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江那氏(4)

字數:4967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明月如霜:全3冊 !
    越是下九流的地方,就越是不引人矚目。何況像張三那種穿著打扮,這裏再合適不過。
    坐在對麵的少女,正從碟盞裏麵挑著瓜子和紅棗。沐晟仍皺著眉道:“讓他帶著人來投誠,弄得倒像是碰麵交換情報。”
    朱明月笑了笑,淡聲道:“那廝狡猾得很,能不能把人帶來,端的是看咱們給的威嚇和好處,而不是他應該付出的誠意。”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荷花繡百褶裙,外麵罩著杏黃色的小坎肩,如瀑黑發用一支白玉簪綰著,幾縷發絲墜在耳畔,露出小巧的耳廓以及兩串珍珠耳飾。分明是一身小家碧玉的妝扮,硬是讓她穿出了大家閨秀的味道。
    沐晟聞言唇角挑起一些:“‘信守承諾’這四個字,在商人眼裏一向是一文不值。像張三這種買空賣空、專門牽線搭橋走貨的,又是商人中最低的一等,就更沒有什麽信譽可言。”他說到此,似是想起了什麽,又道:“本王忘了,你也是商人。”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低頭用茶蓋撇了撇茶末,片刻,無所謂地道:“小女聽說最近王爺正安排讓沐家軍繼續啟程,一點兵力也沒打算留在東川。這麽自信的做法,看來是一切成竹在胸,穩操勝券。”
    沐晟微微一笑:“本王不讓他們走也不行了。城外軍隊加上馬幫和商賈,五千多號人,再待下去,怕是要把東川府給吃空了。”
    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總駐紮在城外不是辦法,光是每日的耗糧都驚人,於是沐晟讓幾個得力的副將帶著人馬先行上路。孫兆康得知後喜出望外,號召全城百姓在當日敲鑼打鼓地去城外歡送。
    “可小女聽孫夫人說,知府衙門還要獻出幾百石的軍糧,以表犒軍之誠意。”
    沐晟眼底裏有淡淡哂然:“孫兆康現在恨不能把本王也送走。名為犒軍,實則意在打發咱們也盡早上路。你不會看不出來吧?”
    朱明月淡笑道:“起碼孫知府將表麵功夫做到了十成。不像王爺終於一嚐所願,也就不介意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家,護送走貨其實是幌子,經停在東川府才是目的。”
    當初義正詞嚴為了雲南茶運和納西族馬幫的興衰存亡,這才親率沐家軍不遠千裏趕去藏邊互市,一時間引來歌功頌德,讚譽無數。而她還記得當初他是如何大言不慚地跟她說,各府州縣都沒有匪寇的線索,查起來耗時費力,當務之急是安撫餘下那批茶商,護送他們完成茶運。
    現在看來,孫兆康是墊背的,而她這個衝冠一怒為紅顏中的“禍水”,則充當了炮灰。
    “你放心,在本王眼裏茶商永遠是重中之重,就算本王因匪寇的事絆在東川府,走貨的行程也不會因此耽誤。但現在離本王所求尚有十萬八千裏,‘一嚐所願’的說法,實在言之尚早。”
    沐晟說到此,擱下手裏的香茶,“如果此事進展順利,你功不可沒,換成是別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如你一般出色從容。而這一切是本王在你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強行加諸在你身上,於情於理,本王在感謝之餘都應該說聲抱歉。”
    霧氣從他的麵前徐徐退開了些,一張陽剛俊顏突顯出來。離著這麽近的距離打量他,不得不承認,這男子擁有世間男兒少有的卓然氣質,龍姿鳳章,硬朗至美。
    “王爺能把答應小女的事兌現,小女便別無他求。”朱明月剝完兩粒花生,抬眸看他,“而且禮尚往來,黔寧王府不也扶持小女成為沈家名正言順的半個當家人——”麵子裏子都有了,銀貨兩訖,很公道。
    最好以後再無瓜葛。
    沐晟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似沉吟著道:“其實本王一直在想,你這個當家是在茶商遭搶的情況下臨危受命,一切都以茶運走貨順利進行為前提。倘若不順利,你在十三府茶商心目中樹立的威信就會蕩然無存。”
    朱明月聽得一怔,即道:“什麽叫‘若不順利’?沐家軍不是已經跟去互市了嗎?”
    難道由朝廷軍隊出麵保護的走貨生意,還會中途受阻不成。
    沐晟微微笑道:“這回跟著,難保下回也能跟著,你不是也說過,本王不可能回回都派兵護送,你卻要長長久久地待在沈家。想要坐牢沈家當家人的位置,僅出這一次力怕是不夠的。”
    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朱明月看了看他,道:“不這樣又待如何,讓小女幫著出兵剿襲匪寇?一舉殲滅倒是一了百了,但小女沒有這個本事不是嗎?”而她並不會長久待下去,眼前小利才是她最想要的。
    沐晟用茶蓋撩撥著香茗,笑而未語。那廂,一直望著樓下的朱明月眼神忽然定了定,然後朝著沐晟示意道:“來了——”
    張三來了。
    他是從陌白街的北巷走出來,沿著坊間的牆根一直到南街這邊。一身藏青色的庶民深衣,頭頂上帶著土黃色的方笠,看不清神色,腳步卻不緊不慢。經過每個巷口時,幾乎是三步一回頭,等走到茶樓門口,張望了許久,才急匆匆地上樓來。
    “噔噔”的腳步聲,急促卻不淩亂。
    等繞過雅間的門扉,張三摘下頭上的方笠,剛想耍無賴地跟美人討口茶喝,一抬頭就瞧見了沐晟,訕然地道:“原來王爺也在啊。”
    敞椅上的男子也不抬頭,挑著茶葉末道:“怎的你是不想看到本王,還是覺得讓本王等了這麽久,你很有成就感?”
