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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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月蹙著眉道。
刀曼羅露出一個更驚詫的表情,然後捶著炕桌,笑得花枝亂顫:“看來,妹妹果真是喜歡那個又老又醜的家夥!要不這樣好不好,妹妹便留下來,讓他伺候咱們姐妹倆快活一陣子!”
她這麽說,讓堂堂的那氏土司情何以堪。
暗室裏還有兩個伺候的奴婢,眼觀鼻、鼻觀心地佇立在角落,聽到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辭,仍似充耳不聞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妹妹既不願意為姐姐解答,沒有關係,妹妹想見土司老爺,也沒關係,但必須先跟姐姐開誠布公哦——妹妹到底是什麽人,來土司府做什麽的?姐姐不喜歡拐彎抹角,更不喜歡被敷衍,妹妹若回答得好,姐姐會考慮把土司老爺送給你幾日,若有一句假話,姐姐可就不饒你了……”
徐徐朝自己走來的女子,身若無骨,媚意橫生,每一步都有說不出的風情。朱明月卻沒錯過刀曼羅眼中一閃而過的嗜血殺意。這麽小的一間暗室,貴妃榻和矮案的距離能有多遠?眼看著刀曼羅扭著水蛇似的腰肢,即將走到近前,朱明月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
像是驅鬼的符咒一般,刀曼羅的腳釘在原地。
“……這,你怎的會有這個?”
一手握著青銅環,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朱明月的手心裏滲出潮汗,麵上卻不改顏色:“夫人容稟,刀依蘭夫人臨死前囑咐,將這東西帶給那氏土府的刀曼羅夫人,小女忠人之事,也算是不虛此行,不負所托。”她說罷,將青銅環交給一側的侍婢,讓其轉遞給刀曼羅。
刀依蘭,刀曼羅。
孟璉刀氏家的嫡出小姐,同父同母的姐妹花兒,一個嫁到了臨滄陶氏土司府,一個嫁到了元江那氏土司府,都是尊貴的土司夫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朱明月帶來的這枚青銅環,與刀曼羅脖子上的那枚一樣,來自同一柄銀錯青銅大環刀。那銀錯青銅大環刀是孟璉刀氏的傳家寶,兩姐妹相繼出生後,刀氏現任土司把青銅刀上最小的兩枚刀環截了下來,送給姐妹倆佩戴。
刀依蘭的這枚稍大一些,刀曼羅撫摸著青銅環上斑駁的鏽跡,從繡衫裏拿出自己那枚略小的,鳳目裏劃過一抹黯色,“這的確是我姐姐貼身的配飾,上麵刻著夔紋和刀氏族文,內圈還有一處細小的缺口,不仔細是摸不出來的。”
“可據探子回報說,自從我姐姐身死,連同她的陪嫁丫鬟和隨身侍衛,都被玉錦羅那賤人賜死了,無一生還。我姐姐身邊也根本沒有一個漢人女子。說,你究竟是誰?又是怎麽得到這青銅環的?”
所有拿捏做作的表情褪去,一張顏色豔麗的麵頰上,陡然浮現出一絲冰冷和狠厲,眼底的殺機毫不掩飾地顯現出來。
如此之快的變臉,前後簡直判若兩人,朱明月卻似渾然未覺般,略垂下眼簾,道:“夫人說的那個玉夫人,小女倒是略有耳聞……但作為四排山葉巴頭人未過門的妾室,是不會跟陶氏土府勾結在一起的。至於這枚青銅環……其實是小女在來的路上遇到一個人,他把這青銅環交給小女,還跟小女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將這東西拿出來,但隻要小女將它帶給土司夫人,土司夫人就會保小女一命;若還不行,就讓小女向夫人轉述一句話——”
刀曼羅眯起鳳眸,“……什麽話?”
