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疑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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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幫的這條走貨之路,從曲靖府出發,要一直走到巴蜀境內的成都府。四百多裏的路程,需要途經其他兩個府,過三條江,然後在朝廷專設的川蜀茶課司,繳納茶稅和辦理通貨文書;再入藏境,在藏邊進行互市易貨;最後會將換得的貨物和錢帛帶回來,交給茶商換取餘下的銀兩。
雲南本土的大多數商賈都是靠趕馬幫起家,外省的茶商隻要去藏邊互市就會來雲南進行中轉,以避免課額,增加盈利。而通往藏邊的官道很少,狹窄山路,凶險異常,所有貨物的長短運輸全靠人背馬馱。馬幫在進入思普之前,沿途一帶山高林密,氣候炎熱,是有名的煙瘴之鄉;路上又有峭壁深澗,山中有惡虎猛獸,河裏有毒蛇蠍子,隨時還會遭到土匪的騷擾。不知有多少趕馬人和馬鍋頭就這樣棄屍荒野,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沐家軍護送的這一眾隊伍卻要從成都府轉道,軍隊隨行,多有車乘,因此專挑官道和城鎮走,雖然大大增加了行程,卻相對平坦。其中,東川府是第一站。
一個月後,就在即將抵達東川的前夕,當地官員在沒有任何知會的情況下前來迎接。足有百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幾乎傾盡東川府衙。這些當地官吏顯然沒打算在外夜宿,於是正準備在山穀間安營紮寨的商隊和軍隊,不得不趁著夜色往府城趕。
朱明月一直隨著被服車,直到夜色闌珊,聞著淡淡的熏香氣息醒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沐晟的車輿上了。
純白的絲裙,黑發如瀑,睡意蒙矓的麵頰上,還有兩道袖口壓出的淺淺紅印子。夜色闌珊,海棠春睡,襯得一張精致的麵容明豔至美;眼角一粒淺褐色的淚痣盈盈,顫巍巍,若鮮活淚滴,愈加顯出幾許嬌嬈,很是動人。
“什麽時辰了?”她揉了揉眼睛,問道。
“剛剛過了寅時,還有兩個時辰到東川府。”
對麵的男子拿著軟布在擦拭佩劍,正襟危坐的姿勢,舉手投足間都是一股逼人的英凜之氣。但顯然是整宿未闔眼,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兩個時辰之後,天也就亮了。朱明月掀開窗幔,外麵漆黑的夜空下,那些隨行的東川府吏打著燈籠火把,將兩側的道路照得一片明亮。
“這麽興師動眾,又沒有任何知會就急行軍前來,假使讓隨扈士兵當成是沿途匪寇,引起衝撞,東川府可就弄巧成拙了。”
“窮山惡水出刁民,其治下的官吏必然也相對橫行霸道,但如東川府這樣擁兵自強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卻是不多。”
沐晟說到此,伸手將她後麵的窗幔放下,道:“現在時辰還早,你可以再打會兒瞌睡。等天亮以後到了東川,給本王提起十二分精神來。”
朱明月並不明白沐晟話裏的意思,而她實在是太困了,又困又乏,於是難得順從地抱著錦衾再次和衣躺下。那廂,男子拿起火箸撥了撥熏籠,氤氳的煙氣蒸騰而出,絲絲縷縷,讓軟榻上的少女逐漸進入了夢鄉。
當晨曦的第一縷陽光順著窗幔照進車內,馬車已經行駛在東川府的官道上了。
沐晟早已離車,偌大的車輿內隻剩朱明月一個人。席間備著盆盂和清水,妝奩也是現成的,還有桌案上堆疊整齊的嶄新裙裳,外加一方裝首飾的三重螺鈿寶函。
