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江那氏(2)
字數:4449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明月如霜:全3冊 !
地上的人捂著脖頸,兩隻手都遮不住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色淤痕,聲音嘶啞地道:“你是誰?”
朱明月靜靜地看著他:“我姓沈,是來幫你的。”
“幫我?”
“沒錯,我是來幫你的。但是我不喜歡浪費時間,更不喜歡聽廢話,所以你那套‘青天大老爺’的說辭,還是留給別人去聽吧。而這些衙差的脾氣都不太好,我希望你能夠乖乖聽話。”
張三眼眥欲裂,那些冤屈的、狡黠的、算計的表情盡數散去,沉下來的麵目露出一抹凶狠,“我隻是倒買倒賣,還罪不至死,你們對我動私刑不說,還把我吊起來往死裏整,現在反倒讓我聽話!”
朱明月淡淡地看著他:“孫知府平生最愛寶貝,你卻賣給他一堆贗品!上一次不僅是贗品,還是贓物。倒買倒賣,的確不算重罪,你卻犯了忌諱,更因此連累了孫知府。”
而後者在上當受騙之後,還忙不迭地將那件贓物當成寶貝要獻給黔寧王府,被抓了個正著。
“我能救你這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沐家軍護送馬幫去邊藏互市,路過東川府隻是經停,不日便要啟程出發,能夠留給你的時間就更少。”
朱明月說完,張三眯起眼睛,“你是黔寧王府的人?”
“能在東川府的衙牢裏把你救下來,你不應該質疑我的身份。”
既是回答,又不算回答。這樣的說話方式,熟悉得讓張三心驚:“小姑娘說得可真輕巧,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孫兆康的人,還是其他什麽人派來故弄玄虛的。我自知是個要死的人,也沒那麽多心思陪你繞圈子。說吧,究竟想要幹什麽?”
放肆的言辭讓一旁的衙差瞪起眼,剛想去教訓他,卻被朱明月攔住,“我說過,我是來幫……”
話還沒說完,就被張三齜牙咧嘴地打斷:“我呸,就你這麽個沒長大的小丫頭片子,還想學人家裝神弄鬼、玩什麽威逼利誘的把戲。我告訴你,想要從我嘴裏打聽出那套白玉杯的來路,你想都不要想。你問死人去吧!”
到底是姑娘家,驕矜臉皮薄,被這麽駁麵子指不定會尷尬地哭出來。李柱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打量朱明月的臉色,生怕她下不來台哭鼻子。下一刻,卻見她抬起皓腕,不緊不慢地從籮袖中掏出一張絹帛。
薄薄的白絹,輕得似乎沒有分量。待舒展開來,居然是一副畫像:背光的角度,映襯得絹帛上麵用素線勾勒的輪廓柔和而鮮活,一顰一笑都散發著淡淡的墨香。
也是在那一刻,原本囂張不可一世的張三陡然瞪大了眼睛。
“都說漢家畫工的手藝出類拔萃,其實侗族師傅也不遑多讓,這不才一盞茶的功夫,就已然落筆成真。而且你要仔細瞧瞧,這上麵畫的,可是你妻子?在你妻子懷裏抱著的,可是你剛剛滿月的兒子?”
內監裏靜得出奇,少女淡淡的聲線恍如一輪森寒靡音:“聽說你常年在外麵走貨,即便是妻子臨盆都沒來得及趕回家中,連你剛出世孩兒的模樣都沒見上。我特地讓人畫了這幅畫,就是讓你好好看一眼,否則等你出了這間衙牢,再想看或許都沒機會了。”
從天窗裏透下來的光線,照得監牢地麵一片茫茫的陰影,陰嗖嗖的風拂動了那張輕薄的絹帛,隨著青蔥般的手指毫無留戀地鬆開,撲簌簌落在了張三的臉上。
“你放心,她們現在很安全。可事有萬一,誰也不敢保證她們會不會一直安全下去,為了你的妻兒,我希望你接受我的幫助。”
……
張三被押著走出內監,通道的門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芒。他抬手擋了一下,刺眼的光線透過指縫照得他一張臉慘白,蓬頭垢麵,衣不蔽體,露出渾身上下的累累傷痕。
朱明月的馬車已經先他一步到了衙署,等他徒步走到府衙大堂,戴著鐵鐐的雙腳腳踝已被磨出了血泡。
三層高的台階,上麵是白磚黑門的衙堂。正麵四根柱子立在鼓形柱石上,柱枝銜接間無雀替,正脊兩端微微上翹;並無吻獸相襯,垂脊也無角獸的裝飾,隻有門口兩座石獅子威武莊嚴。等衙差將張三帶進堂來,在“明鏡高懸”的匾額底下站了許久的朱明月,轉過身來,吩咐衙差將其按坐在堂內西側的一張梨花木官帽椅上。
鋪了軟墊的官帽椅很舒服,椅子背還有個藍燙絨金心靠墊。張三有些局促,挪了挪腳,腳上的鐵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做什麽,我可沒給過你任何答複。”
他陰沉著臉,雙手攥成拳,就像一隻瀕臨絕境的困獸。
“我知道,我隻是帶你來重溫一下故地。”她施施然走到官帽椅旁,“之前因為倒賣贓物的事讓孫知府恨你入骨,王爺擔心把你的家人交給他以後,會不會被他當成是泄憤的工具,故此親自過來接人。但是孫知府不依不饒,不願意放人。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窮凶極惡的人,目光如狼,是那種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怨毒。就如此刻的張三:“那東西是從我手上出去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婆娘和孩子根本毫不知情,你不要牽扯到他們!”
