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江那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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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吳王好劍術,國人就多傷疤;楚王好細腰,宮中就多餓死。那披香殿上不過就是多鋪了幾張毯子。
沐晟不以為然,其實朱明月也不見得有多感觸。就如名門富戶和販夫走卒,官宦人家和平頭百姓,身在其位,高人一等,為何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得天獨厚。尤其所謂的盛世江山,民間百姓的貧疾苦病,從來都在所難免。
以此類推,反觀到東川府。
東川的城中入眼之處幾乎是處處規整、處處和樂,百姓安居,生業興旺。府城之繁華,街道之氣派,比之富庶江南也不遑多讓。難怪孫兆康不過是區區地方官,其正室孫薑氏居然被朝廷封為正四品的誥命夫人。
“為官的優渥闊綽不難,難的是當地百姓也生活富足。”朱明月道。
沐晟將窗幔掀起來一些,慢聲道:“一張毯子就引發你這麽多感慨,連帶還能與眼前所見扯上關係。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且不論元江府為何有這樣的實力哺養東川,對滇蜀的百姓而言,元江的貢獻,都是不言而喻的?”
誰說他是莽夫。
朱明月淡笑道:“除了曲靖府和東川府,其餘的地方小女都沒去過。但仔細想一想,剩下的尋甸、順寧、普洱府,甚至是烏蒙和芒部,比之眼前的東川府,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吧!”
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筆,一切也都是元江那氏的功勞。
“不是這些的話,元江多年來屹立不倒,地位超然,你以為是因為什麽。”沐晟瞟過來一眼。
朱明月道:“小女看王爺的架勢,分明是衝著元江府去的,但元江有此等能耐,不得不讓人投鼠忌器。王爺步步為營,步步謹慎,是否就是怕牽一發而動全身。”
既然怕,為何不繼續忍。
元江府再驕橫跋扈,起碼讓幾大府城的百姓安居樂業。
“再難捕的鼠輩,也終究是鼠輩,時機成熟了,自然要除之後快。否則養鼠成患,終釀大禍。舍眼前小利,才有將來的長治久安。”
沐晟的幾句話,像是品酒談天一般不經意地說了出來,卻道破了太多的殫精竭慮、深思遠謀。
朱明月也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麽一番話來,不禁抬眼看他。卻見對方端詳著自己半晌,下一刻,忽然俯身湊過來,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
“給你個獎勵,算是多謝你剛剛在茶樓對張三的收服。”
“……”
朱明月嚇得往後躲了一下,卻沒躲開。男子溫熱的氣息拂在她的眼睫,然後額頭上一抹柔軟的觸感,一吻即過,蜻蜓點水一般。
就這樣,在陌白街上發生的事仿佛一場匪夷所思的夢,一覺醒來,不留絲毫聲息。整條街上的人在一夜之間被全部更替,又在一夜之間全部換回來,隔日清早,各家各戶,亦如往昔。這樣的效率和手段,利落得讓人生畏。
而不知從何時,東川府的街巷中已經流言四起:從最初沐晟衝冠一怒為紅顏,不遠千裏趕去互市,英雄美人,良緣佳話,被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然後變成孫兆康獻寶不成,被當場逮到收受贓物。到了現在,元江府賤民大鬧東川府衙,祿氏土官與流官知府打對台,土官祿弘銘與流官孫兆康麵和心不合,元江府與東川府隔省勾結……
坊間閑聊,一件事會有幾十種說法,傳什麽的都有。挑挑揀揀,總會出現這麽三個關鍵詞:茶商、沐家軍、元江府。
與此同時,更引人震動的消息卻是:在沐晟親自護送馬幫經停東川的時候,雲南十三府的軍師蕭顏以病弱之軀率領一支僅有百人的隊伍,剿襲了猛佑的一夥匪寇。猛佑在鳳慶縣西部,離雲縣不遠,而那夥匪寇恰好也是擺夷人,盤踞在順甸河畔的一個小村寨。有人因此說,這就是搶劫茶商的那一夥人;也有人說,雲南地界上的很多匪寇其實都與那氏土司家族有關係。
元江府勾結賊匪?雲南藩王要動手收拾那氏了?元江府憑借雄厚的勢力,會不會擁兵自重、跟朝廷對抗……之前很多沒有被提及的人和事,都漸漸浮出了水麵,尤其針對元江府褒貶不一的爭論更是甚囂塵上。津津樂道變成了人心惶惶。就連這次沐家軍的護送之行,都被人說成是暗中調兵的一種掩護。一時間,流言在整個滇蜀大地傳得沸沸揚揚。
此刻與所有流言相關的那個人,卻悠然地在石桌邊下棋。
自己跟自己下。
張三蹲在石桌旁,兩腿發麻。他被關在知府官邸的柴房兩日,頓頓稀粥醃菜,連個饅頭都沒有。吃不飽,餓得腿發軟、雙眼冒金星。
“小姐,咱們究竟在等什麽啊?”
