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明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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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明月的眼底陡然閃出一絲難堪,又覺得可笑,但她不能表現出來。
    明明有求於人,底氣不足,何必要擺出理直氣壯,又不可一世的態度呢。眼前這個人,是能夠將成國公府從這場立儲風波中擇出來的救命稻草。她曾憑借自己的力量爭取過,也曾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解決。但是無果。
    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朱明月絕不會相信這世間有什麽起死回生之法、妙手回春之術。姚廣孝不同。姚廣孝是她所見過的抑或是當今皇上遇到過的唯一一個手眼通天的人。從當年北平藩邸的預言,到興兵謀反時的篤定,凡他所言,一語成讖;凡他所想,無有不可能。
    而他終究是現身了,百忙之中,也是在納妃的婚旨即將頒布的前一刻,在滿朝文武因儲君人選吵得翻天覆地的時候,姍姍來遲,卻也給她和整個成國公府帶來了免劫的希望。因此她想,既然是求人,便得有求人的樣子。
    “在小女將那暗號發出去的時候,就一直在想是否有再見到姚公的可能;而今姚公現身於此,小女便認為,姚公願意給小女指一條生路。”
    朱明月說罷,斂身屈膝,朝著他深深地拜下去,“昔日種種,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姚公念在小女年幼不懂事,不予計較。同樣的,如有所用,成國公府在一日,一日便義不容辭。”
    陽光斜斜地投射在偏廳的地上,因衣袖輕揮而帶起的塵埃,在陽光下輕輕飛舞。姚廣孝用茶蓋輕輕敲了敲杯盞,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咚聲,須臾,彎起眉梢笑了:“善哉,善哉。識時務的人很多,卻不是每個都能完全放下身價。尤其是小姐的後半句話,分量可是不輕哪。”
    “還請姚公說出條件。”
    禮尚往來,銀貨兩訖,這是她對姚廣孝多年來處事作風的深刻理解。即使讓她先三拜九叩、磕頭作揖,然後再將全部身家拱手相送,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莫說是行個禮、聽幾句挖苦的話。
    “這麽說,小姐真不願?”
    “不願。”
    姚廣孝臉上的笑意更濃:“世人若都如小姐利落幹脆,辦起事來豈不爽快!那好吧……誠如月兒小姐所說。生路、死路貧僧不敢妄言,明路,倒還真有一條。先聽貧僧講一個故事如何?”
    這個時候,門扉從外麵被打開,紅豆帶著兩個侍婢將嶄新的茶具端進屋。錦碗裏都是上好的茶葉,前日徐皇後特別賞賜的。等茶具在茶盤上一一擺好,侍婢盡數退出,朱明月便抬手朝他做了個請的動作——“願聞其詳。”
    冰裂釉的茶盞中,飄起煙絲嫋嫋。
    姚廣孝就著那口熱氣,喝了一口,“貧僧的故事,要從太祖爺打天下時、攻打蘇州府開始。那個時候,張士誠還在蘇州府中養兵,與太祖爺分庭抗禮。月兒小姐可聽聞過?”
    朱明月點點頭。
    “張士誠可以稱得上是當世英豪,他之所以能夠固守蘇州城長達八個月之久,並非什麽天命相助,而是因為得到蘇州富民在財力上的鼎力支持。以至於後來蘇州城破,天下穩定,太祖爺也一直對蘇州城的百姓抱有很深的成見——
    “蘇州的苛捐最多、賦稅也比別處多三成;但凡蘇州商賈外出營商,必被當地官衙百般刁難。當時蘇州城中卻有一個非常精明的商人,揣度出太祖爺意欲修繕皇城城牆的心意,將半數家產捐出,請求資助朝廷修築長城,以換得太祖爺對蘇州商賈的恩典。
    “一介商人,卻包攬朝廷之事,不可謂不膽大包天。後來那商人更是想趁熱打鐵,居然跟太祖爺提出要以私資犒賞三軍。太祖爺大怒,下令誅之,還是當時的馬皇後多番苦勸,才改成了發配。那商人卻也因此家業凋零,最終客死異鄉。”
    飄散的濃鬱茶香中,姚廣孝將她帶回到了很多年前,元朝覆滅、大明建國的時候。
    元末是一個名將輩出的時代,太祖爺作為改元立明的開國皇帝,與他同在興兵討元之列的,是張士誠、陳友諒。太祖爺戎馬一生,同時興兵稱王的幾個人,早已湮沒在曆史的河流中,留下來的是讓青史永遠記住的名姓。
    朱明月道:“姚公說的那個蘇州商人,該不會就是沈萬三吧?”
