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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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士說到這兒,朝管事的擠了擠眼睛,道:“能攀枝頭便不嫌高。假若借著這次祭祀的機會,一步登天魚躍龍門,不僅是這姑娘家裏會重重酬謝,就連四排山的頭人都會感激您老的大恩大德!”
岩布倏然抬起頭,兩人的視線交匯在一處,岩布“吭哧”一聲笑了,“還真是挺敢想的。”
“這年頭不就是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這姑娘的模樣您也瞧見了,待她真了得了,將來也能為岩布管事分憂解難啊!”
岩布眼神往那白鬥篷少女瞟過去,安靜乖順,美得如同一個沒有生氣的瓷娃娃,這樣的姑娘,也不知能不能討得土司老爺歡心。岩布思考了一瞬,索性擺了擺手,笑諷著道:“往日沒見你這麽會說話。行吧行吧,讓她跟我來。”
那武士忙推了她一下,朱明月跟著岩布走上前去。
一襲雪白鬥篷勾勒得身姿楚楚的少女,跟著管事的從右側踏道徐徐走上台階。那武士望著兩人一前一後的身影,前一刻還堆笑的臉,逐漸又變得麵無表情。
高約百丈的台基,筆直地通向元江那氏土司府。
朱明月由管事的領著,從側麵小門入,邁過門檻,但見通敞開闊的廊道外,連接著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樓閣,水榭花坊,雕梁畫棟,高低有致,層層疊疊,在眼前一點點露出了真容。在樓台往南的地勢低處,數座開屏孔雀般的竹樓臨湖而建,環繞成蓮花形狀,拱衛著湖中心錯落而建的殿室——竹叢為籬笆、碧湖為玉帶,臨高俯瞰過去,還有勁秀挺拔的椰子、樹幹高大的柚樹、果實累累的芭蕉、甜津津的木瓜和婆娑蒼翠的竹叢……
這僅是前苑,會客和下等奴仆住的地方,隔著一道高砌的金雀漆畫大照壁,再往南是中苑和後苑,土司老爺和土司夫人住的地方。可單是這幾道長廊,就橫跨了大半個湖麵,將遠近山水雨林都囊括在內,處處飛揚的是堂皇奇偉的神采,彰顯的則是皇恩浩蕩潑天富貴。
“來了那氏土司府便不等同於其他處,又尤其是你們這些精挑細選的祭神侍女,代表著無上神聖的猛神,一舉手一投足都要顧及著身份顏麵。知道嗎?”
岩布慢悠悠地往前邁著步子,嘴裏絮絮地吩咐著。
少女跟隨其後,垂眸稱“是”。
“要多聽少說,多學慎行,更要一心一意地想著如何奉神敬神,切不可有任何雜念。”
“是。”
“若是僥幸被選上祭祀的侍女,是你幾輩子都修不來的造化,是猛神保佑。記著千萬謹慎仔細,否則衝撞了神祭堂,汙了神明,你一個人身死是小,連累了……”
一切似又回到五年前。
獨自一人由老太監引路,順著朱紅宮牆從西華門進宮時,那完全陌生而惴惴不安的場景。五年過去,而今她也不過是剛及笄的年歲,眼前這片荒蠻的地域、神秘的風土、稀奇的異族人……那氏土司府,看似寧靜綺麗與世無爭,卻危機四伏吊詭暗湧的深宅大院,帶給她的又將是什麽?
穿過九曲回廊,徑直來到最西麵一座由椰林圍繞掩映著,三麵靠樹、一麵臨水的竹樓前,小樓周圍種了幾棵芭蕉、幾株海棠。靠近籬笆牆還有一棵大大的櫻桃樹,一個妝容不俗、衣飾鮮豔的女子站在樹下,正對著前麵三個侍婢交代著什麽。
“玉罕啊,這兒還有一個,也交給你了!”
隔著老遠,岩布提高嗓音朝那女子打了個招呼。
對方抬起頭,目光從白鬥篷少女半遮半掩的麵頰上掃過去,“這也是要送進樓裏來的?”
