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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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曼知道雅莫指的是那些祭神侍女的歸屬,但是想讓他再舉薦一個人與自己平起平坐,這絕不可能。大巫師的位置向來是世襲的,因為這個身份,才讓他在土司府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憑什麽她說想要就能要!
“召曼,如今刀曼羅夫人的一句話,就能把你給撤了,有這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又不是隻有大巫師才有資格主持猛神祭祀,等年頭久了,誰還會記得你這個昔日的大巫師?我現在並不是與你爭什麽,隻是要一個頭銜。”
都開始覬覦第一把座位了,這還不叫爭?召曼強壓著滿腔怒火,不陰不陽地說道:“雅莫,不是我不同意,族規就是族規,就算是土司夫人,也淩駕不過族裏幾百年的傳統!”
“族規如何不用你操心,但凡你肯鬆口,我自然有辦法。”雅莫揮了揮手,像是不願意在這上麵多言,又將話茬扯回去道:“對了,你還是跟我說說東廂房裏死的那個侍婢吧,究竟是怎麽回事?莫非……真有什麽居心叵測的人混進了府裏來?”
召曼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怎麽回事你去問玉罕啊,她負責那些姑娘。”
雅莫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是要去問她的,不過她終究是你的人,我提前來打聲招呼,省得你又得理不饒人,弄得雞飛狗跳的。”
“原來你還知道這先來後到的規矩!”召曼咬牙切齒地瞪著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攥緊了手,恨不能將她手裏的茶連帶茶碗一起扣在她頭上。
有些人相信直覺,也憑借著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在深宅大院這種地方安身立命。而有的人靠的不是直覺,是懷疑一切的態度。玉罕就屬於後者。寧枉勿縱的處事作風,讓玉罕在沒有任何證據、僅憑一己武斷猜測的情況下,就毫不猶豫地將月卓拉送到召曼的麵前,算是一種考驗。可惜,月卓拉並沒有通過考驗。
此刻一直在門外聽著召曼和雅莫兩人說話,聽完雅莫的最後一句話,玉罕就放棄了敲門進去的打算,不動聲色地離開屋前的長廊,徑直朝著穿香殿走去。
姑娘們一直在穿香殿中重複著每日禱文的背誦。
推開殿門走進去,玉罕掃了一眼殿內的眾人,指著其中一個姑娘道:“你,跟我出來。”
在神祭堂待了整整三日,待選的祭神侍女誰都沒看到傳說中的大巫師,於是作為教習姑姑,玉罕的話無疑跟聖旨一樣。朱明月跟著玉罕一直走到穿香殿北麵的耳房裏,不算寬敞的地方,隻有兩個身體壯碩的粗婦守在門外。
“知道我為何要找你來嗎?原本前日要去神祭堂守夜的人,應該是你,如果不是月卓拉那丫頭神情古怪,我不會做出那樣的安排。”
把人帶進屋內後,玉罕就以一種犀利而了然的神情,跟對麵的少女這樣說。
“月卓拉不是因為不服管教,被驅逐出府了嗎?”玉罕的話中透露了很多重點,朱明月卻不懂是什麽意思。作為第一個忤逆教習姑姑的人,關於月卓拉的下場早就在姑娘們之間傳開了,很多人還因此幸災樂禍地想,又少了一個爭名額的。
玉罕哼笑了一聲,“被逐出府?哪有那麽便宜的事,她可是奸細。”
“奸細?”
那兩個字顯然更讓少女驚詫,玉罕將她的表情收在眼底,有些輕蔑地說道:“元江府一向都不歡迎外族的人,尤其不允許外族人接近內城村寨,就是防著那些阿貓阿狗混進來搗亂,這次為了猛神祭接納了紅河彝族和滄源佤族,沒想到還是被鑽了空子。就在昨夜,月卓拉已然招認,她進府乃是別有目的,同時還咬出一個人來……你猜猜是誰?”
朱明月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麽,不由得低了低頭,苦笑道:“玉罕姑姑該不會想說,月卓拉咬出的人,是我吧?”
