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江那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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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三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慌慌張張地問道:“這、這些都是王爺的人嗎?”
    “沐家軍帶著馬隊和茶商都駐紮在城外,正在準備明日啟程的事宜。”朱明月提醒他道。
    “那、那他們究竟是什麽人?小的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張三跌坐在地上,滿頭的冷汗。
    “以前沒見識過,是因為這樣的陣仗絕不會用來對付一個無名小卒。如今都擺上了,針對的也不是你——”朱明月說到此,側眸看了沐晟一眼。大動幹戈地清空整條街麵,可是不小的手筆。這是在向黔寧王府挑釁呢!
    張三緊鎖著眉,忽然將臉埋在膝蓋上不吭聲,不知在想些什麽。
    朱明月望著他的動作,不由淡笑道:“你想得沒錯。無論這幫人監視的是誰,都看到你偷偷摸摸地來見我們,就算現在我們把你放了,這些人看到從我們身邊全身而退、毫發無損的你,會做何想?”
    張三是什麽身份?沐晟又是什麽身份?在這個節骨眼上,沒將他關押起來治罪,反而破天荒地任他在外麵走動,總不會是因為可憐他吧!
    “當然你也可以跑,從此隱姓埋名、銷聲匿跡。可你要往哪裏跑?你本人是祿氏土司抓的,你的家眷是黔寧王府的親隨找到的。府城連綿,關卡數道,你自認有多大的本事,在兩處朝廷勢力的眼皮子底下,再攜老帶幼,躲過那些人的追捕?”
    淡淡的嗓音,讓張三驟然抬起頭來,“沈小姐早就知道是不是?小的一直在盡心盡力為小姐辦事,小姐卻故意將小的引到此,讓小的暴露身份,還將小的全家老小置於凶險境地!”
    朱明月一笑:“盡心盡力?是陽奉陰違吧。”
    張三眼眥欲裂:“小姐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作為一個老江湖,你真的很聰明,又奸又詐,跟泥鰍一樣滑不留手。多日前我在內監和衙堂裏麵的那些威逼、恐嚇,或許起到了些作用,但是徹底地讓你死心了?恐怕不僅沒有,反而還讓你找到了一線生機——”
    “無奸不商”這個詞,形容張三這樣的貨商再合適不過。而他能在走貨行當裏混得風生水起,靠的自然不是一套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的把戲——之前在東川衙署內他表現出來的悲痛絕望歇斯底裏,其實多半是裝的,都是演給她看的。這樣表麵應承下來,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另圖他法。所以就有了後來說書一樣的交代,卻被她拆穿了,於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為了保護你的安全,我向孫知府借了幾個人,你前腳剛出衙牢大門,就一直跟在你身後。沒想到居然被你察覺了,輕而易舉就甩掉了其中一個,而後又用‘仙人跳’的把戲甩掉了另一個,讓我們再無法掌握你的蹤跡。”
    不得不說,他那幾招花活玩得十分漂亮,在市井坊間更是如魚得水,就連幾十年的刑偵老捕快都讓他蒙混了。
    地上的人卻繃著嘴角,表情是冤屈的悲憤,“小的冤枉。分明是那些衙差借故冤枉栽贓小的,給孫知府報倒賣贓物被連累的仇,小的對沈小姐和王爺的忠心,日月可鑒,絕無半點虛言!”
    信誓旦旦的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朱明月看著他片刻,淡淡地笑道:“不過是誇你幾句,你就倒打一耙,怎麽,真當自己那麽有本事睜眼說瞎話!你在外三日,三日內你換了五個落腳地,用了三個不同的身份,接觸了七個人。在這七人當中,有三個是古董店掌櫃,兩個是走馬人,另外的兩人,則是東川府城的守城士兵。用不用我把他們姓氏名誰也說出來給你聽聽?”
    張三咬著牙抬起頭,少女的一雙眼眸黑似點漆,眼底刺芒讓人不敢逼視,啟唇又道:“你通過你的這些老關係,三日之內,打聽到了你妻兒的下落,並對你留在東川的寶貝存貨做了處置。就在來這裏見我們之前,你卻是在與守城士兵安排打點。讓我猜猜,等明日沐家軍帶著隊伍啟程出發,你的存貨也就能裹挾在馬幫的貨物裏跟著一起離開,對不對?”
