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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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有巡夜的奴仆聽到響動,跑過來查看,見到祭神閣內有火光,當即砸開了門鎖進去將燎著的帷幔撲滅了火,說不定整個祭神閣乃至神祭堂都會被大火蔓延。等她帶著人急急趕到,就見祭神閣裏猶如暴風過境,帷幔燒掉了大半,神龕裏的供奉都不見了,祭案上,隻剩下三座光禿禿的神像,腦袋掉在地上,其中一顆頭還被砸碎了。
    “祭神閣遭毀,神龕被盜,神像斬首……無論哪一條都是觸犯猛神的大罪,殺你一千次都不夠!而你還敢縱火燒屋,真是好大的狗膽!”玉罕咬碎銀牙,滿腔怒火像是隨時會洶湧而出。
    朱明月一怔,“……昨夜?昨夜我沒出過房門。”
    少女懵懂的麵容,讓玉罕嗤之以鼻地厲笑,眼神愈加惡狠狠地盯著她:“伺候你的那個侍婢剛剛已經招認了,昨日夜裏她不知何因睡得很死,根本無法為你提供一直在屋內的證明。你在不在弱水閣?是不是趁著那侍婢打瞌睡的時候,匆匆出門又匆匆回去,誰知道!”
    “那麽也就沒人知道其他幾個姑娘,會不會這麽做。”朱明月從冰涼的地麵站起來,不緊不慢地撫著裙裾上的褶皺,“比弱水閣離這裏更近的,是穿香殿、是暖堂西廂,西廂裏住著那麽多人,玉罕姑姑為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伺候的奴仆下人,誰規定出了事,就一定是待選的祭神侍女做的。
    “可隻有你偷了鑰匙!”
    玉罕一指朱明月,那幾個字如同牙縫中擠出來的。
    天幕中驀然幾道銀光撕裂了靜寂,緊接著半空裏突然落下一個炸雷,巨響炸裂,劈碎了穿香殿外的幾串風燈。外麵頓時響起奴婢受驚的尖叫聲,幾個膽小的,更是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雪亮的閃電在一刹照亮了屋內對峙的兩人,朱明月唇角微彎,輕輕搖頭道:“玉罕姑姑貴人多忘事了吧……那枚鑰匙,我不是已經交給姑姑了嗎……”
    玉罕聽到她的話,臉色陡然變得更加難看,大怒道:“你還敢說,賤人,我是讓你去偷雅莫的鑰匙,可你卻背著我,不止拿了一把!”
    塗著丹蔻的手指再近一寸,就會戳到朱明月臉上。
    朱明月卻像是絲毫沒察覺對方的凶狠殺意,低了低頭,道:“姑姑可別冤枉我啊,那鑰匙明明就是玉罕姑姑讓我去偷的,在我拿到之後,自然是交到姑姑手上。否則……沒有玉罕姑姑的提點,我又怎麽知道哪一把該拿,哪一把不該拿,哪一把,又是能夠打開祭神閣大門的呢?”
    由祭祀巫師掌管的鑰匙,有十八枚之多,串聯在一處,每三把鑰匙的形狀相同,鑰匙柄上既沒有鏨刻也沒有任何標記,除了累年主持過神祭的男巫女巫,外人根本分辨不出來哪枚鑰匙開哪裏的鎖。如果不是有玉罕這個內鬼,事先鑄造了一枚形狀相似的鑰匙,讓朱明月在迷暈雅莫之後,以假亂真偷偷換掉,雅莫馬上就會發現鑰匙丟了。
    玉罕被戳中了軟肋,臉色頓時鐵青,怒吼道:“你胡說八道,我讓你偷的是那窗扉形狀的鑰匙,根本不是祭神閣的,而是專門用來開啟神廟石窟的!”
    她安排了機會脅迫她去偷鑰匙,她可倒好,給她來了一招黃雀在後。
    尖厲的手指,十根指頭猙獰地張開,顯然下一刻就會撲上來掐住她。
    眼見著玉罕要行凶,朱明月往後退了幾步,冷靜地站到矮案後麵,不輕不重地說道:“……全都聽仔細了吧,她可是不打自招了呢!”
    伴隨著少女的話音,殿門突然“砰”地一下被撞開,從外麵衝進來兩個持刀武士。玉罕的動作被打斷了,一個怔愣之後,怒不可遏地斥道:“你們是哪兒來的不諳事的狗奴才?這裏也是你們能進的嗎,都給我滾出去!”
