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九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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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到鑰匙呢?玉罕反咬一口,她、雅莫、岩布死;玉罕沒過河拆橋,雅莫死,她連坐、岩布被牽連。
    不管哪一種情況,她的下場,唯有死路一條。
    彌陀莎驚愣地猛然抬起頭,像是再次被震住了,張了張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是這樣的嗎?會是這樣嗎?如果朱明月的這些言辭都是真的,自己的那些堅持和不忍就變得無比蒼白、無比可笑……彌陀莎忽然感到心裏一陣陣發堵和氣悶,緊咬著唇肉,不禁有些掙紮又近乎幼稚地說道:“那你……你當時也可以不答應啊!”
    不答應?
    從玉罕找上她的那一刻,再天花亂墜的承諾,都不過是虛假的利誘,若她不答應,恐怕玉罕馬上就會威逼了。既然早晚都得接受,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可玉罕不知道,敏銳的直覺和謹慎的後手,一直是她安身立命的方式,否則身在陷阱而不自知,也輪不到她來元江府了。
    看到彌陀莎的麵容從鬱鬱到震驚,再到迷惘複雜,顯然是一時間無法全盤理解和接受。朱明月低了低頭,鳴金收兵輕歎一聲道:“無論如何,作惡多端的人,死有餘辜的人,都得到了相應的報應,枉死的冤魂也該就此瞑目了。倒是你,我還沒跟你道聲恭喜,聽說你在府外這段日子,不僅成功根治了各大村寨的疫病,還保住了神祭堂在擺夷族眾心目中的威信,作為元江府百年來第一位由巫醫升任為大巫的人,你會流芳後世的。”
    六月十七,神祭堂被封;
    六月十八,土司夫人秘密出府;
    六月十九,祭神閣遭嚴重毀壞的消息傳到府外;
    六月二十,土司老爺親臨神祭堂;
    六月二十一,女巫雅莫被撤,巫醫彌陀莎暫時頂替……
    六月二十五,彌陀莎被任命大巫師。
    能將計就計緊鑼密鼓地做到此,那榮可謂煞費苦心,而彌陀莎,真是被保護得太好了。
    聽著朱明月恭維的話,彌陀莎從迷惘中回過神,卻露出個不辨滋味的笑意來,又苦又澀,那些一直糾纏著她的情緒又在心底蔓延,讓她驀地感到悲涼難抑。
    流芳後世嗎?天知道村寨裏的那些牲畜和村民是如何染上疫病又迅速被治愈的,這一來一回,又死了多少無辜的村民……是啊,自己為了玉雙的死、玉罕的死、雅莫的死,一直在指責她,卻忘了,正是自己親手把玉雙的把柄給了她,也是自己替她鑄造了那一枚用以替換的祭神閣的魚形鑰匙,更是為了扶自己坐上大巫的位置,土司老爺才會任由神祭堂的威信被刻意地一再動搖。
    若她犯了殺孽,自己又何嚐無辜?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土司老爺的人,對不對?”彌陀莎咬著唇,苦笑地道。
    既然上述那些疑團她都能不動聲色地一一洞悉破解,這等心境,這種手段,又豈會看不出當初自己的那點小謊言。
    不是質問的口氣,讓朱明月心裏一鬆,輕聲道:“你忘了,你我雖說從一開始就有接觸,但為了掩人耳目,接觸的時間並不多。若不是有土司老爺,你我怎會毫無芥蒂、互相信任呢……”
    是啊,若不是土司老爺告訴自己朱明月的存在,讓自己依仗她、照應她、緊跟著她的步驟,聽她安排,自己早就衝出來指認她這個殺人凶手,哪裏會忍到現在?反過來,朱明月也是如此吧……
    彌陀莎低下頭,有些恍然頓悟的同時,又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卻不知道,其實無論朱明月說什麽,都會在那榮那裏得到一模一樣的答複。
    朱明月說罷,又徐徐道:“土司老爺在中間穿針引線,如此煞費苦心,不過是不想眼睜睜看著本該純淨神聖的神祭堂,由於人為變得愈加汙穢不堪,可這一切終究過去了。今後的神祭堂有你,隻是你。這豈不是應了那句話:否極泰來。”
    否極泰來……彌陀莎心情複雜地抬起頭,蹙緊的眉頭微微一鬆,臉上也逐漸露出希望的神色來。說得對,再壞不過是最初那種情形,所有厄運逆境過去,往後隻會一點點好起來。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夜色漸漸彌漫上來,望著一點點遠去的身影,西納摸著下巴,笑眯眯地說道。
    “彌陀莎巫師隻是有些事想不開,等想開就好了。”
    “還是沈小姐會說話。”隻說人家想聽的話。
    西納說罷,又笑道:“沈小姐不妨就多陪她說說話吧,要不,沈小姐也幹脆住進中苑來。”彌陀莎就住在中苑,兩人剛好可以住一個苑子。
    朱明月詫異地看了西納一眼:“二管事確定?”