“那人說:夫人若想知道刀依蘭夫人兩個孩兒的下落,請到碧羅雪山,找一個叫蕭顏的人。”
膽敢一個人來土司府,可能沒有準備嗎?朱明月給刀曼羅備了三份極有深意的見麵禮:祭神閣的鑰匙,刀依蘭的青銅環,陶氏土府兩個嫡子陶佑和陶賈的下落。
可事實上,隻要是西南夷族的居民就會知道,刀依蘭的兩個孩子早就死了。那是刀依蘭僅存在這世上的骨血,也是迄今為止,陶氏土府唯一享有嗣位資格的嫡出子嗣。
當年玉錦羅在大朝會上一舞成名,被陶氏土司陶讚驚為天人,為抱得美人歸,陶讚當著席間文武百官的麵,當著皇上的麵,許給玉錦羅進入陶氏宗祠的資格,那個時候,孟璉刀氏還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部落。後來刀依蘭的娘家勢力越來越大,玉錦羅感到了威脅,又被陶氏土府安逸奢靡的生活養得食髓知味,便動了取而代之的念頭。
玉錦羅在進宮前,服用過原親軍都尉府的絕子藥,這輩子與子嗣無緣。於是趁著刀依蘭纏綿病榻之時,下手毒殺了她的兩個孩兒,刀依蘭因此悲痛欲絕,病情加重,玉錦羅索性又給她喂了毒藥,母子三人就這樣相繼命喪黃泉。
那是建文三年發生的事,原燕王藩邸的親軍都尉府還隻是個小小藩王親隨的時候,已然發展得眼線遍布、神通廣大,但那時姚廣孝忙於輔助燕王篡位奪權,一直騰不出手來處理這個遠在西南蠻夷的叛徒,這才讓玉錦羅在陶氏土司夫人的位置上,坐了兩年之久。
可玉錦羅直到死的一刻都不知道,當年陶氏土府給那兩個嫡子隆重發了喪,棺槨埋在陶氏的祖墳,刀依蘭的孩子卻仍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玉錦羅自以為斬草除根的,隻是兩個替死鬼,正主被蕭顏派人秘密轉移出了景東廳。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獲得了這一消息,多方查探之下,隻查出有可能藏在了碧羅雪山的某一處主峰,卻得不到實際的下落。蕭顏之厲害,不得不讓人驚歎。
兩年後的而今,玉錦羅卻死了,亂箭穿心,橫死在了景東廳的內城大街上。
刀曼羅因此曾咬牙切齒地恨道:“千萬別讓我知道是誰這麽多管閑事,擅自殺了玉錦羅!那賤人要是落在我手裏,我有一千種死法,讓她後悔來到這世上……不,她一定會落在我手上,用不了多久,就連陶讚那個賤男人也會由我處置,屆時我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整個陶氏土府去給我姐姐殉葬……”
陷入回憶的刀曼羅,一臉癲狂的煞氣,握著青銅環的手也跟著收攏,發出皮肉勒緊的聲響。
毫無疑問,不僅是玉錦羅、陶讚,不僅是陶氏土府滿門,甚至那個自作主張收拾了玉錦羅的人,一旦被刀曼羅逮住,都會用最殘忍的方法將其置於死地。那麽,勾結黔寧王府混進那氏土府的人呢?
“蕭顏……!”
黔寧王府的軍師?
驚疑、莫名、震驚等種種情緒,那一瞬在刀曼羅的眼底交錯碰撞,她當然知道那個人對於現在的那氏土府意味著什麽,在個人玩鬧與生死存亡之間,這是開不得玩笑的。可是當朱明月主動提起那個人,反而將刀曼羅下一刻的猜疑和殺念,生生打亂了。
刀曼羅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在慢慢變快,一股很奇異的感覺從心裏湧出,不知是忌憚還是其他的什麽感覺。
鳳眸倏爾變得淩厲看向朱明月,刀曼羅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麽,卻見她保持沉默,對那個名字似乎一無所知。
“那麽這東西,果真是半路上有人交給你,而不是在你來之前,就準備好的?”刀曼羅言語間滿是試探,“你沒騙我?”