    裹挾著冰冷的雨絲,兩名武士狀似未聞般,兩三步逼到玉罕跟前,不由分說反擰著她的手,一左一右把她給架了起來。
    “這是幹什麽,你們……竟敢對我動手……”
    “蠢貨,不認得我是誰了嗎?應該抓的人是她……趕緊放開我、放開我,聽見了沒有!”
    在殿外守著的分明是幾個粗婦,是她玉罕的人,怎的忽然間會有武士進來?還直接衝自己來了!玉罕厲聲怒罵著,與抓著她的武士揪扯在一起,滿是被冒犯的驚愕和憤怒。須臾,卻見北牆的位置忽然亮光一閃,那半扇山水背屏的旁邊,牆麵開了一扇小門,一個美豔絕倫的女子,從裏麵施施然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豔到了骨子裏的女人。
    美得蠱惑,媚得絕望,卻恣意囂張咄咄閃耀,像是一望無盡的荼蘼,帶著自身的傲氣,盛放得火紅欲烈。略黑的肌膚,是極端緊致的細滑,一雙嫵媚鳳眼,在夜中似瑩瑩生輝;一襲灑金鑲滾的高腰筒裙,貼身寶藍色小錦衫,勾勒得豐胸細腰,長腿翹臀,幾步走來搖曳生姿。
    “……夫、夫人!”
    玉罕臉色刷的變得慘白,怎麽會是刀曼羅?
    玉罕猛地看向朱明月,目光幾經變幻,驀地大喊道:“夫人,您別聽這小賤人胡說,她是為了洗脫自己毀壞祭神閣的事實,才刻意往奴婢身上潑髒水,奴婢從不敢忤逆您、背叛您!”
    玉罕說罷,張嘴狠狠咬在武士攔住她不放的手,趁機甩開了武士的禁錮,撲通一下撲跪過去。
    兩個侍婢搬著一張鋪雪裘背雕的太師椅,跟著從北牆的門扉中出來,然後擺在殿中的位置。女子斜著身子在太師椅上坐下,高高地翹起一隻薄如金箔的尖頭繡鞋,以慵懶至極的嗓音道:“來,我的教習姑姑,親吻我的腳趾。”
    玉罕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卑微而虔誠地匍匐在女子腳邊,雙手捧起她的纖纖小腳,沒有絲毫的猶豫,張口含住膩如溫玉的大腳趾。
    嘖嘖的吮吸聲,在殿內響起。
    作為在場唯一一個外人,朱明月被這一幕給鎮住了。玉罕還是那個玉罕,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妝容不俗、衣飾鮮亮,顯得冷麵高傲不假辭色,卻沒人想象得到這樣的她,居然跪在地上,捧著一個女人的腳趾吻吮著。哪怕這個女人是整個元江土司府的女主人——刀曼羅。
    像是被這樣的順從取悅了,刀曼羅抬起手,撫摸著玉罕的臉,“乖——”
    那一個字嫵媚悠長,像是哄小動物的語氣,說不出的高高在上。玉罕吻吮完,小心翼翼地給她穿上尖頭繡鞋,保持著跪拜的姿勢,眼巴巴地望著她:“夫人,您要為奴婢做主啊。”
    “哦?是誰欺負了咱們的玉罕姑姑?”
    玉罕轉過頭來指向朱明月,立刻變了一副麵孔,狼一樣凶狠的目光,“是她,就是這個心懷不軌的小賤人,當初也不知道她用什麽法子,迷惑了三管事岩布的心竅,讓他非要將她弄進府來,奴婢為此還跟三管事大吵一架!”
