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生枝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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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曲阿伊攥著手裏的戶籍帖,驚得臉色都變了。心道這下可壞了,好不容易出了東川府,剛到武定州就被王爺的人給攔下。要是被抓回去,再想出來便是難若登天。
    下一刻,又聽那鄭百戶道:“沈小姐一路顛沛,實在是辛苦了。不如先在末將安排的行館裏稍作休息,待末將把小姐的給養和馬匹準備好,再行上路。”
    鄭虎也曾參與過靖難之役,從軍中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榮升到百戶長,正是春風得意。而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的黔寧王府為何要興師動眾調遣當地衛所軍隊,隻為捉拿一個女子。眼見不過是嬌滴滴一個小姑娘,又因趕路顯得疲倦不堪,能有何本事?還真怕她跑了不成?
    在對方的盛情之下,朱明月當日宿在了武定州的別館裏。
    驛站的三層小樓,布置很簡單,但連日來的風餐露宿,有這樣一個地方落腳相當難得。而她兩人是晌午到的武定,吃飽喝足之後,便回屋擁著被衾沉沉睡去。一直到黃昏時分,送晚膳的侍婢過來敲門,見屋內兩人仍在酣眠未醒,沒敢打擾就走了。
    直到夜月闌珊,阿曲阿伊被朱明月輕輕推醒。
    “帕吉美……”
    阿曲阿伊揉了揉眼睛,“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醜時。”
    阿曲阿伊哈欠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問道:“帕吉美怎的不睡了?”
    “該走了。”
    她輕聲道。
    阿曲阿伊這才見到她一襲夜行裝束,身挎背囊,不由得清醒了大半,“帕吉美是說,現在就要出發?”
    朱明月點點頭,幫她把外衣拿了過來。
    阿曲阿伊撓了撓腦袋,不解地問道:“可那鄭百戶不是答應,讓咱們休息兩日,就送咱們離開嗎?”
    “他是說過,但不是去元江,而是回東川。”
    阿曲阿伊一驚:“什麽?”
    朱明月豎起手指,示意她輕些。阿曲阿伊趕忙壓低嗓音道:“帕吉美的意思是,他要把咱們抓回去?”
    “不僅是武定州的這個鄭百戶,沿途的府、州、縣想必都得到了消息,一旦遇上咱們倆,便要把人攔住遣送回東川府。”
    她之前對他先禮後兵,現在他就給她來了個以逸待勞。
    但是如此大動幹戈的安排,無形中也暴露了她這一路的行蹤,不等她接近元江,那氏族人便會收到消息做好防備。屆時她再想混進去便是難上加難。沐晟這是在強迫她回頭,讓她知難而退。
    阿曲阿伊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起來迅速穿好衣裳。
    兩人休息了整整六個時辰,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恢複過來。待到醜時五刻,漆黑的夜裏分外靜謐,隻有更漏滴滴答答的聲音。
    樓下看守的士兵不多,都倚著樓梯鼾聲震天。
    “他們怎麽睡得這麽死?”
    阿曲阿伊不小心絆倒一個人的腿,嚇得跟什麽似的,卻發現那人根本沒反應。
    朱明月唇角微彎:“大概是喝多了吧。”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繞開這些人,趁著夜色摸到驛館的馬廄,幾匹上好的千裏馬正在吃夜草,可見喂草的役兵剛剛來過。
    朱明月挑了其中純黑色的一匹,摸了摸馬頭,解下拴繩,將馬牽了出來。
    另一邊,阿曲阿伊也牽了一匹棗紅色的,馬蹄鐵踏在地麵上發出“噠噠”聲,等走出驛館前的隴道,外麵的官道兩側的田地裏,幾頭吃完草的牛正待耕田,那牽著牛的老農見到兩個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女子,不禁驚訝地張大了嘴。
    “駕——”
    隨著馬鞭甩起,馬上的兩人一前一後絕塵而去。
    等天大亮了,驛館裏已經亂成一團。
    “什麽?跑了!”
    鄭虎在聽完士兵的稟報後,驚愕得久久都沒回過神來。
    之前來傳信的役兵千叮嚀萬囑咐,說一定要留住沈家小姐,並把人毫發無損地送回來。他以為是黔寧王的哪個紅顏知己,鬧脾氣一怒之下跑到了武定州,還想把人接到驛館休息幾日就送過去,豈料僅是一晚上,就跑了!
    “怎麽跑的?不是讓你們派人看著了麽!”
