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打火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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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後,餘真到閱覽室上網,特意搜索了一下胡的資料。在幾篇記者訪談裏,他很文學化地講述了自己的成長經曆:母親是民辦教師,父親是農民。有一個妹妹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病餓而死。當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縣一中,雄心勃勃做著大學夢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夢想破滅。回到農村。他的家庭因有一個台灣表親而被定為曆史不清白,參軍、造反都沒有他的資格。種田、修大壩、挖礦、砍柴……熬到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他進了北大。從此寶劍出鞘,所向披靡。
    他是一個少有的聰明人。當然。看他偷情的方式就知道。她拒絕了他,但他做得不錯。從進攻到收手。
    他一點兒細節都不少,但也不浪費。小兩輪的女人,八百塊錢的本兒,連升三級的速度,遲早都會得逞的氣焰……咄咄逼人,又切中七寸。主動,且有尊嚴。是的,他有尊嚴——即使是偷情,也和尊嚴有關。
    偷情。是的,這是偷情。她想偷情。偷情是一件羞辱的事情。是對婚姻的羞辱,對丈夫的羞辱,是對自己的羞辱。是自己和丈夫之間的互相羞辱。是情人對丈夫的羞辱,情人身體對丈夫身體的羞辱。也是情人身體對自己身體的羞辱……總而言之,就是羞辱。是的,羞辱。但她想偷情。她想要這羞辱。不,性本身對她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這是一件壞事。第二,他是個好玩的人。第三,此時的她恰恰就想做好玩的壞事。第四,她曾經是個無比好玩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已婚女人,她既不能殺人越貨搶錢放火,也不喜歡嚼舌告密升官發財,她不能裸奔,不能發瘋,不能罵人,不能打架。她能做的壞事,除了偷情,還有什麽?
    最合適的方式,也最讓她愉快的方式,似乎隻有偷情。
    一切看起來都不錯。可她卻是這麽渴望與一個老男人偷情。而她的偷情也許不同於任何女人的偷情。她想在這偷中把什麽東西找到,同時再把東西丟掉。
    回到房間,衝了個澡,電話響了。是胡。他問餘真在幹什麽。餘真說在看電視。“看到我的經曆了?覺得怎樣?”餘真怔住。她上網時閱覽室裏並沒有別人。“你走後,我也去上網了。我們用的是同一台機器。鼠標上還有你的餘溫。”他笑。那他一定是查了她的上網記錄。餘真的臉燙起來。她還看了一些格調不高的花邊新聞和色情圖片。仿佛被他剝光了衣服,一瞬間,她想把電話撂掉。
    “別掛。”他笑,“你看的那些圖片太小兒科。回頭我推薦給你幾個料更全的網站。資源共享,好不好?”“你也看?”“我也是人啊。”他們大笑。他又問說是否覺得他的經曆很特別,對他來說,最大的財富就是過去的那些苦難。餘真說每個人的苦難都是財富。他說那你也有財富吧?把你的財富亮一亮。餘真說我不喜歡亮富。他歎口氣說:“這就叫我在明處敵在暗啊。”
    他講了不少自己的事。他講的時候,她隻是默默地聽著。當然,她最感興趣的,他講得也最多的,是女人。
    沒錯。他說:我喜歡女人呢。從有性意識開始,我就對女人有著強烈的欲望。我的青春期有兩大餓:一是肚子餓,二是肚子下麵餓。可這兩個問題都解決不了,還互相激勵,共同折騰我。你在網上看到了吧?我妹妹就是那時候餓死的。那天你們吃紅薯吃得熱火朝天,問我為什麽不拿一個,我不想說。就是那時候吃得太多了。蒸紅薯,煮紅薯,燒紅薯,紅薯幹,紅薯粉,紅薯麵,不僅吃紅薯,還吃紅薯葉。紅薯葉吃得比紅薯還多。你想想那是什麽感覺?豬的生活。我妹妹六歲那年,我十三歲。爸爸媽媽去公社挖勝利渠,不準回來。我們倆就整天餓著。媽媽每天深夜會偷偷地跑到家,給我們煮一點兒野菜粥,帶上她在工地省下的一個饅頭。但我妹妹沒熬過去。沒熬過去。她死了,我們卸掉了她的小床,用床板給她釘成了一副薄薄的棺材,讓她繼續睡在那上麵。她死的時候,我很難過,可我心裏也有那麽一點點不能說的高興,我想,以後就不用給她分饅頭吃了。我可以吃整個兒的饅頭。整個兒的。
    我的學習成績很好,但是“文革”開始,一切都沒用了。我回到農村。成分不好,什麽風光的事情都沒機會,我隻有種地,砍柴,替我爸爸這個“黑五類”掃大街。整整十年。這中間我結了婚。是二十七歲時結的。和一個寡婦。沒辦法,太想要一個女人了。那時候我很瘦,很小,很醜,我曾經留下來一張照片,自己都覺得自己委瑣。像一隻老鼠。沒有正經女人看得上我的。她們看不上我的原因還不隻是我的外表,最主要的是我的家庭。沒地位,比老鼠還賤。所以想多了,我就不想了。我隻有自己躲在夢裏,每天在夢裏去想女人。如果偶爾有一次和真實的女人接觸得很近,我就會很激動。我觀察過夜晚的小鳥,它們總是緊緊地聚在一起。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如果人要是一隻隻鳥就好了,那就會有人願意和我挨在一起,給我的肌膚解解渴。後來,我主動請求去生產隊喂馬,你知道為什麽嗎?
