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疑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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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兆康急忙扯出笑臉,道:“王爺言重了。什麽寶不寶的,既然王爺有這個興致,那下官權當是獻醜了。”
    因為一套夜光杯,品酒的地點一下子從相思塢酒樓轉換到了知府官邸。在回去的路上,李芳和汪大海都以有事為由告辭,於是品鑒的就剩餘下四人。那守門的衙差像是早知道出行的馬車會提前回府,已在府門口準備好了踏凳,等馬車就近停駐,連翹跑上去將掛簾掀開,扶著裏麵的朱明月下來。
    當然,東川知府孫兆康珍藏有春秋時玉杯的事,並不算什麽秘密。
    這位附庸風雅的知府老爺,極嗜收藏,除了夜光杯之外府裏還有很多奇珍異寶。
    以往朝廷每派京官來地方巡查時,當地官吏都會獻上真金白銀,或贈以良宅美妾。太祖爺時期貪賄之風甚重,懲治手段殘酷,就演變到了後來投其所好,悉數成為官員們喜愛的金石玉器、古玩字畫。於是掛起這樣一道遮羞的珠簾,貪贓枉法、私相授受也變成一樁雅事。
    謂之“雅賄”。
    繞過府門後的影壁進府,直接就回了內廳。廳內少有伺候的隨侍,就連苑中的灑掃仆從都打發了,體現出孫兆康的細心。同時也說明,孫知府做這種事已是輕車熟路,府裏的下人們也早見怪不怪了。
    錦盒是由孫薑氏拿進來的,上麵還蒙著一層深紅錦緞。孫兆康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當著沐晟的麵將盒蓋掀開,一道瑰麗的光暈撲入眼簾。
    相思酒,夜光杯。
    一個是絕世佳釀,一個是稀奇珍寶。
    若是不懂酒的人,根本品不出那相思塢酒樓裏的相思酒,其實正是禦前供奉;如果不懂珍寶收藏,也斷不會看出這精致的玉杯究竟有多重的身價。
    當錦盒內夜光杯的寶光映照得眾人的臉一片迷離燦燦,孫兆康低下頭,掩飾住眼睛裏的一抹意味深長:什麽重若傳家寶、不肯輕易示人,不過都是鋪墊、是噱頭,若這位黔寧王看得上眼,這件價值連城的寶貝,便是他酬神用的歲錢。
    當然,沐晟就是那尊神。
    孫兆康在心裏打著如意算盤,麵上卻掛著幾分舍不得,“這玉杯原有五隻,不斷的王朝更替,流傳到現在隻剩下這麽兩個。下官也是在不久前無意獲得。”
    圓潤的杯身,吞口很大,薄而剔透的玉璧,自杯腳往上盤旋著雕刻虺龍。細致滑潤的玉色使得那虺龍仿佛活了一般。
    朱明月看了半晌,搖頭道:“夜光杯誠然珍貴,可孫知府不願意示人,推辭便好,不用拿個贗品來糊弄人啊。”
    話音剛落,引得孫兆康和孫薑氏雙雙抬起頭。
    “小姐何出此言?這東西是下官真金白銀買回來的,一直悉心保管。若不是王爺抬愛,哪裏肯輕易拿出來。”
    孫兆康吹胡子瞪眼,有些被冒犯的惱火。
    朱明月道:“那便是貨郎愚弄了孫知府,因為這盞玉杯根本就不是春秋之物。”
    知府夫婦麵麵相覷,愈發感到荒謬之極。卻見朱明月將那玉杯拿在手裏,“孫知府且看,這玉杯的杯腳上刻著的是雙線虺龍紋,昂首睜眼,兩角後翹,通身鱗紋,的確是秦漢之前君王禦用青銅器和玉器的代表紋飾,可這杯身的浮雕卻有些問題。”
    紅袖添香的小小佳人,忽然搖身一變成了熟識古董的行家,讓孫兆康一時錯愕,“什、什麽問題?”