“夫人這樣說法,不是想象玉罕姑姑一樣,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吧……”朱明月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她,見她麵容陰晴不定,不禁往後退了小半步,仿佛是被她的神情嚇到了,又像是暗自懊悔自己的輕信。這樣的舉止落在刀曼羅眼中,讓刀曼羅想起幾年間黔寧王府安插進來的那些女子。
可若真是黔寧王府安排的人,犯不著拐這麽大一個彎,又何必僅為了送一個口信就送她羊入虎口?但她不是蕭顏的人,那些絕頂聰明的巧思和手段,又是從何而來……聽說,她是四排山送來的,是最後一個進府的待選祭神侍女,路上耽擱的時日,難道就是因為遇上了蕭顏?
隨手擺弄小人物,不管對方如何掙紮都無力反抗,這些年來,刀曼羅已經感受不到這種遊戲地刺激了,朱明月的出現,無疑讓她找到了一個新的玩弄對象,很特別,也夠聰明,明知道撲騰不出獵人的掌心,卻依舊不願服輸負隅頑抗。而今,更是跟她兩個侄兒跟她扯上了關係……
“妹妹別擔心,姐姐這麽喜歡妹妹,疼你還來不及,怎舍得讓妹妹受苦呢。”如安撫寵物一般,刀曼羅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露出一抹妖嬈的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來,妹妹先與姐姐說句實話,托你給姐姐帶青銅環的那個人,長什麽樣,多大年歲,有什麽體貌特征……”
朱明月被送回弱水閣小苑的時候,背後的衣衫早被冷汗打濕了,雨後的涼風一掃,渾身涔涔的冷意。
原來不是不怕的。
胸臆裏怦怦作響的心跳,讓她的麵色有些發白,單薄的肩膀在風中瑟瑟發抖,然而在朱明月眼底幾不可見的,不僅僅是驚險過關的後怕和惶恐,還有亢奮,一種踩在生死深淵隨時喪命的刺激和亢奮。很顯然,刀曼羅根本不會放過她,更不會相信她說的話,之所以留著她,也不是忌憚刀依蘭的兩個孩子,而是她已身在那氏土府,還有機會逃出去嗎?看她垂死掙紮,豈不是很好玩?刀曼羅隻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個以供慢慢消遣的新鮮玩物。
可誰說,玩物是不會反撲的呢?
整個弱水閣亂作一團。
之前朱明月剛被玉罕帶走,後腳就有大批掌事的侍女帶著人進來搜屋,這些掌事侍女不是穿香殿中負責教導的那些,而是一些生麵孔,橫衝直撞地闖進來,不由分說就將各個寢閣裏裏外外亂翻了一通。其餘三個祭神侍女又驚又怕,眼看著偌大的小苑被翻得亂七八糟,不敢阻攔,但也不知道對方究竟要找什麽。
等朱明月跨進苑門檻,撲入眼簾的就是這樣一幅七零八碎、滿地狼藉的景象。
自然,先搜的就是她的東屋。
阿縈縮著身子,戰戰兢兢站在抄手遊廊裏,等那些蠻橫的掌事侍女從屋裏出來,又朝著南麵、西麵的屋子過去,這才狠狠鬆了一口氣。她是生怕被遷怒,一個不留神也被帶走,但好在這些人沒為難她。想來,是玉罕姑姑留著她還有用吧……阿縈想到此又是一歎,或許她馬上就會派上用場了。
轉過身的一刻,阿縈愣住了,“小、小姐……”
她回來了?