    孫兆康早就說過,當日要率領全城百姓去歡送。屆時城門口人頭攢動,又是貨物、又是軍糧的,就算混出去什麽人、什麽東西也沒人知道。至於他的家人,剛剛不是已經在用條件交換了嗎?一旦她鬆口答應,他就會馬上安排她們離開,另一邊拋出些無關緊要的消息讓他們去查,等他趁機打點好一切,連同自己在內都會逃之夭夭。
    緩兵之計,金蟬脫殼。
    一步一步,小算盤打得極好,可惜她向來謹慎,凡事總會留一手。跟孫兆康借的那三個衙差也沒讓她失望,教過一遍,連做戲都有模有樣。
    “看來小的是遇到對手了……”張三嘴抿成一條直線,自嘲著搖頭,“不、不應該說是旗鼓相當,而是沈小姐技高一籌,讓人驚歎。”
    褪去了惶恐、忐忑、委屈和悲憤,張三的一雙眼睛精光乍現,“小的混跡這麽些年從未失過手,想不到王爺剛到東川就出事了。沈小姐更是了不得,年紀輕輕,老練得如同一個走慣江湖的老人兒。小的引以為傲的障眼法,在沈小姐眼中原不過是雕蟲小技。”
    可恨她又將計就計,讓他自以為得逞而沾沾自喜,這樣他才能夠如約在這裏跟她碰麵,卻怎樣都料不到還有其他人在暗中盯著。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頭來究竟是誰利用了誰,誰又被誰利用,原來人家一切都心裏有數。
    朱明月看了看地上的人,冷淡地說道:“我跟你說過,別仗著自己的小聰明浪費大家的時間,你偏偏不聽話,一直上躥下跳,裝神搗鬼,卻不知機關算盡損人不利己。你但凡存些敬畏心思,以你的眼力,也不會對陌白街上如此明顯的布置全都視而不見。”
    此時此刻,街上的行人還在來來回回地折騰著,也不知道應該換身衣裳、變個打扮。是啊,他這一路上光想著如何應付沐晟和沈明珠,一步三回頭,根本是在做樣子。心裏還有些得意忘形,哪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什麽人。
    所謂作繭自縛。
    一切都說開了,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騙堂堂的黔寧王,張三就算不去掉半條命,也理應被好好教訓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沐晟並沒有動手的打算,冷冷瞥了張三一眼,嚇得後者連打了好幾個冷戰,後怕地往牆角縮,沐晟卻理都沒理他,帶著朱明月離開了酒樓。
    張三後知後覺地想到一種可能,或許這兩人早就洞悉了自己那點小把戲,權當是看猴戲了,半點情緒的牽動都沒有,哪還會惱羞成怒教訓自己?
    張三連連苦笑,巨大的挫敗感讓他感到無地自容的同時,又暗暗鬆了口氣,也隨著他全部計劃的落空,真正的坦白,從這一刻開始。
    ……
    回程的時候,已經將近申時。寬敞而氣派的車輿,熏籠裏已經點好了淡淡的香料。駕車的車夫是知府衙門的人,看到兩人出來,恭敬謙卑的模樣,連眼皮都沒敢多抬一下,殷勤地將簾幔掀開。
    朱明月扶著沐晟的手上去,轉身的那一眼,茶樓的招牌在陽光中明晃晃的,樓裏的那些茶客幾乎不約而同地瞟過來視線。
    “王爺不想去打聲招呼?”
    緊跟著上車的男子,直接坐進車裏,然後沒有任何遲疑地放下車簾——顯然是不想。
    朱明月無所謂地一笑,伸手敲了敲車轅,“走吧,回知府官邸。”
    車夫甩起馬鞭“喝”了一聲,馬車緩緩催動。朱明月放下兩側的窗簾,無意間發現車內的鋪毯都是新換的,絲質的毯麵,觸手溫且軟,居然是一水兒的宣州造。
    這時沐晟已經在小爐上煨好了一壺茶,朱明月挪了挪茶杯,底下的薄墊也是宣州造。
    “想什麽呢?”
    茶好了,沐晟遞過來,朱明月半晌才反應過來去接,“王爺聽沒聽過紅線毯的故事。”
    “什麽毯?”
    “紅線毯。”
    朱明月從檀香木隔間裏取出備好的糕點,揭開屜蓋,格子裏是蝴蝶酥、梅花涼糕、鬆子糖、燕窩酥……香香甜甜的氣息,讓人食指大動。
    沐晟對她推過來一盤茉莉香糕敬謝不敏,又推了回去,“先喝些茶潤潤。”
    席間若無人用膳,就該以帕掩口,或幹脆不再進食,這是閨閣千金應恪守的禮數。像這樣與外家男子共乘一車,既無隔屏也無擋簾,就更是大忌。她卻在長時間的車馬顛沛風餐露宿中,習以為常。此時腹內空空,便掰開一小塊水晶餅,就著香茶細細地咀嚼。
    沐晟看她吃了一會兒,唇角邊沾著一點餅渣,想也沒想就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抹了一下,“紅線毯?唐時的那首酸詩?”
    朱明月怔了怔,放下手裏的糕點,用帕子拭了拭手指,片刻道:“那可是當時的翰林學士、一代詩王的作品。”
    而那詩王作過一首《紅線毯》,裏麵有這樣的句子:
    擇繭繅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
    染為紅線紅於藍,織作披香殿上毯。
    披香殿廣十丈餘,紅線織成可殿鋪。
    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
    宣城太守加樣織,自謂為臣能竭力。
    百夫同擔進宮中,線厚絲多卷不得。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孫兆康安排的這輛車輿,裏麵鋪的就是那聲名赫赫的宣城紅線毯。一丈毯,千兩絲。比起太原毯的澀硬、蜀都褥的冷薄,宣州毯線厚多絲,無論冬寒夏暑都受用得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容他什麽翰林詩王的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