    “春秋戰國時的龍紋雕刻特點是龍頭似馬頭,上唇下卷,下唇上卷,似斧形或魚尾形,口露厲牙,多用透雕結合細陰線刻的技法。”
    孫兆康麵沉似水,不以為然地說道:“春秋時期確是如此沒錯,直至隋唐時也一直沿用,可憑此就斷言這東西是贗品,下官不敢苟同。隋唐時同樣慣用的是鏤空技法,龍頭卻相對較長,頭上還有鹿角呢,丹鳳眼,口大張。以上種種在這個夜光杯的身上並無體現。”
    擺弄古玩多年,孫兆康自認眼力不差。
    朱明月抿了抿唇,“正因如此,這東西不但不是隋唐的,反而還要往後。”
    青蔥似的一根手指,摩挲過剔透的杯腳,停頓在杯身雕刻著的紋飾的嘴上,“元朝時的龍紋,上嘴唇明顯拉長,向上翻翹。當然五代時期也是如此。然而從元朝至今,玉器的雕刻用得最多的就變成了高浮雕,這樣雕刻出的紋飾比普通的雕刻技法都更為凸出,雕紋鮮活,栩栩如生……”
    她說到此,孫兆康的額頭忽然沁出汗來。
    “而高浮雕,是不作鏤空的。”
    隨著那玉杯被重新放回錦盒中,孫兆康的臉色也跟著褪掉了一層。是啊,高浮雕的手藝直到元朝才出現,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元以前更早的年代,更別說是春秋戰國。
    那廂,少女喟歎道:“玉是好玉,可惜虛報了年份。孫知府若花了高價,真真是不值呢。”
    豈止是高價,他用了天價!
    可這些話孫兆康沒法說出口。花了冤枉銀子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這個堂堂的知府竟被愚弄了——向來自詡眼力刁鑽的人,居然看走了眼!孫兆康的臉色一時青一時白,氣得哆哆嗦嗦,像是隨時都能昏厥過去。孫薑氏急忙扶住他,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其餘的兩人在這時走出內堂,等跨出外院,沐晟看著她道:“讓人印象深刻。”
    朱明月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事實證明那玉杯是贗品,就算王爺不要,恐怕也當不成傳家寶了。”
    沐晟立在花下,唇瓣一抹淡淡的玩味:“但是孫知府一心想巴結黔寧王府,即便不是白玉杯,也會再送來其他的好東西。屆時你可以再幫他掌掌眼,也省得他拿假貨來糊弄本王。”
    朱明月望著他,“王爺好像真的不知情。”
    輕薄的花瓣在他身後徐徐灑落,長身玉立,更顯得卓然挺拔:“本王隻是聽說,除了這套夜光杯,孫知府府裏還有兩件戰國時期的玉勾雲紋燈和一塊玉鏤雕龍形佩。”
    ……
    東川府短暫的經停,就這樣在鬧出了一段真贗玉杯的軼事後,變得引人入勝。而孫知府對待沐晟的態度愈加恭敬了,連帶著駐紮在城外的沐家軍和馬幫也受到妥善的照顧,有城中官吏負責每日送飯送水、安排一切生活配備;偶有東川府的百姓出城犒軍,饋贈些糧食土產,比出征打仗時還要受到愛戴。
    孫薑氏則日日往返朱明月的寢房,恨不能把府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搬來讓她看一遍,順便也讓她選出幾件稱心如意的。且正如沐晟之前所說,孫兆康挖空了心思淘弄來的這些寶貝中,當真有他提到的那兩件。於是在預料之中,朱明月忽然嗅到了一絲讓她不安的氣息。
    時日又延遲了三個晝夜。直到臨近沐家軍離開東川的前一天,當地的土官姍姍而來。
    鮮豔的紅毯鋪地,黑裙花帕的侍女灑著鮮花開道。緊跟著的是一輛八人抬的花梨木步輦,雕梁瑣窗,裝飾著顏色鮮豔的煙羅紗和琉晶簾,襯托出純金打造的圓頂。步輦的兩旁跟著數十名彝家打扮的奴仆,後麵則是手執戶撒刀的土司府護衛,赫赫聲勢,氣派非常。
    “祿老爺來得可真是時候,下官正想著如何為王爺送行。祿老爺要是隔日過來,或許還能看到沐家軍離開的盛大場麵。”
    祿弘銘,東川府的彝族土官,祿氏土司府的現任當家。
    亦是太祖爺時期朝廷欽定的世襲首領,曾由元朝統治者親封為武略將軍,又以軍功授昭勇大將軍,加資散大夫、雲南行省左丞,配三珠虎符,領有東川之地。
    這樣的身份在東川可謂是位高權重,孫兆康卻似乎並不買賬,朝著來人略一頷首,連禮都沒行。
    那從步輦上下來、一路踏著紅氈毯走近的男子,約五十多歲的年紀,兩鬢已有白發,卻虎背熊腰,雙目生威,步伐鏗鏘有力。身上穿的是彝族正宗的黑色窄袖右斜襟上衣,多褶款褲腳長褲,頭前部正中蓄小綹長發頭帕,右方紮一鉗形結,肩膀上還披著純白羊皮披氈,腰間斜跨一把長約八寸的景頗尖刀。
    “祿氏來遲,還望黔寧王見諒!”
    雙手一抱拳,嗓音裏都帶著彪悍的氣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