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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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莊?
這麽說珠兒跟那姓沐的待在一處,都在別莊等他。
俊俏的男子撇了撇嘴,又上了馬,領著一眾隊伍往城裏走。
平日鮮少有百姓的外城官道上,此時聚集著府城半數以上的軍民,無一不踮著腳,瞪大眼睛瞧著這足有三千人的羽林衛。寶鎧紅襖,鮮衣怒馬,英姿颯颯,隊列裏的將官無不是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放眼一望,赫然皆是美男子。
尤其是騎著高頭大馬行在最前麵的,一襲華貴肆意的紫袍耀眼,更耀眼的是他明媚至美的顏容。多情最是桃花眼,一顧流轉生輝似嗔若笑,端的是比桃花更豔美、比春光更迷離,仿佛隻需他招一招手,就能召回草長鶯飛的燦爛春天。
官道兩旁的姑娘們紅著臉不敢看,卻在後麵爭相追隨。那些半老的婆子嘖嘖稱奇,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怎麽看怎麽一個俊。
“國公爺一路顛沛勞頓,著實是辛苦了。”
此時,孫兆康也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身倜儻貴氣的雲雁官袍,在這男子的身邊卻成了單調的陪襯綠葉,毫無存在感。
男子勾唇一笑,道:“孫知府太客氣了,下官身負欽命,豈敢說辛苦。隻不過……此次帶來的羽林衛可是皇上的寶貝疙瘩,孫知府要妥善安排才是。”
孫兆康聞言,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是,下官知道。”
他自然是知道,比不得之前護送走貨的沐家軍,尚且能跟著貨商和馬隊一起駐紮在城外,來東川的這些羽林騎兵,乃是一支專屬於皇上的親衛軍,各個金貴得很,隻能像供菩薩一樣供起來。而內城的府宅沒那麽大地方,於是把人都領到外城的這處別莊。
還有眼前的這位奉旨欽差,更是了不得——永樂元年被欽封的“奉天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還是嗣位的曹國公,朝廷有大事,必以他為首主議。年紀輕輕,卻權傾朝野,他跺上一腳,半個朝堂都要抖三抖。
於是孫兆康在這種戰戰兢兢的被迫接待中,又頗是受寵若驚,與有榮焉。畢竟在他府宅裏住著一位堂堂的雲南藩王,而即將入住孫氏別莊的,又是禦前紅得發紫的人物。
通向別莊的是一條幽長寧謐的林蔭道,樹葉在風中婆娑搖曳,不時有清淺的細芬飄入鼻息。等一行人來到林蔭盡頭的開闊處,修葺百裏的偌大別莊臨湖而建,隔著半人高的鏤空瑣窗,還能隱約看到內裏碧波蕩漾的湖麵、姹紫嫣紅的花圃。
那卓然倨傲的男子,已經在別莊門前等候多時。
“許久不見,黔寧王別來無恙。”
李景隆一抬腿就利落地下了馬,向對方拱了拱手。在他身後,三千羽林軍勒韁下馬,軍容整齊地一致下馬列隊。
“能讓本王在外城迎接的,除了皇上,曹國公還是第一個。”
平淡的語氣,讓男子的麵色看不出喜怒。
李景隆的笑容明媚不改,目光從沐晟身邊幾個正朝自己揖禮的武將一一掃過去,尋覓未果,又調回到沐晟身上,聲調輕快地說道:“下官哪有那麽大的顏麵。黔寧王迎接的是皇上的聖旨,而下官恰好是傳旨的欽差,帶著這些禦前親衛軍來拜見黔寧王府的當家人。黔寧王剛好說反了。”
說罷,特地抬了抬手裏的明黃手絹。
“曹國公可知傳信官在三月末便到了,而今已然六月初。”
李景隆“哦”了一聲,不甚在意地聳肩道:“都過去這麽久了嗎?一路上山山水水的,風光無限,可能是稍作停留,耽誤了些時日吧。”
“曹國公比預期整整晚到了一個多月。”
沐晟的臉色有些不善。
李景隆彎起唇角:“再晚也是聖旨,黔寧王也得等不是嗎?”
