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生枝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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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曲阿伊卻不知發生了何事,眼見這些人手執刀戈,一臉凶神惡煞,明顯是衝著沈家小姐而來,也顧不得害怕,衝過去擋在她麵前。
    這下,更惹得那女子“嗬嗬”媚笑,“真不知道你怎的這麽有本事,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護著。就連雲南府堂堂的黔寧王都對你極是上心,不惜千裏調動各處衛所、衙門、土司府,隻為了給你保駕護航,可真惹人羨慕!”
    “有些人天生命好,不需做什麽,便有人鞍前馬後,照顧周到。有些人一生命運多舛,任憑再如何努力,也擺脫不了低賤的家世、卑微的身份。”
    朱明月施施然走過來,無視周圍一把把雪亮煞氣的刀鋒。累日的勞頓讓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巴掌大的小臉,卻愈加襯出精致若畫的五官,很美,美得冰肌玉骨,欺霜賽雪。僅是一襲簡約的黃衫襦裙,已是鶯慚燕妒,遺世獨立。
    那女子眼角一抹冷光,“許久不見,珠兒你也還是一樣的張狂。”
    “你用這麽大的陣仗歡迎我,我是不是應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先要恭喜阿羅你,終於一償心願,飛上枝頭當鳳凰?”
    錦羅,或者說玉錦羅,建文初年進宮的擺夷族宮婢。後被調入司樂司成為一名樂人,由司樂掌率專為演習二年的萬壽節一舞成名,被賜給了當時進宮伴宴的景東廳土司陶讚。
    “你確實是該恭喜我,因為我現在已經是世襲土司的正室夫人了。而你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該來打擾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更不該給景東廳帶來無妄災禍!”
    賞賜的時候還隻是個卑賤的舞姬,一轉眼三年過去,當年的小妾已經被扶正。
    朱明月望著她眉眼間褪去了青澀,卻挾勢淩厲,鳳凰涅槃欲火而出般不顧一切,不禁道:“阿羅,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別忘了自己的本分。”
    也別忘了,當初是因何嫁進陶氏土司府的。
    “我當然沒忘,因為我的本分便是保護陶氏土司府的安危!強龍不壓地頭蛇,你知不知道元江府我們是惹不起的,就算黔寧王府想要對付他們,等你的那個黔寧王路途迢迢率兵打到這兒來,說不定那氏土司府早就把小小的景東廳給鏟平了!”
    “所以你就要背叛同門?”
    玉錦羅捂唇一笑,麵色卻冷得不能再冷,“燕王藩邸的親軍都尉府已然改變編製,我也離開了多時,如今的身份早就今非昔比。身為陶氏土司府的女主人,為了陶氏百年基業不被毀於一旦,我能有什麽辦法?珠兒,千萬別怨我,要怨就怨派你來的人!”
    阿曲阿伊聽她這麽說,感覺大事不好,慌忙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比劃著喊道:“你們想幹什麽?”
    玉錦羅被逗笑了,眼底卻有殺機一點點浮現出來。“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來啊,還不把人給我抓起來!”
    “阿羅,你當真不念舊情?”
    玉錦羅像看傻子一樣,倏爾笑道:“聽聽,這居然是當年建文宮中的第一女細作說的話。舊情?別傻了,咱們現在各為其主,誰也不會跟誰念舊情!”
    “那你也別怨我。”
    朱明月忽然退後一步。
    “死到臨頭,還在故弄玄虛。我倒要看看,你怎麽以兩人之力對抗我陶氏百名武士!”
    玉錦羅仰天而笑,仿佛是要把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自卑和嫉妒,盡情宣泄。
    然而她的笑聲戛然而止,“嗖”的一聲,鳴鏑破空而來,一支箭直直釘在了她的胸前。
    大片鮮血暈濕了那身鮮豔的衣裙,那一刹的變故。玉錦羅難以置信地低下頭,下一刻,第二支箭射來,又是一箭當胸,把她整個紮透。
    那些手拿戶撒刀的陶氏家奴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他們反應過來,再躲已經來不及。從兩側樓閣高處射下來的利箭,也沒給他們任何閃躲的機會。箭矢如同漫天花雨般射下,亮黑色的箭頭,裹挾著尖銳而凜冽的戾氣,箭無虛發。
    哀嚎聲,慘叫聲,被一道道利箭穿破血肉的聲響所掩蓋。
    箭雨裏,那少女孑然而立。無數的箭矢從她身邊擦過,又射進那些四散逃竄的陶氏家奴身體裏,而她不閃不避,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那唯一的一抹亮色。
    烏雲遮蔽了陽光,空中湧動著的血腥氣,像是一張巨大的黑色網覆蓋住了景東城。
    等陶氏的土司府武士趕來,等當地衛所軍隊趕過來,寬敞的街道上一具具屍體,都被紮成了刺蝟,血肉模糊。而那個千嬌百媚的女子,心房的位置被十多支箭紮出一個可怖的血窟窿,釘在地上,拔都拔不起來。隻有一雙美眸還圓睜著,保留著臨死前的驚恐和不甘。
    那些不知何時出現的弓弩手,就像是從來都沒出現一般,又憑空消失了。
    一切隻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