“你覺得呢?”
“沒記錯的話,月卓拉是彝族人。”跟月卓拉一同來自紅河黃草壩的,還有三個姑娘,月卓拉再怎麽亂咬,都沒理由咬到她頭上。
“月卓拉的確是彝族人,可我也調查過你的背景,你根本不是四排山頭人未過門的妾室,更不是來自滄源佤族。你的身份比她更讓人懷疑。”玉罕一瞬不瞬地盯著朱明月的臉,絲毫不放過她的表情。
朱明月對玉罕的說法報以懷疑態度,她確信自己每的一個身份都絕對無懈可擊,但自己是不是四排山的人,有沒有歹意,根本沒有區別。似乎隻要玉罕想,就能利用月卓拉的嘴,給她蓋棺定論。
“就因為我是三管事岩布領進門的?”
進府的那一日玉罕和岩布兩人的針鋒相對,讓很多人記憶猶新。玉罕吃了口頭虧,不能拿岩布怎樣,對付一個待選的祭神侍女是易如反掌。而岩布把玉罕得罪了,也是間接給朱明月招了麻煩,可岩布在將她領進來之後,就再沒管過她。
“你很聰明,比往年那些跟在岩布身邊的都要聰明,”玉罕撣了撣袖口,微微笑著道,“可惜你跟錯了人,為此我替你感到很惋惜。”
正午剛過,苑外日光和暖,朱明月卻感到後背隱隱發涼。
“玉罕姑姑能否給條生路,我會……安分守己。”實際上,她一直都很安分守己。
“我喜歡聰明的人,更喜歡聽話的聰明人,這樣吧,你也別急著撇清,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通過岩布進到那氏土司府,到底做什麽來的?”被滄源佤族下過聘的女子,居然頂替祭神侍女的身份進了土司府宅,這是意欲何為?玉罕沒詐出這丫頭的話,反而愈加感到好奇。
“我其實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我與岩布管事並不熟悉……”朱明月實話實說。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進府,是不是為了土司老爺?”
朱明月怔了怔,蹙眉道:“是岩布管事跟玉罕姑姑說的?”若說接近土司那榮是整個計劃中的一環,玉罕的話也不算是說錯了。
她羞於啟齒的默認,讓玉罕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嗤笑著道:“凡是來到土司府的,沒有幾個不想接近土司老爺,瞧你這身段、這相貌,安排你來的人也算是打得一副好算盤,可他們送你繞過土司夫人,直接走了神祭堂這一步,卻真真是自作聰明。”
朱明月愣愣地問道:“姑姑何意?”
“來到神祭堂,不出意外的話,要麽選上,要麽被淘汰,無論哪一種,你的下場都與你所想的相去甚遠,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永遠都不會有接近土司老爺的機會。”岩布是掌管外事的,哪裏知道神祭堂內的細情,隨便應承下來,打算借此沾光,殊不知會偷雞不成蝕把米。但巧就巧在,意外偏偏發生了,主持猛神祭的大巫師忽然要被撤掉,換成一個女巫師,對於這些祭神侍女來說,可是有著天壤之別。
玉罕想到此,嘴角牽起一抹古怪的笑,“你既要活命留下來,我亦不是趕盡殺絕的人。看你也算老實乖覺,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幫我做件事,我不去告發你,還可以保你通過祭神侍女的選拔,這樣一來你就是召曼大巫師的人,跟神祭堂站在一起。”
也就是說,若她不幫忙,便是跟神祭堂為敵,馬上會落得如月卓拉一般下場。
“是召曼巫師讓姑姑來跟我說的?”