若說舉世無雙,這兩個男子便是當之無愧。一個是少年將軍,凜寒如雪;一個是少年權臣,灼灼其華。渾然天成的風度和氣度,是世間大多數男子都無法企及的,截然不同,卻在伯仲之間。
然而兩人一見麵便不客氣的態度,讓孫兆康呆愣地瞪了瞪眼睛,卻見沐晟一貫沒什麽表情的麵上浮出一絲微冷的笑:“拖慢整體行軍的速度,就等於是延誤戰機,若是軍情緊急,這樣的行為則要被軍法處置。曹國公擔待得起,本王可擔待不起。”
李景隆挑著鳳眸,笑容裏含著戲謔道:“黔寧王莫不是忘了,皇上之所以讓先遣役兵來傳口諭,既是對黔寧王府的信任,也是因為深知兵貴神速。黔寧王若有軍事調動,依照口諭即可便宜行事,根本不用等待朝廷的親衛軍。但黔寧王府在這兩個月內都沒有任何動靜,不免讓人懷疑,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行動,是否真如呈遞到禦前的奏報上寫的那樣刻不容緩……”
李景隆不緊不慢的一番話說完,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睛一點點變得明亮,褪去了吊兒郎當的紈絝和不羈,連周身的氣場都變了。
原來還是個深藏不露的。
而那分明挑釁的話茬,讓旁邊的幾位將官駭嚇了一跳,不由得互相對視了幾眼。
沐晟冷而淡然地看他,道:“本王隻知道曹國公是傳旨而來,不曉得還是來當監軍的……如此倒是甚好,本王稍後會讓人將之前針對元江發兵而產生的一切兵力部署和調動,呈報給國公爺審閱,屆時還望給出意見,以便本王和諸位將領參考修正。”
男子的下顎微抬起一個略高的弧度,目光中幾分固有的倨傲,看在旁人的眼裏卻仿佛是別有一些意味。畢竟這位曾經是建文舊部的敗軍之將,而在場的衛所將官都是靖難之役的功臣,這樣的說法以及其他人默認的態度,無疑是對這位遠道而來的手下敗將一種無聲的藐視。
況且李景隆並非監軍,根本沒有督查將帥的權力。
氣氛有些凝滯。孫兆康的臉色變了變,縮著脖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那明媚俊俏的男子眯起眼,優容的麵色有一點點變冷的跡象,須臾,唇畔一抹涼颼颼的微笑:“承蒙黔寧王看得起,下官豈敢不竭盡所能?隻是下官很好奇,等到將來戰場上,究竟是黔寧王你的兵法厲害,還是你的口才更厲害?”
說完,抬起捧著黃絹聖旨的手,“黔寧王準備好接聖旨了嗎?”
那威凜的男子一掀前裾,單膝跪在地上,肅整的神色透出恭敬。在他身邊的一眾文官武將也跟著含胸垂首,伏地聽旨——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明黃絹帛上麵的意思,與之前傳令官送來的口諭大致相同。當今皇上在榮登大寶之前,有長達三十多年的戎馬生涯,能征善戰,最懂得“兵貴神速”的道理,讓口諭先行,欽差押後,就是擔心千裏之隔會延誤戰機。或許再過個幾年,這樣的懂得和擔心,會因為帝王心而發生根本的改變,但現在是永樂二年,戰禍剛剛消弭,邊陲動亂仍在,元江府的不斷做大是黔寧王府多年來的一塊心病,而今,對於初登大寶的皇上來說也成了一個隱憂。
六月的時令,菡萏為蓮。
一望平闊的百裏湖麵上,鋪天蓋地的闊葉蓮花已開得正好,紅的嫣然如煙霞,白的冷豔似霜雪,黃的燦爛若蜀錦,晶瑩的水珠在蓮葉上滾動,泛出剔透的光澤。有幾艘蘭饒畫舫蕩漾在蓮花蕩中,船槳一圈圈劃開浸滿陽光的金色漣漪,宛若揉碎的美麗夢境。
這便是當初孫薑氏跟朱明月提過的勝景。現今景致依舊,曾說過要來賞景的人,已然身在千裏之外失去了蹤跡。
阿普居木順著九曲回廊走過來,就看到沐晟獨自一人負手佇立在湖畔,陽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沒有溫度的白光,平添了幾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冷氣息。
“王爺。”
男子保持著背對的姿勢,“查得怎麽樣?”