    西納揚了揚眉,笑睇她道:“怎麽就不確定了?”
    “小女隻是在想,土司老爺應該不喜歡彌陀莎巫師與小女有過多接觸。”朱明月彎著唇角道。
    當初會讓彌陀莎來找自己,不過是以她為借口,讓彌陀莎逐步參與到神祭堂易主的事情中來,勾心鬥角、殺人越貨的事都由她出麵,彌陀莎則作為一個被保護者、施與者,隻在關鍵時刻給予她幫助。這樣一來,朱明月無論做什麽,隻要還想安然待在神祭堂,隻要她想有所作為,就必須事事先為彌陀莎考慮打點。
    玉雙為何必須死?
    玉罕的那些香丸又是從哪兒來的?為何燃在熏香裏沒事,吞服下去就讓人七竅流血而死?
    雅莫迷戀嗑藥,在迷幻的香霧中一遍遍體會升入極樂的致命快感,又因掏空了身子常年貪食胚胎。彌陀莎禁不住雅莫的淫威,私下裏替她煉製了大量含有微量曼陀羅和米囊花的迷香藥丸,供雅莫揮霍。玉罕得知這個秘密以後,再三脅迫彌陀莎,本就無權無勢任人欺淩的小巫醫,為了自保,不得不又將一部分香丸轉送了玉罕。這其中,玉雙一直在中間互通有無。
    當日玉罕安排朱明月去偷鑰匙,給她的就是這樣一粒迷香藥丸,讓她趁著雅莫被熏香迷倒之時,將這香丸碾碎了,再摻少許進熏籠裏,對她解釋說是加重迷香的藥量,延長昏迷時間。其實玉罕早就偷梁換柱,換成了含有劇毒的香丸。
    所以當時的真實情形應該是:雅莫昏睡後,又吸進大量含毒的香料,人事不省之際,朱明月偷鑰匙——不管偷不偷得到,雅莫必死無疑,朱明月在偷鑰匙的過程中,也會被當場毒死或毒暈,被逮個正著。謀害祭祀巫師和偷竊鑰匙兩項大罪,朱明月是幫凶,三管事岩布則是指使主謀,如果再有人去追查香丸的來源,矛頭自然會直接指到彌陀莎頭上。
    一石二鳥,還有一個替罪羊,玉罕的打算其實是這樣的。
    但玉罕不知道,朱明月又將那香丸換了回來,故而雅莫隻是昏迷,沒有被毒死。玉罕還以為是吸入的熏香不夠,而意外得到了神廟石窟的鑰匙之後,貪念迷惑了心竅,偷盜成為頭等大事,對朱明月的處置,就延後到了神廟石窟失竊的事東窗事發、雅莫讓玉罕背黑鍋的一日。
    後麵發生的事就順理成章了,玉罕自然沒有心想事成,朱明月卻將那一粒含劇毒的香丸,連同祭神閣的鑰匙,分兩撥送到了刀曼羅手上,以至於玉罕在被強行吞下那粒香丸後毒發身亡——刀曼羅原是打算小懲大誡,不料親手毒死了玉罕,而玉罕卻誤認為刀曼羅有意下殺手,臨死前連辯駁都不曾。如果刀曼羅事後想起來再去追查那香丸的來源,唯一經手人玉雙早就死了,怎樣查都會被引到其他巫醫頭上。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獲得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其實那隻是真相的一部分。而這些,作為當事人的彌陀莎,就更不用知道了。
    月色籠罩的湖麵上,仿佛打碎了一片銀色。