“在這土司府裏,你認為誰還有這個權力?”玉罕似笑非笑。
“那我、我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土司老爺?”朱明月有些為難地看著她,“倘若無功而返,我真的不好交代……”
玉罕一笑:“表現好的話,不乏這種可能。”
“那好,但憑玉罕姑姑安排。”朱明月像是下了決心,目光堅定地答道。
兩人的約定,就這樣敲準了。
臨時更換主持巫師的事,在土司府裏還隻是一個傳聞,元江府城內的幾大村寨中卻起了不小的騷動。每隔三年的猛神的祭祀,主要為了祭拜色猛和披猛:色猛,指的是善者,是遠古時戰勝部落首領的亡靈,這些亡靈會保護本部落人畜的安全。披猛,指的則是惡者,是戰敗或在爭鬥中陣亡的原部落首領,暗中起著危害獲勝部落人畜安全的作用。
擺夷族那氏作為戰勝部落百年之後的傳承者,為祈求善者保佑,討好惡者,對盛大的猛神祭祀相當重視,為期三年的準備更是慎之又慎,鮮少有這種臨陣換人的情況。就在撤換巫師的消息流出來之後,村寨裏的牲畜突然起了病,緊接著有幾個身體弱的村民病倒了……披猛作惡的流言,開始悄悄地在各大寨子裏蔓延滋生。
但是這一切都不妨礙擁有巫師身份的雅莫,在六月十四的這日,強勢入主神祭堂,鳩占鵲巢。
“她和藹極了,剛剛還摸我的頭來著呢。”
從神祭堂的弱水閣走出來的少女,良久還回不過神來,緋紅的臉頰醺醉了一樣,暈暈乎乎的。
殿外的姑娘們紛紛圍上來,聽她這麽一說,更好奇了:“那她給你賜名了麽?有沒有問你什麽問題?”
那少女低著頭,靦腆地說道:“雅莫巫師隻問了我的生辰……”
至於賜名,那是選拔之後的事。隻有被選上的祭神侍女,才有資格受到神祭堂巫師的賜名,但剛剛那慈藹的笑容、溫和的話語,還有摸骨時讚不絕口的誇獎,都讓她既敬畏又生出無限的儒慕之感。
“聽說,初次拜見表現好的話,會直接中選呢!”
“那我一定要好好表現,給雅莫巫師留個好印象!”
“我也是……”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就在這時,屏門打開,一個侍婢從裏麵出來,指著女孩子們中的一人,“該你了,跟我來。”
朱明月踏進弱水閣的西側,隔扇罩的後麵,是一個布置得頗為雅致的小室,檀香嫋嫋未熄,錦杌案幾不染塵埃。鏤空瑣窗下的酸枝大畫案前,那矮胖的女子一襲朱袍玉帶,正襟端坐,卻半闔著眼兒,一副飄飄欲仙的假寐狀。
這就是那位極富傳奇色彩的女巫師——雅莫。
“坐吧。”
那侍婢給她安排了位置,就退出去了。
朱明月依言走上前,坐在離主座不遠的矮杌上。
這時,雅莫方才睜開眼皮,抬眼看向她時,有些沉湎的目光很明顯亮了一下。
“多大年歲了?過來坐。”
矮胖的女子朝她招了招手,朱明月依言往前坐了一些。雅莫藹藹一笑,又道:“再近些。”
“剛剛及笄。”
“再近些,坐到我身邊來,莫怕。”
雅莫的語氣像是在哄自家寵溺的小輩子孫,很難不讓人放下戒備,心生好感。一直到朱明月坐在雅莫跟前的小錦杌上,嗅到那股檀香的味道,才看清楚麵前年紀已不輕的女子,眼皮垂墜,眼底略有烏青,鬆弛的皮膚略顯老態,正笑眯眯地打量著自己:“……十五歲,是個好年歲。”
雅莫說罷,執起朱明月纖細的手腕,將手伸進她的袖子裏,以手相覆,沿著關節一寸寸地往上揉捏,一邊揉還一邊品味著。
朱明月知道雅莫這是在給她摸骨,說起來,摸骨算是玄門道學中算命的一種手段,可她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被觸碰的肌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雅莫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她身子的緊繃,眼神兒半明半寐,略顯粗糙的手指不急不緩地沿著朱明月的手臂往上,好半晌摸完了,把手從她袖子裏伸出來,又徐徐撫上她的後腦、眉心、耳垂……
“不錯不錯,碧玉品字骨,天性敏而慎細,靈慧之根。”
雅莫的話朱明月很熟悉,同樣的話姚廣孝也跟她說過。
“你的骨骼可是極好的,年歲合適,模樣也生得讓人見之喜愛。若是我許你通過祭神侍女的選拔,你可願意隨我一處,侍神奉神?”
