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生枝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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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壓抑之氣撲麵而至。
“這、這是?”
那總旗小官倒吸了一口冷氣:“您是、您是錦……”
“閉嘴。”
她厲聲打斷了他。
“是是是,小的閉嘴……”總旗小官渾身發抖,慌不迭讓周圍的士兵把刀放下,朝著城門前的士兵扯著脖子喊,“開柵,趕緊開柵,讓這兩位來客過去!”
“可是千戶長說不查不讓放行。”
守城士兵為難地答道。
“可是什麽,可是,”總旗小官揚起手,狠狠地抽了那小校一巴掌,“你個不開眼的混賬,沒看見兩位來客不是一般人,要進城辦事,還不趕緊著點兒!”
兩個人在眾人矚目的視線中,直接上了馬,而後更是騎行進了祿豐城,竟無一個士兵敢過來阻攔。馬蹄飛揚起的塵土,撲了那總旗小官滿臉,後者點頭哈腰,恨不能把臉低到地麵上去。
兩人兩馬暢通無阻地穿過外城,直到進入內城的西南街,便在一間酒樓前停下。
“沒想到帕吉美這把刀恁地厲害,嚇得城門口那幫士兵屁滾尿流,連戶籍和文書都沒顧上查驗。”阿曲阿伊又驚又歎地道。
錦衣衛辦事,自然沒人敢盤查。
這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是錦衣衛專用的繡春刀,除非禦賜,否則不能擅自佩戴。它代表著其主人在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中擁有相當高的身份,比錦衣衛令牌更讓人懼怕三分。別說上來盤查,便是找後賬都沒人敢來。
“我也發現,武定州丟了驛馬的事,真的沒有傳到雲南府來。”
阿曲阿伊偷笑道。
朱明月道:“去休息吧。隻能短暫睡一下,明日天不亮便要出發。”
她說到此,很是抱歉地說道:“真的是辛苦你了,讓你跟著我顛沛勞頓、夜以繼日地往前趕路。”
阿曲阿伊不以為然地擺手道:“常年跟著馬隊出來走貨,這些早就習慣了。我就是擔心帕吉美你的身體會吃不消。”
從東川府直接前往元江尚且有千裏之遙,如今又是半路遇截、又是轉道雲南府。這個時令正好到了滇蜀的暑熱之季,急行、暴曬……而她是在未經沐晟允許的情況下,與她私自離開,又背負著違抗黔寧王府的罪過。
朱明月望著對方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臉,不禁輕聲道:“我是何德何能,蒙你這一路無怨無悔地照料。”
阿曲阿伊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憨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帕吉美為何非要去元江府,但是我願意跟著你,保護你,就算王爺要責怪,也沒辦法。”
她這般說著,說得心無芥蒂。
就在朱明月再次離開祿豐城的時候,麗江土司府送來的女子抵達東川。這些容貌姣好的女兒家,大多出身不差,一路上又是草行露宿、又是車馬勞頓的,病的病、逃的逃,耽擱了許久,等被送到東川府,已經麵黃肌瘦、狼狽不堪。
“王爺,要如何處理她們?”
阿普居木有些犯難。
“按照她原來的計劃,讓她們休息兩日就繼續上路,以獻給那氏土司的名義送去元江府。”
東窗炕幾前的男子麵無表情地翻閱著從楚雄府、雲南府加急送來的奏報,隔了片刻,才涼涼地開口道。
阿普居木道:“王爺的意思是,要促成沈小姐的計劃?”
“不是促成,而是依舊用作掩護。”
沈家明珠從蓮湖別莊離奇失蹤的事,除了孫薑氏和少數幾個伺候的奴婢,成了諱莫如深的一個秘聞。後來這個消息傳遞到了沿途的幾個府、州、縣衛所,但是包括東川府、麗江府在內的所有人,仍然以為沈家小姐是跟那些女子一起被送去了元江。
“可是護送的隊伍再隱秘,也阻止不了消息的外泄。萬一那氏武士聽到這件事,提前派人出來劫殺或者是封了城門,那沈小姐那邊……”
沐晟放下奏報,“就算不送她們去,麗江府為她安排身份的事,也不能保證永遠不會走漏。”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果元江府封了城門,她進入那氏的機會就又減少了一分;假若那些女子在半路遇到危險,無法完成後麵的行程,她的危險也就隨之降低了一分。此消彼長,按照原定計劃行事,就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能瞞一時,便是一時。
“那不知……王爺可查到沈小姐的消息?”
