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疑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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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晟走上三樓時,聽聞這話,不禁道:“據說這間酒樓是孫知府的私產?”
    孫兆康一怔,連連擺手,“王爺可千萬別誤會。相思塢是東川府最出名的酒樓,尤其在川蜀之地極負盛名,下官隻是略盡地主之誼。”
    沐晟神色淡淡地落座,“但本王怎麽聽說,不僅是這間,府城中其他幾處也都在孫知府名下。”
    孫兆康額頭上沁出汗來,“王爺容稟,小官真是冤枉得很。”
    “王爺明察秋毫,此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潑髒水。要知道朝廷命官向來嚴禁入商、營商,孫知府身為地方父母,豈敢以權謀私,罔顧朝廷法紀。”那廂,李芳幫襯道。
    汪大海道:“還是王爺在來東川之前,接到什麽人的誣告?”
    “自東川府脫離雲南管轄以來,軍歸雲南,政歸川蜀,就算有人要狀告孫知府,也告不到本王跟前。但是本王的確是收到了一些消息。”
    沐晟麵色清淡,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東川府的前一任五品通判,幾個月前被調遷回京,而今已經有了委任,聽說是一個閑職。”
    對麵的幾個人齊齊抬頭看他,須臾,坐在右側的李芳道:“王爺說的可是於去年告老還鄉的吳成海、吳公?”
    沐晟點點頭。
    孫兆康有些奇怪地道:“吳公與下官同僚多年,亦是李芳、李通判的前任。都說他年老體弱,卸任之後一直在鄉裏養病,如何去了京城?”
    沐晟把玩著手裏的杯盞,“冬至的大朝會前有一批地方官奉旨進京待詔,過完年吏部就下了具體的委任。那吳成海自然就是病愈之後,謀到機會,重新出仕。孫知府的消息似乎不太靈通。”
    孫兆康是地方四品流官,並沒有進宮伴筵的資格,不由得訕訕地說道:“不知吳公被遣任到了何處?”
    “他進了科道。”
    話音剛落,孫兆康訝然地出聲:“都察院?”
    “其實像孫知府這樣的地方任上,山高皇帝遠,很多事往往都傳不到京城,但偏偏京城流出的消息有些許跟孫知府有關。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倘若中間有什麽誤會,孫知府還是盡快說清楚才是,省得在這一兩句議論上頭吃虧。”
    沐晟的麵色淡淡,語氣仿佛談論天氣般平常。
    孫兆康卻連臉色都變了,急急地問道:“剛剛王爺提起下官私產的事,莫非就是應天府傳出來的謠言誣告?”
    酒尚未溫好,煮茶的泉湯已沸。等侍婢沏了新茶,沐晟就著熱氣抿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說道:“本王說了,就算有誣告,也不會告到本王跟前。”
    言下之意是,地方官吏一旦被謫罪,朝廷不會等罪名落實就會直接貶官拿人。
    然而像置辦私產這樣的事在官員中間比比皆是,孫兆康在四品任上多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直順風順水。吳成海剛一調任到都察院,就出了這種傳聞。而作為東川府最高一級的知府,孫兆康出事,下麵大大小小官吏都撇不清關係。
    李芳的心裏咯噔一下,道:“可王爺說吳公還是閑職,那他……”
    “雖是閑職,卻從屬給事中,往後或有作為也未可知。何況能進都察院,可見吳成海其人頗得賞識。”
    在場幾個人麵麵相覷,誰的臉上都沒有了笑容。汪大海沉不住氣,剛想開口,卻被李芳扯了一下,然後朝著孫兆康的方向努了努嘴。
    一貫從容不迫的四品知府,此刻麵沉似水;然隻是一瞬,忽地又笑了:“說起來這吳公原是咱們東川的屬官,而今被提拔進京,也是東川的榮耀。同僚一場,咱們理當道一句‘恭喜’。”說罷,扭頭朝著李芳道,“是吧,李通判?”
    李芳心領神會地說道:“孫知府說的沒錯。吳公是下官的前任,給下官做了一個極好的榜樣。但他又是耿直之輩,秉性執拗,難免清傲了些,心熱卻麵冷,很難不得罪人。此番在京城出仕,也不曉得脾氣改了沒有。”
    孫兆康道:“李通判曾跟吳公多年,從前的吳公,的確不怎麽喜與人結交。”
    聞弦歌而知雅意。沐晟的視線從對麵一唱一和的幾個人頭頂飄過,然後很隨意地將手搭在朱明月身後的椅背上,“這麽說,吳成海在任時,與三位相處並不融洽?”
