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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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是猜到帕所的疑問,蕭顏輕聲道。
    火盆裏的炭火氤氳出的亮光,照得男子臉上一抹紅暈。帕所怔愣了一下,跟著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還沒等由此驚歎兩句,又見自家軍師揚唇露出一抹淡笑,接著道,“而且,她這麽做並非僅是擔心玉嬌被連累,也擔心她自己被連累。”
    擔心自己被連累?
    帕所頓時皺起眉毛,有些莫名又很是忿忿道:“什麽啊?軍師為了戰事親自發展的內線,如今因為一個沈家小姐幾乎傾巢出動,這般大義助她,怎麽對方非但不領情,反而還嫌咱們拖她後腿不成……”
    就算再有本事,接應她進城的是黔寧王府的勢力不是嗎,轉身就翻臉不認人,真是不識好歹!
    蕭顏靠著金心燙絨的靠墊,一雙眼睛清透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卻是略含笑道:“給所有的內線傳口信,一切行動取消。在沒有我的命令之前,誰都不準擅自行動,更不準給沈小姐添麻煩。”
    “還有,收拾一下,這幾日我們也離開。”
    閃電驚雷又過了數道,捱到天色大亮的時候,雨點終於劈裏啪啦地落在了元江村寨的上空。
    滾珠般大雨敲打在茅草屋頂,像是恨不能將這竹架支撐的竹樓敲成齏粉一樣,雨絲隨著冷風從竹片縫隙中掃進樓裏,將靠近牆麵的竹板地麵弄得一片暈濕。憑欄而望,外麵椰樹和蕉樹的葉子在狂風急雨中被吹得左右搖晃,厚厚一片水霧結成屏障,唯見濃綠彌漫,天地茫茫。
    聽樓裏麵有個彝族的少女說,在元江隻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沒有四季。雨季時尤其像這種很急的雨勢更是尋常,往往早晨晴空萬裏,不消一個時辰就黑雲沉沉,雷聲陣陣。在大雨來臨之前,也是毒蛇毒蠍出沒的時候,竹樓架起兩層,竹柱支撐,剛好避開那些毒物。
    此時此刻,在曼聽寨子裏,成批那氏的族內武士正冒著大雨挨家挨戶搜捕一個來自紅河彝族的少女,聽說,是四日前才剛進元江府城的。住在山腳下的村民們不明所以,眼看著身披蓑衣的武士搜完一家又一家,打聽了才知道,原來昨日半夜裏,半山腰有一戶人家突然起了大火,竹樓整個燒毀,等滅了火,才發現那家人全部不知所蹤。
    大多數村民都不知道抓人跟起火之間的關係,隻是被告知東麵的小城門就此封閉了,僅存的南城門每日通行的次數減少為一次。還有各大村寨中凡是來自紅河的人,無論是哪個族的,一律被捉拿起來問責。
    然而一切都與身在曼臘土司寨中的朱明月無關。同是待選祭神侍女的姑娘們,在竹樓中圍坐在一處,一邊望著外麵的傾盆大雨,一邊長籲短歎。
    “也不知這麽等下去,要等到什麽時候。”
    “八月初八是祭祀儀式,七月前便要選出來,也就剩十來天的工夫了吧。”
    “十來天!我真的受不了被那些人呼來喝去、動輒打罵,盡是些折磨人的招數,我連一天都不想過了!”