阿普居木低著頭,深知自己不該多問,卻是鮮有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查不到。”
沐晟闔上那幾份手劄。
阿普居木一怔:“楚雄府和雲南府都沒有?”
“楚雄府聽說人從武定州走脫了,加派了三倍兵力;而雲南府自從接到役兵帶過去的命令,更是接連幾日設關卡排查。還有武定州,鄭虎把人看丟了,還丟了驛馬,覺得對不起本王,奏請親自來東川負荊請罪。”
幾封手劄無一提到沈明珠的行蹤,顯然是一無所獲。
沐晟眯著眼,麵色有些陰晴不定,拿著手劄的右手一下一下敲擊著桌案,似在回憶又似在思考。有那一瞬,阿普居木像是從他的深眸裏看到了難以言明的迷惘,然而那情緒隻是一閃而過,就又恢複一貫的冷持漠然,讓人還以為是看錯了。
沒有人能想到,沈家小姐搖身一變,已然從費盡心思喬裝改扮的平民百姓,變成了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高級將官。
沐晟用的是張良計,朱明月也有她的過牆梯。
東川衛所,議事廳。
“這盤棋真是越來越好看了。”
白珈手執一枚白子,會心地笑道。
“末將倒真是奇怪,這沈家小姐究竟是什麽人?”站在旁邊觀棋的孟廉生,摸著下巴道。
“什麽人?美人啊。紅妝千裏為和親,甘心玉骨葬胡塵。”
傅東屏將黑子穩穩地落在棋盤上,發出“啪”的一聲。
自從沈家小姐在蓮湖別莊神秘失蹤,幾個人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了其中的因由。原來不是黔寧王的主意,而是沈家小姐自動請纓。這可就耐人尋味了。
“聽說,王爺那邊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孟廉生咂著嘴道。
“王爺為了阻攔,可謂是煞費苦心。那沈家小姐深藏不露,不動聲色便能一一化解,不僅可以穩守,還能反攻。你說這回是不是棋逢對手啊!”
白珈聞言,抬頭看了傅東屏一眼,“你可別是也管閑事,讓人去楚雄府查了。”
“不僅是楚雄府,”傅東屏聳肩,長歎了一聲道,“還有沿途的各府,但是哪裏結果都一樣,無可查。”
從東川府到武定州,還有蹤跡可尋,從武定州再往後,那沈家小姐連同那個納西族婦女,就如同憑空消失了一樣。
白珈皺眉道:“難道說已經……”
白珈的尾音兒拖得很長,傅東屏一眼斜過去,“死了?”
“真的假的?”
孟廉生的聲音拔得極高,嚇了傅東屏一大跳,“當然是假的,我這不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麽。”
如果是遭遇不測,反倒是有消息了。
然而這一路上的危機也確實存在。除了元江那氏,還有與之交好的很多土司家族:武定鳳氏、景東陶氏、紅河彝族、廣南儂氏、孟定刀氏……別忘了之前從雲南府來東川的傳信官被半路截殺的事情。沈家小姐這一路等於是過關斬將、披荊斷棘,不免讓人為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擔心,同時也為她的果敢和膽略驚歎。而她到底是聰慧如斯,臨走還帶著一個叫“阿曲阿伊”的納西族馬鍋頭。
在雲南的這塊土地上,有誰能夠比常年在各地行走的納西族趕馬人更厲害?想要融入到地方,光是喬裝改扮還不夠,而她不是當地人,地方誌上麵的記載與實地實景很難結合到一起。納西族的走馬人有足夠豐富的江湖經驗,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雲南各府、州、縣的地形、風土,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擅長與黑白兩道的人打交道。
那廂,白珈忽然斷言道:“肯定是改道了。”
傅東屏翻了個白眼:“改道是一定的,但是目的地不變,再如何變著法兒繞道,也總要從必經之路上走,不能憑空飛過去吧。可我都問了,各府各處,在路線上麵的、偏離路線的,結論均是一樣,哪裏都查無此人。”
“會不會沒走官道,而是走了納西族最擅長的山麓險坡?”
