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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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氣息彌漫上來,有侍婢推開窗支,雨絲裹挾著一絲絲花香斜斜地掃進殿裏來。
坐在最前麵的小和尚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念著禱文,席地而坐的姑娘們鸚鵡學舌似的跟著重複,也不知究竟能背下來多少。朱明月有些昏昏欲睡,目光不經意間掃向北牆的位置,堆放著幾張矮杌和半扇山水背屏的旁邊,掛畫的地方用金粉朱漆勾勒出錦雀的紋飾,被燭台上的亮光一照,流光溢彩活靈活現。最中間的那隻卻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似會說話般,正對著姑娘們坐席的位置。
玉罕拿著戒尺在席間來回逡巡,發現誰敢打瞌睡,就會一尺子抽下去。即將走到身後時,朱明月用掌尾揉了揉眼睛,將身子坐得更正些。
姑娘們大多是插科打諢心不在焉,卻迫於玉罕的厲害,又怕被掌事侍女嗬斥,敢怒不敢言。當然,也有個別人一心想要被選上,表現得極為認真勤奮,就比如那個花苞髻的少女。
昨日在湯池中,朱明月是聽了玉雙的話,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遮住身體,當時同樣這麽做的,恰是那個花苞髻的少女——月卓拉。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的做法,讓朱明月的目光一動,忽然有種心照不宣的意味在心裏蔓延。
“多少日了,總是磕磕絆絆,你到底用沒用心!”
被掌事侍女用手狠狠戳著額頭的姑娘,名叫葉果,滄源佤族人,此刻紅著眼圈,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泫然欲泣咬唇不敢吭聲。
“我看你就是貪玩耍滑成心怠惰,罷了罷了,你也別在這兒耽誤工夫了,收拾收拾東西,今日就滾出土司府吧!”那掌事侍女越說越生氣,寬大的袍袖一揮,將案上的器皿全部掀翻,香爐書簡散了一地。
這一下,葉果“哇”地大聲哭出來。
席間的女孩子們噤若寒蟬地低著頭,無人敢出麵求情。待聽到“淘汰”兩個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不一,驚訝、同情、唏噓……更多的是羨慕。早知道背不下來就會被打發出去,幹脆都不背了,早早離開這鬼地方了事。
玉罕像是洞悉了眾人心裏的想法,視線掃過去,冷冷笑道:“別以為這麽輕易就能放過你們。凡是落選的人,就代表著對神明的心不誠,都要受到族規的處罰。還有你們的家裏,也要為之受過!”
什麽樣的族規和處罰,能讓在場這些族內的、族外的女孩兒們都變了臉色?尤其那個被掌事侍女揚言要趕出去的佤族姑娘,怔了一下,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跪在地上抱住掌事侍女的腿,號啕大哭地求饒。
“現在知道怕了?晚了!”
那掌事的侍女略抬起腿,嫌惡地將葉果甩開,又朝著席間的姑娘們道:“還有你們,玉罕姑姑說得沒錯,哪個還敢插科打諢不服管教,大可跟她一樣,退出祭神侍女的選任!”