    西納望著月色下少女一張美得讓人驚歎的麵容,笑容可掬地說道:“不會不會,就這麽定了,沈小姐今晚就搬到中苑吧,老奴做這個主。”朱明月的幾句話,彌陀莎心情就變好了,彌陀莎心情好了,土司老爺的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們兩人也接觸不了幾日了。
    朱明月沒拒絕,也深知拒絕不了,於是略一斂身,欣然接受了西納的安排。
    事實上,她跟彌陀莎真的接觸不了幾日。
    七月初八,朱明月以祭神侍女的身份,奉土司那榮之命出使曼景蘭村寨。
    唯一的祭神侍女是漢人,還要代表土司府去曼景蘭!
    族內的民眾都有些嘩然。
    然而,連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巫醫都能坐上大巫師的位置,在英明神武的土司老爺治下,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六月初四進曼臘村寨、那氏土司府,七月初八,朱明月才得到機會被安排去曼景蘭接近那九幽,一個月零四日的時間,足夠六百裏加急的役兵從東川趕來元江了。但大軍跋涉終究不比送信官的速度,算算時日,衛所軍隊和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集結起來的沐家軍,應該還在半路上。
    朱明月心裏稍安,時間仍夠,而她離著自己的目的又近了一步。
    啟程的這日,風和日麗,彌陀莎特地來送行。
    祭神侍女穿著那一日進府時的雪綢披風,佇立在高高的台階上,風拂起裙擺翩躚,隻見烏發雪裳,身姿纖細,顯得高貴而自持,遺世獨立。
    “很美,是不是?”
    “嗯,的確挺美的……”男子說罷,見懷中的女子仰起頭,眼睛裏不禁閃過一絲笑意,俯下臉飛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但老爺我偏就不喜歡美的。”
    女人先是麵容回暖,又因著這個親吻心裏發甜,隨即卻覺得不對,咬了咬唇道:“我、我確實是不美的……”
    那榮一愣,有些啞然失笑道:“好吧好吧,是老爺我說錯了,美不美,老爺都不在乎,老爺我隻喜歡心地善良的。”無奈的表情中帶著濃濃的寵溺。
    笑容終於在彌陀莎臉上綻開,明亮起來的雙目,將目光投向朱明月,隻見她走下台階,一步步優雅地朝著馬車走去。在她身後跟著四名侍婢,還有大批武士、奴仆,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這位代表猛神的祭神侍女。
    彌陀莎依偎進那榮的懷裏,心中滿是慨然,當時才剛進府的沈小姐,是連性命都掌握在別人手中,隨時可能淪為玩物的待選祭神侍女;自己呢,則是族內最年輕的女巫醫,神祭堂最沒有地位任人呼來喝去的奴仆。不過短短一個月,天差地別的改變。
    “都過去了,對嗎?”