“正是待選的祭神侍女。來的路上耽擱了,遲到了些時辰。”
這名被喚做“玉罕”的女子,年歲已經不輕,用冷眼看了看岩布,開腔道:“三管事,您可知土司府中收納外族人已是破例,這次的祭祀侍女除卻咱們擺夷族,便隻得是紅河彝族、滄源佤族,除此之外皆不允許接近猛神祭壇,否則就是褻瀆色猛和披猛大神,您卻領來了一個漢人。我看您別是越老越糊塗了吧!”
說罷,一甩籮袖,居然是毫不給臉的架勢。
一副和氣態度的岩布,像是早料到她的反應,撩起眼皮,不動聲色地笑了:“玉罕姑娘這是教訓誰呢?我知道你是土司夫人身邊的紅人,夫人特地把這些待選的祭神侍女交給你管教。但是別忘了,你隻是教習姑姑,而我是這土司府裏的三大管事之一,同樣有權力決定誰走誰留。更何況,這姑娘還真就是滄源佤族的人!”
玉罕扭過頭來,本就不美的臉,滿是譏諷和冷嘲:“三管事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是越來越溜了,這丫頭白麵白皮的,你說她是佤族人!”
“四排山頭人親自送來的姑娘,不是佤族妹子是什麽?咱們土司老爺都沒說半個‘不’字,何時輪到你來指手畫腳,還是你自以為得了夫人的寵,就能淩駕過所有的人!”
玉罕怒極瞪大眼睛,索性連“管事”的稱呼都免了:“岩布,你這般疾言厲色,是為著什麽?得了人家好處,還是另有想法?別說我沒提醒你,就怕領一個外族人進來出了什麽差錯,你這條老命擔待不起!”
岩布眼底一刹那冷光閃過,卻快得讓人捉摸不到,轉身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了笑道:“行了,也別在這兒看戲了,我說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去吧,其餘的姑娘都在這樓上,以後你也住這兒,等到選拔祭祀侍女的一日,記著千萬爭口氣,別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給看輕了!”
玉罕緊繃著臉,眼睛裏頓時露出凶狠目光。
可她具體是什麽回應,兩人接下來又是怎麽個鬧法,朱明月沒有機會看到。在岩布話音落地的一瞬,一個冷麵的侍婢擋在她麵前,擺個手勢:“姑娘請吧。”
臨水而建的竹樓十分精巧別致,是專門用來安置待選祭神侍女的,舉架比其他幾座竹樓都要高。朱明月脫了鞋,扶著竹牆拾級而上,還沒等走上二樓,就聽見上麵傳出一陣嚶嚶哭泣的聲音。
聲音不算小,也不像是一個人在哭。那領路的侍婢早已見怪不怪,瞟了朱明月一下,後者也沒有什麽特別反應,不由得撇了撇嘴角。等兩個人在二樓的曬台前麵站定了,朱明月回身與她道謝:“還不知這位姐姐怎的稱呼。”
“不敢當,姑娘叫我玉雙就好。”
朱明月喚了一聲“玉雙姐姐”,又道:“不知府裏何時會甄選祭神侍女?”
玉雙看了她一眼:“姑娘倒是挺心急的,等著吧。”
“那我們平時可以出樓嗎?”
玉雙蹙眉道:“在姑娘來之前,三管事沒教過規矩嗎?”