沒得到任何回音。
姑娘們心驚肉跳地看著葉果被拖拽出去,任憑她痛哭流涕、再三乞求都無濟於事。死記硬背雖然難,教習姑姑雖然可恨,但總比受擺夷族的族規處罰、連累全家要好,忍吧,繼續忍吧,忍過了祭祀儀式就好了。
原本還心存僥幸想蒙混過關的人,都卯上了勁。沒人想被篩下去。可名額是有限的,淘汰了一個,還剩下二十個,二十選十二,注定還要有八名少女落選。女孩子們一直以來同仇敵愾相依相伴的關係,在這一刻,不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朱明月與眾人一樣抬頭目送著那佤族姑娘被拖走的慘狀,餘光略掃過坐在她斜前方的月卓拉,花苞髻的發式,隻露出側臉,一雙眸子裏泛起的卻不是擔憂或同情,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憫或者說是恐懼。
這種複雜的表情,被朱明月捕捉到了,也沒有逃過玉罕的眼睛。
總算熬到了申時五刻,又到了每日的香湯沐浴。跟昨日一樣,入浴前先喝洗塵茶,又苦又澀的味道,依舊是在掌事侍女和侍婢的多重監視下,喝了個幹淨,這回再沒有人來給她送藥丸。
朱明月裹著白紗下水,眼見著月卓拉又坐在了昨日用以遮蔽的位置,環抱著雙臂,將身子緊緊地貼在打磨得光華的池壁上,隔著彌漫的水霧,隻能看到隱約裸露的香肩。
姑娘們在互相笑鬧,朱明月則背靠著池邊給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搓背,很開闊的位置,卻有了恰到好處的遮擋。或許她也該提點那個少女一下。但就像對方分明知道這香湯沐浴裏麵的一些貓膩,卻連同村寨來的姐妹都沒告知,人總是在保全自己之後,才有餘力想起別人,並非誰都有義務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去舍己救人。
在湯池外伺候的侍婢比昨日少了,多了幾個體格健壯的粗婦,手執棍棒,凶神惡煞,不知是在防範些什麽,不善的目光徘徊在池中姑娘們的臉上,仿佛是要盯出窟窿來。
這時,一個掌事的侍女從小徑那邊走進來,揚聲道:“從今晚開始,你們所有的人要輪流在祭神閣裏守夜了,每人一夜,隔五夜換一人。”說罷,指了指池中的一個少女,“今晚是你。”
月卓拉猛地抬起頭,“我?”
掌事的侍女居高臨下,睨視著她道:“待會兒沐浴完,就不必回暖堂了,自會有人來領你。”
“不,我不要!”
月卓拉的臉色劇變,也顧不上遮掩身子了,“嘩”地一下急忙從池裏站起身,“我不要去守夜,不應該是我,我背誦那些禱文如此流利,姐姐應該再換一個外族的姑娘,她們中的很多人都背得不好,求姐姐去換一個!”
白日裏不是有個姑娘惹怒了掌事侍女,已然落選了嗎?怎的還要挑人去祭神閣!
月卓拉的神色又驚又恐。
突生的變故,讓池中泡得無比愜意的姑娘們紛紛調過來視線。不就是去祭神閣裏守夜麽,跟背誦禱文有什麽關係?其中有幾個跟月卓拉一道從紅河村寨來的彝族妹子,就算有心想跟她調換,聽她這麽說,也氣憤地收回了想法。
“守夜的安排,是一早就定好的,豈能容你抗拒!”玉罕喝道。
月卓張開咬著慘白的嘴唇,帶著哭腔道:“玉罕姑姑,求您換一個去守夜,我不要這麽快被安排去祭神閣,我不要這麽快就被選下去!”
“住口!”玉罕怒目而視。
在月卓拉話裏泄露更多秘密之前,玉罕上前來一腳重重踹過去,直直踹在月卓拉的肩胛。月卓拉跌進水裏,撲騰了兩下,還沒等再站起來,就被拿著棍棒的粗婦一把從水裏撈了起來。
“這丫頭不服管教,先把她帶到東廂去!”
玉罕怒道。
“不,不,我不要去東廂,別送我去東廂,不要!”
月卓拉拚了命地掙紮,歇斯底裏的尖叫聲有些駭人。姑娘們麵麵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什麽,玉罕麵尤帶怒容,轉而朝向池邊餘下的幾名粗婦道:“你們兩個留下,其餘的都跟著過去,留下的,把人給我看好了!但凡有什麽差池,我讓你們都去喂魚!”
月卓拉被推進東廂最裏麵的一間屋子。
床榻上的血跡還沒幹,隔了一晝夜,洇成暗紅色,榻邊站著一抹朱袍背影,是個男子。
供奉著族內神明、一向是寶相莊嚴不可褻瀆的神祭堂,在選拔祭神侍女的期間,不允許任何男子涉足,誰知道這暖堂裏的女子香閨,居然出現了一個男人。
幾乎是在轉過身來的第一眼,召曼就認定,這並非他要找的人。
“說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麽?”
