫暖,那時他和她都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各自擁有一具垂垂老去的軀體。在寂靜的內河航船上,淡薄的夕照裏,他們纏綿床榻,享受著遲來了五十年的、抱憾的溫柔,船頭還特意掛起黑黃旗幟謊報霍亂。
    沒有什麽可以打擾他們,連時間和死亡也不可以。
    4
    如果人生是不倦的迷宮、一團混亂、一個夢,那麽馬爾克斯筆下的愛情就是一曲樂音、一聲細語、一個象征。
    馬爾克斯心中的愛情散落在常常吹著猛烈的東南風、在黃昏揚著細雨的南美洲,在隨著歲月悄悄流逝卻又永恒不滅的布宜諾斯艾利斯。
    他的愛情在所遇到的相識或不相識的街巷裏,在沉重的黑鐵的屏門後麵,在一雙雙隨著人事打磨而空洞無神的瞳孔後麵。
    他的愛情在黎明震顫的瞬間,掙脫普遍而深邃的黑夜,顯出沒有輪廓的依稀的圖像,在白色的天光裏看上去反而驚愕又冰冷。
    “烏鴉的幽冥”,我想起希伯來人用這樣的比喻來稱呼傍晚的開始。
    在某一個傍晚我遇上了你,我試圖走近你,用我所有的黑暗、困惑、失敗來打動你,從此頹廢的生命裏遭遇了忐忑不安的際遇,還在荒涼的愛情裏偏偏開出了那妖嬈痛楚的花朵。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厭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誠,年輕的夜晚像你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們曾經擁有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座隨著歲月悄悄溜走的城市。你是我節日中看見水中倒映的星星。
    時間中虛掩的門,你的麵容朝向更輕柔的往昔。
    黎明的光,送出的早晨向你我走來,越過甘甜的褐色海水。在照亮我的百葉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賜福於你的花園。那日色被聽成了一首詩的城市,擁有照耀你全部光霞的街道。
    5
    一切的愛情故事裏都有生活,有死亡,有清醒,有遺忘,有你我全部的人生。哪一張弓射出我這支迷失的箭?目標又是哪一座沒人敢到達的高山之巔?
    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我們漫不經心的每一步,都在邁過別人的各各他(傳說是古代猶太人的一個刑場)。此時的你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你的時代的人們具體的延續,而別人將是你在塵世的不死。今天所記憶的,就是明天會遺忘的,就是未來無從追憶的。所以,清醒恐怕是另一場夢,夢見自己並未做夢,而睡夢不過是夜夜歸來的死亡。可是,我想知道,你在塵世的生活裏是否親身擁有過一場愛情?你推開黑鐵的屏門走進一個房間,有一個好姑娘——她擁有女人特有的寧靜與高傲,有胡亞羅斯的深邃,更有聶魯達的深情。她暫時屬於你,在這日顯疲倦的人生中。
    你們沉默著,身體又如火焰般顫抖。倘若萬物都有結局,有節製,有最後和永逝,還有遺忘,誰能告訴我,在這段愛情裏,是誰接受了你無意中永恒的告別?
    十字路口又向你敞開遠方,某一扇門你已經永遠關上,某一段路你已永遠無法回去,是否還有一個人、一段時光在徒勞地為你等待?
    當你用盡了歲月,歲月也用盡了你,你是否還真的認為流逝的時間算不了什麽?你是否還記得在你們的愛情之中,曾經有過一個頂點、一次狂喜、一個值得永遠銘記的傍晚?
    那個悶熱的夏天,黃昏裏的你低下頭,在我的耳後輕輕吐出的話語,仿佛一片懸浮著的、溫柔而又悲傷的羽毛。
    “多年以後,如果我在一片遙遠的曠野眺望,在彼此名字也聽不真切的大風裏呼喚你,你會不會如約前來?”
    我說:“會。”
    我最害怕的事,是我最終沒有嫁給你
    我在家複習職稱考試,郭大打電話跟我說晚上和幾個朋友聚聚。傍晚打扮停當走出門,風比我想象的要冷一些。昨晚給一個左右為難的姑娘打電話,她問我跟郭大先生是怎樣在一起的。我講給她聽,同時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別人的故事。她說:“你們現在很好啊。”
    是啊,是很好啊。“可是也真的付出了很多。”
    現在身邊任是誰一腳跌進愛河,我都仿佛遲暮的名媛,千帆過盡,見怪不怪,隻那麽靜靜地看著,沒什麽波瀾。付出,是我自己,也是他。我們都變了很多。平時我絕不是愛煽情的人,我喜歡打哈哈。郭大也很少說什麽動情的話。有一次吃飯,他起了個頭兒:“我半生漂泊,自由慣了,沒想到這個歲數認識你了,就穩定……”我趕緊說了句什麽,打斷了他的話。不喜歡酒桌上的掏心掏肺,因為說得不好,顯得輕佻;說得太好,我鼻子一酸,就要掉眼淚。進了飯店是他在對我招手,笑起來還挺萌的。我坐到他身邊搶他的手機玩,兩人打鬧起來。手機終於被我搶過來,沒有半分鍾就電量不足自動關機,不過我還是看到了手機壁紙,是我的照片。席間,一位一年前喪偶的先生說了幾句煽情的話,表達對過去的追悔跟對未來的憧憬。當時我正跟身邊的某嫂子聊天,聽得不很真切,但也聽到一些。回家的路上,我逗郭大:“要是我死了,你不能像他那麽傷心吧?”
    “不能。”被暴打了一頓之後,又更正,“我是說不能不傷心!”
    “傷心也憋著,別在酒桌上跟人家曬,我泉下有知也不會高興的。”
    “我那哥們兒人挺好的。”
    “我沒說他不好啊,就是不喜歡那種表達方式。”
    “放心吧……我表達能力這麽差,沒人家那麽會說。”
    “嗯,也是。”我點點頭。先前大家從飯店出來,說要去k歌,路上前後走起來。郭大一直跟一個朋友談工作上的事,我走在他們身後。這一幕讓我想起過去那許多年,飯局結束,我都是這樣默默隨著幾個聊著天的男人走出來。此時的我最保有一雙警醒的眼睛,默默不語地端詳某個可能成為我終身伴侶的男人:就是他了嗎?就是這個人了嗎?
    過去許多年裏的我,從來沒有給過自己一句肯定的回答。搞不好還會莫名就心有不甘,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必須馬上談談分手的事;有時候又突然感到這人很陌生,似乎自己完全可以回身衝另外的方向走。女人的決斷往往果斷而冷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某嫂子大概以為我落寞難當,停下來等我,一起向前走。斑馬線,郭大跟他的朋友走在前頭,我們幾個被隔在紅燈的這一邊。我用眼睛去找他,看到他也回頭在找我。喝了啤酒走腎,在路上無處可尋,就去路邊的網吧找衛生間。我走出來,看到他已經站在網吧的玻璃門外麵晃膀子。網吧大廳的地磚很滑,我穿了高跟鞋,走得慢。郭大笑起來,伸出手臂衝我做奇怪的姿勢和鬼臉,很開心的樣子。我想起剛才跟某嫂子吐槽他總是嬉皮笑臉,讓人心裏沒底。某嫂子說:“你別看他這樣,他心裏有數……我們多少年都沒看他這麽認真地對哪個女人了。”
    當下這個男人,隔著一扇通透的玻璃門對著我擠眉弄眼。他那麽開心,即使心裏壓著很多東西;他想讓我也開心,而我隻消看到他,就會開心。突然湧出的情感親切多過激越:麵前的這個男人,是我的愛人、我的家人、我這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人分飾兩角
    卓羽言最近有點煩。她感覺自己的生活像出演著一部編劇拙劣的肥皂劇,演技平平的自己則被逼出任女主角,如此還罷了,更要命的是,在這部看不到盡頭的無聊劇集中她必須一人分飾兩角。卓羽言最近有點煩。她感覺自己的生活像出演著一部編劇拙劣的肥皂劇,演技平平的自己則被逼出任女主角,如此還罷了,更要命的是,在這部看不到盡頭的無聊劇集中她必須一人分飾兩角。同事三三兩兩的跟她說再見,提醒著她下班的時間到了。她走到總經理的辦公室門前,在她舉手要敲門的一刹那,肖雲中拉開門,兩人撞了個滿懷。“肖總,還有別的事情嗎,我要下班了。”
    “沒事了,你走吧,再見。”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口氣。羽言收拾好桌上的東西,來到電梯口等電梯。電梯真是一個有意思的東西,能將一座摩天大樓夷為腳下平地,在高層建築裏辦公的人永遠不能從樓梯的角度來感受它的高度。而且它還有一個神氣之處:短短的幾十秒鍾時間卻能聽盡人間悲喜。叮——咚——電梯來了。羽言走進去。“哎,這次韓日世界杯不知道我家那位又會怎麽樣折騰,上一屆是搞得家裏一塌糊塗。”
    “是呀,你說起世界杯,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上一屆世界杯,剛好我公公去世,我老公兄弟三人在家守靈,遇上一場精彩的比賽,兄弟三人拍桌子敲椅子吵成一團,我婆婆實在看不過眼,走出來對兄弟三人說:‘你們能不能輕一點兒,你爸剛死’。”
    叮——咚——電梯到了一樓,羽言回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毫無特色的兩個女人。走出寫字樓,羽言突然不知道要去哪裏,要回哪個家?要如何麵對何平?
