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風波(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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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朱明月很想問,他已經為了研製和改良火器在京城中奉旨逗留數月之久,再在河南府耽擱,不擔心雲南任上長期無人主事發生變動嗎?而這裏畢竟不是雲南,有權限巡查地方的隻有朝廷欽定的巡按禦史,其他官員均不能插手府、州、縣政務;他在離開都城之後不即刻返回藩邸,反而在地方隨意經停,已經有悖朝廷法紀。
    她自認勸不動這莽夫,可他一直留在河南府,就意味著她也不能動身。當然,如果他永遠都回不去,事情將會變得無比順利。但朱明月並不覺得自己有能耐、或是地方任上的官員有這個能耐能除掉一個封疆大吏。
    姚廣孝讓她來雲南追查沈家後人,似乎也有調查沐家的意思。但那隻是她的猜測。朝廷真有心動黔寧王府,也絕不會如此貿然。
    “連報到京中去的奏報上都說,吳侯是在寧陵縣暴民動亂中被無意殺害,是個意外,王爺何以認為,這件事另有隱情?”朱明月道。
    “被暴民殺害?”沐晟放下手中的粗瓷碗,在石桌上磕出一聲清脆的響動,冷哼道:“祈之是行伍出身的軍人,憑借軍功一路拜將封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麽可能被暴民給殺了!”
    朱明月看著他緊繃的臉色,想起在爹爹案前看過的那封奏報,上麵對吳高之死的闡述確實很是蹊蹺。
    “王爺說得不無道理,但是之後朝廷又先後派遣巡按禦史來寧陵調查,結果與河南府尹的說辭並無出入。”朱明月道。
    沐晟道:“跟祈之出京的一隊人都隨他征戰多年,有軍中校尉,有曹參軍事,卻在區區一場瘟疫災情中盡數遭難,竟無一人生還。等到下一任巡按禦史去調查,得到的說法居然是他們當中多數人身染疫病,為防止疫情蔓延,不得不將所有人的屍身就地掩埋。”
    沐晟攥緊雙拳,眼底的悲痛和恨意,如火苗般熾熱燃燒。
    將士沒有戰死沙場,卻在一場天災中屈辱地死去,死得不明不白。朱明月無法感同身受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和遺憾,但她知道此事一日沒有個說法,沐晟便一日不會死心離開。
    於是一向不管閑事的人,沒法再置身事外。她當機立斷地把沐晟拉到了寧陵縣府衙。
    “做什麽?”
    “砸!”
    朱明月說出那一個字,沐晟已經操起一旁衙差手中的殺威棒,猛地向堂裏麵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砸了過去。隻能“咣當”一聲巨響,殺威棒和匾額一起碎成了幾塊,直直嚇傻了前來阻攔的書吏。
    隨後聞聲趕到的衙差又被他一手一個,砍瓜切菜一般,打得滿地找牙。有兩個撞在兩邊的紅漆立柱上,“嘩啦”一聲連帶著整片牙旗倒地。而後沐晟操起桌上的驚堂木,狠狠地往實木的案子上剁,連同桌案上的瓷碗都炸飛成碎片。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所有的衙差都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等寧陵縣的縣令趕到,衙署內猶如暴風過境,一片狼藉。
    知縣氣得直哆嗦,抬著手罵不出聲來。然後意料之中的,沐晟被抓進了大牢。
    朱明月自認第一次做這麽出格的事,然而有什麽方法比深入虎穴更能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呢?同時也順便讓他盡情發泄一下失去手足之痛。
    “祈之是朝廷欽差,會被關在普通的衙牢?”
    “吳侯是朝廷欽差,但這裏是寧陵縣,隻有衙牢,而不存在什麽錦衣衛詔獄,不會分三六九等。但凡是個犯人,就一定會被關在裏麵。”
    同時,那裏也關著寧陵縣所有的秘密。
    “小女知道王爺對小女有成見,但不妨試試這個方法。而且有王爺的兩個隨從在,小女想跑也跑不掉的。
    “放心吧,過幾日小女會去贖王爺的。”
    堂堂的雲南藩王,就這麽被三言兩語哄進了河南府寧陵縣的衙牢。當然,打探消息的方法不止這一種,但朱明月想不出還有比這個更充分的理由——既能讓他受罪,又讓他心甘情願。
    晌午最熱的時辰,茶餘飯後的小茶寮裏,端茶倒水的小二忙得不可開交。席間是時而搖扇子、時而品茶的鄉親,還有些從田間回來的農戶、要去地裏給丈夫送飯的農嫂……清風過處,茶客絡繹,充滿著鄉間的恬靜和悠然。
    茶寮的旁邊還有兩根木樁子,樁子上拴著幾匹駿馬,膘肥體健,在陽光的照耀下分外漂亮,引得那少女讚歎一聲。
    “寧陵縣窮鄉僻壤的,天災不斷又逢人禍的,哪裏有什麽豐民田沃,樂業安居?小姑娘年紀輕輕,不懂得民間的疾苦。”
    “是啊,不說別的,就說咱們村裏合資才買了那幾匹馬,知縣說要納稅。好不容易湊齊繳上去了,又說我們手上的是麻銀,等換成官銀,又說要收火耗。”
    茶客們的說法,讓少女迷惑不解,“朝廷規定火耗不得超過八厘,知縣知法犯法,為何不上告知府?”
