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江那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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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陽光曬久的皮膚呈現出一片紅暈,壯碩的納西族婦女臉上更顯得黑紅黑紅的。朱明月扶著她的手下車,看到她滿頭薄汗,不禁道:“你怎麽在外麵等我不在屋裏?這府門口連個遮擋都沒有。”
    “我一直在樹幹陰涼底下待著,倒也不礙事。就是我心裏頭擔心著急,又不好去衙牢找你,隻好在門口等著。”
    “……帕吉美是不是不相信我?”片刻,阿曲阿伊皺著眉道。
    府門口兩名守衛瞟過來幾道眼光,朱明月跨進門檻的身形一頓,轉身看向她道:“你因何會忽然這麽問呢?”
    “帕吉美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卻從曲靖隨軍千裏去藏邊互市,風吹日曬,翻山越嶺,一路上啃的是洋芋,睡的是帳子,沒嫌棄過也沒喊過苦……就衝這點,我願意跟著帕吉美、照顧帕吉美。但是去監牢提審犯人這樣的事,根本不該帕吉美一個姑娘家去做,而帕吉美卻是自己一個人去了……”
    操著不甚流利的漢話,阿曲阿伊說得結結巴巴。
    原來是因為這個。
    而那些話從沒有人跟她說過。
    朱明月感動於她的體諒和直白,目光不由得柔軟下來,“我一個人去,是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刑訊逼供過程中的種種方式,會讓人覺得無比殘酷、冷血,以至於無所適從,但那其實隻是為達到目的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手段。”
    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沒有必要讓事情變得更複雜。
    阿曲阿伊聽得似懂非懂,卻在這番話中明白了一點:“原來帕吉美並不是不相信我。”
    朱明月驀地笑了,原來是她想得太複雜,而她隻需要自己的一個認可,“最純粹的想法往往能夠還原一件事最本真的麵貌,世人卻總是想得太多。是啊,我並非是不相信你才一個人去的,而下一次你若願意,我求之不得。”
    ……
    經過兩日的沉澱和緩衝,等朱明月再次抵達東川衙牢,外監和內監顯然是做了適當修繕,與上一次的破舊不堪大不相同。獨自被關在內監裏的張三待遇也提高了。別的犯人一日兩餐喝的是餿水、吃的是發黴的饅頭,張三卻是白麵肉包子,很大,兩個就能吃飽,給他的是五個,外加一小盆薺菜湯。
    以至於每次李柱端著飯盆進來,張三都以為是最後一餐,吃完就要行刑了。
    “看沈小姐年紀這麽輕,又一副月貌花容,跟那黔寧王是什麽關係?”
    “小的知道,那黔寧王少年得誌清貴顯赫,是西南邊陲少有的位高權重的主兒。但有句話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元江府真的不好惹。”
    隔著一道鐵柵,裏麵的人翹著二郎腿坐在稻草堆上,大口吞咽著包子,吃得滿嘴流油,另一隻手端著那菜湯,嚼兩下,又津津有味地喝起來。
    鐵柵外,一襲藍裙白衫的少女就坐在梨花木敞椅上,足下踏著的是一方純白的氈毯,襯得鞋履別致,蓮足纖纖。埋頭翻閱的姿勢,隻露出白皙若膩的額頭,目不轉睛地在看那本由張三口述、李柱代寫的名諱冊子,一頁一頁,唯有紙張沙沙作響。
    跟她一道來的是阿曲阿伊,此刻就在衙牢外的馬車裏等著她,孫薑氏派給她的侍婢連翹也來了。一行三個女子來監牢這種地方,倒是相當惹眼。
    “要小的說,還是沈小姐不清楚這裏麵的門道。別看走貨是個下九流的行當,其實裏麵彎彎繞多得是。要不小的給沈小姐透一點兒內情,小姐得過且過,也讓小的早早脫身怎麽樣?”
    正滔滔不絕、自問自答的男子,捧著飯盆一邊吃一邊念叨,不亦樂乎。哪裏還有之前在衙署時的狼狽和絕望。恢複了體力和精氣神,也恢複了一貫的無賴痞相,三分調侃,七分狡黠。
    半晌,卻見少女闔上那本冊子:“我對整件事的確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不想知道內情,也不關心這裏麵的門道,而你所謂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這上麵落筆成字,全部是廢話!”
    張三咬著包子的動作一滯,視線中的少女衝著他揚了揚手裏的名冊,眸似冷星:“兩日的時間已經富富有餘,可經你供認的這些名諱、這些事,看似詳細,數量眾多,內容精彩,與雲南十三府商賈遭搶的事卻沒有半點關係。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知道嗎?”