她不是他要找的人。能在初到神祭堂的第一夜,殺死府內的侍婢,且不動聲色安排好屍身的人,就算身份敗露,也不太可能這般歇斯底裏沒有分寸。但是召曼能理解玉罕送她來的原因——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每個人,一向是玉罕的行事準則。
“不、不……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月卓拉已然癱在地上,嘴唇顫抖,嚇得魂不附體。
召曼輕笑一聲,走到月卓拉麵前抬起她的下顎。月光從窗外灑進來,被水浸濕的發梢黏在她的額頭上,顯露出濃麗的瓜子臉,一雙泛著淚光又驚又恐的大眼睛,讓人陡然生出想要痛惜撫慰,卻又更加想欺侮淩虐的衝動。
“真是個美人啊。紅河彝族將你這樣的美人送進來,顯然是對你寄予厚望,緣何要這般不識抬舉?”召曼說話間將腰彎得更深,把頭低到月卓拉的頸窩,似在輕嗅著她的體香,“要知道,能受到擺夷族大巫師的青睞和調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到的‘福分’。”
月卓拉猛地哆嗦了一下,眼淚就順著兩頰滑下來,“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
“哪樣?”
手指徐徐勾勒,引起少女不住地戰栗。
“我、我是籮西村寨頭人的女兒,是紅河貴族,你不能像對待她們那麽對我!”
召曼一把扣住月卓拉想要反抗的手腕,那一下力道頗狠,讓月卓拉掙紮不得,反而痛苦地仰起頭,“看來玉罕並沒有送錯人。可憐的小姑娘,你還真是知道得不少。”召曼撫摸著她的脖頸,收攏手掌,驀然掐住她的咽喉,“告訴我,誰告訴你的?”
是誰?誰泄露了大巫師的秘密?
“住、住手!”
月卓拉撓抓著召曼的手,驚懼得死命掙紮。
“我知道,你的身份比那些女孩兒都要高一些,但那又怎樣……你已經是祭神侍女的待選人了,這是何等神聖而又榮耀的頭銜?相反的,一旦你落選,就會成為整個家族的恥辱,根本逃不過族規的懲罰。還有你的家人,因為你而受到全族的指責和笑話,還會再接納你、護著你嗎……你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你隻能被選上。而你想要中選,也唯有巴望著作為大巫師的我,接納你這副卑賤的身體。”
還在幻想什麽?
幻想著就算被送進來也會區別對待?可是在召曼大巫師的眼裏,都一樣。
男人的聲音很輕,穿耳而過就像是讓人不寒而栗的魔音,手上的力道卻在一點點的加重。召曼扣著月卓拉的手忽而轉向扶上她的肩,抓著她本就輕薄的襟口一扯,狠狠握在她的胸脯上。那一刻,月卓拉想要尖聲嘶叫,卻被扼住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心裏極度恐懼的情況下,她瞪大一雙淚眼,使勁踹著雙腿。
直到她臉色憋得發青發紫,約莫快要窒息而死了,召曼才鬆開了手。月卓拉似抽幹了渾身力氣,癱軟在地上,驚恐的臉上滿是淚痕,蜷縮著抱住身體不住地戰栗。
“怎麽樣?選擇的機會隻有一次,我的耐心可不多。”
召曼笑眯眯地看她。
“我說,我說……是三年前落選的一個祭神侍女,是她跟我說的……”月卓拉臉上的淚未幹,又撲簌流下。
再聰慧驕傲,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哪裏禁得住這樣的羞辱和折磨。
召曼眯起眼,“哦?哪個?”
“阿、阿施朵。”
召曼顯然對那個名字沒有了印象,腦海中搜羅過一具具或豐滿或纖瘦的美麗酮體,仍是理不出頭緒。但既是紅河籮西寨子出來的人,又是在三年前,自然就有所查。可是大巫師多年以來的秘密,至此恐怕是瞞不住了。召曼想到此,不禁眼神一厲,“你進來之後,還告訴過誰沒有?”