“看阿縈的神情,好像是早知道我回不來。”朱明月挽著裙裾施施然走上台階,“還是說,阿縈不希望我回來……”
雨早就停了,積存在屋瓦上的雨水連成晶瑩的細線,在簷下滴落出一掛玲瓏剔透的水晶簾。
阿縈的臉色變了變,她的確沒想到她還能回來,不僅是她,院裏所有目睹她被帶走的人,都認定她肯定是回不來了,哪知道……阿縈有些急切又有些尷尬地擺手,解釋道:“小姐說的哪裏話,奴婢正擔心小姐的安危,還想著、想著等那些人走了,奴婢就出去打聽一下小姐的境況,怎麽會不希望小姐回來呢……”
“別慌,我隻是說的玩笑話。”朱明月擋了擋順著瓦當淌下來的殘雨,微笑著緩步走進寢閣,“折騰了這些時辰,幫我準備一桶熱水,你就下去歇著吧……哦,對了,要清水,不要羊乳,今後的羊乳也都不用再泡了,記著跟那些奴仆說一聲。”
阿縈愣愣地應了聲,見她一副淡然安靜的神色,心裏不由得更沒底了,忍不住道:“小姐,這……”
“放心,玉罕姑姑不會有意見的。”
朱明月背對著她,似笑非笑地說道。
阿縈愣愣地說道:“那小姐剛剛……”
“土司夫人賞了神祭堂一些稀奇的玩意兒,剛剛,玉罕姑姑讓我也過去見識一下。這不,見識完了,就送我回來了嘛。”
朱明月這番說辭,顯然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什麽了不得的玩意兒,能讓玉罕這個教習姑姑在電閃雷鳴的大雨天親自來“請”?而且朱明月分明是五花大綁地被抓走的,沒見那些粗婦有半分客氣的意思。
阿縈不辨所以,或許待會兒玉罕姑姑來尋她,會跟她說個明白……心裏這麽琢磨著,也就釋懷了,朝朱明月彎了彎腰,退出去準備熱水。
“怎麽,你就這麽放過她了?”
阿縈離開後,回廊內,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從北屋過來。
朱明月站在敞開的瑣窗前,正在擦拭微濕的發梢。兩人隔著一道雪白的窗紗說話,朱明月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對方手裏的一根芙蓉花枝上,“不然還能如何?問她出賣主子的大罪?”
阿縈本就不是她的奴婢,臨危自保,不得不向玉罕低頭。
月彌望著窗下掛著的幾株吊蘭,輕笑著搖頭,“我看你還真是挺好說話的。將心比心,若我換成是你,絕不會放任身邊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條心。姑息終會養奸,與其防備著隨時被落井下石,你不想換個人嗎?”
“這府裏不光阿縈是有主子的,”其餘的奴婢也是。換誰來都一樣,不如留一個還算老實本分的。朱明月放下手裏的帕子,將搭在肩上的長發攏起來,“……月彌,我不像你,有那麽大的能耐,我也沒多深的居心。”
月彌是紅河彝族最尊貴的小姐,被當成祭神侍女送進府來,與其餘那些平民姑娘不同,她一直都享受著超然的地位,連玉罕都在背地裏敬她三分。當然,這些不會為外人道。與月彌有著相同地位的,是那個滄源佤族葉巴頭人的小女兒——葉果。兩個來自不同地方的少女,用了不同的手段,隻為了達成一個相同的目的:勾引那氏的土司老爺那榮。
這座土司府也的確值得無數女子前仆後繼,何況很多頭人都希望借由那氏的力量壯大自身,聯姻無疑是最好的途徑。想要堂堂正正地進府,充任祭神侍女就是唯一的機會,至於神祭堂的秘密,以葉果和月彌的出身,輕而易舉就能置身事外。唯有月卓拉,她知道一些,卻一知半解,又不夠聰明,最終沒能逃脫召曼的手掌心。
葉果是極聰明的,月彌卻比葉果更聰明、更有心機,可是這麽多年來,那氏土府從沒有一個正經的妾室,不是沒有原因的。縱然土司老爺一直賊心不死,在各府、州、縣搜羅年輕少女。很多土官流官為了討好那榮,不斷地往元江府秘密運送美人。不少侍婢自恃貌美,總是妄圖勾引爭寵……可惜,對手是刀曼羅,孟璉刀氏的嫡出二小姐,那個不能以常理估量的女子,每一次都用實際行動告訴這些人——爬床,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如今,葉果已然買通了府中下人,登堂入室;月彌仍待在神祭堂裏韜光養晦,靜觀其變。一向眼裏不揉沙子的土司夫人,是洞若觀火,還是仍蒙在鼓裏?朱明月想起那個讓人不寒而栗的女子,又想起自己進府那日,三管事岩布跟她說的一句玩笑話:“這府裏,水深,慢慢來吧。”