    玉罕說道此,抖著肩膀,狀似抽噎了兩下,“奴婢隻是神祭堂的教習姑姑,哪裏敢置喙三管事的決定,一看勸不住,就隻得作罷。但自從這小賤人進了樓,奴婢就讓底下的人一刻不停地盯著她,一旦發現她使壞,即刻來通報。可是不知怎的,雅莫巫師居然也特別青睞她,不僅破格選她為祭神侍女,還破天荒的賜了名……奴婢越發覺得不對勁,不敢聲張,因此故意說服這小賤人去雅莫巫師那裏偷鑰匙,為的是讓她自己露餡,誰知這小賤人一口答應了,並且偷到了手。這就足以證明了奴婢的懷疑,這小賤人不僅覬覦著爬上土司老爺的床,更藏著不可告人的可怕企圖!”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順理成章扯出了另外兩個人:岩布、雅莫。
    岩布是領朱明月進府的人,朱明月有嫌疑,岩布就是引狼入室、居心不良;雅莫賞識朱明月,並且讓她破格中選,就是以權謀私、與她狼狽為奸。那麽偷鑰匙的事就很好解釋了——雅莫故意放水,朱明月心懷鬼胎,兩人裏應外合,為的就是一舉將庇佑那氏土府世代昌榮的祭神閣毀掉,破壞即將到來的猛神大祭。而玉罕,不僅沒有任何罪過,反而成了赤膽忠心、忍辱負重的忠仆。
    教習姑姑終究是教習姑姑,先是被朱明月一連串反客為主的話激怒了,那些衝進來的武士又冒犯了她,眼下麵對突然出現的土司夫人,盡管又驚又怕滿腹狐疑,仍能夠很快調整過來隨機應變倒打一耙。
    “你想爬上土司老爺的床?”
    刀曼羅別的沒聽,單截了這一句出來,似笑非笑地看向朱明月。
    女子的嗓音嫵媚動聽,卻不禁讓人想起那些麗江少女沒有頭顱曝屍荒野的屍身,還有掛在元江府東麵甕城下,一顆顆長發血汙的人頭。朱明月也沒有忘,那個喜樂靦腆的小和尚帕文,曾指著那些頭顱跟她說:“因為她們,土司老爺把刀曼羅夫人給得罪了,夫人一氣之下封了三大城門,還把土司老爺給關了起來。”
    蜷伏在地上的玉罕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帶著透骨的寒意。
    “嗯?怎麽不說話?”
    上挑的音調,嬌嬈慵懶,又含著無比威嚴。
    “自然不是。”
    朱明月搖頭。
    刀曼羅眯起眼,眼底閃過一絲刺芒,“那是什麽?”
    朱明月認真道:“土司老爺地位尊崇、深受族眾敬仰,小女一介平民,自問高攀不起。”
    “地位尊崇?妹妹難道不知,那其實是個又老又醜的家夥!”一雙美麗的鳳眸,瞪得老大,刀曼羅的態度比朱明月更認真。
    朱明月:“……”
    “自古紅顏多舛、女兒命薄。”刀曼羅將手肘擱在膝蓋上,身子斜靠著太師椅往前傾,右手撐著臉龐,擺出一副惆悵狀,“妹妹年紀還小,不懂姐姐的哀愁。”
    “夫人……”
    玉罕難以置信地看著刀曼羅。
    這還是那個以折磨年輕女孩子為是敢勾引土司老爺,便是有那份心都要用最殘忍的手段將其置於死地的那氏土司女主人嗎?看見這麽一個狐媚之相的小賤人,不即刻痛下殺手,反而任由她忤逆亂語,還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她閑話?
    “夫人,她可是破壞神祭堂的元凶啊!”
    刀曼羅歎了口氣,將目光投到玉罕身上,“早就跟你說要注意保養,看吧,總是這樣迷迷糊糊,跟不上我的思路。”
    玉罕訥訥地縮著肩,“……”
    刀曼羅朝著身後招了招手,即刻有侍婢拿出一個寸長的檀香木盒,遞到刀曼羅的手上。刀曼羅拿著盒子在玉罕眼前搖晃了一下,慵懶地說道:“別說夫人我不疼你,瞧,這裏麵可是好東西。接著!”
    盒子丟下來,玉罕哪裏敢不接。她戰戰兢兢打開盒蓋,絲絨紅綢軟布裏,裹著一顆鮮紅色的香丸,“這、這是……”
    玉罕認得,一旁的朱明月也認得,正是那日弱水閣中,朱明月去見雅莫之前,玉罕給她的迷香藥丸。
    是非曲直,還用再說嗎?
    玉罕呆呆地拿著檀木盒,忽而眼眥欲裂,暴戾騰騰地瞪向朱明月,果然是這個臭丫頭搞的鬼!她本來還奇怪呢,一向不理前苑是非的土司夫人,怎麽忽然插手神祭堂的事來了?如今這香丸居然都在土司夫人手上了!
    “夫、夫人,您聽奴婢解釋,這隻是一般的安神迷藥,是權宜之計,奴婢從沒想過傷害雅莫巫師,您相信奴婢,奴婢沒有惡意的!”