    “王爺有所不知,在東川府裏,那吳公的倔勁兒可是出了名的。臉皮還薄。就在他離任之前不久,就曾因為戶籍歸檔的事跟幾個書吏發生過爭執。書吏因他官職高,不敢還口,吳公卻硬是要革那幾個人的職。事情鬧到後來,也沒分出個是非對錯。”
    說話的是汪大海,一口氣說下來,連氣都沒喘。
    李芳睨了他一眼,像是責怪他多嘴,解釋道:“其實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孫知府深知吳公的脾氣,見那架勢,隻當是勸說幾句,給了顏麵,都好下台。事後那幾個書吏都被吳公以不同的理由,罰了俸祿。再後來吳公離了任上,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段往事,三個人的描述。
    一個心胸狹隘、善計較、犯口舌的狷介官吏,躍然紙上。如果從未接觸過吳成海本人,僅憑前後的這些話,就已經可以蓋棺定論了。
    “科道”二字,屬於言官範疇。科,是六科給事中;道,則是都察院下設的十三道監察禦史,負責十三省監察之職。六科和都察院裏的官職都很小,卻行事自主,往往能夠以小搏大。吳成海從堂堂的正五品一下子降到了從七品,看似貶謫,實際上卻等同於升遷。
    倘若這位前任通判當真是“心胸狹隘”又常“犯口舌”,此番掌握實權,就非常耐人尋味了:要知道都察院管的就是監察百官、巡視郡縣,且不受地方牽製,是專門往下砸人的。官階小,卻連一、二品的大官都能彈劾,莫說是區區的地方官。
    孫兆康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在東川府的任期馬上就要滿了。作為地方知府的流官生涯挨到了頭,就等著朝廷新的任命通知。選官、授銜的事,自然要經過中央、經由吏部;但是像科道那種地方,同時能夠參與的,恰恰正是官員的謁選和拔擢。
    “吳公的性子是冷了些,但吾等同僚多年,即便在任時有什麽,也不涉私情,是公務,是職責所在。想那吳公不會這麽斤斤計較吧?”
    孫兆康這般道。
    他在闡明立場,替自己也替別人,要表達的意思卻是:吳成海真的對東川舊同僚作出指摘,便是懷恨在心、公報私仇。
    那廂,李芳道:“孫知府此言差矣。孫知府宅心仁厚,顧念舊情,殊不知這世道凶險,人心難測。曆來官員都靠政績說話,尤其像那等京畿之地,無人不想魚躍龍門、爭得賞識。吳公本就要強,再加上新官上任,政績壓人;別說之前還有過誤會,就算沒有,也難保證人家心裏是不是跟咱們一樣,顧念著同僚之情。”
    李芳把話說到這兒,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於是汪大海端著酒盞起身,麵朝著沐晟道:“要不是王爺途經東川,咱們被人算計了還蒙在鼓裏。但求王爺給咱們主持公道!”
    鏗鏘的話音落地,舉起杯盞一飲而盡。
    其餘兩人同時投來殷切的目光,那坐在明媚陽光下的年輕男子揚眉一笑,雙手對頂在一起,將手肘搭在扶手上,淡淡地說道:“原來孫知府不是請本王來喝酒的。”
    站在原地的人尷尬地端著酒杯,也不知是該放下好,還是不放。李芳狠狠扯了一下他的後襟,讓他落座。孫兆康訕訕地陪笑道:“王爺說的哪裏話,自然是來喝酒的。”
    “既然是來喝酒的,便應隻品佳釀,不談公事。”
    孫兆康心想,想喝酒什麽時候都行,把這間酒樓雙手奉上都行,“王爺莫怪,汪同知是個急性子,言辭間衝撞了王爺。”
    沐晟淡淡而笑,“衝撞談不上,隻不過汪同知拜錯了廟。本王管的是東川府的軍政,是都指揮使司,而孫知府隸屬文官,歸的卻是民政,有什麽事都應該去找四川承宣布政使傅行之、傅閣老。”
    此趟出府名為體察民情,實際上是品酒踏青,安排的是相思塢的三樓,整層清空,虛位以待。通往三樓的樓梯也是獨立出來的,從正門進,卻不用經過一樓,彰顯著客人的獨特和矜貴,不可謂不花心思。隻可惜事與願違,不僅沒有盡興,還打了臉,讓花了大價錢的孫兆康等人铩羽而歸。
    然而,吳成海的事已經在孫兆康的心裏埋下了猜忌的種子,尤其吳成海在東川府供職多年,最了解的就是東川任上的這些事,上至文官知府,下至衙差小吏,會不會仍有把柄在他手上?吳成海又會不會製造一些把柄、用以成就自己的政績?職權之內,公務之便,也該有冤報冤了。
    同時孫兆康也是萬萬沒想到,明明讓他解甲歸田,居然一下子把他排擠進了都察院。
    於是在那之後的第三日,孫薑氏來找朱明月。
    “還去?之前不是去過一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