    何平。人如其名,何其平常的一個人,在茫茫人海裏,這個何其平常的人跟很多人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對她卓羽言不一樣,在她身邊他是一個有實實在在身份的人,是她眾所周知的男朋友,是她認識三年、同居兩年的男——朋——友,他們對彼此的朋友家人都了解得如自己一般,很長一段時間,她曾將他視為生命之船停泊的最後港口。羽言看著腳下有兩塊細小的石塊,她用右腳將它們各自踢開,以石頭的遠近來確定自己即將去的地方。結果,是那塊名叫肖雲中的石頭跑得更遠。她揚手叫了一輛taxi,汽車平穩地駛向如同黑色緞帶的內環公路,在城市東郊的一個花園小區停下來。羽言穿過小區的兒童遊樂場,幾個天真不解世事的漂亮寶貝在那裏盡情的嬉戲,不遠處是守候他們的年輕媽媽。唉,這每個媽媽身上不知道都有怎樣的故事,就像她一樣,羽言暗暗地想。掏出鑰匙打開門,這是一套裝飾頗為精巧的兩居室,羽言換上涼拖進了浴室。胡亂地煮了個快食麵,羽言打開電視機,一個一個換頻道,不是廣告就是肥皂劇,無趣之極。蜷縮在沙發的一角,羽言沉悶地點燃一根煙,是煙蒂淡綠淡綠的那種,中文名翻譯過來叫“壽百年”。真是的,抽煙還怎麽可能長命百歲呢?
    她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給何平告訴他自己要加班,太晚不回去在公司宿舍住。何平一如往常叮囑她要注意身體,要早點休息。羽言最恨這一點,為什麽何平永遠不會懷疑她的所做所為!
    關掉電話,門口發出聲響,隻有一個可能:肖雲中回來了。今天他怎麽會來?羽言並沒有告訴她自己來了這裏。“哎,小言,你怎麽來了?”肖雲中走進客廳,有些意外地問。“我就不能來?我想你來追尋你的氣息不行嗎?”再嬌媚不過的聲音。隻要是在辦公室之外的地方,羽言對肖雲中的語氣永遠保持這種嬌媚,這好像是肖雲中激發出的屬於她的一項特異功能。肖雲中微微一笑,走過來給她纏綿的一吻。羽言在這種熟悉的氣息之中眩暈:肖雲中永遠都會給她這種感覺,也隻有肖雲中能給她這種感覺。這就是為什麽她一直在這出肥皂劇中一人分飾兩角的原因之一。“你今天怎麽來了,太太出國了?”羽言調侃他。“我聞到了你的味道。”又是微微一笑,這是一個成熟且又成功男人的招牌,自信的,微笑的。電視裏正在播放一出肥皂劇:成功的男上司愛上了她的女下屬,女下屬正在和他的妻對峙,背景是情調優雅的咖啡廳。肖雲中調換了頻道。“晚餐吃什麽?”
    “快食麵。”
    “我還沒有吃,陪我出去吃點東西。”
    “不嘛,人家都換了睡衣了,冰箱裏還有吃的。”羽言盯著電視屏幕撒嬌。“多大了還撒嬌,不害羞的丫頭。”肖雲中一把將她抱起來,“最近又沒有好好吃東西,輕了。”
    羽言乖乖地換好衣服:“你不知道你更老啊,你看你的皺紋,小心喲,要拉皮了。”
    “你沒聽說過,男人四十一枝花,我現在還是含苞待放啊!”
    肖雲中的寶馬載著他和羽言離開小區,又將他們載回來。這一夜,羽言靠在肖雲中的懷裏甜甜入睡,她甚至沒有想到何平。清晨的陽光灑進房間,羽言洗漱完畢走出門口,肖雲中已在樓下等候。汽車駕駛到離公司約三公裏處,羽言離開寶馬攔了一輛taxi。“卓羽言,準備一下,十點鍾通知各部門經理開會。”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口氣,肖雲中將一疊文件交給羽言。麵對他如此精湛的演技,羽言有些氣餒,有時候,有些時候,她真希望同事能看出些什麽,或者能傳些不好聽的緋聞到她耳裏。但是人們似乎永遠都不能將正經的肖雲中總經理和她這個還算規矩的小秘書卓羽言聯係起來。唉,這樣也好,相安無事。十點鍾,會議室,燈光通明。根據羽言的經驗,這是一個不太重要的會議,隻不過是總結前一段時間存在的問題和尋求解決之道。羽言邊敲打電腦記錄著會議紀要邊胡思亂想。卓羽言、何平、肖雲中,一人分飾兩角。這些字眼不停的在她腦海裏跳來跳去。十二點,會議結束,羽言回到座位上整理著會議記錄。桌上的電話鈴響起。是何平。“阿言,今天是媽的生日,晚上過她那邊吃飯,下班時我來接你。”
    “噢,不。”羽言本能的反應,她如何能前一天跟另一個男人上床,後一天去拜見公婆。“怎麽了,阿言,你有事是不是?你協調一下嘛,今天是媽的生日啊。”
    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拒絕,羽言無可奈何地掛上電話。每一天重複的動作,羽言走進電梯,走出寫字樓。何平已經等候在天橋底下,羽言一眼便看見了何平的摩托車。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平穿得很整潔,氣色也很好,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孝子。“婆家”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人,似乎都在等他們了。羽言遞上何平準備好的壽禮:“阿姨,生日快樂,壽比南山!”
    “媽,生日快樂,看看喜歡不喜歡我和阿言的禮物。”何平婦唱夫隨。“喜歡,喜歡。”婆婆大人拉住羽言的手笑得合不攏嘴。“阿平、阿言過來拿紅包了。”公公滿臉慈愛。哦,好一幅人間歡樂圖景,為什麽自己不好好珍惜。羽言痛苦地想。切了蛋糕、吃完飯,回到家裏已近十點。何平打開電視機搜索體育節目。“阿言,你先衝涼、休息,我再坐會兒,衣服放在洗衣機裏,我來弄。”兩年如一日,這個何其平常的人始終保持著一顆疼愛她的心。她卓羽言實在是找不到什麽理由來傷害他。這就是為什麽她一直在這出肥皂劇中一人分飾兩角的原因之二。洗澡時,羽方擦了一遍又一遍的肥皂,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咒罵自己。羽言突然想結束這種生活,走出來坐在何平的身邊。“何平。”羽言鼓起勇氣。“嗯。”何平盯牢電視機。“何平,你愛不愛我?”羽言心口不一。“當然。怎麽了,阿言,你今天有心事。”何平將目光調轉過來。“噢,不。”羽言的掩飾實在糟糕,“如果我有事瞞著你,你,會不會原諒我?”