    景東廳城外,朱明月和阿曲阿伊騎著高頭大馬,在外城官道外的樹林間疾馳,後麵的幾十人隊伍均是一身黑纓鎖子甲,背著半空的箭囊,整齊劃一地騎行尾隨。
    馬蹄在土道上踏起塵土飛揚,待穿行在前方的一片低矮樹林,幾十個人齊齊低腰伏在馬背上,嫻熟的動作就似做過幾千幾百次般,速度絲毫不減,竟無一人落馬。阿曲阿伊是老趕馬人,在這種地方最是遊刃有餘,餘光中瞥見後麵的一幕,都不禁被震懾得瞪大了眼睛。
    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常年在西南邊陲走貨,把各府各縣都走遍了,除了沐家軍,還從未見識過這樣狠絕精悍的角色。尤其剛剛那血腥殘酷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內城街道,簡直把她駭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她真怕他們這廂殺完人,又去血洗陶氏土司府。
    可這些人能夠在景東廳這樣的衛城重鎮來去自如,是怎樣強大的背景,才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力?而他們在麵對沈家小姐時,又是那樣的謙恭沉靜,從始至終都未嚐抬頭直視。
    “自從兩年前,玉錦羅將前任土司夫人毒死,自己坐上正室的位置,便再也不踏出土司府門半步。少有的幾次祭祖,也是有重兵層層把守,想要靠近她難若登天。倘若不是小姐的到來,她也根本不會出現在內城。”
    “玉錦羅是在害怕。假如陶讚先抓到我,她怕我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不得不親自出馬。”
    “沒想到不過是短短四載,她便忘記了來到景東廳應該做的事,轉而背叛了原親軍都尉府。屬下早就想著清理門戶的這一日,虧她還巴望著穩坐陶氏土司府女主人的位置,殊不知閻王想讓她三更死,絕不會留她到五更。”
    早在進入景東廳之前,沈家小姐就跟這些黑衣弓弩手碰麵了。在她與那黑衣首領說話時,並沒有刻意背著阿曲阿伊,那些她聽不懂的言辭,便一字不落地傳入她的耳朵。
    佛偈說,平生莫做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
    景東陶氏的前任土司夫人刀依蘭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樂善好施,經常接濟城中的窮苦人,想不到居然被毒死。而兩年後的今天,罪魁禍首被亂箭穿心,悲慘地死在景東廳大街上。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不過是來遲與來早罷了。
    一行幾十人的隊伍肅然無聲地疾馳,儼然如軍隊般肅整利落,裹挾著讓人不敢阻攔的淩厲氣勢。
    待離開了景東廳的地界兒,再往西便是通往元江府的路徑。穿過之前的大片樹林,前方是一望無盡的荒蕪黃土道,在不遠處的小土坡位置,隱隱有陽光折射在甲胄上發出的光亮,在黃土塵沙的掩映下,熠熠閃爍。
    由於騎行的速度太快,勒住馬停下來時,烈馬不堪疼痛發出一聲嘶鳴。馬前蹄高高地揚起,馬背上的少女拽著馬韁,在翻騰起的滾滾黃沙中,就這樣將馬停駐。
    在她身後的黑衣死士也跟著停下,大隊人馬的動作使得塵土亂飛。
    土坡前,正是大明衛所的軍隊。
    景東廳的衛指揮所,也早就接到命令要攔阻一個正值芳齡的少女,然對方能橫跨三座府城一路來到景東,可見是相當不簡單。卻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一隊黑衣弓弩騎兵,那為首的少女,咄咄逼人的美麗容顏,卻也凜冽如霜,一雙冰雪般清透的美眸,讓人不敢直視。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雖然場麵有些意料之外,仍是麵不改色地說道:“沈小姐,下官景東廳衛所指揮使武千勳,在此恭候小姐。”
    武定州的百戶長,雲南府的千戶長,到了景東廳,居然出動了最高長官衛指揮使。
    朱明月忽然很想撫額長歎,她是何德何能,讓滇西四府的一應衛所軍官傾巢而出。
    “武指揮使是想要阻攔小女?”
    此情此景,敘舊是再不可能了。朱明月也沒說客套話,直截了當地問他來意。
    待她這廂略略走近,武千勳才發現在她胯下的藏馬,居然沒有腳蹬。
    這樣在上馬時不僅沒有可供的借力,騎跨在裸馬的背上,唯有抓住韁繩並用腿夾緊馬腹,才能在馬匹飛馳的時候不致摔落。換做尋常男子都是不敢,更別說還能馬上直立。可她剛剛那一手馭馬的手法,已經不遜於身經百戰的騎兵。
    “在此之前,下官給沈小姐帶來王爺的話。”
    他咳嗽一聲,朗聲道。
    朱明月等著他往下說。
    “回來吧。”
    什麽?
    少女些許的怔愣沒有逃過武千勳的眼睛,而讓他當著兩百衛所將士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也頗有些臊得慌。清了清嗓子,他繃著老臉繼續道:“玩夠了,就回來吧。本王既往不咎。”
    鏗鏘的話音,複述起來沒有絲毫的語調起伏。朱明月卻忽然有種感覺,在沐晟的眼裏,她似乎就是一個胡鬧任性的小孩子,等她在外麵玩累了、鬧夠了,他便要把她領回家。
    麵前是精銳騎兵、滾滾黃沙,身後則是凜凜弓弩手、挾勢淩厲,然而前一刻還浸潤在血腥和殺戮中的心緒,驀地就回到了陽光明媚的那一日,蓮湖岸畔花圃苑中,他一襲錦緞黑袍泛著蒙蒙白光,花間相遇,短暫的獨處,他眼底眉間一片霸道卻分外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