三管事,便是指岩布。
朱明月輕輕搖頭:“時間倉促,說得不多。”
“如此的話,奴婢便僭越在這兒跟姑娘說幾句,”玉雙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開腔道,“這座土司府很大,除了姑娘所看到的前苑,中苑和後苑都不允許擅自進出。但不論是前苑還是中苑、後苑,無一處沒有看不見的眼睛,隻要誰敢亂跑亂撞,某一雙眼睛的主人就會取之性命。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奴婢奉勸姑娘還是聽話為妙,老老實實待在這樓裏,不要動太多歪腦筋。”
玉雙略抬高的下巴,顯示出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少女垂下眼簾,“多謝姐姐的提點。”
玉雙“嗯”了一聲,視線從她的頭頂掠過,心道美則美矣,終歸跟往年樓裏的無二致,都是些愚昧無知的鄉野小戶,臉薄麵淺好擺弄。
“對了,來到咱們那氏土司府做祭神侍女的備選人,便不能再用以前的名諱。待見過族內的大巫師,便會為你們每人賜新名,安心等著便是。”
朱明月從善如流地答道:“我知道了。”
她說罷,忽然一把拉住玉雙,“承蒙姐姐照顧,初來乍到,給姐姐一個見麵禮。”
少女的聲音輕而帶怯,玉雙盯著她,臉上泛出一抹了然的笑,“你是府裏的三管事領進來的,而我是玉罕姑姑的人,你這心思可動錯地方了。”
嘴上這麽說,手裏卻一刻不停地打開少女遞過來的絹帛。
提花的絲織物,一攤手便流瀉開來,一枚小小的銀頂針在掌心中露出真容。老舊的銀,箍圈外的密麻的凹痕極盡磨平,隻有內圈一個模糊的雕刻紋飾……玉雙的手顫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麵前少女,“這是?”
“東西不算貴重,姐姐千萬別嫌棄。”
……
西南邊陲的雨季,時不時地就會大雨傾盆。
天快要放明的時候,突然陰雲密布,雷電交加起來。幾道銀光撕裂了晦暗不明的天際,照徹得永德大雪山的上空爍爍雪亮,刮起的大風卷進雪山腳下一座半敞小屋裏,吹得桌案上的宣紙七零八落。
軟榻上的男子抱著暖爐,望著窗外還未明朗又黯淡下來的天空。一個彝族的武士進屋來稟告,看到滿地的宣紙,即刻走過去將窗支撤了,阻隔住屋外呼嘯的風勢和雷聲。
“有事嗎?”
“軍師,玉嬌一家……都被送出來了。”
榻上的男子聞言抬起頭,略顯蒼白的麵容上一抹疑惑,“送出來了?”
彝族武士帕所點頭道:“就在昨兒個傍晚。”
四日前,他按照自家軍師的吩咐護送沈家小姐至滄源為止,分開後又另派人悄悄跟著她,一直到元江府東麵的甕城小城門,親眼看著玉嬌接應她進的城。誰知隔了不過三天,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玉嬌全家忽然被撤出元江府。
“據玉嬌說,出麵護送的人很小心,也很周全,在元江府城允許進出的最後一個時辰,將玉嬌及其家人分成三撥,從北偏門和西小門兩處撤離,動作極為利落。”
蕭顏摩挲著手邊一柄微彎的刀,輕聲問:“可知道來曆?”
“也是擺夷族人,有一個好像還是曼聽河的守衛。”
帕所說到此,視線不由得落到軍師手中的繡春刀上,正是沈家小姐臨走前托付軍師保管的,代表著錦衣衛顯赫神秘的身份,更是一件削鐵如泥的上好兵刃。
“軍師,沈家小姐這麽安排,莫非是她知道即將有變化,故而擔心玉嬌和她的家人被連累?”帕所遲疑地問道。
玉嬌說,沈家小姐在她家竹樓隻住了一宿,翌日晨曦便不告而別。玉嬌不敢聲張,小心翼翼地四處尋找,整整兩天均無消息,在沈家小姐失蹤的兩日後傍晚,有人突然上門以沈家小姐的名義,半強迫半規勸地把她一家人送了出來。
那麽沈家小姐失蹤的這兩日,去了哪兒?她一個外族人,在元江府目標極大,就算另有人接應,可既要將她自己妥善安置,又要兼顧玉嬌全家,是如何避過那些擺夷族衛隊巡查的?
“沒猜錯的話,沈小姐現在人已經在那氏土司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