    她太大意了,也太過自信,為了讓朱明月成事,當日在每個待選祭神侍女身上都放了一粒香丸。可這也是雅莫的秘密。玉罕洞悉了雅莫的秘密,自以為雅莫為了保密,就算看出些什麽也不會聲張,不料發難的竟會是土司夫人。
    “安神的?”
    玉罕急不迭地點頭,“是啊是啊,奴婢使計讓那小賤人去雅莫巫師那裏偷鑰匙,為了不讓那小賤人懷疑,奴婢萬不得已才用到這香丸,聽說是……能讓人昏迷卻對身體有益!”
    親疏有別,她到底是刀曼羅最寵信依仗的教習姑姑,刀曼羅一向最聽信她的話不是嗎?而依照刀曼羅一向不愛管事的秉性,應該還沒去查這香丸的藥效,那麽這粒香丸究竟是哪一種,是不是她以為的那樣還不一定……玉罕滿懷希冀和真摯地說完,隻見刀曼羅勾了勾唇角,媚聲道:“哦,既然是這麽好的東西,不如——”
    “你嚐一嚐吧。”
    玉罕臉上的血色刷地褪去,肝膽俱裂地撲到刀曼羅腳邊:“夫人,奴婢當牛作馬在神祭堂這麽多年,從來對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奴婢冤枉,奴婢真是冤枉的……”
    “瞧你,哭得心都碎了。”刀曼羅憐惜地看著她,“這麽冤枉的話,不妨證明給我瞧瞧。”說罷,抬了抬手,朝左右武士遞去一個示意,“伺候玉罕姑姑。”
    玉罕“啊”的一聲尖叫,下意識地就想扒住刀曼羅的腿,卻被兩名武士粗暴地往後拖拽,三兩下死死地按在地上。一個侍婢走了過去,撿起掉在地上的紅色香丸,掐住玉罕的下顎,使勁掰開她的嘴,將香丸往裏塞。
    玉罕被勒著仰起脖子,捏著兩腮,“嗚嗚”地發出悲鳴的叫聲,嘴裏的香丸卻不受控製地從喉嚨咽了下去。兩個武士扳著她的肩膀不容她掙紮,好一會兒,才放開了手,玉罕直挺挺地跌在地上,拚命摳著喉嚨,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幹嘔。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她是玉罕,是神祭堂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教習姑姑,是深得土司夫人信賴的大紅人!土司夫人因何會聽信了一個外族小賤人的蒙蔽,連一點辯解和求饒的機會都不給她,直接就讓她吃這不辨所以的東西!
    玉罕眼睜睜地看著那鋪著雪裘的太師椅上,媚眼如絲的女子,慵懶自得無動於衷的模樣,腦中放空,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雙目赤紅嘶聲喊道:“刀曼羅,你是不是根本想利用這個機會,將我置於死地?為什麽……我辛辛苦苦為你操持神祭堂,你不念我功勞,反而因為一點小錯讓我去死?你這個下賤胚,我不會放過你,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旁邊的侍婢麵色一寒,就想上前堵住玉罕的嘴,卻見她忽而癲狂地大笑,叫道:“召曼、召曼,你這個淫棍、色魔,沒用的廢物,牆頭草,枉我跟了你,你卻一點都幫不上我!活該你被雅莫那個吃人的老妖婆取代……賤人、惡鬼,你們都該死,你們都會遭報應、遭報應!”
    這歇斯底裏的癲狂煞氣,與剛剛跪地求饒一副奴顏媚骨的樣子,判若兩人。玉罕喊到一半,麵容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佝僂著身子不停地抽搐……不一會兒,就躺在地上不動了,一股甜膩的香味從她的口鼻中彌漫出來。
    “嗬,還真死啦!”