    那小校縮著脖子道:“小的們確實去看守了,足足有七個兵丁呢。”
    鄭虎氣得想罵娘,“混賬,你們七個大老爺們,看不住一個小姑娘!”
    “鄭頭兒你也知道人家是個姑娘,小的們隻能在樓下守著,也不敢上樓啊。原以為她倆一定累狠了,睡上兩日兩夜也不會醒,想不到倒是小的們後半夜實在太困,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一覺醒來,發現那沈家小姐連同她的納西族的奴仆,在驛站馬廄裏偷了兩匹馬跑了。”
    “還偷了兩匹馬!”
    “可不是嘛,”小校哭喪著臉,“是咱們武定驛館裏最好的兩匹千裏馬呢。這下非得把小的屁股打開花不行!”
    朝廷規定,驛站的驛馬若有死損,役長負責賠償,而役丁則要杖責一百。
    鄭虎跌坐在椅子上,傻眼道:“現在還管什麽驛馬,王爺那兒可怎麽交代!”
    東川府,知府大宅。
    “王爺是說,就算沈小姐在武定州被認出來,也不會被留下?”
    “在武定當地負責攔她的是百戶長鄭虎,眼見對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一定會掉以輕心。她會很輕易過關。”
    而她在別莊時用了楓茄花,在武定州還會如法炮製,因為對方實在太輕敵了。
    自家王爺的斷言,讓阿普居木愣了好半晌,問道:“那您為何不提前囑咐一下那個鄭百戶?”
    桌案前的男子目光冷直,臉上神情卻是莫測:“傳信官送到的隻是本王的命令,具體如何行事會因人而異。何況,沒走多遠就被抓回來,她會很不甘心,一定還要伺機逃走。”
    這就好比一盤勝負已分的棋局,輸贏已然注定,還用再去擔心結果嗎?既然她這麽想試試,他不介意讓她在外麵折騰一下,隻希望到時候她能承受住欺騙他的後果。
    阿普居木低著頭,沒看到男子眼底劃過的一絲吊詭微笑,卻對自家王爺的說法著實是消化了好一會兒,而後又揣測著說道:“那接下來……就輪到了楚雄府。”
    沐晟搖了搖頭:“不,不會是楚雄,而是雲南府的某個州、縣。”
    “沈小姐會敢靠近雲南藩邸?”
    阿普居木有些訝然。
    沐晟唇邊一點涼笑:“正因為是黔寧王府的藩邸所在,才更沒有人想到她會自己送上門。”
    這道理等同於武定州。
    越是不可能,就越是疏於防範,給了她可乘之機。而她實在太聰明,深知循規蹈矩不如出奇製勝。
    阿普居木仍是困惑地說道:“但是走楚雄府是最近的一種走法,往西南去雲南府的話,反而是大大增加了路程!”
    “即便如此,後麵的行程也必須改道。”
    朱明月放下手裏的茶壺,輕聲說道。
    兩人此刻正在官道旁邊的茶寮稍作休息。經過一夜披星戴月的趕路,都有些疲倦困頓,卻因這樣的晝夜不停而保持了相當快的速度。
    她應該感激之前被迫隨軍的一段跋山涉水,否則依她自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根本無法適應野外的顛沛和粗糙,更別說一切從簡,在風餐露宿之餘,忍受精神和體力上的雙重疲憊。
    因為她們二人騎的都是驛馬,不得不女扮男裝,阿曲阿伊壯碩高大,黏上兩片胡子,倒也幾分形似。朱明月長得纖瘦嬌小,穿一身灰褐色袍子,怎的看也不像男子。但是她腰間一柄繡春刀,讓任何官差見到,都不敢上前問話。
    “帕吉美之前不是說,這趟要盡可能的快,現在為何要改道呢?”