月彌像是聽出了朱明月話中有撇清之意,慢慢地笑了:“哦?那你是因何而來?可別跟我說,你當真是來奉神的。”
“能住進神祭堂,不是為了奉神還能是什麽……猛神祭迫在眉睫,咱們被點了名留下,也算是得了恩典,比那些仍留在暖堂西廂的姑娘不知幸運多少。做人要知足。”
月彌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麽說,蹙了蹙眉,頗有些可笑地說道:“知足?說得好聽些咱們是祭神侍女,那是外麵的人不知內情,經過這麽些時日,你就一點都沒察覺?再退一步講,就算能順利度過祭神儀式,最後還不是要留在神祭堂裏奉神一直到十八歲,最美好的年華都要虛度在這裏,不應該為自己爭取更好的嗎?”
何況能不能平安待到十八歲,還是兩說。
少女佇立在雪白窗紗後,隱約輪廓,卻能想象出究竟是怎樣一位絕色佳人。西南夷族的姑娘並不乏出眾的相貌,且素來以黑為美,與中原漢家衡量美人的標準不大一樣,但月彌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漢人少女,真的很惹眼。
可月彌也是難得的美人,更是堂堂的紅河彝族貴女,一次次地放下身段來向她示好,豈料對方非但不領情,還拒她千裏。攥著花枝的手不由收緊,掐斷了上麵的花團仍不自知,月彌索性也不客套了,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會來與你說這些,也是好意。聽說剛剛祭神閣出了事,你是不是因為這個被帶走的?雖然你毫發無損地回來了,但那麽多姑娘,為何偏偏把你帶走?你淋了一身的雨,又被推搡來推搡去,現在被放回來,你就沒有一點不平?你在府中沒有任何倚仗,越往後就越會舉步維艱,我不想你等到寸步難行的時候,才後知後覺……”
顯然月彌理解錯了,她以為朱明月能安然無恙地回來,是因為有雅莫的關照。這樣的人,就是她必須要拉攏的,而作為一個沒有任何依仗的平民女子,紅河的貴族小姐能來示好,難道不應該感激涕零地爭取嗎?可惜,她不知朱明月真的不是為此而來。
次日,整個神祭堂就被封鎖了。
這一天,是六月十九,雅莫頂替召曼作為祭祀主持巫師的第七日。
封鎖神祭堂,是為了將祭神閣遭嚴重破壞的事,禁錮在土司府之內,嚴禁擴散到整個元江府。這是防止謠言流竄小事化大,以爭取內部消化處理的最穩妥辦法,情理之中。然而也正是這段時間,府外的幾大村寨中,牲畜不斷死亡、族人不斷病倒的事,愈演愈烈,在局部的小騷亂沒有演變成大範圍的恐慌之前,雅莫既要小心翼翼地處理和消弭祭神閣的事,還要分神派遣巫醫們去各村寨裏查診,一時間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不再有時間召見神祭堂裏的待選祭神侍女。
擺夷族的巫、醫不分家,這麽緊要的關頭,德高望重的大巫師召曼卻病了,病得人事不省,諸事一概撒手不管,等於是給本就忙亂的雅莫雪上加霜。兩日之後,更混亂的場麵終於發生了——不知什麽人將祭神閣被毀、神龕被盜、神像斬首的事,傳到了府外,一下子引起軒然大波,曼臘土司寨陷入了空前的禍亂,連久不出麵的土司老爺那榮,都給驚動了。
二十三這日,那榮忽然親臨神祭堂。
聞訊欣喜若狂的待選祭神侍女們,並未因此瞧見地位尊崇的土司老爺,數十名身披輕甲手執景頗尖刀的那氏武士隨之而來,在一向不允許男子出入的神祭堂內橫衝直撞,先是替換了原有的那批人,又逮捕了大批堂內的下人。已經選上的、正等待被選的祭神侍女們被困在各自的屋內,隻聽外麵一陣陣人聲嘈雜,甚至還伴隨著刀劍交鳴聲、打鬥聲、喊叫聲……
神祭堂,似乎要變天了!
