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打火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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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的一天,她正在宿舍午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說她是警察,想找她了解點兒情況。她走下樓,一個女警和兩個男警等在樓門口。她跟著他們來到宿舍樓前麵的小花園裏,他們開始說話。他們是家鄉來的警察。他們從一個黑包裏取出了一些照片和資料,她坐在石凳上,雙腿開始微微發抖。她輕輕地拎起長裙,虛虛地遮住雙腿,不想讓他們發現她的顫抖。但他們還是發現了。女警使了個眼色,讓那兩個男警回避。然後她說,那個罪犯是新近犯案被抓獲的,他自己主動交代了這件舊案。他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姓名、學校和家庭住址。女警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把照片一張張錯開讓她看。她看了。但她什麽也沒看見。
隻要她不想看見,就有能力看不見。正如,隻要她不想說,就有能力不說。
女警開始慢慢地向她攻心,一副勝券在握誌在必得的樣子。餘真可以想象出來,她對罪犯也是這麽攻心的。她說你好好想想,這麽大的事兒,怎麽能想不起來呢?這麽好的大學你都考上了,該背多少定義概念單詞和標準答案你才能考上這麽好的大學啊。那些和你無關的東西你都能背得滾瓜爛熟,怎麽這麽一件和你密切相關的大事在你的記憶裏會沒有呢?這種事怎麽能忘呢?然後她開始威脅她,她說來的時候我們沒有告訴你的父母,要不要我們向他們反映一下,讓他們也替你想想?不過這種事情還是我們自己盡量解決最好,是不是?餘真看著女警一張一合的嘴唇,越來越鎮靜,越來越清晰。哈,說得多好。“我們自己”?誰和她“我們”?她是她,她是她,沒有我們。別想用這種語氣詞來迷惑她。她承認一樁,罪犯的罪行又多加了一樁,他們匯報的成績又大了一圈,離升職又近了一步,拿獎金又多了一疊,和同事閑聊吹牛的時候唾沫星子又多濺了幾滴。不過如此。如果眼前這個人奏響的是主題曲,那麽自己負責的部分,不過是最低最低的低聲部。就是這樣。
女警最後有點兒急了。她的口氣激烈起來。她說罪犯都招認了,你怕什麽?餘真說我不怕什麽,但他的招認和我沒關係我為什麽要承認?女警說那他往自己身上再招一樁罪是何苦來?餘真說那是他的事情。女警刷地站起來,用沒有標點符號的句式排山倒海地說:“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這樣的膽怯和懦弱才使得許多罪犯逍遙法外無法無天你如果有起碼的社會責任感就應該義無反顧地盡最大努力來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這不僅是你作為公民最基本的權利也是你作為公民最基本的義務!”
餘真不說話。始終不說話。
女警坐下來。標點符號又開始在她的嘴裏出現。她說:隻要你說出事實真相,我們會保護你的秘密的,一定。餘真說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真相是什麽,我無從說起。
餘真知道自己撒謊的態度很無力,但她還是堅持到了他們走。無力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撒謊,無力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他們再煞有介事也打動不了她。從十六歲之後,她已經學會了應付生活。
他們走後,餘真茫然地走在學校的操場上。沿著四百米的跑道,她一圈一圈地走。烈日下的操場有些發白,她飄飄忽忽地走著。忽然一個男人攔住她,問:“你怎麽了?病了嗎?”她抬頭看見了他,他的普通話帶著一股家鄉的味道。她撲到他的懷裏,淚如泉湧。
那個人後來成了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學長,剛剛畢業兩年。那天他們幾個同學回母校給老師慶祝生日,順便撿到了她。
至於撲到他懷裏痛哭的原因,她是這樣對他解釋的:她剛和宿舍的人吵了架,覺得很委屈,很想家。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很親切,就控製不住自己了。
“是不是碰到任何一個家鄉的男人,你都會這麽撲人家一下?”後來,丈夫問。
“是。”她說。
他充滿愛憐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怎麽這麽傻啊。要是碰到一個大灰狼呢?”