    “怎麽可能呢?阿言,我相信你,你不想說的事自然有你的理由,你想告訴我時再告訴我就好了。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我信任你,理解你。”
    “哦,何平。”羽言在心裏低歎,下文卻再也說不出口。“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羽言轉身走向臥室。“阿言,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有心事?”何平的聲音追隨她進了臥室。“沒有,我隻是想看看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羽言燦然一笑。“傻妹。”何平又將目光調轉向電視屏幕。接下來好一段時間,羽言平平靜靜的工作和生活,已經好長時間不去東郊那個花園小區了,也有好長時間不跟肖雲中對視。下班了要麽就約上女友吃飯喝茶逛街,閑閑散散地聊些最近的八卦新聞;要麽就回到她和何平的家,做著柴米油鹽的平常夫妻。她甚至想這樣慢慢了斷與肖雲中的關係,畢竟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男人,這樣的男人隻適合出現在夢中罷了。她想找個時間把鑰匙還給肖雲中。九月,一向是公司的旺季,工作忙碌起來。“卓羽言,準備一下,明天出差上海,帶上這些資料。”肖雲中的吩咐聲。羽言訂了兩張機票,又打電話到上海的分公司告知肖總經理的行程安排。飛機起飛了,載著她和肖雲中飛向另一個城市。如果在一個月之前,這將是她期望並且樂意的一次行程。羽言動手係安全帶,肖雲中伸手過來幫她。空中小姐穿來穿去端茶送水,羽言要了一杯咖啡靜靜的望著窗外的白雲。肖雲中?雲中?這雲中似乎什麽也沒有。“小言,今天很安靜啊?”肖雲中微笑地看著她。“哦,有些累了。”羽言的聲音嬌媚中略帶有疲憊。肖雲中為她理了理頭發不再出聲,開始閉目養神。繁華的上海。羽言拖著行李箱跟隨肖雲中入住酒店,接下來是緊張的工作安排。忙碌的一周轉眼即過,最後一個晚上的時間,是肖雲中送給她的禮物。“今天想去哪裏?小言。”肖雲中輕輕攬著她的腰。“東方明珠。”
    肖雲中微笑。於是他們去看那第一千遍的東方明珠。坐在東方明珠的咖啡廳裏,整個城市的景致一覽無餘。“上海,真的很美,很迷人!”羽言低聲感歎。“你也很美,很迷人。”肖雲中凝視著她姣好的麵龐。走出東方明珠,黃浦江畔和風習習,三三兩兩的行人,甚至還有身著旗袍的女子,女子曼妙的身姿和款款的腳步仿佛在演繹著舊上海灘的故事。羽言靠著江邊柵欄,掏出那串鑰匙,放在肖雲中的手中。肖雲中接過鑰匙,卻讓它輕輕墜入江底。“你?”羽言驚詫。肖雲中將羽言緊緊攬在懷裏,吻她,喃喃而堅定地低語:“你是我的,我不許你離開我,不許,不許。”羽言再次在這熟悉的氣息裏眩暈,眩暈……
    回到她所在的城市,羽言的生活繼續上演著一人分飾兩角的肥皂劇。她分辨不出肖雲中與何平之間她到底愛誰?一邊是長久實在的幸福,一邊是無法抵擋的眩暈,一邊是說不出口的傷害,一邊是擺脫不了的誘惑。羽言在夜裏惡狠狠地咒罵自己。聖誕節來臨,羽言收到了兩份禮物:一份是何平的鑽戒,一份是肖雲中的金卡。“阿言,我們結婚吧。”何平誠摯而平實的聲音。“爸、媽也催問我們怎麽還不結婚。”
    “何平,再過一些日子,好不好?”羽言的語氣有些不穩定的懇求。“為什麽?我們還不夠了解嗎?我會一直像現在這般疼愛你的。”
    “哦,不是,不是,何平,再過些日子好嗎?”羽言的懇求越來越重。“阿言,你是不是真的有什麽事情隱瞞我?你愛上了別人?”何平的語氣有些恐慌。“阿言,你?”
    “哦,不是,不是,過幾天放假,我想回家看看媽媽,跟她商量商量,”羽言憎恨自己的謊言,“結婚的事我們再說,好不好?”
    “阿言,你要是離開我,我會恨你,永遠恨你。”何平的語氣像受了傷害。“哦,不,不。”羽言再也說不出第二個詞語,她輕輕地抱住何平的頭,讓他靠在自己的胸口。元旦節來臨時,公司放假三天,羽言對何平說自己回了老家看媽媽。她躲進了東郊花園小區的那套兩居室裏。她知道肖雲中不會回來,他要利用這個難得的時間陪著妻子和女兒,享盡齊人之福的他不能放棄天倫之樂。羽言要利用這個時間好好想一想,她在這一劇集裏扮演角色太久,她已經太累太自責,她要好好想想如何擺脫這種一人分飾兩角的生活。在最後一天裏,羽言決定:離開。離開何平,離開肖雲中,離開這個城市。假期結束後,羽言沒有回公司上班,肖雲中聯係不上她。次日,報上有新聞登出:“東郊大案,紅顏命隕”。報道指出東郊某高級住宅區發生的搶劫命案。死者係一年齡25歲的女子,該女子是本市某某公司職員,聲譽良好,容貌秀麗,據警方推測這是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目前此案正在調查之中……
    那套兩居室的房產證上寫的是卓羽言的名字,沒有人知道她和肖雲中的關係。兩個月之後,報上跟蹤報道這起命案有了結果。原來這是一個犯罪團夥,他們在其他地方作案時被捕,同時交待了這起命案。情節極其簡單。原來,他們了解到東郊這座花園小區住的大部分都是大款的小蜜、二奶或私生子。覺得比較容易得手,觀察了幾天之後發現羽言進進出出始終隻有獨自一人,便決定從她下手。原來隻想入室偷竊,後來卻被羽言發現,麵對羽言驚恐的指責,他們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將羽言殺害,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弱女子,如何能抵擋得了強匪的襲擊,終於是“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羽言就這樣離開了何平,離開了肖雲中。甚至來不及給任何人留下隻字片言,也來不及告訴任何人她的最終決定。她終於用付出生命的方式結束了這出一人分飾兩角的肥皂劇。何平對於羽言的突然離去不知所措,對於羽言離去的方式更是深感痛苦,甚至他從來不知道羽言還有另一種生活方式,沒有人能給他任何一種合理的解釋,而他自己則想到頭痛也找不到原因。因為,他始終不願意觸及羽言曾經背叛過他的可能性。於是他每天下班之後來到羽言生前工作的寫字樓對麵那座天橋上,凝望那座高不可攀的大樓便成了他惟一懷念她的方式。而此時,肖雲中也靜靜地站在落地大窗前看著樓下的車來車往,回想羽言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和她特有的嬌媚的聲音。
    “我想你,來追尋你的氣息不行嗎?”羽言如是說。羽言的座位上始終空空如也。叮——咚——電梯來了。“真可惜,羽言那麽可愛的女孩子,生命脆弱得叫人傷感。”一個年輕的女性聲音。“是啊,公司這幾天張羅著給肖總招聘秘書呢,聽說來的那個女孩子有點像羽言的樣子啊,你說會不會……”另一個年輕的聲音。肖雲中跟在她們身後走出電梯,沒有讓他公司的員工看見他。在寫字樓前的天橋上,肖雲中與何平擦肩而過,隻是,他們誰也不認識對方。
    當愛情隻剩下一百步
    我和你背對背開始往前走,我們說好當我們走到第一百步的時候再回頭,如果還能看到對方,我們就忘掉以前所有的不快樂,重新開始;如果看不到彼此,就一直走下去,永遠不再回頭!
