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疑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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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明月在屋苑內做刺繡,雪白的繃布上是蓮葉田田的繡樣。
    孫薑氏拉住她走針的手,“明日剛好趕上相思酒起壇的日子,很多文人墨客都雲集到東川府,專程來赴這場盛會,十分熱鬧。沈小姐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也去瞧瞧新鮮。”
    朱明月道:“這不好吧?王爺隻是暫時經停,平白流連在坊間,恐會惹人非議。”
    “怎會呢,就算再忙也要偷個清閑不是。何況參與民間盛會也算是與民同樂,王爺又是愛酒之人,上次沒喝盡興,我家老爺心裏很是過意不去呢。”
    孫兆康想再次向沐晟發出邀約,又怕被拒絕落了麵子,再無商討餘地,於是就讓孫薑氏來央求沈家小姐。
    孫薑氏說到此,又趁熱打鐵道:“何況從曲靖出發的這一路上,小姐和王爺跋山涉水,風塵仆仆,怎能不好好休整一番。”
    朱明月麵露難色,“但是小女一貫不插手王爺的事。”
    “沈小姐這麽說便是妄自菲薄。”孫薑氏壓著嗓音道,“妾身當小姐不是外人便說一句直的。其實像朝廷軍隊護送走貨這樣的事,可謂是曠古爍今,王爺為了小姐卻都做了。小姐在王爺麵前,還不都是一句話的事嗎?”
    空穴來風這種事,一旦經由默認就會變假為真。朱明月望著孫薑氏笑靨如花的臉,猶豫著說道:“既然夫人都這樣說了,那小女便試試。”
    孫薑氏握著她的手,“就知道沈小姐是菩薩心腸。小姐隻管去說,成與不成都由王爺。”
    說罷,從腕上擼下來一枚通體油亮的玉鐲,塞到朱明月手裏。
    孫薑氏踏著滿地婆娑的樹影跨出屋苑門檻,正巧沐晟正從外麵進來,那張塗脂抹粉的麵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迎麵見到沐晟,急忙斂身道了個萬福。而朱明月佇立在琉晶珠簾內,搖曳的碎光照耀在她的發間、肩上,待四目相對時,她抬起纖細的皓腕,搖了兩下,腕上一枚鮮亮的鐲子明晃晃的。
    撲麵而來的陽光明燦燦,連同玉鐲油潤的光暈一同投射在他的眼底。沐晟挑了挑眉,道:“怎的,一個鐲子就把你收買了?”
    “王爺在後麵裝神弄鬼,小女自然就在前麵狐假虎威。何況這可是良渚玉鐲,白果青色,晶瑩滋潤。王爺瞧,年頭夠久了,卻沒有絲毫的沁色,可見價值不菲。”
    沐晟走上台階,執起她的手端詳了一下,神情還很認真,“你是不是覺得無論如何明日本王都會去,所以不介意跟孫薑氏做個順水人情?”
    朱明月轉著腕上的玉鐲,“假使王爺拒絕了孫知府的邀請,就意味著對吳成海的事袖手旁觀,那樣不僅傷了孫知府的顏麵,還會跟曲靖府的文官們交惡。王爺是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在相思塢酒樓中提起吳成海的,是沐晟;而後甩手不管的,也是沐晟。這種拋磚引玉的行為,難道不是在等孫兆康這隻魚願者上鉤嗎?
    迎著刺眼的陽光,她微微眯著眼,兩彎似蹙非蹙的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淚痣盈盈,明媚勝卻星華。沐晟望著她片刻,湊近了幾分,耳畔低語道:“本王發現,你很擅長扮戲,每一次不用事先商量,都被你處理得妥妥當當。”
    那一刹的寒冰消融,都化作了他眸中、唇瓣上的淡淡笑紋。朱明月卻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層薄薄的冰,就像是春日裏封凍許久即將開化的湖麵,看似一踏即碎,其實凍得十分堅硬,幾可傷人。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朱明月仰起麵頰,視線不離他那深邃的黑眸,“世人也都認為黔寧王是個不折不扣的莽夫,王爺真的是嗎?”