當然是在等魚上鉤。
朱明月坐在藤橋一側的纏枝木樁上,聞言轉過頭來,笑靨清淡地看著他:“自然是你的那位朋友。”
張三仰著臉,隻覺得麵前少女的一張臉都是金光點點,分外燦爛,“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他怕是不會來了……”
他好餓,餓得頭暈。
“他若不來,你全家就一起去跳紅河吧。”
那廂,飄來男子涼涼的話。
“小的、小的……”張三整張臉都垮下來,委屈地蹲到一邊。
這回與上回不一樣,他不敢再折騰,盡了十分力、十二分的力,能用的老關係都用了,不惜代價地找,挖地三尺。以至於尋而不得,心焦上火,急得滿嘴都是燎泡。
“有些事,不是盡力就行的。”這位天仙兒似的小姐,與他這麽說。
而她還說:“但我不關心你怎樣做,我隻要結果。”
張三越想心裏越苦,然後很自然地想到一直被關著當人質的婆娘和剛滿月的兒子,忽地紅了眼眶,悲從中來。
等他哭了一會兒,抹了把臉,又覺得沒人搭理他,也沒什麽意思,於是腫著一雙眼睛跟朱明月套近乎:“沈小姐怎麽不跟王爺下棋呢?”
陽光透過樹梢篩下安靜的樹影,朱明月在樹蔭下正捧著一本線裝書在看,忽地想到了什麽,轉身與他道:“我對下棋沒什麽興趣,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之前那幅唐代的《圍棋仕女圖》絹畫,可是你賣給孫知府的?”
為了選一件名副其實的寶貝獻給黔寧王府,孫薑氏幾乎把官邸裏的所有珍藏都拿來給她掌眼,那幅絹畫是其中之一:高約四尺,托裱畫心,卷軸鑲覆,畫工淡雅優美,栩栩如生。一眼看去,險些當成是真跡,然細細驗看,才發現同樣是贗品。
“是、是……小的。”
張三咽了口唾沫,心虛地別過臉。
“都說沒有膽量,發不了橫財。但你造假的手藝當真不錯,與那白玉杯一樣,孫知府自從買到手中,聽說一直如珠如寶愛不釋手。”朱明月淡笑道。
與尋找真跡比起來,仿製和造假有時候更難。尤其像假造絹畫這樣的工程,要仿人物、仿書法、仿圖章,還要做舊。沒有手藝不行,手藝不精不行,工序繁雜,相當費神。當然,做出一幅好的贗品,就會像張三這樣一本萬利。
地上的人咧開嘴,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模樣,顯然是提起老本行,本能地有種優越感,“每個時期的絹畫都有自身特點,細看之下,總會有些小痕跡。外行人看不明白,內行人若馬虎了也瞧不出來,像沈小姐這麽年輕,又眼界宏闊識見精深,一定係出名門。”
張三是在捧她。可他並不知道麵前的這位,是真真正正的名門閨秀,還是暫代過宮中六局一司的掌席女官。
朱明月有幾分好奇地問道:“那你是怎麽造那幅畫的?單是絲就不好挑,織成絹要透而薄,唐以前還一律用生絹……經緯粗細,還有光度……若要做舊,最起碼你一定是見過真跡的。”
唐時用絹作畫,唐玄宗以前都是生絹,到唐玄宗時才開始用半熟的熱湯入粉,並把絹絲捶扁,到了宋朝就把絹煮熟加漿了。宋時的絹畫經緯皆是單絲,經稍粗,似雙絲。宋中期,經緯絲粗細相同,顏色與藏經紙相似——孫兆康手裏的那幅既是生絹,絲線細而紋理稀,手感精潤密致,年頭也夠,有鯽魚口和雪絲,絲毫不像是偽造。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字用錯了,真真是美中不足。
朱明月想到此,琢磨著看他:既然做了贗品賣給孫兆康,必定不止仿造了這一幅,那麽《圍棋仕女圖》的真跡十有八九是在他手上。
張三摸了摸脖子,訕訕地道:“其實那幅畫也不是小的仿的。單是看年頭就不可能是本朝的東西,小的尋到後,也差點以為是真跡,卻是其中一個假字被用成了真字。後來小的仿造著做了幾幅,都沒能蓋過了原畫去。不過沈小姐喜歡的話,小的自當把那幅真跡尋來送給小姐……”
價值連城啊。
張三說完,一陣痛心疾首。
朱明月的眼睛卻亮了一下,“不是本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