    說著說著,眼圈一紅又掉下淚來。
    在這樓裏的這些少女,算上姍姍來遲的朱明月,剛好是二十一個。從二十一人中選出十二個來,不僅要樣貌出挑,更重要的還是禱文的誦讀,玉罕帶著幾個侍婢一起教她們,凡是背不下來的人、出錯的人,都沒少挨打。
    但擺夷族又有族規:除本族進寺廟修行的男子,均不得學習傣泐文。冗長而拗口的禱詞姑娘們看不懂,僅靠著寺中小僧一句一句誦讀,姑娘們按照口型來背,對於根本連說都不會的佤族和彝族妹子難乎其難。這段時間所有人又都住在竹樓二層一個大通間裏,除了被褥和涼席,連換洗的裙衫都不多,日子過得實在不舒坦。以至於朱明月剛來兩日便知道了,樓裏的哭聲不是鬧鬼,而是挨打後的委屈。
    “咱們進了這裏,在甄選之前就都不能回家,更不能輕易被外麵人看到容顏,否則就是玷汙了神明,要受處罰的。忍吧,忍忍也就熬過去了。”
    “怎麽忍啊,你看我這渾身上下,哪有一處是不帶傷的?你們倒好,看不懂起碼聽得懂,而我明明是紅河彝族的人,會也隻會彝語,哪裏能背下那些!”
    那姑娘說罷,一擼袖子,麥色的肌膚上遍布青紫的傷痕,是竹條抽出來的。
    當地的幾個擺夷族少女們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聲道:“其實我們也不太懂,就像是那些經文和奧義,族裏是不允許女孩子學的……”
    原來都是靠死記硬背。
    “況且就算咱們忍過了這關,輪到見巫師的時候也不太好辦。要是雅莫巫師也就算了,若是召曼大巫師的話,說不定比現在還慘呢……”
    最後說話的那個,是擺夷族曼弄寨子裏的姑娘,穿一套蔥綠色短衫筒裙。話說完,就引得其他人發問:“召曼巫師怎麽了?”
    那姑娘聳了聳肩,煞有介事地歎道:“在我來之前阿媽跟我講過,在三年前的猛神祭,我們村裏有個長相極美的姐姐,作為祭神侍女的待選人被召進土司府,後來沒選上被送回家中。好端端一個人,卻變得瘋瘋癲癲,誰都認不得了,整日躲在家裏見不得陽光,更容不得別人碰,一碰便連撕帶咬的……”
    她說完,樓裏的姑娘們麵麵相覷。
    “那這跟召曼巫師有什麽關係?”
    那姑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三年前的猛神祭就是召曼大巫師主持的啊。那個姐姐回家後,嘴裏一個勁不停地喊著‘召曼’‘召曼’兩個字,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要我說,肯定是那召曼大巫師凶神惡煞,比玉罕姑姑還厲害,才把那個姐姐生生嚇傻的。”
    一番話說得姑娘們唏噓不已又驚又怕,這個時候,在靠牆的東南角忽然響起一道不冷不熱的嗓音:“我要是你們,可不會想得這麽簡單。”
    聲音的源頭是個身著銀色長裙的少女,綰著花苞髻,露出一張濃麗的瓜子臉。
    紅河彝族的。
    “還有什麽不簡單?”
    那花苞髻的少女捋了捋額前的碎發,道:“猛神祭三年一次,往年被選進來的人,淘汰的那些固然被送回家裏,卻瘋的瘋、傻的傻,無一是正常的。而選中的那些呢?”
    “選中的那些,聽說要留在神祭堂裏奉神,直到十八歲。但是聽阿媽阿爸講,好像從未見到那些女子再露過麵。”
    一個姑娘接茬道。
    那花苞髻的少女笑靨更深,道:“是啊,因為她們再也沒能從土司府裏出來。”
    她說完,姑娘們“啊”了一聲,滿眼寫著疑問,“難道是一直待在神祭堂了?”