雅莫笑容可掬地望著她,眼角眉梢是說不出的慈愛和欣賞。要知道擺夷族的巫師世代享有族內的供奉,非是世襲不可,雅莫的話,無疑是有留下她的意思。
朱明月露出驚訝的表情:“……我?”
“是啊,我的乖孩子。”
“可是……”這可太突然了。
“沒有可是,現在我就給你賜名,叫玉恩,可好?”
玉恩,即像蓮花一樣的少女。
朱明月現在用的身份並不是擺夷族人,對方卻連問都沒問,就直接給了她一個擺夷族平民女子的名諱。朱明月的餘光瞥過案上嫋嫋的檀香爐,略垂下眸,似怯非怯,似喜非喜地說道:“若、若蒙不棄,玉恩願追隨您左右。”
雅莫像是喜出望外,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摸著她的頭道:“真是個好孩子……”
檀香的味道忽然重了,氤氳的煙絲飄過來,雅莫眯著的眼睛忽地一垂,話說到半截像是被掐斷了一般,驀然就沒有了聲音。前一刻還拘謹赧然的少女,伸手一把穩穩地扶住她歪倒的身子,將她擺好姿勢扶靠在椅背上,然後探手去解掛在她腰間的一串鑰匙鏈。
跟預料的一樣,沒遇到任何抵抗。可朱明月仔細一摸,才發現,雅莫腰帶上的幾十枚鑰匙都串在一起,串聯方式居然是九連環……
朱明月的到來,讓這位擺夷族有史以來第一個有資格主持猛神祭的女巫師如獲至寶,當場就點了她入神祭堂的資格,同時賜名白蓮玉恩。有侍婢出來宣布之後,朱明月隨之走出弱水閣,下麵等著被召見的姑娘們,投向她的目光都略帶敵意。
但是朱明月並沒有停留,跟著領路的侍婢出了弱水閣前的抄手遊廊,就直奔暖堂的東廂而去。
一路都沒人攔她。
直到拐角處轉彎,朱明月回身瞧見四下裏無人,推門進了靠北的一間屋苑。
“拿到了嗎?”
玉罕見她進來,急忙迎上前。朱明月掩上門扉,從袖中掏出一枚鑰匙。
銅鑄的鑰匙,形狀酷似香閣的窗閣,上麵還有一個帶鏽的環扣,顯然是從整串鑰匙上摘下來的。玉罕眼中狂喜,道:“我就說那老妖婆一定能對你瞧上眼,想不到這麽順利!”
“你呢?你是不是像我跟你說的那樣,在她昏倒之後,掐碎了香丸,又摻了少許進熏籠裏?”
朱明月點點頭,“雅莫巫師昏睡的時間還挺長的……”說罷,又不無擔憂地小聲道:“真的沒問題嗎?剛剛雅莫巫師從迷香中醒過來,好久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直接就讓我出來了。”
玉罕一笑:“你放心,我既然敢讓你帶著香丸進去,就敢保證她即使當場被放倒了,也不會覺得有任何異常。”
原本在她那檀香裏麵,也沒摻什麽好東西,再加一味迷藥又能如何?那香丸不過是加重藥效。而且所有姑娘的身上都放著香丸,雅莫每召一個進去,間歇昏睡上一次,也就不奇怪了。可笑雅莫自以為攬下主持巫師的位置,就能在她操持多年的神祭堂裏為所欲為,高興得未免太早了。
“對了,她還有沒有旁的反應,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話?”
朱明月道:“……雅莫巫師賜我新名了。”
玉罕一怔,隨即臉上笑意更深,“恭喜你,你被選上了。”
被選上,也就意味著暫時是安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