    張三在朱明月冷漠的目光中感到一絲膽怯,眼珠子一轉,哭喪著臉道:“小姐實在是冤枉小的了,像小的們走貨這種買賣,人多且雜,小姐讓小的供認上線下線,小的能想到的、知道的,都老老實實告訴給李牢頭了啊……”
    李柱不知細情,兩個白晝下來聽得津津有味,等張三講完了,還覺得意猶未盡。
    朱明月輕笑一聲:“如果你想將你在相思塢酒樓中跟孫知府說過的話,再跟我說一遍,大可不必了。我知道你的上線很多,也知道一件貨物在落到最終買家手中之前,經手的人也很多。但那隻是常理,僅針對一般物件。”
    一般貨物的追查,查出一個人,會牽出來一串人。常年經營在走貨這條路上的馬幫肯定是跑不掉。這對於正在調查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死穴。但沐晟沒有被要挾,反而表示黔寧王府不介意隨便給他安一個罪名,更加不介意順著他的供詞往下查。
    所以張三不敢跟沐晟死磕,在三人當中選擇了孫兆康。
    “白玉杯不是一般的東西,價值連城,卻是贓物,見不得光,沒有幾年的走貨經驗、沒有大門路,是不敢收的。一旦經手必然慎之又慎,會不會再輕易出手給別人,作為轉,?你心知肚明。這回如果不是你直接與匪寇接洽,那麽你的上線,就還有一個人,且隻會是那一個。”
    張三敢把東西賣給孫兆康,必有十成的把握不會露餡。實際上,若不是沐家軍經停在東川府,孫兆康想要巴結沐晟,那套白玉杯不會出現在眾人麵前,也就沒人知道那東西是件贓物。
    張三的手裏還剩半個包子,也不吃了,攥著那麵團,半天揉捏得不成樣子,“沈小姐這麽言之鑿鑿,怎麽不說我就是那夥匪寇的同黨?”
    她當然希望他是同黨,這樣事情會變得更加順利。
    “你與匪寇有關聯,卻關聯不大。否則也不會活到我來審你的這日,連同你的家人在內早就去見閻王了。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還是識時務些吧,別仗著那點小聰明耽誤大家的工夫。”
    沐晟說,張三隻是魚餌。
    用來釣誰?
    第一個要釣出的,就是那個將白玉杯從匪寇手裏轉出來給他的人。
    張三低著頭,好半晌才漫不經心地笑道:“好吧,就當沈小姐說的這一切都是事實。可你們如今抓了我,消息在東川府裏傳開,所有貨商都銷聲匿跡、不敢再露麵,就連貨源都斷了。就算小的上麵真有人也早藏起來了,還讓小的怎麽去找?找得著嗎!”
    質問的口氣讓朱明月從梨花木敞椅上起身,在離鐵柵半步遠的位置,她亭亭玉立,一雙美眸清冽如冰:“看來是我太客氣,讓你以為自己還有討價還價的本錢。你怎樣做,做不做得到,我都不感興趣,我隻要結果。如果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結果,那麽我也隻能跟你說聲抱歉了。”
    說罷,她隨手將那名冊擱在敞椅上,然後毫不猶豫地邁開繡履——
    張三也有死穴,這個死穴就是他的妻兒。待那道倩影眨眼間就要消失在拐角,張三激靈靈顫了一下,手腳並用地爬到鐵柵前:
    “你……你等等,你等等!”
    他抓著柵欄朝外麵大喊,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這才著急了,扯著嗓子道:“好好好,我做、我做!但有一個前提,就不知沈小姐能不能辦得到?”
    最後幾個音抻得很長。好半晌,拐角處傳來一抹清淡的嗓音:“說。”
    “放了我。”
    ……
    三日後。
    陌白街對角的一座茶樓裏,人聲鼎沸,喝茶的、聽曲兒的,來往茶客絡繹不絕。茶樓外,沿街都是高聲叫賣的商販,一聲高過一聲的吆喝,夾雜在油炸的“呲啦”聲裏,又被走街串巷的貨郎的殺價聲壓下去。對街花樓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下一下招搖著香帕,離老遠都能聞到一股甜得發膩的胭脂氣。
    朱明月和沐晟兩人坐在二樓的雅間,憑欄遠眺,幾條街上來來去去的人都收入眼底。從對麵的歌館樓上不時傳出一兩聲唱詞,婉轉嬌嬈,端的是讓人骨頭都酥了。
    “怎麽選這麽個地方?”
    麵北朝南坐的男子,端起桌案上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一嘴的茶葉沫子,皺眉醞釀了半晌,還是咽了下去。
    “王爺不是要釣魚嗎?水太清了,魚也不敢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