    當我走出第一步,有一種叫悲哀的東西漫過心底。我們的愛情之路隻剩下九十九步,我們怎麽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曾幾何時,我們一起在雨中漫步,衣服濕了也不覺得冷;曾幾何時,我們在雪天裏哈著熱氣吃冰激淩,當人們投來驚異的目光時,我們哈哈大笑。我已走過二十步,你呢?我好想回頭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一樣和我步履維艱?你還記得我嗎?你教我學計算機的時候跟我說過,編程時會遇上一種情況叫“死循環”,進去了就出不來,你說你對我的愛就是死循環,當時我很感動。我走到五十步時,有個賣烤紅薯的老頭問我要不要紅薯,我搖了搖頭,他就推著車子走了。為何他不再多和我講幾句話?那樣我便可以停留一會兒,不用再走下去。八十步已然在我身後,你是否也在想我們前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我們為什麽要為一點點小事而天天爭吵?我一對著你哭,你便心亂如麻,煩躁不安。然後,我們都無端地說出一些互相傷害的話。終於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然都會被折磨死,分開吧。”
    九十九步了,我艱難地抬起沉重的腳,遲遲不願放下。我怕放下回頭,就再也看不見你;我怕放下腳,將永遠失去你;我怕放下腳,我從此再也沒有幸福可言。可是,我的腳終於落下了,淚水也順頰而下。我不想回頭,也不願回頭,我控製不住自己,蹲下痛哭起來。突然,一雙寬大的手抱住了我的雙肩,我回過頭看到了你,看到了你充滿了深深自責和濃濃愛意的雙眼。我撲進你的懷裏,哭著說:“我不要再往下走了!”
    你把我緊緊抱住,輕輕撫摸我的長發:“我永遠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走。其實,我一直走在你的身後,一直在等你回頭。”
    有些事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有些事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讀《半生緣》很能體會這句話。沈世鈞與顧曼禎是一對戀人,相愛半生緣分盡,餘生用來想念和忘記。
    都說想念不如相見,卻覺得,與其相見,不如埋在心底想念。想念是靜好的綿長,相見是突然的驚詫。分手無須再見,不過是徒增傷悲,道一句,隻是當時已惘然。如果我們不能以強大的心智征服自我,就不足以征服愛情。
    一直在想,一個人怎麽能夠勉強自己與一個不愛的人在一起,而要和愛的人分離。命運弄人、身不由己之外,其實是內心不夠強大,愛得不夠徹底。倘若愛,就一定不惜一切,即使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不要心裏想著不舍,嘴上說著放手,那都是借口。就像沒有人不會為夢想孤注一擲,沒有人不會為愛去犧牲、去付出、去爭取……去渴望得到回應。
    所以,我說世鈞是懦弱的,他注定得不到所愛的人。曼禎是可悲的,一句“回不去了”道出半生緣盡,半生無緣。即使多麽相愛,也不過如是,在怯弱的心前止住了腳步。他們是亂世裏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男女,卻也有著各自的傳奇,各自的悲哀。
    我喜歡大江大海裏注定分離與遺忘的故事,喜歡亂世。這也許是因為有一顆顛沛流離的心。愛是一種遇見,注定要別離。不要為遇見而慶幸,同樣的,不要為別離而傷悲。那句話叫作: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離別注定了重逢。隻是,我們要與不同的人告別,再與不同的人相見。獨立原地,千言萬言,人來人去,湮沒無痕。
    記得曾經寫過一句話:靈魂深處的痛苦與絕望,往往在於心的封閉,無法對別人慈悲。愛也是如此,放棄一個人,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是把心封閉了,無法對愛慈悲。有時候很希望成為一個慈悲的人,有時候卻痛恨慈悲。我知道,慈悲不是濫情,可愛情的國度,永遠沒有慈悲。
    “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小時候的天才夢,有一天變成愛情夢。天才夢實現了,愛情夢永遠不會醒來。想起《色?戒》裏王佳芝淒絕的眼神,想起她淒絕的筆調,不免愴然。現實裏,再也沒有這樣的愛情了,也不會再有這番過盡千帆的心境。愛情成了速食品,盲目吞咽,過度消食。也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們耗盡半生、一生去等待、去記得,心甘情願,不問值不值得。
    秩序在更替,情愛在漠然。人與人之間,既不親愛也不互重。
    當然,執著的人、不放手的人最先受到傷害。誰無情、誰抽身,誰就有主宰和決定的權力。主宰這場愛情的輪回,決定這場愛情的走向,是一意到底還是陌路殊途。往往是,沉浸於一段有始無終的愛情,自責不已,不後悔遇見,不後悔相愛,偏偏後悔錯過,不可能重來。
    喜歡有情的人,有情未必終老,無情注定夭折。有情的人比無情的人可愛,盡管有時候他們很脆弱。
    《半生緣》裏一個特別的詞是幻夢,其實緣分何嚐不是幻夢。我們習慣依賴人,在別人締造出來的幻夢裏想象虛假的一生,美好且覺得這就是真實的人生。愛情是一麵鏡子,鏡中人不是愛的人,而是自己。與自己對照,你會發現,原來那些失敗與遺憾都是自己造成的,由此變成了不幸。
    有人說,愛是經不起想的,想得越多,傷就會越痛。人的一生中,經曆刻骨銘心的愛情,一見鍾情也好,兩情相悅也罷,陪自己走到最後的,卻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這一路上,被欺騙、被愚弄、被傷害,堅持至放棄,以至於錯失成隱隱作痛的回憶。真正需要強大的,不是看似堅硬的外殼,而是軟弱殘缺的心。
    如果緣分被拆散成兩半,半生給予深愛的人,半生要留給自己的心。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深夜讀著張愛玲的文字:“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這樣的夢隻做過一次……”這是她的《小團圓》。何嚐不是自己的“半生緣”。
    有些事一轉身就是一輩子。年輕時,我們以為放棄的隻是一段感情。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一生。
    曲終人散
    水色一生中惟一一次的戀愛把她給毀了。她說,青衣,記住,所有的男人他們最愛的人是他自己。這句話我用生命去記住。
    1
    水色一生中惟一一次的戀愛把她給毀了。她說,青衣,記住,所有的男人他們最愛的人是他自己。這句話我用生命去記住。水色租房之前我和路藍以及可可租住在那套三居室的套房,可可出嫁之後,我把空出來的房間招租,水色便成了我們三人組的新成員。剛搬來的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仲夏,她隻帶著兩袋行李,和一棵風信子,瘦削的身子站在樓梯口按門鈴。門鈴的開關正巧壞了,我趿著拖鞋嘟囔著從七樓急匆匆下來,她悠閑地坐在行李上,修長蒼白的指間夾著根紫羅蘭。聽見開門的聲音,轉過頭輕描淡寫地看了我一眼。那一道灰飛煙滅的眼神裏,我突然就知道了這是個有陰影的女人。水色並不愛說話,有時候和我一起坐在陽台上乘涼,就遞給我一根煙。她用煙說話,心情好的時候她抽紫羅蘭,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抽駱駝,一包接著一包,她說她會死於肺癌,總有一天。吐了一口煙霧,她轉過臉笑著對我說。我看過她的相冊,隻相隔一年,那照片上的女人與她卻完全迥異。長發及腰,白皙而豐滿的臉龐,笑容單純甜美。她指著照片說,這個女人叫水色,開水的水,白色的色。然後她指著自己,我也叫水色,死水的水,黑色的色。逐漸看出差異的原因,希望與絕望在一個女人的生命裏,扮演著舉重若輕的角色。青春其實是愛情的代言詞,一個心裏有愛的人,眼睛裏都看得見春天。路藍在一家設計院裏工作,圖紙趕工的時候,連續好幾天都看不見她。如果突然某一天清晨醒來聞見荷包蛋煎焦的味道,不用睜開眼睛我就知道,路藍回家了。對於路藍而言,生命裏最重要的是她的電腦,電腦裏最重要的是她的oicq。有一次電線短路,路藍緊緊張張地跑過來問我,電腦裏的資料會不會也短路掉?
    我眼白一翻,你不關心芯片有沒有燒壞?關心你的資料?