    刀曼羅瞪了瞪美眸,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但轉瞬就揚了揚唇角,頗有些無辜地說道:“哎,我隻知道這玩意兒用來熏香,不知道吃下去竟會是這樣……”
    朱明月望著地上那具七竅流血的屍體,麵色青紫,眼神已經渙散,隻有瞳孔裏還殘留著一絲瀕死前的不甘和怨毒。強烈而令人心醉的神藥,具有那種讓世人沉湎在醉夢中的沉迷,讓女巫雅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卻又不知道,玉罕因此死於非命。
    即刻有奴仆手腳麻利地將玉罕的屍體拖出了殿外,又擦了血跡,在上麵撒上一層薄土。
    “好了,這地方剛死了人,實在晦氣。妹妹跟我來,咱們去裏頭聊聊。”刀曼羅很是嫌惡地揚了揚手,從太師椅上施施然站起來。
    死了人,跟談論天氣一樣平常。
    朱明月亦步亦趨地跟著刀曼羅走進那扇開在牆上的門,這是一道暗門,穿香殿的這一麵,彩繪著大片錦雀的圖案,流光溢彩的色澤,恰到好處地遮掩住了開闔的縫隙;一雙雙烏溜溜的雀瞳,是鑿空的暗窗,從外麵看,看不出任何端倪。等走進內裏,布置得極其雅致華麗的暗室,四麵封閉,出口顯然也是一道暗門,保證了整間暗室的密不透光。
    誰會想到這座用於教習待選祭神侍女的殿閣,在不易察覺的暗處有一雙眼睛,時刻窺視著殿裏麵的每個人。隻是出乎朱明月預料的,藏在暗室中鬼祟的人不是大巫師召曼,不是土司老爺那榮,而是土司夫人刀曼羅。
    看來這那氏土府的人都有偷窺的癖好。
    室內靠西麵牆壁是紅木矮桌,北麵的牆上則嵌著三個瑣窗,窗外卻是結結實實的砌磚,嵌著掌燈的凹槽。在南麵擺著一張檀香紫檀木貴妃榻,壁懸漆畫屏風,貴妃榻上豎擺著雲腿貼金箔的炕桌。
    炕桌上,擱著一枚魚形的鑰匙。
    玉罕猜得沒錯,在朱明月迷暈雅莫時,確實不止偷了一把鑰匙:除了神廟石窟的那把,還有祭神閣的。但是破壞祭神閣、盜空神龕、斬首神像的人,並不是她,在偷走鑰匙的當日傍晚,朱明月就讓人將另一枚魚形鑰匙送到了土司夫人刀曼羅的手上。
    堂堂的土司府女主人,會去毀壞象征著那氏土府百年信仰、供奉著偉大猛神的祭神閣嗎?當然,就算刀曼羅有這個心,也不會親自動手,然而神像斬首這種事,頗有些天地不仁、毀神滅佛的囂狂架勢,並不是誰都有膽量這麽做的。
    四目相對了良久,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直到刀曼羅伸出纖纖玉指,輕佻地勾起朱明月的下顎,後者退了好幾步,清咳了兩聲道:“……夫人剛剛出現得很及時,小女深表謝意。”
    “若不是妹妹你將那把鑰匙送到我那兒,姐姐可是至今都不知道,神祭堂裏居然出了一隻碩鼠。說到感謝,應該是我感謝妹妹才對。”刀曼羅撐著臉頰,一雙嫵媚鳳眼勾魂攝魄,“好妹妹,你想跟姐姐要什麽打賞?”
    朱明月忽然想起方才玉罕吮吻刀曼羅腳趾的一幕,頓時感到不寒而栗。
    “夫人若是能不追究小女迷倒雅莫巫師,擅自盜取鑰匙,便是對小女最好的打賞。”
    刀曼羅一臉“你真冷淡、你真沒情趣”的表情望著朱明月,失望的神色毫不掩飾,“是玉罕威逼利誘在先,就算妹妹你是被迫的……姐姐分得清是非黑白,自然不會在這件事上追究你。隻不過……那九連環卻不是誰都能解下來的,來,跟姐姐說實話,妹妹你到底是什麽人?”
