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馬互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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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澈的目光落在棋盤上,修長白皙的手指取出一枚棋子,又放回那侍女手中托著的白玉棋碗裏。神態間自成貴氣,極盡優雅。單是這樣一個動作就讓佩蓉紅了臉,怔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端著棋盤下去。
    朱明月闔上書冊,清淡地說道:“蕭軍師著實是過慮了。隻因小女從不與人對弈——”說罷,視線落在他手中的綠釉茶盞上,“就如同軍師從不喝濃茶一樣。”
    蕭顏抬起眼簾,詫異一向是他臉上的稀客,此時卻難掩喟歎:“沈小姐真是觀察入微。”
    其實像他這樣鍾靈毓秀般的人,隻需輕輕勾起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子前仆後繼、為其傾盡滿腔柔情;若能博他一笑,得他一顧,怕是將整顆芳心揉碎也甘之如飴。可這樣的男子卻因她的一句話,親自動手斟了一杯濃茶。
    “但若能令小姐開懷,蕭某便改了習慣,權當是替王爺向小姐賠罪。”
    說罷,徐徐傾盞一飲而盡。
    朱明月沒想到蕭顏會做到此,片刻,扭身去招呼已經出了門的佩蓉。
    “先別撤了,趕緊去西廂把兩位軍醫請來,蕭軍師染風寒了。”
    前腳跨出門檻的侍婢,聞言下意識地往回望了一眼。但見苑內男子麵頰上暈著緋紅,如桃花落雪,愈發清寂得出塵了,也不知是因喝了濃茶還是怎的;卻不敢耽擱,連忙將手上的棋盤交給別的丫鬟,提著裙子急匆匆地出了中苑。
    蕭顏對朱明月少有的細致體貼,投之以感激一笑,而後又輕輕歎道:“我這副身體時時需要照顧,當真是累人不淺。”
    朱明月從石凳上起身,將柔軟的氈毯披在他肩膀上,“身體是自己的,其餘都是身外之物,軍師何必這麽拚呢!”
    本來就氣虛體弱,偏要在晨曦風邪最厲害的時候出門。
    蕭顏撫額苦笑道:“我這個病秧子已經枉擔了軍師的名頭,再不做些分內事,豈不是白費了王府裏的水米。”
    朱明月道:“王爺應該更希望軍師安心養病。”
    冰雕雪鑿的麵頰上是極盡精致的五官,堪比女子清美,一雙眼眸卻於漫不經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朱明月見他握著茶盞款款望著自己,半晌都不開口,不禁歎道:“好吧。蕭軍師有何要求,不妨直說。”
    拖著病軀登門造訪,還借故逗留,不光是替沐晟賠罪而來,必是有事相求。
    蕭顏麵上沒有絲毫被洞穿的窘迫,笑靨反而舒展開了:“蕭某真是慚愧於沈小姐的開門見山。實在是因為晨曦時茶商圍上門的事,蕭某很想聽聽小姐的看法,又不知如何開口,但畢竟是關雲南十三府的茶運,而小姐才是將要執掌雲南茶運的正主。”
    朱明月聞言微微一怔,即道:“不過是王爺的一句戲言,揶揄更多過取笑,蕭軍師怎的真當了小女是沈家當家人不成?”
    蕭顏道:“王爺的話雖不中聽,卻說得七分準確。沈家的長房一直人丁稀薄,傳到明琪這代僅剩了他這麽一個男丁,小姐是明琪的親妹,又是沈家長房唯一的嫡女,沈家家業自然有小姐的一半。”
    此時此刻假使是沈明珠本人在場,會不會因為蕭顏這番話而激動得狂喜?朱明月淡淡笑道:“蕭軍師是不是太抬舉小女了?”
    蕭顏擱下手裏的香茶,微微笑著搖頭:“這雲南的茶運生意說大不大,說小卻也有十三個府城共同支撐。而這次圍上門來的這些茶商來自雲南不同的府司、縣城,有的更來自外省,地域跨度何止千裏?卻都在來曲靖的半路上、在馬幫接管貨物之前被阻劫。什麽樣的賊寇有這麽大的能耐和勢力?是衝著沈家還是黔寧王府,小姐難道沒有一點好奇?”