    如果那些聊天記錄沒了,我怎麽分得清他們誰是誰,還怎麽泡啊我?她一臉痛苦的表情,我行將暈倒。據我不完全的統計,迄今為止,24歲的路藍,2年的網齡,見過的網友不下50個,一年內談過四次戀愛,全屬網戀,其中還不包括暗戀未遂的。水色有一手絕佳的廚藝,自從她來了之後,我和路藍開始戒掉速食品。夜裏和路藍坐在電視前看《焦點訪談》,水色捧出一碟拔絲芋頭。我眼睛一綠,還不及洗手,埋頭苦幹。路藍則無動於衷地看電視,水色招呼她。我從碗裏伸出腦袋說,別理她,人家要減肥呢。減肥?水色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路藍,你又不胖。要防患於未然呀。路藍正色,一臉嚴謹。呸,防患於未然!我看你是怕千裏堤護,潰於一蟻吧。水色,她的身份證在桌子的第二個抽屜裏,看她以前的相片你就知道什麽叫毅力了。我邊咽邊說,眼光不忘如飛刀般飛向路藍。路藍在三年前還是個人見人皺眉的小肥妹,每天在我眼前如座山挪來挪去,往我前麵一站就絕對沒有人可以看見我。突然某一天清晨,路藍跑到我床前,衝我宣誓,如不減肥,誓不為人。臉上的態度絕對不亞於任何一個小學生加入少先隊時的嚴肅。從此後,我買的零食如果沒有及時消滅,一轉身就會被她偷偷丟到垃圾桶裏。逛街時沒有人再陪我吃路攤小吃,每次吃過飯一定要陪她在房子裏走上半個鍾頭,過了八點隻能喝水謝絕食物。對此,我深惡痛絕,然而,不可忽視的是路藍漸呈苗條的身段,越發迷人的姿色。當然,同時還有我也更加單薄的身子。嘿嘿,好身材,保持最重要嘛!路藍眼白一斜,擋住我的飛刀。有一天,我們可以千秋萬載地保持下去,當木乃伊如何?我一掃而光盤中食物,端著空碟悠哉悠哉地向廚房走去。哼。說不過你!路藍大手一揮,我們院裏新來了個帥哥,有沒有興趣見識見識?
    是不是最近又見青蛙了,心靈備受打擊,開始轉移方向了?我坐在她身邊開始削蘋果。她眼睛一亮,你不說我都忘了,今天和永約好上網的。說完,風風火火地奔回房間。我遞了半個蘋果給水色,這丫頭,網上瘋。水色淡淡一笑,像她這樣活得如此率性真好,起碼沒有傷口。我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每個人應該都會有傷口的,隻不過她痊愈得比較快而已,你呢?這是我第一次試探性的問話,對她。愛情是一場疾病,愛錯了人就像吃錯了藥,留下病根,纏著你一輩子。她目光移向別處。
    2
    水色每天中午到一家西餐廳彈鋼琴,有時夜裏也到酒店或者咖啡廳裏彈,生活極不規律。曾聽她說過之前是當幼師的,為何轉行,她沒有細說。而我則常在夜裏寫稿寫到天明,清晨聽見路藍的大腳板在房間裏劈哩啪啦,翻個身繼續睡覺,直到中午水色關門而出,我才懶洋洋地開始睜開眼睛。生活乏味得像一個朝九晚五西裝打領的男人。遇見柳從風是我生命裏的一個劫。這個夏天,陽光很好,空氣清新。沒有征兆。他在我為之寫專欄的雜誌社裏當美術總監,第一次在總編的辦公室門口相遇,一個擦身,相視一笑。之後某天,在經過美術部的時候,透過垂直的窗簾看到裏麵一堵牆上畫著一條巨大的河流,藍色的曲線裏流淌著金黃的太陽和黑色的山脈,極端的色彩,粗線條的走向,突然,心裏一陣悸動。美術部的小鄭說那是他們總監柳從風所作,說話的時候,他眼角極其不屑,剛巧柳從風突然走了出來,他的笑容立刻諂媚了起來。我喜歡你的畫。我看著他,大方地說。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欣喜的表露,傲慢地笑笑,看你的文字我以為你隻會喜歡工筆畫。我也笑笑,拿出一張紙抄下我的電話,遞給他,我一直想寫一篇有關畫家的文章,有時間的話出來聊聊。也不管他反應,我扭頭就走。一個月後,我成了他的女朋友。第一次帶他回家,路藍正在上網,從房間裏探出個頭算是打了招呼。他坐在沙發上,拿起茶幾上的一包香煙,皺皺眉,你怎麽也抽駱駝?我看了看,不是我的,是水色的。他坦然地抽出一根,點上。腳擱在茶幾上,我忙著衝茶。十點的時候,水色下班回家。看到從風,淡然地點點頭,便回到自己的房間。一會兒,我聽見傳來齊豫的《飛鳥與魚》,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從風走後,我敲了敲水色的門,睡了嗎?
    還沒,進來吧。她說。抱著枕頭我縮進她的被窩,從睡衣口袋裏掏出兩根seven,替她點上。怎麽了?我的幸福小女人。水色看著我,微笑。從風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那麽強烈想要去愛的一個人,可是,我對這份愛情太沒有安全感了。我吐了口煙,看著水色,這個有傷口的女人。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她呢喃著這句歌詞,低下頭,似是而非地歎了口氣。青衣,愛了,就不要計較結果。我看著她的低眉垂首處似有萬千隱痛。心中若有所悟。從風從不允諾我什麽,即使纏綿過後。黑暗裏,他一手抵住牆壁,一手緊壓著我的掌心,溫熱的氣息自鼻中傳出,撲在我的臉上。我緊閉著雙眼,感受著他不由分說的熱吻,似乎來自西伯利亞的颶風,席卷著一切理智與原則。從風,你愛我嗎?我輕輕咬著他的耳垂微微喘息。他的眸子一閃,青衣,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讓人感覺溫暖的女人?
    溫暖?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手指輕輕撥弄著他鬆開的第二個紐扣。那就是一種切切實實的想抱在懷裏的感覺。他撫著我的臉頰。滿世界都是那些鋒芒必露的女人,青衣,做男人其實很累。心裏隱隱有種反駁的欲望,他說做男人很累,女人呢?其實不也一樣。然而我急於迎合他,甚至於不惜按捺自己的思想去做一個他所說的溫暖的沒有鋒芒的女人。隔壁裏水色正放著齊豫的歌:要不是你一次流離失速,要不是我一次悵惘張望,哪來這一場不被看好的迷戀?你是一隻可以四處棲息的鳥,我是一尾早已沒了體溫的魚。這就是我和他致命的差異嗎?我迷亂了。飛鳥與魚。我緊緊閉上眼睛。愛了,就不要計較結果。這是我惟一能給自己的安慰。
    3
    路藍悶悶不樂地坐在沙發上,我走過去,怎麽了?又見網友了?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你神了?怎麽知道?
    叫你多吃些下蛔蟲的藥嘛,要不我在你肚子裏也很難受的。我衝她擠眼睛,跟路藍相處這麽多年了,她的一舉一動我一眼看穿。她笑著打了我一下,又皺起眉來。昨天她見了永,本來對他期望極高,想著能讓自己再來場戀愛,誰知,他胖胖的笑臉與想像相去甚遠,無端失望。路藍是個典型的三分鍾熱度的女人,有時候我會很懷疑,當初她是不是投錯了女胎。無論從個性、行為或者是觀念各方麵,她都像極了男人。雖說在愛情方麵屬大器晚成,然而一旦萌芽卻一發不可收拾,一年之內四次戀愛,令我瞠目結舌。每次她說她開始有點厭倦了,分手就必在十日之內。在擇偶方麵,其人如非英俊則必須高大,難怪這一次她會心存沮喪。路藍,看人不能光看外表太膚淺了。我拍拍路藍的肩,語重心長地,安排個時間我幫你麵試麵試,水色,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低頭看小說,聽見我問她,抬起頭笑笑,不了。路藍突然來了精神,水色,你整天在那種高雅場所,有沒有遇見什麽鑽石王老五之類的?有豔遇的話要分著享用哦。分著享用?我哭笑不得。你當是吃自助餐,大家一起上,大快朵頤呀?
    路藍撇了撇嘴,有什麽不可以?起碼分著養養眼也可以嘛。水色合上手裏的書,不發一言地走回房間。路藍看著她關上門後,湊在我耳邊說,她這人好怪。我望著那扇緊閉的門,其實她是個本質溫柔的人,隻不過各有世界而已,路藍,不要介意。她聳了聳肩。電影院裏正在熱播《垂直極限》,我買了兩張票,打電話給從風。他懶洋洋地說不一定有空。我一下子火大,對著電話大聲喊道:別人都是男朋友必恭必敬地買好了票,可我呢?從風,我到底是你什麽人?
