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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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似乎早預料到雅莫巫師會選我,這又是為何?”
    玉罕哼笑了一聲,頗為誌得意滿地說道:“那老妖婆一向喜歡長相出眾的年輕女孩子,你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自然是合她的眼緣。”
    還有一個原因玉罕沒說,朱明月明白,西南邊陲陽光又毒又烈,擺夷族的女孩兒家多是以黑為美,雅莫卻偏生喜好中原女子的白,膚若凝脂,欺霜賽雪。當初岩布送朱明月進來後,玉罕沒再因身份的問題過多糾纏,也是由於這一點。
    “行了,東西拿到你便回去吧,離開久了恐被人懷疑。”
    “萬一雅莫巫師發現鑰匙不對勁……”
    “這個你不用擔心,”玉罕拿著那銅鑄的鑰匙,眼底流瀉一抹精光,“且不說她能不能發現,就算她察覺了鑰匙有問題,也絕對懷疑不到你頭上……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怨得了誰呢……”
    十九個待選的祭神侍女中,除了朱明月,還有另外三個姑娘也被雅莫直接點了名留下,其餘的仍需要進行每日的禱文考問篩選。被點名留下的人,從暖堂的西廂搬到了弱水閣北麵的小苑,配有專門的侍婢伺候,一應吃穿用度也是專人安排。
    玉罕說得對,鑰匙的事,雅莫一點都沒察覺。
    日子以一種詭異的平靜,飛快溜走。
    負責照料朱明月的侍婢是阿縈,三管事岩布特地從身邊撥過來的,像是蒙塵的珍珠終於綻放了光芒,岩布覺得朱明月的破格入選給他爭了臉麵,開始重視她的存在,又十分慶幸自己之前的決定,並沒有拘泥於她的來曆而將其埋沒了。當然,這些話是不能對外人說的,故此特地讓阿縈悄悄地給她帶口信,讓她好好表現,說是用不了多久,她進府的願望一定能實現,讓她屆時別忘了他對她的知遇之恩。同時,也特別捎來一罐苕子蜜,說是怕她吃不慣舂米,讓她拌在飯裏吃。
    朱明月對西南邊陲的飲食習慣至今不甚習慣,也不知道花蜜拌飯是怎麽個吃法。但阿縈一臉豔羨地跟她說,這苕子蜜又稱雪脂蓮蜜,雪脂蓮生於雲貴高原,開花時,值百花蕭殺,唯其獨芳,吸日月之精華,沐四時之雨露,故而用其釀出來的蜜晶瑩剔透,結晶細膩如脂,十分名貴。跟佤族擅養蜂製得的土蜂蜜,不能同日而語。
    女兒家多喜歡這些護顏養膚之類的甜品,朱明月聽阿縈這麽一說,當即賞給了她。阿縈歡喜得兩隻眼睛放光,千恩萬謝之後,言說每日必要喝上一碗。
    當然,能捎東西進府這種獨一份的優待,並不是誰都能享有的。其餘三個姑娘跟朱明月住在一個苑裏,抬頭不見低頭見,阿縈被賞了苕子蜜的事,很快就被負責伺候三個姑娘的侍婢知道了,三個侍婢又告訴了自家主子,於是姑娘們整日湊在一處,忿忿不平地編排東屋那朵小白蓮的不是。
    朱明月住的就是東屋,玉恩也好,白蓮也好,賜名,隻代表著她們這些人短時內有資格留在神祭堂。姑娘們卻因此沾沾自喜,原本好端端的相親相愛的關係,不過短短時日,就變成了互相猜忌互相排擠。還有仍在暖堂西廂的那些,聽說昨日有人因一言不合,在穿香殿內大打出手,真真是相愛相殺。
    不用每日去穿香殿聽禱文,連香湯池都不用去了,日子忽然閑了下來,除了阿縈每隔三個時辰就雷打不動地端來羊乳給她沐浴洗身,沒有其他事讓她們做。
    晌午,在後苑的花圃中,漢白玉堆砌的池塘裏是穿梭遊動的錦鯉,朱明月掰開餅子丟下去,爭搶的錦鯉擺動著大魚尾,濺起水花。
    拂過的微風卷著一片葉子從枝頭打著旋兒落下,又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腳尖上,朱明月看著那片葉子仿佛出了神。
    就在這時,院牆外忽然響起少女嬌憨的嗓音:“快,給人家摘下來!”