阿普居木低聲道:“別莊外麵的確有幾雙眼睛,從李國公到東川之前就跟著了。末將按照王爺的吩咐,沒讓人動他們,隻在暗中跟著,看看他們會接觸什麽人。”
“若查明他們僅是元江府派來的……”
“末將知道,一律就地格殺勿論。”
阿普居木的話音剛落,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卻是李景隆被孫兆康扶著,一步三晃地順著九曲回廊過來,一邊走還一邊嗬嗬地笑道:“都說武將愛酒、文臣嗜茶,孫知府卻偏偏惦記著這些花花草草。讓本欽差也瞧瞧,到底是什麽稀奇品種,比宮裏麵的還好了?”
離老遠就聞到一股醺醉的酒氣。阿普居木撇了撇嘴,真當自己是遊山玩水來的,這才剛到東川居然就喝高了。
“呦,黔寧王也在啊!”
或許是真醉了,剛剛門口發生的一幕不快煙消雲散。李景隆一見到湖畔的人,一把撥開孫兆康扶著的手,握著酒盞晃晃悠悠地朝著他走過來,“黔寧王在這兒正好。下官特地過來觀賞孫知府養的花,剛好……跟黔寧王一起品評品評。”
“本王對花無甚研究,不打擾曹國公的雅興。”
沐晟淡聲說著,便要離開原地。
“別這麽冷淡嘛,好歹也跟下官喝一杯!”
李景隆伸手一拉沐晟的袍袖。
沐晟的目光落在他攥著自己襟袖的手上,李景隆訕訕地鬆開手,卻在對方邁出腳步的同時,開口道:“黔寧王可聽過亳州牡丹?”
他這麽問不過是碰碰運氣,不料沐晟腳下果真一滯,倏然轉過身來。
還真是讓他猜對了,李景隆揚起醉醺醺的一張臉,朝著沐晟笑嗬嗬地道:“亳州牡丹啊。黔寧王肯定聽說過對吧,剛剛孫夫人還在說,沒機會帶沈家的小姐再到此地賞花,隻瞧了牡丹卻錯過了蓮花,真真是可惜、可惜……”
李景隆的話有些顛三倒四,讓一側的孫兆康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沐晟卻再沒邁開腳步,好半晌,薄唇啟闔道:“她的確曾來此賞過牡丹。”
李景隆羊脂般的臉頰上,暈著一團淡淡的紅暈,有種超乎於男女之別的嫵媚,“那就是了。如果珠兒來過,肯定會提起亳州牡丹,那花品可不一般,向來是宮中供奉,比起這些庸脂俗粉不知出眾多少。”說罷,伸出一指戳了戳孫兆康的腦門,“孫知府假若有幸瞧見,肯定寧願把這一園子花圃給鏟了,也要求得亳州一株!”
“看來曹國公與沈家明珠,真的很熟絡。”
那廂,男子冷冷開口。
李景隆自顧自地舉起酒盞,仰脖一飲而盡,“可不是嘛,在這天底下,沒人比我更了解珠兒,也沒有人比珠兒更了解我……”
稱謂變了,本人卻毫無察覺。嘴裏一口一個姑娘家的閨名叫著,這樣的不拘小節,在外人聽來無疑是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
孫兆康瞧著沐晟看不出表情的臉,忽然有烏雲蓋頂的不妙感覺,扶了扶李景隆的胳膊,賠笑道:“要不國公爺在這兒跟黔寧王說話,下、下官過去招呼眾將士,先失陪一下。”
李景隆迷蒙著醉眼,擺手道:“去吧去吧,好生招待他們啊!”