    別人是別人,我最討厭拿人來比。青衣,如果你不喜歡一個人去看的話,可以把票分給水色或者路藍。他依舊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啪的一聲掛掉電話。坐在沙發上,心如刀絞,這就是我所愛的男人,這就是我為之可生可死的男人?我搖著頭,無端冷笑。哭不出來。水色開門進來,我一把抓住她。水色,看電影去。她一臉茫然,我不由分說,穿上鞋子就走。電影裏的冰天雪地,極高的懸壁之上,同一條繩索負載著兩個人的生命,為了所愛的人能活下去不惜放棄自己,繩索的負重輕了,然而生命的意義重了。我有些悵惘,在生與死的關頭,我們是否能為對方的生存而放開雙手?那一笑之間的坦然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現實的生活裏,誰不是苟延殘喘,營營碌碌。回來的路上,我問水色,你會不會為了所愛的人不惜放棄自己的生命?
    她慘淡地笑了笑,曾經會,但永遠都不再會了。為什麽?我走到她前麵,轉過身,麵對著她。晚秋的月光灑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像湖麵上冷冷的水氣。她的寒冷由心底而發。她停下腳步,看著我,字句鏗鏘:因為不值得。值得或者不值得可以計算得出嗎?我淒淒問道,想起從風的始終清醒。青衣,男人他們最愛的人是他自己。到最後,所有分手的理由都是借口,都是借口。她低壓著聲音喊道,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這般的激動。傷口一經揭落,風起雲湧,所有的痛楚都會不約而至。我無言,握住她冰冷的手。水色手指纖長白皙,個性溫柔嫻和,天生有做幼師的稟賦。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孩子都被家長們帶走了,她一個人坐著彈鋼琴,閉上眼睛,五月和風從臉上拂過,那般溫柔。天色漸暗,水色直起身子,卻發現一個男人靠在門邊,抽著煙,憂傷地看著她。一個眼神的交集,就注定了一個劫難的開始。水色不顧一切地付出自己,甚至不敢要求他離開自己的婚姻。有時候她抱著他的小兒子,在臉上搜索他的眉目,可每每看見的卻是另一個女子,他的妻子。心一慌亂,彈琴的時候都會跑調。他總是抱著水色,把臉埋在她的胸前,隱痛地說,水色,找個好男人,我們就不要再見麵了。水色哭了,一遍一遍地撫摸著他柔軟的發腳,我可以什麽都不要,真的可以。然而真正什麽都不要的是他,連水色無所求的愛情都可以不要。那個初春的夜晚,他一個電話,我們不要再繼續了,水色。為什麽,她追問道。我很累的。他支吾著。水色臉色一變,你厭倦了?
    原諒我,水色,我還是想過平淡一點的日子。可我從沒要求過你改變什麽啊。水色低聲下氣地。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負擔了,我想,還是算了吧。水色想起他也曾經說過,她的存在是他生命的奇跡,原來,奇跡會變成負擔的。她笑了,掛斷電話。伏在桌上,又笑又哭。一個月後,水色一個人到醫院裏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了。刮宮的劇痛都沒能讓她流下一滴淚來,她隻是死死地抓住床沿,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著男人的絕情,怎麽能夠說變就變。大出血過後,水色醒來,隱約聽見醫生在門外說話:這個女孩廢了,她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她撐起身子低聲問在一邊的護士,有沒有人來過?一個冷漠的搖頭粉碎了心裏最後微弱的希望,原來不愛一個人的時候,連生死都與己無關,更不用說當初信誓旦旦的責任與道義了,多麽冷酷的現實。她叫來醫生,說想看看她的孩子。隻是個胚胎,像珊瑚一樣,是個女胎。醫生溫柔地說。水色點了點頭,平平躺下,眼睛灰灰的,望著白色的天花板。是個女孩。她喃喃自語。出了院,水色發現幼兒園裏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打胎的事,看她時的目光同情而鄙夷。生活是自私的,每個人都善於從別人身上發現悲劇,以安撫自身的不幸。已經不能再若無其事,愛情是一場劫難,心也在病床上一同刮走了。空蕩蕩的,像一個在風裏搖擺的秋千。欲語還無言。有時候,會感覺到內心逐漸的平靜與冰冷,青衣,我連愛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了。水色逐漸平靜下來,彈去煙頭上老長的煙灰。我想起那張照片,照片上的水色盈盈而笑,甜美單純。原來,奪去女人青春的不是歲月,是一場全盤皆輸的愛恨,無路可退,也無路可走。都是聰明的女人,不是不懂得用技巧去愛,隻是不願,似乎是對真愛的一種褻瀆。然而,毫無技巧的愛情,又像一杯直視見底的清水,容易令男人厭倦,該如何是好?我茫然地握著她冰冷的手。從風,如果愛情套上了責任,這樣的愛情你會不會厭倦?我躺在他的懷裏問他。愛情是愛情,責任是責任。他說。就是說,有了責任的愛就不再是純粹的愛了?我抬起頭,看著他硬朗的臉。他看著我,是的,對我而言。誰都不可以改變?我淒淒問道。誰都不可以。他肯定地說,撫著我的臉,青衣,你在怕什麽嗎?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不,從風,我是個不需要別人負責的女人。我是個溫暖的女人,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必須為這兩個字而消滅我內心的憤怒或者不甘。然而,從來沒有哪一個字眼讓我覺得如此寒冷過,溫暖?是的,溫暖。
    4
    聖誕節前夜,陪著路藍去見了她的永。確實貌不驚人,然而親切幽默,不乏味,不生硬。笑的時候有兩個小小的酒窩,指著自己的肩膀說小時候躲貓貓從樹上跳下時被牛頂過的,我微笑地看著他,想像童真的自己。如此遙遠美好。在上衛生間的時候,路藍拉著我的手急急問道,怎麽樣?怎麽樣?
    我覺得很可愛,我邊洗手邊說。很可愛?路藍嘟囔著,似乎不夠滿意。王小波他老人家都說過,人生是一條寂寞的路,需要一本有趣的書來解悶。夠了,一個有趣的男人比什麽冷冰冰的硬件設備都可貴。我懶洋洋地拍著她的肩。那倒是,她眼睛一亮,雖然不夠帥,但讓我很開心。回到家的時候,居然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客廳裏,水色正默不作聲地衝茶。路藍衝我擠了擠眼睛,口無遮攔地問道,水色,你朋友呀?
    水色回過頭,嘴角輕輕一揚,哦,他叫楊易,是我初中同學,剛才在咖啡廳裏遇見的。又轉過頭對他說,青衣、路藍,我們同居。他一聽笑了,溫暖而舒展。這個男人,有著幹淨的笑容和眼神。我對他笑笑,拉了拉路藍的手,走啦走啦,兩人各自回房。不一會兒,路藍衝了出來,表情誇張痛苦,青衣,又短路了。你才短路了呢!我瞪了她一眼,踢開椅子,就我那三腳貓的功夫還要整天煩我。楊易走了過來,我看你們這裏的電線都太老化了,我明天幫你們重新接一接吧。路藍一聽笑得門牙無遮,太好了,我先謝謝你了。明天剛好聖誕,我們一起聚餐,青衣,把你家從風也叫來。水色似乎想說什麽,但看見楊易已經高興地答應了路藍,又不說話了。下班後到街上買了副手套,走遍幾條街才買到一副獨特的。從風是如此挑剔,給他的禮物又怎能平凡?我把它揣著懷裏,春暖花開。回到家裏,看見楊易爬高爬低地換線路,看見我回來了,低下頭笑著,托了托眼鏡。水色在廚房裏洗菜,我也過去幫忙。楊易這人真不錯呀。我不落痕跡地搭著話。可惜他來得太晚了。水色一語道破,不閃不躲地看著我。怎麽會晚?水色,給自己一個機會,重新開始。她低頭不語,突然停下洗菜的手,笑著問我,你是想吃清蒸魚還是糖醋魚?