彝族少女的衣飾非常華麗,熱烈的色彩濃鬱而奔放,極具民族特色。尤其是這一套,前襟、後襟和排襟以及袖口都用彩線挑有天河彩虹的紋飾,領口周圍綴有純銀和珠玉的盤扣,另有彩色絲線纏繞的盤扣,下麵是飛揚豔麗的百褶長裙——裙裾中部窄長的是紅色,下節藍色細褶均勻齊整,其下橫間以紅、藍、黑細條紋,再下是青色,膝蓋處百褶四散,輕盈飄逸。
自大明開國以來,因國姓始采用朱為正色,皂吏都穿青色布衣,平民女服用料皆不能以紵絲綾羅等,商賈之家更是要用絹布製裝,隻許用青、綠、桃紅等色,以免與官府正色相混。像沈小姐這種身份,斷不能穿這麽豔色服飾的,倒是沾了西南諸蠻夷的光。
寶函裏還有專門配的鑲珠玉荷包,她取出兩個掛在腰際,包麵繡著奇異的花紋,下墜五色飄帶,隨著裙擺垂墜的瓔珞撞擊搖曳,一連串叮咚的悅耳脆響。
約莫她穿戴齊整,馬車外響起隨扈恭敬的聲音,“小姐,王爺詢問是否妥當。”
回答他的,是身後那道簾幔——
戴著雪白包頭的少女探出半個身子,衣襟處綴著的是紅纓和珠料的沿邊,又以數百顆銀泡鑲繡而成,襯得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柔光若膩,膚白盛雪;彎彎的眉黛,點漆似的黑瞳,顧盼間眸光若月下湖泊,連浩渺星辰都不如她的一雙美眸剔透。
馬車在這時緩緩停駐,一襲甲胄的英凜男子利落下馬,牽著馬韁,到車轅前親自扶她下車。
兩側的商賈和馬隊都齊齊等候在原地,三軍俯首,肅整無聲。
明媚的陽光讓那一襲彝家彩裙愈加瑰麗,抖開的百褶裙裾,宛若大片盛放的花海;隨蓮足落地而激起千層粉浪,碎雪融冰似的,亮燦燦,明豔豔,流瀉了一地的流光溢彩,更顯得膚若凝脂,芙蓉照雪。美人如花隔雲端,煞是引人注目。
“怎麽讓小女穿成這樣?”
裙衫是準備好的,尺寸卻似量身定做般合適。
除了衣裳還有首飾:腕上的金鏨刻花紋銀鐲、耳珠上的銀環墜子、脖頸上的層層疊疊的純銀項圈……周身能裝飾的地方,佩戴得滿滿當當,直壓得她抬起不起頭來。
“不是挺好看的嗎?”
他微微側目,打量著她的精心穿戴。
“王爺這是恨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小女是商賈出身呢。”朱明月抬了抬皓腕,上麵銀玉閃耀,一陣環佩叮當。
其實沐晟隻命人去準備,並不知準備了什麽、準備了多少,卻也沒想到她把所有備好的首飾幾乎都戴上了,不由得輕笑道:“看在你如此配合的分上,本王會對你好些。”
脖頸上的銀飾墜得沉甸甸,朱明月聞言抬眸看他,“什麽意思?”
“此事結束後,就送你回沈家。”
朱明月不明白“此事”指的是何事,不由道:“茶馬互市何止千裏,結束之後,王爺自然要送小女回沈家。”
沐晟道:“不用等到互市結束。”
低沉的聲音,讓她為之一怔。卻見他眼含認真,朱明月道:“除此之外,王爺以後不能再拿沈家的事處處指摘,與沈家有關的小女的一切事、小女回沈家之前的一切過往,王爺也都不能再插手。”
她的聲音輕輕,語氣卻無比強硬。
沐晟睨了一眼,“得寸進尺。”
此刻一行人走在平坦寬闊的官道上,前麵是鳴鑼開道的東川府衙吏,中間是駕車趕馬的馬幫和商賈,然後是穿著紅絨絛齊腰鎧甲的沐家軍。浩浩蕩蕩的隊伍,放眼望去一片威武之色。引得東川府的沿街百姓無不爭相觀瞧。被簇擁著的趕馬人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挺胸抬頭,昂首闊步,連日來的疲憊仿佛都一掃而空。
待高矗的城門樓映入眼簾,身著官服的官吏們早已等候多時。
東川府位於曲靖府的北方,洪武十五年設立,屬雲南布政使司;又在十六年歸於蜀地,最終脫離雲南管轄。幾年之後,朝廷再一次頒旨,要求東川府諸事皆報西平侯府,政歸四川,軍屬雲南。