    隔著一道灰磚圍牆,牆外麵是前苑的走廊複道,作為與中苑、前苑間隔的那道錦雀大影壁就離著不遠。院牆回廊外的一棵大樹上,一個身著短粗布褲的奴仆,整個人都趴在樹杈上,兩條腿跨著梯子,手臂往上伸得老長。
    樹冠上掛著一隻彩繪蝴蝶風箏,那奴仆扒著樹幹使勁去抓,可他的手離樹冠上的風箏,有不短的距離,連邊緣都沒碰著。
    “不行啊,太高了。”
    樹下站著一個少女,任花瓣灑在她臉上,嘟著嘴唇,一個勁兒地跺腳:“你敢不聽我的話!”
    那奴仆一聽,臉更苦了,“可是小的真夠不到……”
    朱明月聞聲走到院牆前,透過牆上的漏花窗看去,忽然笑了,猜猜她瞧見了誰?
    “葉果,怎的是你?”
    是那個在穿香殿中惹怒了掌事侍女,被硬生生拖出側殿的佤族姑娘。
    葉果這時也瞧見了她,“咦”了一聲,同樣很驚詫地說道:“是你,你怎會在這兒呢?”
    該問這話的應該是她吧。說起來,葉果算是這批待選的祭神侍女中,第一個被淘汰的人,應該早被遣送出府才對。
    “距離猛神祭還有不到一個月,幾個姐妹被送到這兒來另做準備。”
    朱明月沒打算說太清楚,葉果也沒多問,笑嘻嘻地接過話茬道:“整日麵對那個凶神惡煞的玉罕,你們還有那麽長時間要煩,可真夠受的,我可是早早解脫啦!”
    解脫?解脫到了隻有土司老爺和土司夫人才能住的中苑去?
    不等朱明月繼續說,葉果揚著明媚的臉,道:“對了,你好像也是從四排山來的,對不對?”
    朱明月點頭:“我是四排山頭人未過門的妾室。”
    “頭人啊……哪個頭人?”
    肌膚微黑的少女,嬌小玲瓏的身段,一張天真爛漫的麵龐,卻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佤族姑娘,正是來自四排山。
    “竹山村寨的阿曲術老爺。”朱明月道。
    葉果歪著頭,“你是說,你將會是竹山村寨未來的新娘嗎?”
    “可我離家的時候,怎的沒聽說阿曲術伯伯要娶妾呢……而且阿曲術伯伯在娶了花裟嬸嬸之後,在神廟中立過誓,此生永不納妾。這件事整個竹山村寨都聽說了,一旦違背了誓言,是會觸怒寨神的,就算阿曲術伯伯肯,族中的長輩也不會答應吧……”
    葉果似笑非笑地說道。
    朱明月看了她片刻,略帶疑惑道:“花裟夫人……不是在去年過世了麽……”
    葉果目光一閃,狀似才反應過來,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有些懊悔地說道:“我太久不去竹山村寨了,居然連花裟嬸嬸過世都沒去拜祭,真是該死!”
    朱明月淡淡地說道:“葉巴老爺和阿曲術老爺多年不來往,也難怪花裟夫人的喪訊沒傳到南溪寨子,若是阿曲術老爺知道你有這份心,一定會很欣慰的。”
    葉果笑了笑,“我也很掛念阿曲術伯伯,對了,竹山村寨裏那棵古槐神樹還好麽?我小時候很喜歡那棵樹,不知道如今還在不在……”
    明媚陽光下的少女穿著桃紅色筒裙,神態俏皮靈動,眼角略上翹著,襯得一雙眼睛更是亮若朗星。
    兩人的目光交匯,這時候,一個侍婢從走廊複道跑過來,“小主子,小主子!”
    “真是的,才剛出來一會兒,”聽到那侍婢的喚聲,葉果的小臉一垮,有些頭疼地回頭看了一眼,才朝朱明月道,“看樣子我得回去了,有機會再來找你聊天吧。”
    “小主子,原來您在這兒啊,讓奴婢好找啊。”
    朱明月躲在院牆後麵,那侍婢沒瞧見她,有些埋怨地看著葉果。葉果扁了扁嘴,伸手一指掛在樹上的風箏,還有那苦苦攀爬的奴仆,“都是他,連個風箏也夠不下來,那可是我最喜歡的。別扯壞了啊,你可賠不起!”