    原來還是來摸底的。
    “聽蕭軍師的意思,是覺得那些茶商有古怪。”朱明月拿起提璧壺,給他沏了一杯熱水。
    “沈小姐又是怎麽看?”蕭顏不動聲色地接過來,抿了一口。
    “軍師這是非要小女接觸此事不可,可小女恐怕沒有兄長那樣的能耐。”朱明月把話說到此,見蕭顏欲要開口,又施施然接下去道:“但承蒙蕭軍師抬愛,若有用得到小女的地方,倒是願為軍師分憂解難。”
    在這之前朱明月並不曾想到會有人將馬錢子、藜蘆那樣的毒藥用來當治病的良方熬製服用,但那日城垣下初見,轎內隱約傳出的一股藥石冷香,便讓她知曉麵前這謫仙似的男子已經病入膏肓。而今又染了風寒,無疑讓原本孱弱的身體雪上加霜。
    可他也是整個雲南舉足輕重的人物。雲南第一任藩王沐英在鎮十年,大興屯田,勸課農桑,傳播中原漢室文化。雲南設立府、州等行政機構以後,沐氏仍保留西平侯世襲的爵位和西南軍權。太祖爺甚至多次下旨,要求雲南地方官員在處理重大政務時,務必征求黔寧王府的意見。燕王即位以後,更把雲南軍政兩大權力都交予了嗣位的黔寧王沐晟。
    雲南所轄十三府司,其間州、縣勢力錯綜複雜,當地夷族居民雜而混處,幾大土司家族各自為政,盤根錯節。沐晟這樣一個秉性倨傲、脾氣惡劣的莽夫能夠在雲南王的位置上穩坐多年,必定不乏蕭顏這位“賢內助”的功勞。
    如今,這位賢內助疾病纏身,卻硬撐著孱弱的身體趕到曲靖府。朱明月望著花白胡須的軍醫給他把脈,纖細的手腕,仿佛一掐就斷了,上麵青色脈絡顯得肌膚幾乎透明。
    “待會兒讓王爺看到,定又要發怒。”
    軍醫歎道。
    蕭顏躺在被衾裏,抱歉地說道:“都是我這副病軀,不僅讓你們跟著操心,還要借用小姐的臥房。”
    朱明月因為避嫌去了外間,聞言道:“西廂雖安靜清幽,卻接觸不到太多的陽光,蕭軍師不如也住到中苑來!”
    她說完,就聽到拿著針灸布出來的軍醫道:“小姐此話甚是。軍師這病最靠休養,多曬太陽、少見風。若住到中苑的東廂房,時時照到陽光也是好的。”
    軍醫說到此,不忘朝著朱明月連連道謝。
    其實該說謝謝的是她。是蕭顏拖著病軀將茶商的事擔待了下來,否則沐晟袖手旁觀,她這個所謂沈家人被推到眾人麵前,恐怕難以招架,又如何能悠閑地坐在苑子裏喝茶。
    他什麽都沒說,她卻不能當做不知道。因而此時他開口讓她幫忙,她斷不能置身事外。
    等把兩位軍醫送走,那廂,一襲黑金貂絨披氈的男子疾步匆匆而來。見到她,劈頭第一句話便是:“他怎麽樣了?”
    然後是“他怎麽會在你這兒?”
    朱明月將石桌上的提璧壺挪開,連頭也不抬,“蕭軍師剛喝了藥,正在休息。王爺擔心的話,何不自己去看看。”
    沐晟看了她兩眼,似想說什麽,最終還是轉身掀開門簾進了屋。
    不知是朱明月的話起了作用,還是蕭顏已經虛弱得不能多動,從那以後蕭顏就真的搬到了中苑。
    同在一處的還有那四個彝族護衛,外加兩個軍醫。沐晟的書房也在中苑。一個在南廂,一個在東廂,兩個人的住處與她的寢房隻隔著一道東西長廊。因此在往後的數日裏,她房前的苑落成了兩人對弈品茶的常來常往之地。
    盛夏時的苑落陽光充足,明媚而刺眼的光線透過雕花窗扉落進屋內,又投射到雪白的牆麵,連紅氈毯都被曬得一片溫熱。
    蕭顏坐在東屋窗前的軟榻上,正捧著兩本書冊看,一本是《紀年表》,另一本則是《雲南誌》。這時候沐晟從外麵進來,他不由放下書道:“王爺去過府衙了?”
    沐晟進屋就放下了遮簾,“這回的動靜不算小,看來是要用老底子了。”
    蕭顏從他的眼睛裏看到鬥狠的光芒,不禁道:“王爺已經為此等了這麽多年,並不差一時片刻。穩紮穩打,一個一個解決才是。”
    “我知道,可咱們能等,就怕人家等不及了。”沐晟負手站到窗前。
    蕭顏摩挲著手裏的書,“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徹底揪出碩鼠,動作太大,恐怕會碎了玉瓶。隻希望此次沈小姐的出麵,能夠帶來一些緩衝。對了,王爺是怎麽找到她的?”
    自從沈明珠失蹤以來,沈家幾乎將蘇州城翻遍了。後來朝局動蕩不安,又打了三年多的仗,等沈明琪也來了雲南,就再無半點音信。
    “找她還真是挺不容易的。年節前本王進宮伴筵,順便帶了明琪一道過去,恰好姚廣孝也帶她進了宮。皇上在筵席上論功行賞,輪到西側殿,才看清楚她居然跟著姚廣孝坐在了公主席上。可見就算沒有去找她,這幾年她也過得相當好。”
    “寄人籬下,幾多孤苦。”蕭顏輕輕歎息。
    “寄人籬下?是高床軟枕、好吃好住吧。後來更巴望著進宮做女冠,魚躍龍門。”沐晟唇角微挑,些許哂然道,“這回帶她回來認祖歸宗,人家倒好,反倒覺得是妨礙她飛上枝頭、享受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