孫兆康點頭哈腰戰戰兢兢地走了,阿普居木也被沐晟示意退下去,偌大的湖畔花圃,隻剩下他和李景隆兩個人。
“人都走光了,曹國公想說什麽,說吧。”
花葉在靜謐的風中簌簌顫動,男子冷漠的視線仿佛是在看一個唱戲的跳梁之人。李景隆很久沒被人用這種目光看過,嘲弄地挑了挑眉,虛晃著腳步走到漢白玉雕欄前:“確實有件事想問,這麽半天,為什麽沒看到珠兒?”
他指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沐晟的眸色動了動,深邃的眼底沒有半點溫度,“如果曹國公能夠在一個半月前準時抵達東川府,或許還有機會見到她的麵。”
李景隆一怔:“什麽意思?”
“她去了元江。”
或者應該說,她現在人就快到元江了。
沈家明珠的離開已是眾所周知的一個事實,但是知情者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想過,她真能在黔寧王府的阻攔下越過重重關卡,並最終徹底在沿途驛站和衛所的視線中銷聲匿跡。而前後整整一個半月,差不多夠時間讓她抵達目的地,與此同時,麗江府用以貢獻給那氏土司、實則為沈家小姐作掩護的那些少女,繞路來東川府後再次啟程的途中,被一夥蒙麵武士全數屠殺,屍身被丟棄了一路,頭顱卻都不見了。慘不忍睹的場麵,駭人聽聞,在幾個府城傳得沸沸揚揚。
那麽當她也了解到這一情況後,是仍舊執意不改,還是會懸崖勒馬……沐晟從未有過這麽強烈的念頭,讓他希望她能選擇後者,他希望她能回來。
“你說什麽?元江,是你讓她去了元江!”
最激動的莫過於李景隆,聞言上前一把抓住沐晟的衣襟。
湖畔的花圃與前麵的敞台有些距離,隔著叢生的花木,琅台那邊的賓客看不到回廊這邊的情況。沐晟抬起眼,冷冷地看著麵前這個看似醉得不輕、實則眼神清明的男子,“本王尊你一聲‘國公’的稱呼,還請你自重。”
最後的兩個字含著無限警告。李景隆的臉因怒不可遏更紅了三分,擰緊眉頭咬牙切齒地說道:“下官也尊稱你一句‘黔寧王’,勞煩黔寧王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什麽叫‘她去了元江’?”
“四月十一寒食節,她用楓茄花、緹齊和千日醉,放倒了一同來莊上的所有人,還拐著一個納西族的女鍋頭,動身去了元江府。”
李景隆錯愕地瞪大眼睛,“什麽?”
樹葉被風拂過發出沙沙聲,男子的眼底卻仿佛沉積著終年不化的積雪。李景隆不禁鬆開了手,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怎麽可能呢?元江那氏是個什麽地方,她為什麽去那種地方送死?”
為什麽?
他也想知道為什麽。當初沈明琪被抓她都沒著急,忽然有一日,她便開始費盡了心思要求深入敵營,他駁回了,她又偷偷地去調動麗江的土官,最後的這次,更是不惜虛與委蛇,又是烈酒又是迷香……
那時他讓阿普居木向各府州縣發出嚴查的軍令,自以為放任她在外麵胡鬧一陣,便能夠輕而易舉地把她帶回來。可惜到底是低估了她的能耐,而他之前所有的自負和篤定,也都成了笑話……或許最初她背著自己擅自調動麗江的土官,就應該把她關起來,再不讓她跨出府門半步。
“難道不是黔寧王默許她去的嗎?”
李景隆見他久不出聲,不由似笑非笑地嘲諷道:“畢竟隻要珠兒進了元江府,就能夠充當你在敵營中的眼線,黔寧王府想得到什麽情報,她都能隨時隨地為你去探聽。這對於即將到來的剿襲行動,可是天大的好事。”
就像當初姚廣孝讓她去建文宮中那樣。
沐晟抬起頭,“如果有可能把她留下,本王會不惜折斷她的翅膀。”
那一刻男子眼底流瀉出的狠絕,讓李景隆都不禁為之一愣。轉瞬又像是想到了什麽,默聲不語地眯起眼,眼底的神情變幻莫測。
“黔寧王真的不知道原因?”
半晌,李景隆有些審視地看他。
“如果曹國公真想知道,不妨去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