餘真笑笑。大灰狼?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和他之間,她才是個大灰狼。
和丈夫第一次的那天,其實是白天。他來她的宿舍看她,室友們都出去逛街了,隻有她還在睡懶覺,胸罩還沒穿上,就暈暈乎乎地起床給他開門。她慵懶的毫不設防的身體一下子就挑起了他的欲望,他抱住她,開始用動作懇求。餘真明白過來之後,要他先出去,然後她開始清洗自己。她洗啊洗,洗啊洗。就在洗的時候,她狠狠地、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下。手伸到自己身體裏麵的時候,她的心擰著結,打著戰。即使他對她不負責任,也不要緊。她當時就這麽想。重要的是,她總算把自己給交代出去了。她總算給自己虛擬出了一個清楚的初夜。
她本來是結實的。但碎了一次,再粘起來,就說不好了。
做愛的時候,她一直閉著眼睛。
“你閉眼睛的樣子真好看。”丈夫說,“他們都說做愛的時候閉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好女人。”
她依然閉著眼睛,微微一笑。
她騙了他。她一直都在騙他。雖然她騙他是為了他好。但她還是不能徹底原諒自己的這種騙。何況,現在,她不僅僅是騙。她還想要背叛。且已經開始背叛。背叛到如此程度——昨天晚上,她甚至差點兒和胡做愛。
沒錯,她想做愛。想和那頭無恥的老牛。要是沒有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肯定不會想做。可現在,她想。
她想糟蹋自己。想通過別人的糟蹋來糟蹋自己。但她不能。不會。不敢。她知道自己不能。不會。不敢。她沒有勇氣糟蹋自己。被捆得太久,她放縱不了,飛不起來。她得掃垃圾。把那個夜晚到現在的垃圾掃得幹幹淨淨。那些垃圾把她的翅膀都壓折了。她是一隻殘廢的鳥兒。
她忽然想起,前一段時間看過一本書,書名是《母豬女郎》。很奇怪的名字,在報上的新書推薦專欄,一下子就打著了她的眼。她當即叫速遞公司送了過來。作者是一個法國女作家,瑪麗·達裏厄塞克。母豬女郎,一個天真的姑娘,淺薄、輕佻而容易滿足。她喜歡熟肉甚於玫瑰香水,喜歡土豆皮甚於藍色的花,喜歡肉體甚於教師的講台,喜歡物質甚於概念。喜歡狂歡甚於營養科學,喜歡放肆甚於禮物。瑪麗·達裏厄塞克對記者說:“這是一本越來越‘髒’的書。我不想保持幹淨。應該生活、愛、弄髒自己。”
她喜歡這個女人的話,喜歡她筆下的母豬女郎。但她無法啟齒。她知道這種喜歡意味著一種讓人難堪的趣味。而她已經學會了淑女,學會了羞澀,學會了矯情,矯情得已經看不出矯情。她心裏的獸,都死了。
那個夜晚,那個男人把她的初夜拿走之後,她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和膽怯就已經住下,從此衍生出無窮無盡的顧忌、虛偽和卑微。她再不敢隨心所欲地張揚自己。她立誌做一個夾著尾巴的好人。終於,好人的幸福被她含辛茹苦地追求到手,讓她有了些許依靠和成就。
自從來到北戴河,自從出現在胡的視線裏,她就開始四麵漏水,破綻百出。她終於明白,原來她的心,依然是個動物園。這些年她之所以得以安靜,隻是因為那些獸一直在冬眠,它們都沒有死。
手機輕響。是董克。
“喂,真真。”他總是這種小心翼翼的語調,“我是董克。”
“你好。”苦是甜養的。長是短養的。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滋養她的冷淡和矜持。
“在哪裏?”
“北戴河。休假。”
“一個人?”
“嗯。”
“我沒什麽事。你要注意安全。”
“尤其是晚上。”“謝謝。”
“知道。”餘真不耐煩起來,掛斷手機。他幹嗎總給她打電話?他喜歡她嗎?或許。這麽多年他都在對她單相思?或許。餘真想落淚了。她不喜歡董克,一點兒都不喜歡。可她還是想落淚。她的眼前閃現出董克當年的樣子,他給他們倒酒,比她年齡大,卻叫她真真姐,他在胡同口等她……他似乎是唯一看不出她翻天覆地變化的人,一直在等她。和那個夜晚之前,一樣。瞎子一般的人啊。
餘真隨意走進一條小巷,瀏覽過一扇扇小屋的門窗。哪兒都是一個家。然而哪兒都不是她的家。她似乎從來就沒有家。她是一個四不像。
手機再次輕響。有短信。是胡。他的氣息開始隨著他的短信逼近。一點一點籠罩過來。
“親愛的,你在哪兒?”
親愛的。這個俗氣的、被濫用的、讓她嗤之以鼻的稱呼,在這一瞬間擊中了她心髒的軟肋。她的淚終於落下來。
一起手就試圖把事情頂到高潮。他是個老手。他太知道如何在女人這裏走捷徑。他對她是不可能認真的。她對他也一樣。他們之間不可能有愛情。她什麽都明白。他也什麽都明白。他們彼此早就知道。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是天生一對。
她一眼就看透了他。丈夫比他,差的不是一兩個段位。丈夫看到她最不老實的時候是她和兒子在一起瘋鬧著摸爬滾打的時候。即使是那時,他也沒有表示出太大的疑惑,最多也就是笑笑:“沒想到你也這麽活潑。”結婚十多年了,她在丈夫麵前泄露的細節一定比在胡麵前要泄露得多得多,丈夫卻就那麽一個詞:活潑。
她突然有些恨起丈夫來。他真愚蠢。他怎麽可以這麽信任她的乖?他一點兒都不覺得一個女人這麽乖是不正常的嗎?
胡的短信仍在閃耀。“親愛的”三個字桃花灼灼。
餘真回了一個字。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