    “或許被留在了土司府裏……”
    “還是直接送到山上神廟中去了?”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那個被提問者卻垂了眼睫,麵頰上一抹似悲似喜的笑容,喃喃地搖頭道:“留在神祭堂?那麽多的姐妹,怎麽可能都被留在神祭堂或者土司府、神廟呢。等到見大巫師的那日,一切都會清楚的。”
    樓中的姑娘們並不太明白這紅河彝族的少女是什麽意思,多次追問,對方卻再不肯開口,姑娘們無奈之下又湊到一起,不迭地抱怨訴苦。朱明月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也不接話,隻望著外麵忽晴忽陰的天靜靜地出神。
    能進到土司府裏的人,哪個心裏沒有衡量,又哪個沒有盤算——剛剛姑娘們的那番對話她沒太去細想,隻暗自思忖著,自她進入那氏土府,這些時日,土司村寨外麵在發生什麽,府城外又在發生什麽?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應該已經到了東川府,那氏收到消息了吧!接下來,瀾滄和猛海幾大村寨很快就會有所應對,那麽各地的衛所軍隊在黔寧王府的命令下,也紛紛趕到元江來會合,一觸即發的大戰會以怎樣的麵目展開……
    眼前忽然掠過一張英氣逼人的俊顏,戎裝鎧甲,金戈鐵馬,會是怎樣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囂狂架勢。
    朱明月對於陰謀算計,向來有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唯獨麵對他,她試過橫眉冷對,試過虛與委蛇,甚至試過麵對麵鬥智鬥勇,拚個你死我活,卻常常是秀才遇到兵,落得個铩羽而歸的結局。最初挖空心思地接近,後來費盡周折地逃離,那個倨傲如斯的男子,會惱怒成什麽樣?是不是也像她當時被他一次次打亂計劃,滿腔憤恨發泄不出的感覺?
    朱明月忽然回想起在帝都的初遇,寧陵縣的耽擱,一路互相擠對冷臉、挖苦試探,好不容易到了曲靖,又大起爭執,再後來,從曲靖來了東川……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他也有目的、有打算,可她自認參與得越少,就越不參與。這樣知道得寥寥,離那個漩渦中心就遠,退避三舍,毫不留心,才能全身而退。如果可以的話,她曾一度希望自己能一直視而不見。謀劃這一切的布局者,是她並不知根知底的兩個人,無法做到全盤信賴,也就沒有決勝的膽氣。而她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種習慣發生了改變?
    尤其一想到他此刻正率領著東川的衛所軍隊,跨越千山萬水,路途迢迢奔赴元江府而來;一想到,有那麽一個人也為著同樣的目的,夙興夜寐、枕戈待旦,時刻浸潤著陰霾和緊張的一顆心,她就會變得異常寧靜。
    在兵連禍結之前,在即將到來的無妄之災前,並沒有太多時間給她做準備。暴雨之前的這段寧靜,卻恰恰給了她準備的餘地——很多事,就要發生;有些關鍵人物,也要漸漸浮出水麵了。她既已身在此地,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力量,既已加入戰局,不妨在這場即將發生的邊陲動亂中,助他一臂之力。
    樓中的日子終究並未持續太久,三日之後,六月初十的午後,有神祭堂的巫姑來領人。