    阿曲阿伊不解地問道。
    朱明月給她倒了碗黑茶,輕聲道:“你忘了我也跟你說過,東川府那邊已經把消息送出來了。此刻楚雄府的衛所軍官一定也在等著咱們。”
    她們兩人維持著每日一百二十裏以上的騎行速度,已然達到了極限。然而從東川緊跟著派出來的役兵,居然先她們一步把消息送到,說明沐晟用的至少是兩百裏以上加急的“馬上飛遞”。役兵傳信而不入,接下來的楚雄府、雲南府、景東廳,都會相繼收到攔截她的命令。而她再怎麽快馬加鞭,也趕不上役兵的報信速度。
    阿曲阿伊聽她這麽一說,不由得擔憂起來:“依王爺的做事風格,恐怕不僅是那四座府城,沿途能途經的、不能途經的,會一並帶去消息。接下來無論怎樣走,都等於是自投羅網。”
    “沒錯,但是咱們從武定州逃走的消息,緊接著會傳到下一站楚雄。卻不會被雲南府知道。”
    鄭虎把人看丟了,是因為大意輕敵,如果楚雄府不想重蹈覆轍,再攔下她就一定會加派人手,屆時想要脫身就費事了。雲南府不同,雲南府不在沿途的路線上,又是黔寧王府的藩邸位置,按照常理,當地的衛所軍官不會想到她在那裏中轉繞道。
    從武定外的驛道出發,沿途最少村鎮城池的便是三日路遙的祿豐縣。途經兩座荒僻的村落,順著綠汁江一路往南八十餘裏……從江水澄碧如玉、凝滯成潭的緩流,一直到洶湧湍急的奔瀉急流,過平灘、山麓、棧道,又行六十餘裏過大窪村、花腳山。
    當然,如是僅憑著吃苦耐勞的體力和毅力,就能在任何奇山險路上暢通無阻的話,每年茶馬互市的路上,也不會有那麽多經驗豐富的趕馬人有去無回。沿途大大小小的勢力,光怪陸離、花樣迭出的算計和伎倆,兩人又是如何一一避過和化解,不再贅述。
    當她們過了花腳山,再次有驚無險地抵達與綠汁江毗鄰的祿豐城時,待穿過外城官道,遠遠就瞧見城門前設有一道路障關卡,一群群的人挎著筐、頂著碗在排隊,像是在例行檢查。
    “軍爺,什麽事兒啊,怎麽突然不讓進城了?”
    “上頭有話要例行檢查,等著吧,等千戶長來了才能放行。”
    “怎的又例行檢查,昨天不是剛檢查過嗎?”
    “哪兒那麽多廢話。爺還告訴你,以後每日都要查三遍,所有人揣好自家的戶籍,出城的不管,想要進城,一個一個查清楚身份再說!”
    正午的陽光已經將影子投射得最短,直直地照耀在頭頂。
    阿曲阿伊將頭上的遮帽往下拽了拽,壓低聲音道:“這下可糟了,王爺的軍令真送到雲南府來了,排查得好像比武定州還嚴呢。”
    兩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還是女扮男裝,往人堆裏一站甭提有多顯眼。朱明月朝著她做了個安心的表情,牽著馬徑直往城門下走。
    “哎哎哎,我說前麵那兩個,站住!”
    沒排隊就往城門裏走,立刻就被排查的士兵叫住。
    來人還是個總旗小官,甩著手裏的馬鞭,一步三搖地走過來,“所有人都在這兒排隊等著,你們什麽人,就敢往裏闖!”
    毫不客氣的話音兒,唾沫星子亂飛。
    阿曲阿伊心裏咯噔一下,心道這可是往槍口上撞了。
    朱明月頭也不抬,轉過身,冷聲道:“官差辦事,也需要你置喙!”
    那總旗小官“呦嗬”了一聲,一揮手,他身後的士兵頓時衝將上來,將兩人團團圍住。
    “官差?瞧你們兩個不男不女的,衣著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那總旗小官眯著眼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二人牽著的馬,歪著脖子道,“瞧瞧,居然還真是驛站專用的驛馬。千萬別跟軍爺說,你們倆是役兵傳信官,一沒身份信物,二沒軍中手劄,這馬分明就是偷來的!”
    “你們大動幹戈的,就是要抓偷馬賊?”
    阿曲阿伊哆哆嗦嗦地問道。
    總旗小官眯眼笑道:“偷馬賊還能勞煩咱們堂堂的藩主?軍爺們在這兒守株待兔,是要攔截兩個從東川府逃出來的人。我看你們剛好也是兩個,打扮又這麽古怪,倒是挺像王爺軍令裏麵提到的!來啊,把他們倆頭上的帽子摘了,讓軍爺瞅瞅到底是雌是雄!”
    說話間,就有士兵橫著膀子走上來。
    阿曲阿伊哪裏見過這陣勢,眼看要露餡,嚇得兩腿發軟。
    那身形瘦削的灰袍小生,忽然掀了掀大氅,寒聲道:“放肆。瞎了你的狗眼,連這東西你也不認得了麽!”
    暗紋的灰色緞袍被一根犀帶紮著,略顯寬大,被這麽一掀,露出裏麵藏青色的袍裾,還有別在他腰間的一把長柄薄刃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