    最後一句是對那奴仆的警告。
    奴仆滿頭是汗,頂著一張苦瓜臉連聲稱“是”。那奴婢卻顧不上什麽風箏,扯了扯葉果的衣襟,小聲道:“小主子,中苑的人找您都快找瘋了,誰想您居然跑到了前苑下人處,被老爺知道了可不得了,您趕緊跟奴婢回去吧。”
    葉果被那侍婢領走了,離開的一刻,扭頭看向院牆漏花窗內的少女。見她閃身出來,微微一笑,擺了一個無聲的口型。
    “放心。”
    放心,你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
    中軍大帳。
    星夜兼程的急行軍對於李景隆來說並不陌生,打了長達三年的靖難之役,就算是勳貴王族的紈絝子弟,也會磨得驕橫全無。但在山岩崩塌和泥石流的惡劣環境下,頂著滂沱大雨在野外搭帳篷,還要保持整體隊伍不散、馬匹不驚,實在不是一件能讓人舒坦的事。
    好不容易駐紮妥當,李景隆早就被澆透了,渾身又是泥又是雨。一名小校從被服車裏掏出兩件幹爽的衣衫,搭在屏風上,木桶裏的水卻是冷的。荒郊野嶺,又是大雨天,能打來幹淨的地底泉水就不錯了,上哪兒起灶燒煮呢。
    李景隆抄起巾絹擦了把臉,隨手把衣襟一扯,就聽到外麵稟報聲。
    “進來!”
    身著甲胄的校尉掀開帳幔走進,拱手道:“啟稟曹國公,王爺說前方的山體都坍塌了,得等雨停了,才能判斷是否要排開路麵,還是繞路。請國公爺暫時委屈一下。”
    頭發濕噠噠黏在額上,那明媚俊俏的男子懨懨地點點頭:“知道了。”
    在校尉退出帳子時,李景隆又叫住他:“若是整修排路,需要多長時間?”
    “暫時還不清楚,但目測坍塌得嚴重,能走人過馬車的地方全堵上了。”
    “繞路呢?”
    那校尉想了一下,道:“此處正好是功山的南麓,若要繞道,隻能按原路返回,再過德隆河到丹桂。但現在正好是西南邊陲的雨季,德隆河漲水,流逝迅猛,大軍又是車馬又是糧草輜重,如果要渡河,恐怕也得等晴時才行。”
    李景隆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一揚手道:“好了,本國公知道了,你下去吧。”
    外麵的雨像是開了閘一般,劈裏啪啦砸下無數指頭大的雨珠來,砸在帳篷上“錚錚錚、嘡嘡嘡”地作響。黑雲沉浸在急風暴雨中,天幕幾乎已經一色如墨。
    李景隆走到帳篷門口,望著帳外飄搖的黑色大纛,“珠兒,你在哪兒呢……”
    ……
    德隆河在漲水,千裏之隔的元江府也是大雨傾盆,轟隆隆的雷一聲聲在天空炸響,像是要將遠近的山巒攔腰劈開。雨聲仿佛斷了弦的銅琵琶,打在房簷上錚錚作響,讓人感到隱隱不安。
    剛剛伺候完姑娘沐浴的侍婢,正提著盛著羊乳的木桶走下台階,一手打著傘,另一隻手拖拽著桶,頗有些吃力。就在這時,敞苑的門“哐當”一聲被踹開了,外麵出現的幾個黑色人影,在滂沱的大雨中顯得格外煞人。
    阿縈“啊”的一聲驚叫,腳下一滑,連人帶桶跌倒在地。白色的羊乳灑了滿身,又被雨水衝刷稀釋,弄得狼狽不堪。
    敞苑外的人已經走進苑來,一步步踏著雨水,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經過阿縈身邊時,阿縈抹了一把臉,仰頭看去,這才透過大雨看清楚領頭人的模樣,“玉、玉罕姑姑……”
    麵容鐵青的女子理也沒理她,走上去直接用傘柄杵開虛掩的門扉,踏進了屋。屋內的少女僅穿著一件貼身筒裙,聽到響動拿起屏風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等裹好了,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
    “玉罕姑姑,你這是……”
    “帶走!”