    接連不斷的瓢潑山雨過後,雨後初霽的晴空一片蔚藍。幾隻飛鳥從霧靄繚繞的林間穿梭而過,淅淅瀝瀝的水從瓦當上淌下來,像是整個府宅山莊都在下雨。
    身披著雪白鬥篷的少女們,婀娜多姿的二十幾個人,行進在蓮形的九曲回廊上,蔚然成為一道惹眼的風景,卻都低著頭,任寬大的風帽遮擋著臉,誰也不敢交頭接耳,更不敢東張西望。
    女孩子們由那巫姑領著走過藤橋,隔著兩道恢弘的紅漆竹廊,再往前就是阻隔著前苑和中苑的金雀漆畫大照壁。順著廊柱拐了個彎,又離那道影壁漸漸遠了,待在一座漆皮的大門前停下,厚重的推門聲過後,一股混合著熏香的煙氣撲麵而至。
    那花苞髻的少女並沒說錯,往年被留下來奉神的祭神侍女,並不在神祭堂。
    從側門往裏進的時候,隔著琉璃大插屏隔擋,隱約能看到中間那個明亮堂皇的祭神閣,閣內對燒的香燭長燃,正中間是紅錦緞鋪設的祭案,還有案上三座五尺多高泛著金光的神龕。閣內空無一人。
    “你們待會兒要在東側的湯池中沐浴洗塵,以滌蕩身上的晦氣,驅邪淨心。”那領路的巫姑說罷,朝前麵的兩個侍婢擺了擺手,“這就領她們過去吧,沐浴完之後,再帶到後麵暖堂裏去。”
    侍婢應了聲,走過來道:“姑娘們請跟奴婢來。”
    一行人又跨過月亮門,魚貫往東麵的抄手遊廊走。
    在神祭堂的東側,是一座開山鑿出的溫泉湯池,修建得氣派別致,美輪美奐。繞過曲徑通幽的竹叢小徑,過了疊橋,偌大湯池宛若一顆瑩白明珠,氤氳的水汽就彌漫在雨林間。
    姑娘們多是村寨裏土生土長的,哪裏來過如斯美妙之地,無不驚訝地瞪大眼睛。卻見粼粼的水光照耀在玉砌雕欄,繚繞的白氣自水麵上蒸騰飄起,一朵一朵,恰似盛開的白蓮。幾隻仙鶴穿梭在山石岸畔,鍾靈毓秀,讓人感覺恍若仙境。
    池邊有很多負責伺候的侍婢,端著沐浴用的澡豆、麵藥和口脂,還有擦身用的大塊錦帕子。在這穿梭不停的身影中,朱明月看到一抹眼熟的。
    玉雙。
    此時此刻,等候沐浴的姑娘們被眼前的稀罕勝景晃花了眼,三三兩兩地簇擁在池畔,隻顧著觀瞧稱奇。玉雙趁著沒人注意,趕緊將朱明月拉到了一旁。
    “奴婢不能多說。隻能告訴姑娘,洗塵茶不要多喝,入湯後更要找視線不明的地方!”
    玉雙有些不甘也有些惱怒,更多的卻是忌憚,顯然是上回那個銀頂針起了作用。
    她說完這些就要走,又被朱明月一把拉住,“講清楚點。”
    玉雙有些急躁,想要掙脫卻沒掙開,不由得跺了跺腳低聲道:“姑娘既拿住了奴婢的把柄,奴婢是絕不敢出賣姑娘的。姑娘且放心,奴婢剛剛所說,姑娘隻要照做便可無憂,等入夜了,奴婢自會去暖堂裏的廂房找姑娘!”
    玉雙囫圇地說到此,就端著木盤子急急地走開了。
    那廂,掌事的侍女招呼眾人在池邊集合。等所有姑娘都褪去了衣衫,僅披著一層薄薄的白色輕紗站在池邊,有侍婢捧著竹筒走過來。
    “這是洗塵茶,在沐浴之前飲下,再香湯淨身,以此對猛神的敬肅。”
    女孩子們在蓮花形的湯池前環繞而站,剛好站滿了二十一個人。每個人麵前都有一個侍婢,五個身材魁碩的掌事侍女來回逡巡,各個麵色不善,頗令人有種不得不順從的壓迫感。
    乳白色的洗塵茶入口,微澀,一口、再一口……麵前的侍婢瞪大眼睛瞧著,一點摻假也容不得,全部咽了下去。玉雙站在對麵看得直著急,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