朱明月微微笑著扶著椅背,“你現在坐的這個位置,就是你妻子剛剛坐過的。還有你兒子,整整三個時辰,不哭也不鬧,安靜乖巧得讓人十分心疼。對了,還有這個長命鎖……”她似忽然想起了什麽,從籮袖裏掏出一件物件。
“像這等成色的羊脂玉,必是要產於積雪覆蓋的冰河中,出料稀少,異常名貴。你把它作為送那未滿月孩子的生辰禮物,還打了一條那麽細的頸鏈,想拿下來真是費了我不少事。”
油亮瑩潤的玉墜,顏色是純正的白,玉質細膩無瑕。小小的一枚,雕刻成鎖的模樣,此刻正在少女的掌心裏散發著動人的光澤。
張三瞪著雙目猛然抬起頭,一下子就認出她手裏拿著的正是自從兒子出生就掛在脖子上的物件。
像他這種混跡江湖多年又深諳門路的走貨商,深知貨值這麽好,貨源有很多,也就意味著接洽的上線下線必然也不會少。有能耐接手到贓物的上線,會有什麽樣的來頭還用問嗎?而張三從那上線手中把贓物接過來,這種掉腦袋的買賣都敢做,無論是膽量還是狠勁都要比一般走貨商強很多。
朱明月略略靠近,讓他更清楚地看到那玉鎖上一抹嫣紅的血跡:“其實像投繯自盡這種死法,有相當漫長的過程——先是頭腦會嗡的發熱、耳鳴,知覺會逐漸模糊;然後全身痙攣,四肢抽搐。掙紮得用力過猛的話,脖頸才會脫臼,然後人會在痛苦中窒息而死。百般恐懼,不過如是。你方才已經感受過了,滋味如何?”
張三刷地一下睜開赤紅的雙目。
朱明月臉上的笑容在他麵前得到了無限擴大:“我想你的妻兒一定也會很喜歡。尤其你那白白胖胖的小兒子,不知道在白綾勒住他纖細的小脖子時,是不是就像這條頸鏈一樣,他會不會哭,會不會蹬腿掙紮……”
“啊——啊——”
張三在那一刻歇斯底裏地狂吼、尖叫,雙手雙腳在鐵鏈的束縛下瘋狂掙紮,仿佛要將所有的怨恨和恐懼都發泄出來。
“你要什麽?你究竟想要什麽?我都給你!放過我的家人,求求你放過我的家人……”
張三終於崩潰,嘶力竭地喊完之後,委頓地癱坐在椅子上,失聲慟哭。
午後陽光照進衙堂內,將雪白的大理石地磚晃得一片斑駁。朱明月轉過身來,看著一直呆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的李柱,淡淡地說道:“行了,李牢頭可以把人帶回去了。勞煩這幾日務必看好他,黔寧王府的人會很快過去提人。”
“是是是,沈小姐盡管放心。”李柱吞咽了一下,唯唯諾諾地答道,“小的保證在黔寧王府來人之前,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內監。”
“我不是擔心他被殺,而是擔心他自殺。”
這句話是臨走前對李柱說的。
李柱摸了摸發涼的後頸,忙不迭地點頭,然後殷勤地把她送出衙署。直到來接她的馬車帶著人走遠了,李柱仍呆呆地望著那離開的方向,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回到府城內的孫家官邸是在未時兩刻。烈日焦灼地烤曬著大地,街道兩旁的樹木鬱鬱蔥蔥地透著一股悶熱。阿曲阿伊在府門口的老槐樹下等著她,坐在栓馬石柱上足足有一個時辰,一眼瞧見出府的馬車回來了,揉了揉酸疼發麻的腿,急忙站起來去迎她。
“帕吉美膽子也太大了點兒,一個人就敢去監牢那種地方。怎麽也不說一聲,讓我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