傅東屏搖了搖頭:“你以為王爺沒想到嗎?之前軍令上提到的,各府城衛所可領兵剿襲轄區內的匪寇土寨,而不用報備黔寧王府,就是在防著這個。”
黔寧王的軍令傳到西南各地,一時間討伐流匪之聲塵囂甚上,到各處排查和搜剿的軍隊又密又嚴,那些成規模的土寨眼見惹不起,紛紛堅壁清野,小股殘餘勢力就更不敢再露麵。這招雷霆手段,就是怕她鋌而走險,孤身走山麓小道遭遇不測。但是有些事,是防不勝防的……那沈家小姐若是明智,也不會去做羊入虎口的糊塗事吧。
孟廉生道:“那就是守城的士兵馬虎了……”
“絕不可能,”傅東屏再次搖頭,“咱們這兒或許沒那實力,但王爺的命令一到,各處衛所均不敢懈怠。何況都知道大戰在即,這麽緊張的時刻,誰敢跟黔寧王府作對啊!”
三人思來想去,都沒有個結論。
好半晌,白珈道:“看來,是有人在暗中替沈家小姐安排打點,同時也一直不動聲色地為她消弭危機。”
傅東屏眉頭一緊:“誰會違背王爺的命令?誰又有那麽大的能耐?”
白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卻是眯眼道:“我對那沈小姐的身份,始終保持著懷疑態度。”
要阻攔的人紛紛忙著設關卡排查,本該疲於應對的人,卻一直在馬不停蹄地趕路。
從祿豐城出發到鄠縣,越過兩道山峰再到妥甸,一百二十裏到禮社江,渡江後奔赴哀牢山……等繞過了這座當時景東衛所軍隊與那氏武士兩相遭遇、拚死搶人的山峰,再走六十餘裏,阿墨江的支流便映入眼簾。澎湃的江水流到哀牢山腳下已然緩和許多,潺潺地往南奔流,在撲麵的水汽中,對岸的景東廳的外城樓已然在視線之中。
這是離開祿豐城的第七日。
也是她們翻山越嶺前往元江府的最後一站。而此地距離那氏的府城,隻剩下不到七天的行程,對於已經在路上晝夜不停趕了半個多月路的人來說,無疑是黎明前的一縷曙光。顛沛勞頓的日子即將到頭,勝利在望的喜悅就是巨大的,隨之而來的危機也變得異常凶險。
很多人都在這裏等她。
兩人在進入景東廳之前已經換了馬,兩匹普通的羈縻馬,拉著一輛簡陋的單轅馬車。阿曲阿伊甩著鞭子在外麵駕車,朱明月穿著一襲樸素的裙衫坐在車內。透過一掀一掀的窗簾,景東廳不遜於元江府的街道和房屋,在麵前展露了真容。
洪武十年,明軍攻下楚雄時,景東土司俄陶派通事薑固宗和家臣阿哀,向明軍交出元朝所授的金牌印鑒,並向朝廷獻馴象兩隻、馬一百六十匹、銀三千一百兩。從那開始,景東劃入大明疆域內,俄陶任土知府,隸屬雲南承宣布政使司管轄。
洪武十七年,思倫發大軍直逼景東廳,俄陶率領兩萬餘眾奮起抵抗,卻敗退白崖,朝廷為表彰其忠心,乃賜以白金文綺,並刻鐫著“誠信報國”四字的金帶一條獎給俄陶。直到洪武二十二年,西平侯沐英用火攻破思倫發的象陣,大敗思倫發,景東廳收複,俄陶回任土知府。
而今十幾年過去了,擺夷族陶氏土司府的主人從俄陶變成了陶讚,黔寧王府的藩主也從西平侯沐英,變成了嗣位的沐晟。
進入景東廳的內城,到處彌漫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街巷裏的百姓並不算少,來來往往,行色匆匆,沿街的酒肆茶坊裏夥計忙活著招攬生意,叫賣聲此起彼伏。阿曲阿伊卻發現有數十雙眼睛似有似無地盯過來,都是平民打扮,神色略顯古怪。
“帕吉美,我怎麽感覺有些不對勁啊。”
隔著車簾,阿曲阿伊對著車裏道。
“怎麽了?”