    姚廣孝臉上露出對往昔的追憶:“沈家萬三,巨富天下,當年可謂一段傳奇般的佳話,就連現在應天府中華門到水西門的一段城牆,還是他出資修建的。而今家世沒落、族親離散,委實讓人惋惜。”
    匹夫犒天下之軍,實乃亂民,沈萬三本就是其心可誅。尤其太祖爺本身早就對商人心存芥蒂,多年來其治下亦不失時機地貶低、壓製商賈;那沈萬三撞上門來,等於是自找倒黴。導致他家業最終一敗塗地的,並不僅僅是因為犒軍,而是藍玉案。
    當年朱明月尚未出世,卻翻閱過舊時典籍,讀到關於蘇州府沈家的一些記載:
    蘇州富商沈萬三不僅資助朝廷修築了長城,還以龍角貢獻,並獻有白金二千錠,黃金二百斤,甲士十人,甲馬十匹,建南京廊廡、酒樓等。即使不比將士開疆拓土,對朝廷而言也有建設之功。
    其人被發配後,同時發配的,還有他的兩個女婿。這打擊不僅使沈家失去當家人,富氣也減去大半,可謂人財兩空。而在沈萬三被捕時,周莊鎮上亦株連甚多。
    洪武十九年,沈家兩子又為田賦坐牢,其一慘死牢中。
    洪武三十一年,“奏學文與藍玉通謀,詔捕嚴訊,株連妻女,及其仇七十二家”。
    同年二月,“學文坐胡藍黨禍,連萬三曾孫德全六人,並顧氏一門同日淩遲”。
    “洪武三十一年,沈家女婿顧學文一家及沈家六口,近八十餘人全都被殺頭,沒收田地,算是滿門抄斬。至此,沈萬三苦心經營的巨大家業急劇衰落,幾乎是家破人亡。
    “傳奇富商消失了,其後代流落到哪裏便成了一樁懸案。江蘇周莊、雲南麗江都有人爭先恐後宣稱自己是沈萬三的後人。隻是誰都沒想到,早在沈萬三被戍邊之前,就已經為後代子孫留好了退路。”
    姚廣孝說到此,微微而笑:“那沈家老兒的手段也是高明,連太祖爺在內都被蒙在鼓裏。可仔細想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沈家家大業大,沈萬三既是一個富可敵國的商人,又和朝中諸多王公大臣交好,一定會保留家族血脈。問題是……”
    “問題是他用了什麽手段,又將後代藏到了哪裏?”
    朱明月將話接過去,問道。
    姚廣孝用指尖把茶葉末子撣出去,笑著搖了搖頭。朱明月也反應出自己問得多餘,歎道:“也對,姚公有此一說,必定早已有了答案。”
    姚廣孝不答反問道:“若小姐是那沈姓商人,會怎麽做?”
    茶過兩巡,有些色淡,朱明月伸手往壺裏填了些葉梗。
    “史料記載無錯的話,沈萬三戍邊的位置應該是在雲南,若想要藏匿後代……恐怕再沒有比自己身邊更加安全穩妥的地方。假使是小女的話,何不買通當地指揮使,金蟬脫殼、瞞天過海……”
    財可通天。
    守著巨富,何事不能手到擒來。
    姚廣孝讚許地點點頭,“若那沈家老兒在世,必將月兒小姐引為知音。”
    朱明月用手背試著水溫,心中思忖:沈萬三被發配的年月,是在洪武十四年,那時的雲南仍在元朝梁王控製下,荒蠻之地,尚未納入朝廷管轄。也是那一年,朝廷恰好有一支隊伍被派遣去雲南襲剿。
    直到後來雲南被攻克,同去的三位統帥中有兩位被調回京師,餘下的一位作為最高長官,奉命在當地鎮守。雲南從那時起設立了都指揮使司和布政使司,公布法令,安定秩序;府、州、縣各級行政機構也相繼建立。
    如果當年的沈萬三果真和她想到一處的話……
    是雲南沐家!
    朱明月陡然抬眸,正好對上了姚廣孝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
    “當年傅友德、藍玉、沐英三人集兵力赴雲南剿滅元朝殘餘,沈家的後代就是裹挾在沐英的大軍中,南下到了滇黔一帶。得勝後,傅、藍兩位將軍相繼班師,沐英則被封任都指揮使和布政使,掌管當地軍政大權。沈家後人也跟著就此在雲南隱姓埋名,落戶安家。”
    姚廣孝說到此,麵上的笑意岑岑,“小姐之前要找的人,就是沈家的嫡親血脈之一。”
    那一刻,宛若冰雪兜頭澆下,將朱明月定在了當場。
    沒錯,她一直都在尋她,那個沈姓男子口中聲稱被姚廣孝藏匿起來的“妹妹”。此時此刻,姚廣孝意味深長的目光,就像是直直看進了朱明月的心裏,那種被洞悉、勘破所有心機的感覺,讓她在無限挫敗的同時,又忽然想到:
    洪武時期,雲南沐家的當家人是沐英,現如今嗣位的卻是沐晟。
    與沐晟的初次見麵,恰好是因為在宮筵結束後被一名沈姓男子衝撞了馬車,而那人誤將她當做是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兒。
    也是據他所言,沈家明珠是在五年前於蘇州府的嘉定城被姚廣孝帶走的,因為姚廣孝一直都覬覦他家的財產。剛好也是五年前,姚廣孝親自護送“她”去嘉定城中養病。而早在那日城南胭脂鋪外,碰巧就讓她撞見過姚廣孝身邊的官僧,在追捕一個年輕的姑娘……
    沈家,沐家;
    蘇州,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