洪武九年,朝廷改行省製為承宣布政使司以來,在疆域內設府和直隸州,形成了一個省、府、州、縣四分等級和省、州、縣三分等級並存的格局。設置都指揮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為各省軍政司法權力體係,分管全省軍政、民政、財政和刑法。
洪武十四年,西南地區納入疆域,朝廷設置土司、宣慰司等,其中多有世襲土司家族,與朝廷直派官吏區分為“土官”和“流官”兩種——雲南府、曲靖府、澄江府、臨安府、大理府、永昌府六個府,全設流官;楚雄、姚安、廣甫三個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為輔,任同知、通判;尋甸、武定、廣西、元江、景東、蒙化、順寧、鶴慶、麗江、永寧、烏蒙、東川、芒部等十三個府以則土官為主,流官為輔。
所謂的“土官”,就是指當地的幕府土司,朝廷置其宣慰使、宣撫使、按撫使等武職,以及土知府、土知縣等文職,由其家族子孫世襲。“流官”則是由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官員,有一定任期,期滿調任。
東川府現任的知府孫兆康,便是這樣的流官。
“下官參見黔寧王,黔寧王一路辛苦了!”
那正四品的府尹麵朝沐晟的方向,一邊拱手作揖,一邊高聲呼喝。
同時派出同知、通判兩位正五品屬官,又有衙署內百餘衙吏傾巢而出。浩大聲勢,迎接的還是外省藩王,可謂做足了工夫。那孫知府揖完大禮,再次拱手道:“王爺遠道而來,東川府上下不勝榮光。下官沒有躬親去迎接,實在是罪過,罪過。”
沐晟虛扶了一下,“本王途徑東川,叨擾之處,請孫知府見諒。”
麵部線條硬朗的男子,卻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自成一股高貴;俊朗至美的麵龐,一雙深邃黑眸,唇間依稀含笑。這般氣度和風範,讓在場的東川官吏一陣嘖嘖讚歎。
孫兆康臉上笑意深深,連聲道:“豈敢言及‘叨擾’二字。王爺親自護送走貨商隊,不遠千裏趕赴邊藏互市,讓吾等為人臣者煞是自愧。而王爺年紀輕輕,撫民恤困,夙夜匪懈,頗有老西平侯當年之遺風,朝廷幸甚,雲南幸甚。”
千裏調軍,分明是勞民傷財,卻說成撫民愛民。
而一向冷硬倨傲的黔寧王不但沒有不耐煩,反而全神貫注側耳傾聽。兩人一唱一和,一個熱情,一個爾雅,一顰一笑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瞧下官,光顧著說話,王爺快請進城。”
孫兆康說到此,一揮手讓城樓上的守兵將城門大敞,迎著身邊的幾個人往城內走。等後麵的隊伍呼呼啦啦隨著進城,衙差早已在前麵敲響銅鑼,一聲高過一聲,吆喝著行人回避。
熱情而喧鬧的場麵,隆重氣派,籌備精心。從始至終,這位來自雲南的年輕藩王除了之前一句客氣卻敷衍的話,其餘都是孫兆康在自說自話,卻進行得歡天喜地,不亦樂乎。
按照朝廷規定,縣一級的官員上街,要鳴鑼七下;府一級的官員出行,鳴鑼九下。鳴鑼十一下的,則代表省、道一級的官員出行;皇帝出行,要鳴鑼十三下。此刻迎接沐家軍進城,衙差每一輪敲響手中的鑼鼓,卻足足有十二下。
東川府的內城氣派而繁華,高低錯落的房屋連片而建,街巷通達,顯出當地百姓安居且住戶甚多。壘石鋪路的街道,沿街高高掛著招旗,店鋪裏經營熱鬧。偶有小橋流水,兩邊是開鑿出吃水的蓮池,有婦人三三兩兩拿著石槌在池邊漿洗。順著陌白街一路往前,繞過常明坊,便是由衙差把守、專人負責灑掃的寬巷,直通東川知府的官邸。
專程在府門前迎接朱明月的,卻是孫兆康的夫人孫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