    不等朱明月做出反應,玉罕一聲令下,身後的粗婦就蠻橫地走上前來,左右抓起朱明月的胳膊,將她往屋外拖拽。
    阿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眼瞧著朱明月被五花大綁地帶走,不由得瑟縮地邁進門檻。孰料玉罕轉過身,照著她的臉就是一巴掌,怒喝道:“賤婢,讓你過來弱水閣不僅是隻伺候她,還要你時刻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你是怎麽辦事的!”
    阿縈被打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滿嘴冒血,“玉罕姑姑,我守著小姐了,她、她一直在我的視線中啊……”
    玉罕一把抓著阿縈的脖領,將她提起來,“還敢狡辯,昨夜你在哪兒?”
    “昨、昨夜……”
    昨夜她就在屋苑裏,跟朱明月在一起。自從幾日前被派到弱水閣,伺候這些被巫師點了名的祭神侍女,她除了打水伺候她沐浴,幾乎寸步不離朱明月身邊。而在岩布和玉罕各自不同的“囑咐”之下,阿縈一度慶幸自己跟了一個好脾氣的主子,安安靜靜,本本分分,三日來不是在屋裏背祭祀禱文,就是到後苑喂魚賞花,連苑門都沒出去過,讓她省了不少心。不像其他幾位姑娘那麽驕橫挑剔,整日吵著想在前苑轉轉。
    “姑姑,我看著她呢。”
    阿縈有些委屈,眼淚劈裏啪啦掉下來。
    “你可知道,昨個夜裏,有人闖進了祭神閣,”玉罕睨下視線,眼裏的冰冷和狠絕讓阿縈顫了一下,“你確定你一直跟她待在一處?”
    “我……”
    “想清楚了再說,別到時候給別人當墊腳石,害死自己。”
    此時此刻,同苑住的三個姑娘都聽到響動,見到玉罕一行人凶神惡煞地闖進來,有心湊熱鬧也都嚇得沒敢露麵,紛紛隔著瑣窗張望外麵的情況。卻瞧著玉罕徑直奔著東屋去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知道那小白蓮犯了什麽事,惹得玉罕冒著傾盆大雨過來抓人。
    北屋的少女扶著窗欞,一直到外麵沒動靜了,招來伺候的奴婢,“玉臘,出去打聽一下怎麽回事?”
    外麵的雨勢一陣強過一陣,斜掃著地麵,將青石板衝刷得一片清寒。隔了許久,北屋的寢閣門扉被推開,小奴婢將傘收了,走進了屋。
    翹頭案前,月彌拿著花剪,對著大藍瓷瓶裏的花枝修剪。
    玉臘上前悄悄道:“打聽出來了,是祭神閣出事了,現在裏裏外外圍著人,看樣子事情不小。”
    月彌沒出聲。
    玉臘接著道:“東屋的玉恩姑娘被帶到了穿香殿。”
    “哢”的一下,月彌將一根花莖掐斷,輕輕一抖,上麵的花瓣落下來幾片。
    朱明月被帶進穿香殿後,那兩個粗婦一撒手,直接把她扔在地上,手肘磕在石磚上,疼得她鼻子發酸。厚重的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又闔上,有些晦暗的光線中,朱明月抿了一把額頭的發絲,身上被雨澆得濕漉漉,裹著的外衣上也蹭了幾塊泥。
    等玉罕走進殿來,殿內的少女正坐在地上絞頭發。
    “你倒是一點都不害怕。”
    “誰惹玉罕姑姑不痛快,外麵大風大雨,姑姑怎麽也不去歇著。”
    玉罕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歇著?我倒是想歇著,偏偏有人不安生!”
    “那姑姑為何把我抓來……”少女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又有些猜測地問道,“……才不過短短幾日,您不是要過河拆橋吧?”
    點亮的燭火照在她臉上,滿身狼狽,卻無損那精美的麵容。青絲如瀑披在肩上,凝膚勝雪,紅唇如緋,一雙美眸盈盈清透,整個人猶如一株雨打過的海棠花,無辜而無害,純美得令人屏氣凝神。
    玉罕看了她一會兒,發出冷笑道:“我這個教習姑姑向來一言九鼎,我說過不去告發你,就絕不會食言,但你果真是混進府中意圖不軌之人,我也不能放過你!”
    “姑姑這話從何說起?”
    “昨夜,祭神閣遭到了嚴重破壞,千萬別跟我說,與你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