    那榮也望著馬車的方向,臉上的神情卻淡淡的,聞言,親了親彌陀莎的額頭,意味深長地歎道:“是啊,都過去了。”
    過去的,都過去了;開始的,才剛剛開始而已。
    跟朱明月一起出使曼景蘭村寨的,是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婢,二管事西納親自安排的:玉裏、玉臘、埋蘭、阿姆,均是擺夷族人,那氏土府的家奴。
    朱明月看著這四個燕瘦環肥、各有千秋的小美人,土司府中的仆下中不乏姿容優秀之輩,但眼前幾個又顯然是個中翹楚。這哪裏是來伺候她,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榮從自己的侍妾中精心挑出幾人,借此機會專程送去給那九幽。
    “沒記錯的話,你是月彌跟前的丫頭?”
    上了馬車,朱明月望著對麵一個體態玲瓏的姑娘,問道。
    玉臘低垂著頭,用生澀的漢話道:“回稟玉恩小姐的話,是的,當時是玉罕姑姑把奴婢從中苑調出來,讓奴婢來弱水閣小苑伺候月彌姑娘,但後來月彌姑娘祭神侍女的頭銜被撤了,發還回暖堂西廂,奴婢就跟著又回到了中苑。”
    “你說族語就好。”
    玉臘聞言長出了一口氣,立刻換成擺夷族語道:“是。”
    “月彌還好嗎?”
    “奴婢不太清楚。奴婢自從回到中苑,就再沒去過前苑。這次也是二管事吩咐說,奴婢畢竟算是玉恩小姐眼熟的人,就讓奴婢過來了。”
    垂在額前的發絲遮住一張小臉,隻能看到濃密烏黑的發頂,平直的嗓音聽不出一絲情緒。這是玉臘。坐在玉臘旁邊的三個侍婢聽在耳裏,各自的臉上卻泛起一絲異樣。在神祭堂那種地方,像玉臘口中那位月彌小姐的遭遇,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如這位白蓮玉恩一般好運的,又能有幾個?然而先後在三屆巫師手下幸免,又相繼被土司夫人、土司老爺青眼有加,若說這裏頭沒什麽,誰信?
    不管這幾個奴婢抱著如何曖昧的想法,此刻朱明月心裏想的卻是,月彌曾經信誓旦旦地說:“將心比心,若我換成是你,絕不會放任身邊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條心。”玉臘最初在中苑伺候,是玉罕身邊的?西納身邊的?刀曼羅身邊的?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應該是月彌的人。可月彌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不一會兒,車夫駕著馬車上路,四輪馬車在地上碾過兩道清晰的車轍印,碾碎了路邊的綠苔青草,車身隨之輕微地搖晃,掛在馬車四角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你們幾個呢?”
    朱明月似是一聽一過,很快將目光轉向另外三個侍婢。
    “奴婢也是中苑的。”其中一個珠圓玉潤的姑娘,笑嘻嘻地搶先道。
    坐在這姑娘旁邊的,是一個身量略高、手長腳長的女子,長相很是秀麗,也顯得略穩重,接過話茬道:“奴婢也是中苑的,名喚玉裏。她叫阿姆。”指的是剛剛搶著答話的姑娘。
    “奴婢埋蘭,後苑的。”剩下那個侍婢道,一把嬌嬈的好嗓音。
    略略打量一下,玉臘玲瓏小巧、沉默寡言;阿姆生得珠圓玉潤、活潑討喜;玉裏身姿高挑、模樣娟秀、成熟穩重;埋蘭則嫵媚綽約、一舉手一投足都別有風情。四女本就是絕頂出眾的顏色,又特點鮮明,放在一處,讓人極為賞心悅目。
    朱明月靠在軟席上,這時,就聽對麵一個侍婢俏生生地問道:“玉恩小姐,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是那個名喚阿姆的討喜小侍婢。
    玉裏正撩開窗幔掛起來,聞言,杵了阿姆一下,示意她不得無禮。沈小姐和顏悅色地答道:“無妨,你說。”旅途漫漫,聊勝於無。
    “小姐似乎對那個女巫者,極有耐心啊。”
    “是大巫師。”朱明月反應了一下,猜到阿姆說的應該是彌陀莎。