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風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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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明月有些好笑地望著他,“之前沈明琪口口聲聲說受沐家庇護多年,感恩戴德,卻無以為報。沐家世守雲南,沈家不是在雲南府,還能是應天府不成。”
    沐晟看著她,長眸微眯:“你要清楚那所謂的破落門戶,正是你自己的家。”
    朱明月揚起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毫不掩飾眼裏的輕嘲:“樹倒猢猻散。各謀出路,各憑本事,總好過被無辜牽連。王爺這人也真是奇怪,在小女否認的時候,非一口咬死了身份;而今小女緘口默認,反倒是不相信了——”她眯起眼,唇瓣一點淡淡笑意,“如果是這樣,現在把小女放了還來得及。”
    有些事情該戳破的時候,就不該遮遮掩掩。正如剛才那一瞬,她從沐晟眼睛裏看到的猜疑。
    胡藍黨禍,闔家發配,旁支滅族……沈家家大業大,也難抵擋一次又一次毀滅性的打擊。餘下後人能在雲南苟延殘喘,倚仗的是沐家,卻永遠是戴罪之身。之前她因為進宮的機會一直矢口否認,現在仍舊抗拒,不過是不願意被牽連。
    “獨善其身,向來是人之常情。”
    她淡笑著道。
    “獨善其身是人之常情。可一個為求自保、將親情冷漠至此的人,也讓人生不出什麽好感。”沐晟流露出厭惡之色,冷冷地甩開她的手。
    朱明月被甩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等站穩了才撿起地上的桐油紙傘。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發絲,臉上的笑容早已冰冷得消失不見。
    想她真是作繭自縛。之前費盡心思要向他證明自己不是沈家人,而今反過來要千方百計證明自己是。
    一路再無話。
    順著城北的土道一直走,所見到的多是簡陋的茅草屋,看得居民們出生活貧困。寧陵縣又是個小縣城,城中百姓多以農耕為生計,相對閉塞,瞧見衣著樸素卻麵容姣好的一男一女,紛紛露出好奇地打量目光。
    然後就見那模樣俊美的男子逢門必敲,跟他一起的年輕少女則在外麵等著。
    後來那男子挨家挨戶地去敲,進去後不知問些什麽,再被趕出來,最後索性那些當地的農戶都不給他開門,怎麽敲也不應聲。接連探訪無果,隻好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裏麵歇腳。
    “那江陰侯吳高,是王爺什麽人?”
    坐在長凳上,朱明月連飲了幾口清水,才緩了口氣問他。
    沐晟沒做聲,臉上也沒有表情。
    朱明月已經習慣了他這種傲慢無禮的態度,也知道他不願理她的原因,不以為忤,繼續問道:“是沐家的親戚?”
    “同袍?”
    “舊識?”
    對方端著酒碗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將裏麵的濁酒一飲而盡。
    朱明月“嗯”了一聲,道:“看來是舊識。”
    自從到了河南府,接連數日都停留在了寧陵縣,除卻將她關在客棧裏的頭三天,這麽長的時間裏,這姓沐的走門串戶,在村落間往返,一直都在打聽關於去年朝廷委派江陰侯吳高來河南巡查地方民情的事。
    吳高是北平生人,甲子年最年輕的武進士,後擔任燕王藩邸親軍都尉府的指揮僉事,隨燕王靖難立下赫赫戰功,被破格封為江陰侯,可謂少年得誌。
    建文四年,當然,後來已被當今聖上改為洪武三十五年的年末,被封侯不久的吳高奉欽命出京巡查地方。那時靖難之役已經結束,皇上初登大寶,在改元時將“安民撫軍”作為開朝第一要務,尤其在對建文舊黨的大肆屠戮後,各地臣民驚魂未定,朝廷緊接著就出榜曉諭百姓各安生業,並相繼往疆域各地派出巡察使,整肅軍備,安撫民心。
    ——擢命都指揮使何清往浙江都司蘇州衛,都督僉事趙清往鳳陽中都留守司,前軍左都督李增枝往荊州,江陰侯吳高往陝西、河南等等。
    還有工部尚書嚴震直、戶部致仕尚書王純、應天府尹薛正言等布政司巡視,令其將“何弊當革,何利當興,速具奏來”。
    永樂元年,又派監察禦史、給事中這些朝廷耳目、侍從之臣,分諸直隸府、州、縣及浙江等布政司撫安軍民,傳達朝廷與民休息之意,召命其修理城池,剿捕草寇。同時約束非奉朝廷明文者:“一夫不許擅查,一毫不許擅科,有故違者具實奏聞,以法治之。”
    在洪武三十五年到永樂元年之間的短短時間內,天災時有發生,各地水旱蝗瘟接連不斷,饑荒災害,禍事連綿。那江陰侯吳高剛好是在河南暴發蝗災之時,來到了寧陵縣巡查。
    “吳侯以前是沐老將軍的參將,後來又被提拔為燕軍護衛中郎將。靖難那場仗後,因功分封為江陰侯,其人頗為耿直忠厚,秉性剛正。”
    ——朱明月曾聽沐晟身邊的一個隨從這麽說過。
    同時她又想起年節前在刑部衙門裏,看到過的一份奏報:
    據聞河南府多個縣城暴發蝗禍,饑民遍地,餓殍叢生,同時又引發了瘟疫。江陰侯抵達當地後,急忙組織地方官吏下鄉除蝗,豈料在寧陵縣遇上農民暴亂,被暴民活活打死。當地同時也有染瘟一說,病重不治身亡,無奈屍體無法拉回京師,被就地掩埋。
    這件事很大,甚至一度轟動朝野。
    而吳高作為前途似錦的有功之臣,正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卻命喪他鄉,無辜慘死。沐晟數日來逗留在寧陵縣,日日明察暗訪,不僅僅是為了祭奠和追思吧?
    “王爺想給那吳侯報仇?”
    挨家挨戶地問清楚之後,把那些所謂的暴民抓起來償命?
    對麵已經沉默許久的男子,保持著扶案的姿勢一動不動。就在她以為他入定石化的時候,對方才淡淡地開口:“我要查清真相。”
    “查清楚了?”
    沐晟扶著石桌的手攥了攥,沒做聲。
    顯然是毫無所獲。
    如果這麽當街詢問就能查清楚真相,朝廷也不會每逢大事就派遣巡按禦史不遠千裏趕到地方任上費盡周折,隨便一個保長就能把事情給辦了。而他這種查案方法,若非寧陵縣是窮鄉僻壤的小縣城,當地百姓又多有怕事,眼下不僅查無可查,反而早把地方衙門的人惹上了門。
    當然這些話她不會跟他說。
    “那還得多久?”
    沐晟將視線投向遠處,臉色變得淡而肅然:“他是和本王一起習武長大的兄弟,如今枉死他鄉,本王必須替他討回公道。”
    原來不隻是舊識,更是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