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打火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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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真是被胡的電話叫醒的。“今天沒有集體活動,我們倆單獨行動如何?”“做什麽?”“喝酒,吃海鮮,買比基尼。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餘真微笑。她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多有誘惑。男人哄女人的經典伎倆。“我想自己隨便轉轉。”餘真輕輕地說。胡承上啟下地咳嗽了一聲,問餘真能否按他們之間的職業道德說話。什麽是我們之間的職業道德?真話。如果實在不想說真話,那最起碼也別說假話,沉默就可以。好。餘真知道自己隻能這麽說。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餘真失笑:喜歡他?但笑的時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從他們開始互相冒犯的時候起。
    你呢?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
    從你第一天翻門跳窗的時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壞女孩,即使裝得再正經,也必定是有前科的。還有,在聯峰山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們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頭,我看見你的娃娃臉,那麽明朗,那麽單純。我問你結婚沒有,你說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呢,像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她臉上的表情像個孩子。而其實,餘真常常覺得自己是冷靜,成熟,衰老的。為什麽會像個孩子?為什麽會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這一瞬間,餘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她的心裏有一塊地兒被困在了那個夜晚,被凍進了那個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鮮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隨著生命曆程在機械地延伸,隻有那一塊還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她臉上偶爾呈現的十六歲的神情,透露了這一切。
    真想過來抱抱你。
    不。
    親親你。
    不。
    那你說怎麽辦?
    涼拌。
    壞孩子。他說。
    多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了?這個曾經和她血脈相連的稱呼,久違的稱呼。壞,對她來說,曾經就意味著好。無比地好。壞的曆史,就是快樂的曆史。壞的記憶,就是幸福的記憶。壞是她成績最優的一門課程,不需要學就可以得到高分。而她曾經也是無比高興無比酣暢地做著一個壞孩子。做一個壞孩子多麽好啊。因為壞孩子沒優點。沒優點的人還需要保持什麽?隻要把缺點盡情發揮就是了。讓那些願意成為好孩子的人成為好孩子吧。沒錯,好孩子是可以得到優待。但“優待”這個詞是對待俘虜的。他們被俘虜了。被各種各樣的好處俘虜了。
    俘虜是另一種強暴。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同樣,女人不壞,男人也不愛。很簡單,因為人人都想壞:如果可以,人人都貪圖不穿衣服的舒服。如果可以,人人都會暴露出深藏在皮膚下的嫉妒和詛咒。如果可以,人人都想朝不喜歡的人臉上吐唾沫……人人都壞。壞是皮膚上的角質層,搓了還會再長。壞是皮膚上的灰塵,洗了還會再落。壞是皮膚上的蟎蟲,死了還會再生。壞那麽頑固,那麽強大,那麽生機勃勃,那麽精神矍鑠。壞讓人放縱。壞讓人自由。從某種意義上講,不想壞的人,就不是好人——就不是人。
    乖了這麽久,餘真幾乎已經習慣了人們把好名聲留給自己。現在碰到這麽一個把壞還給自己的人,怎麽能不感到親切?怎麽能不覺得熟悉?尤其是她這樣一個曾經以壞為榮的人。
    有一種溫暖的東西一瞬間沿著電話衝過來。全線貫通。
    怎麽了?胡聽出了異樣:我過來看看你。
    不。
    此起彼伏的呼吸在電話裏清晰地傳送了一會兒,她聽見他抽煙的聲音。她也曾經抽過煙的,曾經。她把壞事都做全了。抽煙不是因為煙的味道好,也不是因為有心事,而是覺得自己的手指長,拿煙好看。另外,能鎮住人。和喝酒的理由一樣。後來,特別想抽煙了,反而不能。因為已經成了好人。
    你用的打火機是什麽牌子的?逮著什麽用什麽。我看看。電話那邊傳來胡細細碎碎的聲響:虎牌。好牌子。挺懂的啊。收藏打火機?廳級幹部用的肯定好。胡嗬嗬一笑:抽煙麽?來一支?不。送你一口?他說著對著話筒吹了一口氣。他們又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胡又把話繞了回來:真的不想讓我陪你?是。餘真說。
    這是離休假中心最近的海濱公園,叫老虎石公園。
    小得可憐。想想,海濱公園也確實沒辦法大。據說旅遊淡季都不收費的。
    餘真安靜地坐在一塊礁石上,看著大海。一群學生模樣的人拿著小刀、尺子和放大鏡趴在礁石上研究著什麽。她聽他們吐出一個個新鮮的詞:凹槽、海蝕線……問了一下,他們是地質大學的學生,暑期在這裏實習。他們的樣子真是年輕啊。
    夕陽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不規則的晚霞如同仙女在天上晾曬的裙子,韻致氤氳。綠色的海水失去了光澤,凝固了似的。波浪是在離礁石很近的地方產生的。它們靠近,再靠近,突然就爆發出來海浪。然後海浪向礁石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氣勢洶洶。每一次衝擊之後,礁石周邊都有小瀑布層層落下,如雪白的裙邊。水落下的聲音也是有規律的,由強至弱,由重至輕。然後,下一個浪頭衝過來,再下一個。
    嗬,看著是新鮮的,但其實都沒有什麽改變。一切重複。他們的年輕,她也有過。他們的大學生活,她也有過。他們和集體這種表麵的和諧,她也有過。她的野也和他們的一樣,是礁石邊的海浪,養著一群一群的獸。不同的,或許隻是自己和自己待著的時光。從那個夜晚開始,她就學會了和自己待著。看最寂寞的午後電影,抱著一罐健力寶,一坐四五個小時。獨自去公園賞大朵的白玉蘭。那些花朵如煙花般短暫,如孝衣般哀傷。漫無邊際地在深夜的操場散步,任露水打濕腳麵,或者隨便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城市的角落裏穿行,停留,看見如火的夕陽打在一麵麵巨大的玻璃幕牆上,如一道道噴濺的血光……一個女孩穿著大團流氓兔圖案的沙灘裝從餘真麵前跑過,絢麗的色彩紮著餘真的眼。餘真追隨著她的身影。寬寬大大的款,質地一看就是純棉。海灘上很多人都穿著這樣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歡。可買了之後呢?她從不穿這種休閑裝的。沒用。
    “姑娘,去買一套吧。你穿上肯定會很好看的。”冷飲櫃後的老板娘說,“也很舒服。”
    “上班不能穿。”
    “上班才幾個小時?上班時間長還是下班時間長?上班掙錢不就是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規規矩矩不就是為了下班穿得天大地大?這點兒理還搞不清?”老板娘的嘴巴像機關槍,“不貴的,三四十塊錢一身。青春有幾天?能穿就穿,喜歡就穿。別屈自己。”
    到底還是去泳衣店買了一套。鮮紅的蠟筆小新。
    顛來倒去的小新露著他小小的生殖器,四處撒野。店員又向餘真推薦比基尼。玲瓏簡約、風情萬種的比基尼。在比基尼中慢慢行走著,餘真有些流連。沒錯,她想買。餘真的眼前閃爍出丈夫的臉。她突然覺得十分難過。難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