淩厲的聲音讓月卓拉一顫,渾身止不住地戰栗起來。她此刻絕望極了、也恐懼極了,說什麽奉神、侍神,其實都是送來給這個猥褻的男人采陰補陽的玩物,她姐姐如此,現在又輪到了她……月卓拉不知道為何自己的家族要懼怕和討好這個那氏土府,可她知道若是她說隻有她一人知道這內情,這個男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就算她一時死不了,事到如今,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了……
“有、還有一個女孩子……挺古怪的,好像知道些什麽……”
“叫什麽?”
月卓拉哽咽著搖頭,“我不知道。”
召曼抓住月卓拉的頭發,不顧她痛苦的喊叫,將她從地上拽到身前,“可別撒謊哦,撒謊的壞女孩兒,都是要喂蟒蛇的……”
濃雲遮蔽了月光,許久之後男子離開了屋苑,門扉虛掩的屋內,響起了女子歇斯底裏的尖叫聲。撕心裂肺的叫聲撕扯著耳膜,仿佛要劃破夜空,一直傳到了曼臘寨子西麵那座建在荒蕪幹涸小溪邊的亂墳崗。忽而一陣冷風刮過,吹動了亂墳崗裏亮幽幽的火光,森森得讓人脊背發涼。
月卓拉的事,就像是一粒石子投到湖心蕩漾出的漣漪,傳不出神祭堂,對府裏也構不成任何影響。在召曼眼中,一道漣漪是掀不起大浪的,曆來這些踏進神祭堂的人,紅河彝族也好,滄源佤族也罷,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故而召曼默默地在心盤算著,一旦抓到那個膽敢在暖堂東廂行凶的人,要使用什麽樣的折磨手段,才能供他享樂,泄他心頭之恨。
可他忘了,這裏畢竟還是土司府,不是他的一言堂。
翌日,府裏麵突然有命令宣布,這次猛神祭祀的大巫師人選要更換。
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召曼還在被窩裏睡覺。元江府還不屬於大明疆域時,召曼就是族裏的巫師,從巫師到繼承的大巫師,二十幾年來,主持過多次猛神祭、寨神祭,還有每年的求雨、拜月、祭戰神……唯我獨尊慣了,除卻族裏幾個要命的人物,幾乎不把什麽人放在眼裏。這次撤他職的人,恰恰是那幾個要命人物之一——土司夫人刀曼羅。即將取代他主持祭祀的,變成了女巫師——雅莫。
召曼驚呆了。
整個神祭堂嘩然。
“雅莫,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別以為有土司夫人撐腰就能為所欲為!”
叮叮咣咣的砸東西的聲音在屋裏響起,嚇得守在門口的奴仆縮了縮脖子,都退到了回廊之外。
“前前後後我光是準備就花了整整一年,又一年選人,再一年觀天象,否則為什麽祭祀會三年一次?你倒好,等我全部做完了,你二話不說就找刀曼羅夫人搶了個現成的。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就不怕接不下來砸手裏!”
“咣”的一聲,擺在案上的粉釉大花瓶被召曼舉起來,重重往地上一摔,頓時破碎成幾塊。
那矮胖的女子坐在北窗前的官帽椅上,像是老僧入定般正喝著茶。等召曼砸完了也罵完了,才將茶碗放下,慢悠悠地說道:“你說這屆的祭神侍女中有奸細?”
……
他剛剛說的,她一句都沒聽。
召曼冷冷地看著她:“祭神閣的事情要是傳到外麵了,你我誰都脫不了幹係。咱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互相捏著把柄,我奉勸你千萬別把我惹急了!”
“放心吧,是你的東西我一樣都不會拿走。”
召曼斜睨著官帽椅上的女子:“什麽意思?”
“隻消你能舉薦我坐上大巫師的位置,我可以保證,將來在我所有主持的祭祀儀式下,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我絕不幹涉。”
“你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