“一路走來,唯獨是這景東城沒有關卡排查,城內到處又古裏古怪的,好像有很多人都在看咱們。”阿曲阿伊撓了撓頭發,又道,“而且好端端的,為何要換回原來的裝束呢。”
晝夜接連不斷地馬背馳騁,讓倆人腰酸背痛,又唯恐突然遇襲或是被有心人算計,從來不曾妥善休憩過,時時刻刻處於一種疲憊不堪的緊繃狀態。此刻一個坐在車轅上,一個在車內靠著軟席,頗有些來之不易的感覺。
許久,簾內傳來少女清淡的嗓音:“你不覺得倒是咱們那個穿法,實在是怪異了些。”
阿曲阿伊甩了甩鞭子,笑著說道:“怪是怪了點,卻很管用啊。一路上女扮男裝也穿慣了,換回來反而覺得有些不自在。”
阿曲阿伊不知道的是,並不是那身裝扮,而是連翹從姚廣孝那給她帶來的這柄繡春刀和繡春刀背後的錦衣衛身份,才使她們一路相對順利地抵達了景東廳。這樣的順利是阿曲阿伊做夢都沒想過的。
而她們幾乎專挑平坦的官道走,盡量避開了高山峽穀,也就避開了很多流寇和土寨,直麵的是各處的官府和衛所,卻在對方的嚴密排查下,橫跨整個西南地界猶入無人之境。直到剛才瞧見景東廳高高的城樓,阿曲阿伊都沒反應過來,她們竟然就這麽一路過來了。
菩薩保佑!
“我猜,王爺他一定也沒料到。”
阿曲阿伊有些偷笑,又有些揶揄。
也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居然有這樣的能耐。而誰又會把沈家小姐和錦衣衛聯係在一起呢!
馬鞭在納西族婦女的手中一搖一搖,驅趕著拉車的馬匹緩慢前行。
待進了景東的內城大街,順著筆直寬闊的街巷一直往前走,那種奇怪的感覺愈加強烈了。剛在街角拐了彎,下一刻,街對麵忽然湧現了大批身披輕甲的武士。
“早就聽說,滇西四府的衛所收到消息,要攔截一個從東川府來的少女。想不到居然能連過數道關卡,來到了景東廳,看來你很不簡單哦。”
一道清亮的女音,悠然響起。
也是在那一刻,敞闊的街道上陡然肅靜了下來,那些從四麵八方大量湧出來的武士,身著威凜銀甲、手執戶撒刀,眨眼間就把小小的馬車圍了個水泄不通。這陣勢與前幾日在祿豐城相比,光是人數就多了五倍,駭得沿街百姓紛紛逃竄,生怕被無辜殃及。
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鋒被太陽一照,晃到馬身上,拉車的馬匹當時就驚了。
素來膽小的羈縻馬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車內的人冷不防這一搖晃,狠狠地撞到車板上。虧得這馬身形矮小,阿曲阿伊又有一手純熟的馭馬技巧,急忙一把勒緊馬韁,把馬匹使勁往回拉,另一隻手架著車轅,才堪堪讓車輿停住。
“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麽不知禮數。”
朱明月揉了揉撞得生疼的手肘,從馬車上下來,目光清冷地看向來人。
為首的那個高挑女子,眾星捧月般被數百個家奴簇擁著。豔若桃李的麵容,一雙丹鳳眼描著金粉,穿的是藕荷色直筒長裙,腰肢曼妙如水蛇,舉手投足間,盡顯嫵媚。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珠兒。”
她抿唇,一笑嬌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