然而正當屋內的姑娘惶惶難安,生怕有人闖進寢閣時,外麵忽然靜了下來,鏗鏘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漸漸消失……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在這一個時辰的工夫裏,神祭堂有多少人消失了,幾個麵容肅寒的陌生奴婢在廊內,分別把守著暖堂西廂、弱水閣別院,仿佛兩道強硬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打擾。
直到第二日的早晨,沉寂了一夜的神祭堂迎來土司老爺的命令:女巫師雅莫因玩忽職守、觸怒寨神的大罪被撤職。召曼仍在病重,萬不得已之下,忍痛割愛,從巫醫中挑出一個人暫時充任大巫師,並命其用最短的時間控製住局麵,處理好一切。
這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消息被傳送到府外,所有元江擺夷族村寨為之嘩然。
但是可以想象,猛神大祭在即,作為擺夷族最高權力代表的那氏土府,卻陷入內憂外患的空前危急關頭,兩名呼聲最高的大巫一個臥病在床,一個束手無策,致使象征著擺夷族信仰的神祭堂一片混亂。這時,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巫醫,臨危受托,用了短短不到五日,竟以一人之力治好了幾大村寨裏的疫病,力挽狂瀾,成功阻止了疫情蔓延,又雷厲風行地整頓了神祭堂,抓住了之前破壞祭神閣的真凶。
三萬擺夷族眾為之折服!
土司那榮滿麵含笑地拉著這位巫醫的手,走上元江府最高的那座城樓,用高亢而激動的聲音朝著城下聚集的幾萬族眾宣布:彌陀莎,當之無愧地成為擺夷族的大巫師。
半月時間不到,一切都發展得飛快,等眾人驚覺之時,一切又都飛快地解決了,就像是做了一場荒唐的大夢。可代表著神聖猛神、在族內有著超然地位權力無二的大巫師,非是世襲不可充任,這樣一個素日裏默默無聞的女巫醫,又是在近乎草率的倉促情況下,卻沒有人質疑那榮的決定。土司夫人呢?如此重大的變故,土司夫人怎麽會允許?
土司夫人出城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日,領著一隊心腹武士,去了碧羅雪山。
彌陀莎被任命的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當然,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都在土司府外,在擺夷族的各大村寨裏,與土司府神祭堂中的待選祭神侍女無關,姑娘們戰戰兢兢地過著每個一成不變的日子,她們隻關心自己能不能被選上,隻關心誰留誰走,絲毫不知神祭堂外發生過怎樣驚心動魄的變故。
直到彌陀莎作為祭祀大巫師,在修繕好的祭神閣偏殿召見她們,姑娘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雅莫巫師真的被撤了!祭祀巫師的一再換人,在曆年的猛神大祭從未有過,有些女孩子不禁幸災樂禍地想,既然祭祀巫師都換了,那麽,已經選上去的那些祭神侍女,是不是也要換人了呢……
朱明月見到彌陀莎,恰恰是在六月二十八,彌陀莎被任命的一日。而在隔日,午後,朱明月見到了那氏土司那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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