    那老伯拿著頭巾擦汗,“知府?知府他老人家早讓知縣給喂飽了!”
    少女道:“知府不行,還有知州呢。再不行,也還有布政使,還有朝廷。”
    旁邊倒茶的小二“呸”了一聲,道:“什麽朝廷,狗屁朝廷!聽說皇上新納了位貴妃。知縣說是我們河南府的人,是我們的光彩,還讓我們上稅納貢給新貴妃孝敬呢!”
    茶寮裏,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義憤填膺。
    朱明月挑了挑盤盞裏麵的瓜子,接茬道:“可怎麽聽說自從皇上登基以來,安民撫民,與民休息,僅是上半年,就減免了地方的多項賦稅。到了河南,如何就成了苛捐增稅呢!”
    “山高皇帝遠啊,朝廷就算想雨露均沾,到了地方上,難!”
    那喝茶的獵戶說到這兒,又是一歎,“別的不說,就說前段時間來了個什麽巡按禦史,明明五穀不分,卻非要下鄉去除蝗治瘟。結果怎樣?還不是被活活打死了!”
    朱明月眼睛一閃,“真被打死了?”
    “那一陣子暴民鬧得凶啊,可又不像村裏的人,倒像是趁亂打劫的流竄匪寇。等知縣老人帶人過來,聽說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天可憐見的,要不是那禦史誤打誤撞來到咱們寧陵縣巡查,朝廷根本不會知道河南府裏遭了重災。好人不長命啊……”
    朱明月聽到此,知道不用再聽下去了。
    年年都說愛民恤困,年年卻發生災荒疫病,其中多數天災被朝廷了解,給予賑濟或減免賦稅,有些災情卻被地方官員刻意隱瞞了下來。就如這河南疫情,皇上曾下令在外有司官員赴京朝覲時報告民間疫病,但連同布政使和按察使在內的兩位河南要員,對這次暴發的蝗災橫加隱瞞,來朝後謊報功績,聲稱田穀豐稔,閭閻樂業,並山呼萬歲讚譽聖主明君,千秋萬代,取悅朝廷。
    朱明月的爹爹暫代刑部之職,戶部尚書鬱新來府中喝酒時曾提到過一些事,後來又輾轉到了她的耳朵裏。
    然而真正置身河南府,才知整件事並非表麵那麽簡單——河南的蝗災不是下半年才發生,其實在年前就已經起過一次。江陰侯吳高是冬至前到的寧陵縣,但朝廷得到他的奏報,卻是在夏至之後。當朝廷再遣人來到寧陵縣巡查,吳高已經身染瘟疫,死在當地。
    總有朝廷看不到的地方,總有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當朱明月站在寧陵縣衙牢時,沐晟顯然也憑借這幾日在牢中對犯人們的索問,將所有內情探查清楚了。
    一身襤褸的破衫,還有蓬亂不堪的頭發,滿臉是灰塵,亂發下卻遮不住一雙深邃懾人的黑眸。滿是胡茬的下顎,使得原本年輕俊美的麵龐,增添了幾分滄桑的男子氣。這樣一路從衙牢裏走出來,惹得村裏麵大姑娘、小媳婦爭相紅著臉觀瞧。
    朱明月在衙牢門口等著他,手裏拿著銀票。同時站在衙牢外的,還有一個點頭哈腰、滿臉討好的衙牢牢頭。
    “夠不夠?”
    “夠了夠了!小姐菩薩心腸,體恤咱們窮苦小吏!”
    那牢頭眼睛裏冒著光,說話間,就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銀票。朱明月將手抬高了些,“那今日的事……”
    “今日之事,小的爛在肚子裏,絕對不敢吐露半句!”牢頭豎起手指,信誓旦旦。
    “如是有人問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