    我要吃紅燒魚,路藍忽然跳了進來,往我們兩個肩上狠狠地拍了下去,指著我的鼻尖,水色,把這條雙魚煎炸了。我笑著打她的手,她一閃出了門,邊走邊丟下一句話:你家從風來了,我要在他的茶裏下泄藥,看你再壞。我一聽,探了個頭,看見沙發上路藍和永擠在一起嘻笑漫罵,從風懶洋洋地靠在一邊。看見我,眼峰一揚,衝我燦爛地笑了,我甜蜜地跑到他身邊,把手套塞到他的手裏。喜不喜歡?
    他看了一眼,還行!什麽年頭了?還送聖誕禮物?我可沒買。心裏微微失望,但嘴裏還是說,沒關係沒關係。他用力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這個禮物要不要?
    我笑了,嗯,我喜歡。水色做好了最好一道菜,我端著滿滿的湯碗顫悠悠地走了出來,楊易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穩坐如鍾的從風,急急忙忙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湯碗。我雙手用力一甩,好燙哦,從風。誰讓你笨,盛那麽滿。他一眼都不看我,依舊對著電視。我委屈地撇了撇嘴,看到路藍和永已經在電腦前擁坐著甜甜蜜蜜,心中突然一陣莫名酸澀。沒有安慰,沒有聖誕禮物,沒有憐愛疼惜。如此單向傾斜的愛戀裏,陣地早已退無可退,而我卻不願承認自己的一敗塗地。我隻能將自己的失意藏起、掩埋、消化。像一隻貝,日夜疼痛地揣磨著對美好及幸福的向往,並一路堅持地憔悴下去。而楊易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水色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有時候,會從她的房間裏傳來輕快的歌曲,而不再隻是齊豫的《飛鳥與魚》。
    5
    路藍在某一天突然跑到我床沿,告訴我,她昨夜差點出軌了。我溫柔地拉著她的手,女人總會有這一天的。可到了最後關頭,我卻怎麽也不能把自己給她,路藍一臉憂鬱,青衣,不知道為什麽,每個男朋友我最多也隻能和他們親親嘴,再下去,我就不能接受了。和永也一樣?我問。不一樣,我們差一點就……做了。青衣,我發現我無法堅持地愛一個人,或者是說我無法太投入地去愛一個人。你就像水色說的,最愛的始終是自己。可是,路藍,這樣很好,把最好的留給自己。我低聲說著。我說我這樣是愛他嗎?她傻傻地問道。是的,你的眼睛裏都寫著呢。隻不過,還沒有愛到忘我的地步。我撫著她的臉。忘我?就像你愛從風那樣?
    是的,就像我愛從風。我生疼地說著,想起從風從容無謂的眼神。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會收到花店裏的花束,寫著“水色親收”。水色把花插在水裏,解下卡片看都不看丟到垃圾桶裏。誰這麽癡心呀?路藍玩弄著花朵問道,楊易嗎?
    不是。我肯定地說。四十五歲的外商,有個十五歲的兒子,啤酒肚,無可阻止的謝頂趨勢。奔馳一輛,別墅一座,誠征高情商情婦,可以代辦綠卡。水色言簡意賅地一傾而盡。我哧哧笑起來,水色你在寫征婚廣告?
    路藍在一邊睜大雙眼,不會吧?惡心!我要把他的花丟到樓下,看他還煩不煩你。別啊,水色按住她的手,笑笑,他惡心,花不會,免費的空氣清新劑,幹嘛不要?
    我拍拍手,改天我們也開花店,無本經營呀。水色熄掉煙,這樣看來我上班得更盡力一點了。她拿起皮包,準備上班了,回過頭衝我們笑了笑。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張照片上的水色,有著甜美笑容的水色。十一點時,雨突然大了起來。我正想著從風會在哪裏呢,電話就響起,我接起。青衣……我忘帶錢包了……你能不能過來一下?電話那邊嘈雜無比,我吃力地聽著從風斷續的聲音。路藍正在房間和永煲電話粥,看見我穿了件外衣要走,衝了出來,拉住我,青衣,外麵在下大雨呢,你要出去?
    沒辦法,從風有事。我彎下腰係鞋扣。他有事?他有事就讓你這麽晚冒雨出去?算什麽啊!路藍大聲叫了起來。我打開門,看著她手裏的電話,對她淒惻一笑,路藍,不是每個人都有福分可以坐享愛情的。從風在酒吧裏看見我來了,一把摟住我,嘴角滿是酒氣。寶貝,你真好。我甩開他的手,悲哀地看著他,從風,你把我放在哪裏?
    放在這裏。你看,我最先想到的人就是你。他一手指著自己的心,一手圈住我。低下頭,眾目睽睽下不由分說地親著我,我輾轉在他的瘋狂裏,連落下來的淚都交雜著甜蜜與酸苦。他是命裏注定逃不過的一個劫數,推著我無望地向愛情深淵一路滑去。從風剛走不久,水色就回來了。我坐在關著燈的客廳裏,抽著水色的駱駝。煙霧迷漫,掩不住我的迷惘。你怎麽了?水色坐到我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黑暗中的我。從風剛走。我答非所問。我知道……剛剛在樓梯口碰見他。水色輕聲說著。水色,我的愛情怎麽走得那樣的山窮水盡?水色,我好辛苦。我把臉埋在她的懷裏,低聲抽泣。她輕輕撫著我的頭發,我說過了,愛錯了人就像吃錯了藥,青衣,別和我走一樣的路。我抬起頭看著她微亂的發絲,閃動的眼眸裏似乎別有他意。隻是,我陷得太深,義無返顧,退無可退,像一個死結,抓得越緊,結得越死。你是一隻可以四處棲息的鳥,我是一尾早已沒了體溫的魚。從風,幸福是有距離的嗎?
    楊易帶著一大包的食品過來,和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指著電視裏一個丫丫學語的小女孩心無旁騖地說,水色,你看多可愛呀。我扭頭看了一眼水色,陰影不動聲色地從她臉上一掠而過。楊易走後,水色在陽台上澆花,那一株風信子。這是我惟一留下的他的東西。水色輕描淡寫地說著。在我去醫院那天,它長了個花苞,出院後,就謝了,我從沒有看過它開花,我一直很想知道它到底是什麽顏色的。我不知道說什麽,站在她身邊,看著那株小小的植物。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卻毀了我。水色放下手裏的水壺,憂傷地看著我,青衣,我再不能愛任何人了,楊易他要我的時候,我閉上眼睛想的卻是那個男人的無情。我不明白一個不愛你的人他怎麽能和你做那樣親密的事呢?不明白!
    也許他不是不愛,隻是如他所說,累了。我說。水色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愛了,真的是不愛了。她淒涼地看著我,楊易他是個好男人,也會是個好父親。可惜,我和我的女兒沒有這個命。她的語氣涼涼的,像一場過了季的秋風,寒冷,但卻無力卷起任何塵埃。人生的現實,是把希望一個個地打下去。原則其實是一個很虛的東西,總被容忍一步步地逼到邊緣。為他荒唐而又可笑的堅持,到最後,是一句不愛了。我和我的女兒沒有這個命,這是我在這個冬天裏聽到的最寒冷的一句話。這個冬天,從風開著機車,在黑夜裏把我帶到海邊,他說,極少人在冬天看海,尤其是夜裏,可他喜歡冬夜的海,像一隻狼。像一隻狼?我咀嚼著這句話,覺得匪夷所思。是的!青衣,如果說我是冬天的海,那麽你就是夏天的海,像一隻貓。他轉過頭,迎著風大聲對我說。我笑著摟住他的腰,往他耳垂微力咬了下去。從風,明年夏天,我們還來看海吧?
    來!他用極快的速度往我臉頰上親了一下。可惜,我們連春天都來不及過完。一個男人若太偽裝讓人覺得假,但一個男人若太無謂卻讓人覺得痛,因為他連掩飾的努力都不願了。這個春天,我在從風的臉上讀到了厭倦,他開始累了,不願日夜牽絆於同一個女人了。他在酒吧裏談笑風聲,周邊不乏眉目曖昧的女子。我蒼白著臉坐在他對麵,他倒了杯酒給我,青衣,你也來了?