    待姑娘們喝了茶,掌事的侍女才讓侍婢伺候著下水。二十一位少女擁著輕紗踏入湯池,燙暖的溫水湧上來,恍惚間有一股甚是愜意的熨帖感,連帶著將數日的辛苦和埋怨都蒸泡去了大半。
    朱明月記得玉雙的話,特地挑了一處假山旁邊坐著,堆疊的太湖石凹凸不平,在朦朧的水霧中,剛好起到遮掩的效果。熱氣逐漸上來了,眼前是姑娘們撩起的水花,入耳是說笑打鬧的聲音,還有一股澡豆的腥氣,晃得人有些昏沉沉。
    “姑娘,姑娘……”
    有人推她肩膀。
    朱明月撫額抬起頭,麵前是玉雙焦急的一張臉,“姑娘,趕緊把這個吃了。”
    玉雙遞過來的是一顆褐色藥丸。
    蒸騰的溫度讓她有些頭暈目眩,人多眼雜,容不得她多想,隻能接過來含在口中吞了。而不論這是什麽,香湯蒸潤著肌膚,都會加速藥效的發作。
    漸漸地,姑娘們也不笑鬧了,懨懨地趴在水麵上。纖長雙臂,豐臀細腰,曲線玲瓏……繚繞的水汽中,少女們的胴體如一朵朵花兒般恣意舒展,嬌態顯露無遺。耳畔驀然響起玉雙的話:洗塵茶不要多喝,入湯後更要找視線不明的地方,朱明月背對著凸起的岩石,忽然有種作嘔的感覺。
    夜色漸漸彌漫上來,湯池水麵上隻剩下一層淡淡籠著的輕霧。周圍的篝火內抽去了焰石,連竹林裏掛著的燈盞都掐滅了,唯一的亮處,是暖堂前掛著的一盞猩紅色燈籠。一晃一晃的光暈,亮亮的,幽幽的,在夜色中散發出一抹別樣的妖嬈。
    伺候的侍婢走出暖堂的西廂房時,濃雲剛好遮住了月光。
    天幕瞬間黯淡了下來,在沉沉的夜色掩映中,一道黑黢黢的人影,悄無聲息的,鑽進了這隻供女子休憩的暖堂香閨。
    房門沒落鎖,“吱呀”的一聲被推開,撲入眼簾的是一張錦衾竹榻。榻上,青絲鋪開、玉體橫陳,竟是一個玉柔花軟的少女,曲卷著的雙腿,輕薄的白紗根本遮不住胸前的風光。
    男子嘴邊噙起一抹邪笑,直勾勾地望著那具羅裙半褪的胴體,時辰剛剛好。
    他並不急著上前,先去把房門掩上,又將桌案上的燈盞吹熄了。冷淡的月光順著窗欞流瀉進屋內,照在少女每一寸光裸的嬌膚上,光裸的藕臂,不堪一握的腰肢,高聳的胸脯……這焚心的景象讓男子頓時把持不住,粗喘一聲就撲上了竹榻。
    觸手的肌膚很涼,也不是想象中的柔嫩滑膩,有些硬。男子的動作下意識地僵了一下,猛地將側躺在榻上的女子翻過來,這一下,連身下的被褥都跟著卷起來。卻見月色中的佳人,仍直挺挺地保持著半蜷的姿勢,胸口的位置,豁然插著一把刀。
    死人!
    男子被嚇得頭皮發麻,一下子從榻上跳起來,“噔噔噔”地向後退了好幾步,險些栽到地上。
    怎麽會是死人?
    若換成一般的人見到屍首,尤其是被凶殺的場麵,早就驚駭得麵無血色、失聲尖叫,然而這男子上一刻還對著竹榻上的少女屍身又摸又揉,若不是屍體冰冷僵硬,半天都不做反應,他還兀自沉浸在溫柔香裏不能自拔。
    而他終究不是一般人。
    取來火折子,重新將案上的蠟燭點上,欲明欲滅的光暈照亮了那具屍體的麵容——玉雙。
    男子走回到榻前,舉著燭台,在玉雙的屍身上晃了晃。又探手捏了一把,麵頰和脖頸已經變硬,掀開遮在她右肩的白紗,可見暗紫色的屍斑。
    約莫是三個時辰之內死的。
    男子緊皺著眉臉色陰沉,不禁想起三個時辰之前——
    “今年這批頗有幾個出挑的,出身也不錯,據說還有兩個是頭人的女兒,保證讓您滿意。”
    折枝山水的花梨木大屏風旁,彩畫銅盆放在披緞小錦杌上,落滿陽光的北麵落地罩掛著一道長長的琉璃珠簾,錦幔遮掩。正在銅盆裏淨手的朱袍男子,聞言瞟了瞟身後一臉諂媚的奴仆,不鹹不淡地問道:“這麽好?有多少人?”