    神祭堂的鑰匙之所以會被雅莫掛在腰上隨身攜帶,是因為那一十八枚鑰匙,以九連環的方式全部串聯在一個大環上,想要開任何一個地方的鎖,必須拿著整串鑰匙大環;若意圖拆下其一,必須一一拆開——這可不像閨閣女子們平素玩兒的把戲,是由擺夷族的木工精心打造的,內行人也沒有把握在第一次,用短時間就能解開。
    玉罕根本沒打算偷雅莫身上的鑰匙。
    弱水閣那間雅室裏的熏籠,早就被點燃了迷香,玉罕讓朱明月事先服下迷香的解藥,又給了朱明月一粒紅色香丸,讓她在恰當時間把香丸搗碎了,利用檀香和香丸的雙重混合藥效讓雅莫一睡不醒。但在那昏迷的整整一炷香時辰裏,也絕對不夠時間將整串鑰匙拆解開來,再一一串接回原貌。這樣等雅莫迷迷糊糊地轉醒,就會當場發現這個意圖偷她鑰匙的賊。
    如此,順理成章地借由雅莫的手來捉奸——朱明月一旦被擒獲、百口莫辯,跟著遭殃的就是領她進府的三管事岩布。倘使朱明月反咬一口,沒有關係,雅莫不想那檀香裏的秘密被揭發的話,即便猜忌玉罕,投鼠忌器也不敢深究。小小的一個手段,既可除掉處處與她作對的人,同時讓雅莫對她這個前任大巫師的心腹忌憚三分,玉罕最初的如意算盤,其實就這麽簡單。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居然偷到了。
    神廟石窟是什麽地方?作為供奉曆代那氏祖先亡魂的陪葬地,裏麵存放著大量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於是更複雜的謀算,在玉罕心裏醞釀開來——既然得到了鑰匙,索性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盜寶,給她自己,同時嫁禍給雅莫。雅莫從召曼的手上搶了祭祀巫師的身份,卻財迷心竅,監守自盜,這罪名假若坐實了,恐怕她後半輩子都要在土牢裏度過。
    如意算盤打得相當好,可玉罕忘了,雅莫是土司夫人刀曼羅保薦上去的,陷害雅莫,等於是打土司夫人的臉。親疏有別,她比得過朱明月這個外族來的,卻怎麽也不比上雅莫在刀曼羅眼中的分量,何況她還對那氏的財寶有所覬覦!朱明月用偷來的鑰匙,給玉罕打開了一扇夢寐以求的貪欲之門,同時也利用這扇門,將計就計,親手將她送上了斷頭台。
    此時此刻,刀曼羅卻不是在想這些,在朱明月要說話之前,刀曼羅忽然伸出一指,製止了她開口。
    “或許姐姐說得不全麵……不僅僅是會解九連環這麽簡單,還要算計迷香的時間——”刀曼羅端著下顎,滿眼都是新奇和興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當一個人在昏倒之初,模糊的感官仍然存在,需要很仔細地拿捏時間,動手的時間,還有事後打開窗戶揮發迷香的時間,才能保證神不知鬼不覺。沒經過訓練的人是做不到的……”
    還有那把用以替換的鑰匙呢!
    玉罕讓她偷的是神廟石窟的鑰匙,窗閣形狀。她偷走的卻是兩把。至於為何是祭神閣的鑰匙,是因為夠分量吧。然而除了玉罕事先私下鑄造的那把,另一枚魚形的替換鑰匙,是從哪兒來的?又是誰告訴她的?連刀曼羅都認不全那些鑰匙哪個是哪處的,除了玉罕,除了幾個大巫,這神祭堂裏誰有那麽大的本事,一眼就在三枚同樣形狀的鑰匙中瞧出屬於祭神閣的那一枚,還將辨認的方法告訴給了她……
    能將以上做到天衣無縫,可不是碰運氣這麽簡單。
    刀曼羅想到此,眼中興奮的光芒越來越烈,似嗔似嬌地說道:“好妹妹,你快給姐姐解答,姐姐真要急死了!”
    朱明月道:“夫人不怪我?”
    這一切都說明,府裏有內鬼,朱明月心懷叵測。
    “姐姐我在這府裏頭太多年了,府中人見到我就跟耗子見貓一樣,相當沒趣,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冰雪聰明又十分有來曆的妹妹,這死水一樣的土司府才算有了樂趣。”刀曼羅舔了舔唇瓣,眉梢眼角皆是撩人的媚笑,“妹妹放心,若妹妹能逗得姐姐高興,姐姐會少用些折磨的手段,保證不讓妹妹太過痛苦……”
    對她還真是仁慈。朱明月低了低頭,須臾間像是想起了什麽:“聽說在曼臘寨子西麵,有一座建在荒蕪幹涸小溪邊的亂墳崗,裏麵葬著無數女子的冤魂,那些……莫非都是夫人的傑作?”
    刀曼羅斜斜倚著炕桌,挑著一雙勾魂媚眼兒,笑道:“妹妹知道的可真不少。既然說到此,姐姐索性也不瞞你,我玩死的那些,的確都扔在那兒,但若說都是我弄的,可冤枉了呢……”
    “……是土司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