    《軍形》中說,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她一直以為這話形容李景隆再貼切不過,露拙藏巧,假癡不癲。如今看來能夠決勝千裏、克敵製勝的軍中統帥,並非個個如她爹爹那般耿直憨厚,隻懂拚命。實則更多的卻是像當年的燕王、像李景隆,還有麵前這位年輕的黔寧王。
    若論扮戲,怕是彼此彼此。
    朱明月忽然生出一種慶幸,慶幸自己生性謹慎,麵對坦途仍步步小心。否則如身邊這位,一旦先入為主,恐怕早已被拆穿了身份。
    孫兆康的心思沒有白費,早早預定了相思塢的位置,一擲千金的布置,然後成功地將貴客再次請進了門。卻並非是因為吳成海的事,都察院的權力再大,總硬不過六科,上下打點一下,誰都別想隻手遮天。所以孫兆康不擔心吳成海公報私仇,而是怕黔寧王府落井下石。
    當然,黔寧王能幫他美言一句,離任後的仕途則會更加順風順水。尤其這次黔寧王府護送馬隊走貨,其間情由是不會不報到禦前的,東川府作為途徑的第一站,自然也會出現在奏疏上。
    兩日後的天氣也是極好的。和風麗日,陽光輕暖,街巷邊楊柳垂垂,葉落不沾地,又輕飄飄地落進了街道兩邊的蓮池裏。一路上乘馬車而來,經過的街巷都很熱鬧,等到了相思塢酒樓前,沿街來往的都是慕名而至的酒客,一樓人頭攢動,二樓雅間早已坐滿。掌櫃的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桌椅,沿街擺在外麵,等到美酒佳肴一上桌,整條街都是醉人的酒香。
    三樓的布置比上一次還要雅致清淨,兩道孔雀雕飾的花梨木屏門擋著,落地幾座六扇屏風,隔絕了喧鬧和嘈雜。從樓上憑欄眺望,能俯瞰到遠近錯落的屋苑、井然有序的街道,道旁小橋流水,花樹爛漫。在外間一扇雪織錦美人繡的屏風後麵,還安排了個唱曲兒的姑娘,懷裏抱著一把琵琶,唱的是北宋範仲淹的《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
    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
    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
    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珠玉般的唱詞,婉轉悠長,入耳頗有幾分煙雨江南的味道,讓人的心都跟著醉了。
    沐晟手裏拿著與上次一樣的杯盞,盞中卻是剛剛起壇的陳年佳釀,淡淡的緋色,盈盈流光,鮮亮可人。這便是相思塢的鎮樓之寶。據說由一對情人在殉情前所創,釀製方法神秘獨特,埋在合歡樹下。每年起壇時,都會引得無數文人墨客前來憑吊品嚐。
    相思情,相思酒。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端的是很應景兒。
    此刻的席間也是靜靜的,伺候的侍女執壺,款款斟酒,舉手投足間,讓人賞心悅目。孫兆康手握酒盞,徐徐地說道:“之前聽有幸進宮述職的承宣布政使傅閣老說,那時的席上佳釀,有一款與這相思酒甚是相像,不知王爺可有品嚐?”
    沐晟將遠望的目光調回來,淡淡地說道:“傅閣老說的是西域的供奉,葡萄美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王爺曾隨老黔寧侯征戰多年,半生戎馬,比起吾等文官,必是更加懂得這其中三昧。”李芳道。
    汪大海起身,給眾人斟了一遭酒,“依下官看,不僅是美酒醉人,美人更醉人,否則王爺也不會被羈絆住腳步,樂不思蜀。”
    說罷,別有笑意的目光從對麵兩人的身上一掃而過。
    看來不僅是轉道河南的行程,就連之前沐晟奉旨留京改良火器的事,在西南地界上也仍是秘密。
    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巧對方也朝她看來,搭在她身後椅背上的手同時抬起,輕拂過她的耳梢,然後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肩頭,“美酒佳釀的確是讓人流連忘返,但好酒無杯,總讓人多少有些遺憾。本王聽說前段時間孫知府正好收了一套周穆王時的夜光白玉杯,何不拿出來給大家一飽眼福?”
    這樣的姿勢,朱明月被半摟進了他的懷裏,很親密。
    孫薑氏笑盈盈地望著這一幕,款款道:“王爺真是消息靈通,我家老爺素來喜歡寶器收藏,尤其是那套夜光杯。據傳是周穆王時,西胡以鴛鴦白玉精雕細琢而成,杯壁薄而剔透,玉色透明鮮亮;以其盛酒,猶如月下對飲,照出盞中淡淡酒色。我家老爺自得到之後,愛不釋手,簡直要當成傳家寶呢。”
    孫薑氏說完,孫兆康咳嗽了一下,道:“沒規矩,王爺什麽沒見過,區區一套玉杯就拿到王爺跟前賣弄。”
    那廂,孫薑氏悻悻地噤聲。朱明月淺笑道:“看來孫知府斷是不肯輕易示人。”
    “既說了是要傳家的東西,自然奉若珍寶。”
    那廂,男子淡淡地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