    “二十個。”
    那奴仆說罷,忽然想起了什麽,又道,“不不,應該是二十一個。遲了幾日,三管事親自送進來一個,說是四排山頭人未過門的小妾,頂替之前病重來不了的。”
    男子抬起頭來:“岩布什麽時候也開始管這些了。”
    “要不小的去把後進來的那個,先跟其他人分開?”
    “暫時都擱一起吧,擱一起才看得出好壞……對了,玉罕那邊說了沒有,什麽時辰送她們過來?”男子淨完手,跪在他腳邊的侍婢拿來錦帕,仔細地擦拭著他的每一根手指,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那奴仆“嘻嘻”笑了兩聲,“晌午一過就會領來,湯池那邊都安排好了。”
    男子“嗯”了一聲,闔上眼,像是要陷入假寐。
    這個時候,外麵響起一個男音:“召曼大巫師,有個侍婢要見您。”
    擺夷族的大巫師都是世襲的,與德行無關。
    但身為族內的唯一的大巫師,又是曆年猛神祭儀式的主持者,召曼在曼臘土司寨是亦如神祇一般的存在。盡管這位神祇並非傳說中的那樣,不沾紅塵煙火,但在擺夷族眾的眼裏,精通醫術和巫術,且能與猛神寨神通靈的巫者,神秘而神聖,威嚴不可侵犯。
    那個侍婢被帶進來的時候,低垂著頭顱,連大氣都不敢出,像是恨不能把腰彎到地上去。
    “啟稟召曼大巫師,玉罕姑姑把第一個人挑好了,讓、讓奴婢來問你,要安置在暖堂的哪間廂房裏?”
    她顫巍巍地問道。
    “挑的是哪個族的?”
    “滄源佤族。”
    召曼“嗯”了一聲:“就放西廂最裏頭的那間。”
    “是。”
    召曼說完便不再理會,侍婢也應該下去了,片刻卻發現她遲遲沒動地方。召曼撩了一下眼皮,見她低著頭站在那裏,頭發垂在一側,露出光潔的後頸,柔和得就像是水鳥汲水時垂下脖子的姿態。
    不由得挑眉道:“你叫什麽?”
    那侍婢仿佛這才回神了一樣,飛快地瞄了一下朱袍男子,咬唇囁嚅著道:“奴婢玉雙。”
    對,他記得她叫玉雙。
    他也記得每一年選拔祭神侍女時,都要將那些待選的少女送到神祭堂的暖閣,讓他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巫師逐一地、仔細地“調教”一番。可是這一次,在最初的一夜,不但沒有少女來榮享他的雨露恩澤,負責安排的人還死了。
    到底是誰?誰又有這樣的能耐,在那氏土司府裏、在神祭堂殺了人,還能全身而退?
    次日的晨曦,天色有些欠佳。在巫姑的三聲銅鈴響起之後,宿在暖閣裏的二十一位少女洗漱齊整,到北角的小苑裏候著,由掌事侍女訓完話,於巳時一刻用過早膳,又被領到神祭堂的穿香殿。
    依舊是背誦禱文,焚香,沐浴。
    也不知是不是泡了溫泉的緣故,饒是睡慣了竹樓的大通間,從未見過屋宅寢房的姑娘們,均是一夜好夢,此刻坐在席間,神清氣爽。
    沒有人察覺在西廂的香閨中出現了一具屍體,也沒有人將此事聲張出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少數知情的掌事侍女舉止如常,連一絲特殊的表情都不曾有。以至於姑娘們隻曉得少了一張頤指氣使盛氣淩人的麵孔,眼不見心不煩,反倒是巴不得再少幾個凶悍的侍婢。
    未時,外麵又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