    獸交。餘真的腦海裏一下子就閃過這個詞。
    你是不是想到了獸交?他嘩啦一下子笑了:別把我想得太可怕了。沒到那份兒上。我喂馬有兩個原因,一是晚上多起來幾次,好打發時間。二是想從馬那裏取暖。你知道嗎?馬腹部的皮膚十分細膩,溫柔,緞子一樣,特別適合撫摸。而且非常溫暖。像裝滿了溫水的保溫袋。真的。就是這些馬,陪我過了兩個冬天。
    後來,我和馬的秘密被馬房隔壁的寡婦發現了。一天晚上,她來向我要鹽。你知道嗎?喂馬得在草料中放鹽的,這樣馬才能有勁兒。鄉下人舍不得買鹽,她就來找我要。看見了我這樣,她什麽也沒說。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她名聲不好。但她真是個好女人。我們結婚之後,她一直很自覺地采取著避孕措施。她說她知道我不會長待,她看出我是個人物。她不想給我留任何麻煩。前些年她大孫子大學畢業,我給他安排了工作。
    第二任?你都知道了吧?第二任是我的大學同學,其實她人挺好的。就是事業心重,太好強,不怎麽顧家。我們都自私,都想抓住機會進步,就不能容,不能讓了。再加上有了婚外戀。嗬嗬。大家也都是很決斷的人,離了就不會回頭。也是那時候血氣方剛,要是忍忍,說不定到現在也能過。第三任,婚外戀嘛,不多說了。現在這個,不漂亮,也不年輕,就是特別懂事,省心。感情嘛,多少也是有的,過這麽多年了。
    餘真又問他,人們傳說他在外麵彩旗飄飄,都快趕上聯合國了,是否屬實。胡沉吟片刻,沒有正麵回答。餘真明白這沉吟等於已經回答過了。他說:後來,我經曆過的所有女人,都沒有馬的皮膚溫暖。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和馬一樣皮膚溫暖的女人,才會這麽不安分的——打住打住,他回過神來:這麽聊下去我們都像朋友了,哪還能激情澎湃?快中你這個小鬼的計了!
    “領導講話欲都很強的,慣性。”餘真笑。“你呢?”他話鋒一轉,“也有過不少男人?”餘真說她無從談起。“你這個不老實的家夥,應該也是有過很多男人的。”嗬,應該。但生活用一種荒唐挽救了我的另一種荒唐。或許,她該這麽說?“真的沒有。”“真假無所謂,反正你在這方麵很有潛力。”“謝謝誇獎。”……這是北戴河安寧的夜晚,他們一直聊到深夜。快兩點的時候,餘真輕輕地打了一個哈欠,他馬上道了再見。“你的呼吸很性感,你知道麽?”他最後說,“我要抱著你的呼吸睡覺。”
    這個無賴,他要抱著她的呼吸睡覺。餘真放下電話,久久地坐在那裏。
    在無數個夜裏,她也是抱著一個人的呼吸睡覺的。那個人,不是她的丈夫。他的嘴唇是顫抖的,手也是顫抖的。整個兒的他都是顫抖的。他還那樣輕輕地,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抱著這呼吸,她感覺自己就要瘋了。在這呼吸裏,她常常呼地坐起來,把自己的夜晚砍成兩段。丈夫問她怎麽了,她說:“上廁所。”“說過多少次了,起床不要這麽急,老了容易引發高血壓。”丈夫嘟嚕著翻身睡去。她看看丈夫的背,摸摸索索地來到衛生間,打開燈。燈光刺得她雙眼劇痛,如那夜的路燈。在燈光中,在靜靜的夜裏,她一坐大半天。聽著抽水馬桶滴水的聲音,那麽輕微,如永遠也下不完的雨。
    是的,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從沒有忘記那件事。她沒有能力忘記。她一直在記著那個人。那個人走進她夢的深處,心的深處,思想深處,靈魂深處,骨頭縫的深處,針挑不出,風吹不出,水灌不出,火燒不出,雨泡不出。她抱著他,一夜一夜。她把他抱熟了,抱成了一個親人。而他之所以能成為她的親人,是因為他對她做了最惡毒的事。他對她的惡毒,超過了她做過的所有的、小小的惡毒的總和。他讓她一頭栽進一個漫長的夢魘裏,睡不過去,也醒不過來。
    手機鈴響,是丈夫的短信。他問電話為什麽占線。餘真回說沒有占線,隻是電話沒放好。她把手機貼近耳朵,想要離丈夫近些,再近些。剛才那個近在咫尺的電話他不知道。她內心近在咫尺的黑暗,他不知道。她不能讓他知道。她隻能自己看見。看見這黑暗。夜深人靜的時候,這黑暗就潛伏在她的傷口。但她愛他。是的,她愛他。如果她的心是一個動物園,那她親愛的丈夫,就是動物園的園長。
    可她也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可以繞過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決不愛他。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