    從風,我們回去。我推開酒杯,抓住他的手。他皺了皺眉,青衣,你為什麽要這樣?我不喜歡你這樣。那你喜歡什麽?是不是這樣?我站起身子,拿起桌上的一整瓶酒,往喉嚨裏就倒。酒吧裏不少人側目看著我們的相持。從風一把搶過酒瓶,把我拽出門外。春雨微涼,灑上臉上,一如海邊的潮潤。然而,此時已不同彼時。雨卻突然急了起來,打在地上,濺起水珠,濺在兩個人的腳麵上。從風低頭看見自己幹淨的褲腳上幾點泥濘,嘴裏咒罵了幾聲,一閃身站到屋簷下。從前,他會撐起掌心,放在我的頭頂。我睜大眼睛,不能相信地看著他的一閃一躲。心頭巨痛如醍醐灌頂,這就是我所愛的男人啊,這就是我為之可生可死的男人啊!
    我抬起頭,緊緊閉上眼睛,所有的男人他們最愛的人始終是他們自己。從風,既然如此,我們分手吧。從嘴縫裏擠出這幾個字,那般疼痛。而他似乎早有所料,不言不語地站在那裏。我看著他,看著那張我如此深愛的臉,看得心灰意冷。不想愛一個人愛到危險的程度,所以,在全力以赴之前撤退。感覺不到手裏的溫度,身體似乎還在渴望他的臨別擁抱,而腳已一寸寸挪開。從風,我沒有騙你,我是個不需要別人負責的女人,讓我們從此天涯海角。這是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沒有看我。站在街頭,打了電話到家裏,隻有水色一個人。我和他分手了,水色,出來陪陪我吧。一瓶接著一瓶的科羅娜,水色冷眼看著我,搶過我手裏的酒,青衣,何必呢,那麽不舍得,就別分手,這算什麽?
    我不想把分手這句話留給他來說,水色,你不懂!與其讓他傷害我,不如我先行一步。我埋頭低語。水色重重地把酒瓶往桌上一放,你不過是想以退為進,可是,青衣,沒有用的,一個男人的心想走了,誰也留不住的。從風那種男人,他從來隻愛他自己,他隻愛他一個人。我抬起迷離的雙眼,看著水色隱痛的眼神裏閃動的光芒,用手捂住嘴唇,失聲痛哭。水色陪著我到上海玩了一個星期,她說,有時候要把傷口放在離愛情比較遠的地方,去吧,和一個陌生的地方吃吃飯,陪一些陌生的月色散散步。外灘邊上的餐廳裏,水色吃著意大利麵,我吃著牛排。流離的夜色自透明的窗前錯落紛呈,而我味同嚼蠟。餐廳裏放著《重慶森林》的電影原聲帶,california dreaming,交雜著一個男人沉痛的聲音: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在什麽東西上麵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我停下咽食,半熟的肉魚鯁在喉中,如同一句話寫完後沒有劃上個句點,顫抖著手,心裏卻是如此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悲傷不期而至,淚水落在刀麵上,晶瑩滑下。水色把檸檬水塞到我手裏,喝下去。我搖著頭,為什麽愛情那麽快就過期?我們連這個春天都沒有過完,水色,你讓我怎麽甘心?
    好,我讓你死心。水色堅定地說著。我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拿出手機,按了一個鍵,然後遞給我。你怎麽會有從風的電話號碼?我吃驚看著手機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跳出的那個號碼,那串數字,我可以倒背如流。你別說話,等著聽就好。水色麵無表情。我把手機放在耳邊,水色,是你嗎?我打了這麽多電話你怎麽不接?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千萬人之中我都認得出來。我的臉色瞬時成灰,再也抓不住手裏的手機,一寸一寸地往下滑。淚眼婆娑地望著水色,等待她來給我一個答案。這就是你愛的男人,在樓梯口擋住另一個女人說他喜歡她。青衣,看清楚吧。水色拉著我的手,隱痛地說著。我木木地坐著,窗外夜色無邊。那一夜裏,我的心在外灘的月色裏一點一點地空出,一寸一寸地灰掉。抱著厚厚的被子,把身子卷成一團,死死地咬著牙。這樣很安全,再沒有人可以傷害我,再沒有人可以踐踏我。半夜,突然聽到水色的聲音,我跑到她的床上,看見她抓著被角緊閉著雙眼,反複呢喃著一句話,簫,你不要我和孩子了?簫,你不要我和孩子了嗎?
    我搖著她的肩膀,她醒來,茫然地抓著我的手,死死地盯著窗外,眼睛映現出無限悲傷。我轉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看得心裏一陣悸動,忍不住用手遮住她的眼睛,緊緊抱住她,水色,過去了,都過去了。不,青衣,永遠不會過去,永遠不會。她用力拽著我的手,兩行清淚順著瘦削的臉龐落了下去,平添豔麗,然而,心已是如此這般千瘡百孔,任它幸福以何種形式來臨,也已是風聲鶴唳,無力承擔,不敢接受。這是我惟一一次看見水色哭泣。在這個鶯飛草長的四月春晚,外灘一夜無眠。
    6
    兩個月後,我接受了南京一個文學網站的聘請。在機場,路藍給了我一封信,昨天水色拿到設計院給我的,讓我交給你,她說希望有一天你能理解她的選擇。我臉色微微一變,顫抖著手接過它,放進口袋。連你都要走了。路藍眼睛紅了。青衣,你和水色的經曆讓我怎麽再相信愛情呢?
    我笑著握住她的手,傻瓜,你的永和他們不一樣,他是那麽愛你。而且,你也愛他,是吧?
    她點了點頭,又遲疑地搖了搖頭,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愛他多久?為什麽,我總無法長久地愛一個人?
    路藍,到了今天如果你問我相不相信愛情,我依然會告訴你,我相信。我所不能相信的,是它的持久性。愛情總是一瞬間的事情,愛過就不要計較結果。我合起她的手,路藍,把自己留給真正愛你的人,記住。她點了點頭,緊緊摟住了我,臉埋在我單薄的肩上,低聲哭泣。我親愛的路藍長大了,知道牽掛了。我含著淚昂起頭,遠方的天空澄藍如海,有飛鳥隱約掠過。雲端之上,我放平小桌子,向空姐要了杯橙汁,放在一邊。掏出口袋裏的那封信,平平攤在桌上。“風信子今天開花,我終於知道它的顏色了。從起初的淺紫,像我十六歲時的那件連衣裙,到最後的深紫,像那夜從我身體裏流出來的血。終於,沒有什麽理由可以堅持了。青衣,愛情在我生命裏已經完成了它最後的義演,我來到那個每天送花的男人身邊,用一年的相伴,得到我想要的綠卡,到我想去的國度。這世界很公平。你說為什麽女人一定要走這條捷徑,可是,青衣,我們不同。你始終有勇氣麵對陽光而立,你把陰影藏在身後,可我已經走不出來了,從那夜我在楊易的懷裏顫抖我開始明白,我是個有陰影的女人,我無法把它帶給如此深愛我的人的生命裏,青衣,我隻能離開。我們的幸福與不幸始終隻能自己擔當。有時候,我會夢見那個孩子,我常在想,她離開我之後去了哪裏,有沒有一個更溫暖的地方收留她。但願所有的苦難都讓我來承受,讓她永世無憂,也算值得我如此撕心裂肺地掙紮著活過來。書上說,ab血型人的愛情是類似極光的火,火焰華麗,美觀而不實在,火滅時了無痕跡。青衣,我在一場極光裏綻放,然後終世熄滅,這樣平淡的結局,我終於可以心灰意冷地接受了。你呢?”
    “祝幸福。”
    我緩緩地折好信,放回口袋裏。拉下小窗子的遮陽板,靠著椅背,閉上眼睛,看見那個夏天的水色,悠閑地坐在行李上,修長蒼白的指間夾著一根紫羅蘭,回頭看我的那一眼裏,灰飛煙滅。愛情在那個季節,永世地失去了保鮮期。水色眼裏的那一道陰影,永世地刻在了我心裏。青衣,永遠不會過去,永遠不會!那一夜,水色抱著我,像個孩子痛哭出聲。那一夜,上海的外灘下了一場流星雨,黑暗的窗外,絕望的星辰如淚珠一顆顆劃過夜空破碎的臉,劃過水色無限悲傷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