    張三摸了摸下巴,悻悻地找了把圓凳坐在了門口,“小的一路上都怕被人跟蹤,實在不敢馬虎。王爺可千萬別生小的氣!”
    他說罷就自顧自地找茶喝,桌案處傳來一道清亮的女音:“因何就你一個?人呢?”
    張三扭頭委屈地看了朱明月一眼,搓著手道:“小的這幾日一直提心吊膽、東躲西藏,原來慣去的客棧和酒樓連麵都不敢再露,走在街上更是生怕被認出來,然後悄無聲息被滅口。小姐一上來就直奔主題,橫眉冷對,半點笑模樣都沒有,難道小的就這麽不招人待見?”
    朱明月終於用正眼去看他,未待她說話,那廂,沐晟開口道:“本王向來不介意動粗,對待不知天高地厚的潑皮,更是不吝嗇。”
    說話間,已經從座上離席。
    此時張三正端著茶碗喝水,下一刻就被陡然拎住了衣領,男子頎長的身軀覆下一層壓迫的陰影,“剛剛是問你為什麽一個人來,你哪兒那麽多廢話。”
    男子說完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那隻手如鐵鉗一般,猛然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張三驚得瞪大眼睛,一邊“嗚嗚”地叫著,一邊蹬踹著兩條腿,漲紅發紫的臉,雙手不斷地使勁摳抓。
    對沐晟來說,一隻手掐死他輕而易舉,須臾,卻鬆開了手。張三摔在地上,慌不迭地爬到屏風底座,用手捂著脖頸,驚懼地看著雅間裏的兩個人。
    “現在可以說了吧,沒把人帶來的原因。”
    桌案邊的少女將茶盞放下,淡淡地睨過來視線。
    張三篩糠似的點頭,“人、人小的已經找到了,但是他不來……”
    尾音拽住一抹哭腔。
    朱明月跟沐晟對視了一下,前者道:“看來你不是沒白聽我的話,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張三幾乎是爬著跪到朱明月跟前,“小姐您聽小的說,您聽小的說。那人小的確實是找到了,一直就藏在離東川府府城不遠的一個小縣城。小的使了非要命關頭不得用的暗號,好不容易昨兒個夜裏才與他聯係上的。”
    “那他現在在哪兒?”
    張三顫巍巍地道:“小的怕被跟蹤,把他安置在了一個穩妥的地方。此番過來就是特地跟沈小姐和王爺說這件事。小的可以帶你們二位過去。”
    前提是,先把他的妻兒給放了。
    朱明月覺得這種一步一個要求、精打細算毫不吃虧的做法,實在是商人的通病,讓她感到分外的熟悉。那廂沐晟挑著眉看過來,顯然也明白了張三的意思,而這不正是她一貫用來對付他的嘛。
    “知不知道你已經被跟蹤了?”少女握著粗瓷茶盞,輕輕吹拂上麵的熱氣。
    過於平淡的語氣,似乎是在述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張三激靈靈一怔:“小姐說什麽?什麽時候?”
    “就在剛剛,你出現在陌白街的那一刻。”
    像走貨這種營生,常年遊走在三教九流之間,靠的就是識人斷物的本事。張三又專門經營古物,眼力極毒,這麽多年來走街串巷,最擅長蹲點兒、踩腳印,甚少被人察覺,怎麽就被人跟蹤了?
    “小的方才一路小心再小心,可是連半個尾隨的鬼影兒都沒發現,跟蹤的人在哪兒呢?”
    看到張三狐疑而又不以為然的目光,朱明月淡淡地說道:“你混跡在東川府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對當地住戶的了解想必跟巡街的衙差不相上下。你且仔細看看,這街頭巷尾的百姓,可有一人是你見過的?”
    茶樓門口,叫賣的商販仍在吆喝,卻生意冷清,無一人前來光顧。旁邊油炸糕下鍋的聲音還在響,顏色不是黃澄澄的金色,像是油放少了,又像是炸得時間太長,老了,實則是已經下鍋炸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原本走街串巷的貨郎,分明沒了主顧,還挑著扁擔,徘徊在茶樓對麵不肯走……
    若留心觀察,凡是沿街的商販,都在時不時地側目向樓上這邊瞟來幾眼。凡是街上行走的百姓,無不慢條斯理地從街北走過去,隔了半晌,又順著去路走回到了街南。
    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